《紅樓夢》的“能紅”現(xiàn)象

王雪

“能紅”現(xiàn)象，指的是女性對傳統(tǒng)的突破和返歸。構(gòu)成《紅樓夢》一書主體人物群的是眾多女性，而她們也正是這本書的亮色所在?！都t樓夢》一書中展示了不同身份的女性對自我的認知，對婚姻和愛情的追求。這些女性對自身認知存在矛盾性，既有對自我的尊重，又有難以磨滅的奴性。

一、“能紅”現(xiàn)象解析

在李漁的小說《十二樓·拂云樓》中提到了一個丫鬟，她的名字叫“能紅”，寓意為“桃花能紅李能白”。能紅是一個極有主見的女人，當(dāng)她認為裴七郎可以托付終身的時候，不惜借助各種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梢?，這是一個勇敢自信的女人，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但當(dāng)她處于完全可以取代小姐的情況之下，她卻甘愿退讓，一切以小姐為先，在她的身上又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奴性?？梢哉f，“能紅”現(xiàn)象，也就是對傳統(tǒng)的突破和返歸。

二、姹紫嫣紅都是春：《紅樓夢》的“能紅”現(xiàn)象

《紅樓夢》作為一部帶有民主傾向的小說，也是一部描寫女性悲劇的小說，而這悲劇大多與婚姻和愛情相關(guān)，在這悲劇里充滿了她們的不屈抗?fàn)幣c爭而不得的血淚之聲。書中的女性上至貴族小姐下至仆婦婢女，在她們的身上都有對壓迫的不滿與反抗，但同時囿于時代與個人認知無法突破身上的枷鎖，從而悲苦壓抑追求自我幸福的意識。筆者試從三個方面加以分析。

（一）貴族小姐身上的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

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能紅”現(xiàn)象只是講的丫鬟的特性，在貴族女性身上也存在對自由婚姻、愛情的追求，以及面對現(xiàn)實不得不屈服的矛盾境況。其中，以林黛玉、薛寶釵、賈探春為代表人物。

林黛玉，曹雪芹為之設(shè)置了一個特殊的身份—絳珠仙子，她生于三生石畔，嬌娜可愛，受神瑛侍者甘露滋養(yǎng)，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五內(nèi)郁結(jié)一段纏綿之意。這纏綿之意又何嘗不是情根深種的愛情？她降落人世本就是來“還淚”的，也就是以生命和情感報恩。因此，在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便是對愛情的追求，她捧出的是一顆封建社會女子對于愛情的真心，她對寶玉的愛是毫無保留的，我們且看她對愛情的態(tài)度。首先，她毫不掩飾對寶玉的情感，她能夠直接說出“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我為的是我的心”，在寶玉借用《西廂記》中的曲詞進行試探的時候，她用“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镴槍頭”來諷刺寶玉不敢為愛情而抗?fàn)?。第九十六回中，得知寶玉要與寶釵結(jié)合的時候，她“迷了本性”，對著同樣“迷了本性”的寶玉問出：“寶玉，你為什么病了？”寶玉回答：“我為林姑娘病了?！闭f完二人相對癡笑。這是寶黛“心貼心、心哭心、心換心的刻骨銘心的境界和體驗”（王蒙《紅樓啟示錄》），也是黛玉超越時代追求自由平等愛情的極致。其次，她的愛情是專一的，對所有除寶玉之外的男性她所持的都是蔑視的態(tài)度。當(dāng)寶玉把北靜王送的鹡鸰香串珍重地送給她時，她擲而不取，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睙o論這個男人是怎樣的身份，在她的眼里都是糞土一樣的存在，只有寶玉是獨一無二的，可見這份情感的專一深沉。再次，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不是建立在世俗的物質(zhì)基礎(chǔ)之上的，而是建立在兩心相知的基礎(chǔ)之上的。在第三十二回中，她聽到寶玉對史湘云、薛寶釵等說她從來不說仕途經(jīng)濟的話，“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發(fā)現(xiàn)二人互認知己，再加上寶玉向她訴說心事，讓她“放心”。黛玉心中對寶玉的情感才堅定下來，不復(fù)懷疑。而在第八十二回中，她夢到寶玉把胸膛用刀割開給她看，夢境昭示了她的心境，她想要的就是兩心相知毫無隔礙的愛情。從這三點可見林黛玉是一個敢于追求愛情、婚姻幸福的女性，在她心中沒有權(quán)勢與富貴的概念，只有情感的需求，為了自己的情感她幾次三番地對寶玉使小性子進行試探。

這是一個勇于突破封建婚姻傳統(tǒng)的女人，但是在她的身上也存在著對傳統(tǒng)的屈服。例如，在感慨自己與寶玉的愛情沒有歸宿的時候，她想的是“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還無法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藩籬。她追求平等的愛情，但又認為封建的妻妾制度是合理的，面對襲人說出“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dāng)嫂子待”，可見在黛玉身上還是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突破傳統(tǒng)是一種對愛情渴望的一種本能，而回歸傳統(tǒng)是現(xiàn)實加之的鐐銬。林黛玉的生與死皆因賈寶玉而起，可謂“生生死死為情多”（湯顯祖《牡丹亭》）。

再來看大家一直認為是封建社會淑女的典型、賢妻良母標(biāo)準(zhǔn)的薛寶釵，在她的身上是否就只是存在著傳統(tǒng)性呢？其實不然，在薛寶釵身上也不經(jīng)意間讓我們看到青春的活力，看到一個深受封建思想禁錮的女性對愛情的向往，對傳統(tǒng)的突破。

首先，薛寶釵一直尊奉封建社會所謂的“女子無才便是德”，但諷刺的是她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子。在大觀園中，她是唯一可與林黛玉并肩的女詩人。海棠詩她優(yōu)于林黛玉，菊花詩僅次于林黛玉。而她偶然所作的《臨江仙》也被評為第一，其中的“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充滿了一種野望，可見這是一個有著大丈夫氣概與才氣的女性，不同于一般閨閣女子。其次，她對貪腐之風(fēng)也極盡諷刺。她以“螃蟹”為題所作的詩，以老辣的筆鋒，尖刻地諷刺了官場中的貪污小人，尤其是那句“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酣暢淋漓、入木三分地刻畫出賈雨村之流鉆營官場的蠅營狗茍之丑態(tài)。最后，看她對待寶玉的態(tài)度，其中不乏懷春女子的柔情。第八回中，寶釵先是說“成日家說你的這玉”，接著還口內(nèi)念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且念了兩遍。試想，以薛寶釵的聰慧，怎不知這兩句話與自己的金鎖上的話是“一對兒”，還要念出來？她的目的不外乎要引出鶯兒的話來，讓寶玉看她的金鎖，從而在寶玉心中種下“金玉良緣”的種子。我們再看她是如何取下金鎖的：“解了排扣，從里面大紅襖上……”一個大家閨秀當(dāng)著男子之面解開排扣，怎當(dāng)說“珍重芳姿”？其實在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對寶玉是有情的了。接著，因元春端午賜禮，獨她與寶玉的一樣，“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越發(fā)“遠著寶玉”。但是，從她把一樣的紅麝串堂皇地帶出來，“羞籠紅麝串”，臉上飛紅霞，她內(nèi)心羞澀的愛慕之意流露無遺。當(dāng)寶玉和她開玩笑把她比喻為“楊貴妃”的時候，她直接諷刺作為貴妃之弟的寶玉：“我倒像楊妃，只是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然后，一向溫順的她還指桑罵槐地把來問她找扇子的丫鬟給罵了。寶釵看到黛玉因為她被寶玉諷刺而“面上有得意之態(tài)”，就用“負荊請罪”的典故諷刺寶黛二人。這是寶釵很少的發(fā)怒，這可見寶玉在她心中的位置—被心愛之人看輕，那是少女敏感的心無法承受的傷害，因此寶釵無法克制自我，怒火噴涌而出。在寶玉挨打后，她更是真情流露、含羞帶怯地說：“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钡谌刂?，寶釵代替襲人為寶玉繡那帶有“鴛鴦戲水”花樣的肚兜，并為其趕蚊子。試想，肚兜是何等私人貼身之物，而“鴛鴦戲水”更是閨閣少女應(yīng)回避之物；但寶釵未曾回避，還情不自禁地繡起來，從中我們可以得知寶釵內(nèi)心的思慕、愛戀之情，恰如她詩句中所言“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纏綿悠遠。因為自己是商人之女的身份，她要想攀上寶二奶奶的寶座，就要樹立一個淑女或賢妻良母的形象，因此在生活中犯的病是熱病，吃的藥是“冷香丸”，可見情與禮、外冷與內(nèi)熱的沖突。

從薛林二人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她們身上既有對傳統(tǒng)的反叛，又有對傳統(tǒng)的回歸屈服的無可奈何。

（二）丫鬟身上的“能紅”現(xiàn)象

在封建大家庭里，丫鬟是沒有人權(quán)的；她們是主子的私有財產(chǎn)，可打可殺，沒有人權(quán)?？墒牵笥^園中的丫鬟不是如此卑微的存在，她們都有自己可貴的品德。也許她們對主子有所期許，甚至也想通過做姨娘改變自己的處境，可是并沒有完全喪失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晴雯的判詞是“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寫出了其悲劇人生的一個重要原因—身為女奴卻不奴顏媚骨。在第三十一回中，她與寶玉鬧“別扭”，大膽地頂撞寶玉，沒有把寶玉當(dāng)作自己的主子去諂媚，而是當(dāng)作平等的人去對待。在晴雯心底里，恐怕從未認可過自己低誰一等，這或許正是作者著力表現(xiàn)晴雯的“心比天高”之處吧！她所珍惜的只是與寶玉互相尊重和真誠相待。在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晴雯“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用行動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但在第三十七回中，她發(fā)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的直白吶喊時，她針對的是她知道她和襲人皆是賈母為寶玉準(zhǔn)備的姨娘人選，對襲人事事爭先很是不滿。而這一點和臨死之時要求寶玉送指甲和貼身小襖都說明在晴雯內(nèi)心深處是與襲人一樣希望成為寶玉的姨娘的，只不過因為不甘奴顏媚骨，才對寶玉不假辭色。

丫鬟當(dāng)中的另一個代表人物是鴛鴦。鴛鴦看重的決不是地位、金錢，而是自己真正的幸福。這種幸福，就是不甘于陷身于“污臭男性”，保持自己的清白。當(dāng)鴛鴦在得知賈赦要她做姨娘時，她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彼床炝速Z赦之流荒淫無恥的本質(zhì)，也看清了封建制度下小妾的悲慘，不愿像趙姨娘那樣喪失尊嚴而悲慘地活著；甚至對男性世界絕望了，寧愿不嫁人，寧愿當(dāng)尼姑也不愿陷入男性的污濁。在那樣以男權(quán)為尊的時代發(fā)出這樣的吶喊，可見鴛鴦雖然身為奴婢，但她人格高貴，沒有因自己的地位而甘心受辱。她在絕望中的呼喊，是她剛烈、自尊、凜然不可侵犯的性格的體現(xiàn)；但是，對賈母她又是柔順卑微的，甘居奴才地位，盡職盡責(zé)。

在這些可悲可嘆的丫鬟身上我們不僅看到了她們對自身尊嚴的捍衛(wèi)，還看到了奴性在她們內(nèi)心根深蒂固的存在。

（三）失節(jié)女性身上的“能紅”現(xiàn)象

在《紅樓夢》中，尤三姐對柳湘蓮的愛情與癡情可以說絲毫不亞于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情。她愛柳湘蓮甚至是愛到了?？菔癄€的地步。尤三姐雖然迫于現(xiàn)實不得不屈服于男權(quán)的世界成為賈珍、賈蓉等人的玩物，但她對愛情的追求甚至因情夢破碎而用死證明自己清白的剛烈，無疑令人肅然起敬。她雖受辱卻不甘屈服，反而激起了她強烈的反抗和叛逆意識，是特立獨行的性情中的奇女子；且尤三姐對柳湘蓮的癡情并非無緣由，這建立在她的愛情觀上：“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這是尤三姐的肺腑之言，她擇偶的標(biāo)準(zhǔn)完全打破了才子佳人小說中“郎才女貌”的舊套，而是“我心里進得去”才是幸福一世。可以說，這種婚姻觀在今天仍然有著它的進步意義。另外，還有頗受爭議的秦可卿。秦可卿在文中是爬灰的代表，但在作者的筆下是兼有釵黛二人之美的最有魅力之人，在賈母和王熙鳳的形容里也是才德兼具之人，可見其個人魅力。她起初因為賈珍之淫威而屈從，之后因知屈辱自盡而亡，臨終托夢王熙鳳指出賈府之弊端可見其遠見。在秦可卿身上，既有貴族女性的虛榮與依附男權(quán)的奴性，又有超越同時代男性的才能。

三、《紅樓夢》“能紅”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

（一）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

《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清乾隆末年。這時的清廷統(tǒng)治日漸腐朽，以封建男性為主要組成人員的政治體系衰落的現(xiàn)狀，以宗法制為中心的封建家庭內(nèi)部盛行的并日益嚴重的腐敗風(fēng)氣，導(dǎo)致男性群體的弱化；又因為孝文化的傳統(tǒng)影響，不管是帝王還是官僚家庭作為長輩的女性對晚輩的男性群體都有一定的威懾力，從而導(dǎo)致女性意識的強大。這些都給從小就接受封建正統(tǒng)教育的曹雪芹以極大震撼，從而在作品中體現(xiàn)出對女性的尊重。

（二）作者思想的影響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賈寶玉之口給予女性極高的評價，他認為：“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迸允翘斓亻g最為潔凈美好的存在，因此在他的筆下女性是美好的，有著自己的尊嚴和獨立人格。但是，曹雪芹畢竟是清朝人，并沒有完全平等的民主觀，對女性的同情和尊重僅源自天性中對美的尊崇，因此他筆下的女性或多或少還有著封建的奴性。

曹雪芹用如椽大筆給我們刻畫了《紅樓夢》中眾多的女性形象，她們有的用才華向我們唱出那個時代女性悲劇命運的悲歌，有的用實際行動甚至生命發(fā)出對命運的不公、對壓迫的反抗的呼聲。不管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小姐還是低若草芥的丫鬟，她們都有自己的意識，能夠主動地去爭取自己的人格獨立，即使有的時候缺乏徹底性，并且有一定的奴性和對封建禮教的妥協(xié)，無法擺脫時代的烙印，但是她們巾幗不讓須眉的才能和勇氣，依舊是《紅樓夢》一書中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讓我們感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