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文人俠客夢，肯將碧血寫丹青

王佳寧

“俠”這一概念，最早見于韓非子的《韓非子·五蠹》。韓非子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痹凇妒酚洝分?，司馬遷為“俠”專門創(chuàng)作了《史記·游俠列傳》，勾勒出“俠”的基本特征：“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作出了相對正面的評價。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隨著正史對“俠”記載的缺失，“俠”更多地作為一種文學題材活躍在古代文人的創(chuàng)作中，并在其進行藝術(shù)加工的過程中抽象成了一種精神文化符號。

其中，“游俠詩”作為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重要類型之一，以俠義精神為內(nèi)核、以行俠過程為主要題材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同時寄托了詩人的抱負與志趣。使游俠主題成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自漢末三國的曹植始，在盛唐時期又被“詩仙”李白發(fā)揚光大，進行了獨特創(chuàng)造。二人對游俠詩的發(fā)展與衍變作出了突出貢獻，作品既有前后相承之處，又有開拓創(chuàng)新之變。

一、曹植：對游俠詩的開拓性創(chuàng)新

曹植作為建安文學的集大成者，所作詩歌“骨氣奇高，詞采華茂”（鐘嶸《詩品》），是典型的天才詩人，文學造詣極深。曹植對游俠詩進行了開拓性創(chuàng)新，他對俠義精神和俠客形象的再次詮釋影響深遠，使游俠主題以嶄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古代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并且，其創(chuàng)作思路的影響不僅局限于中國古代文學史，在二十一世紀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中依然可見。

游俠形象出現(xiàn)在文人詩歌中，始于漢魏樂府；而曹植游俠從軍報國詩的創(chuàng)作，則是把俠義精神中“士為知己者死”的小我奉獻上升到了“士為國為民死”的崇高境界，將俠義精神與忠君報國思想緊密結(jié)合，重塑俠客形象?！栋遵R篇》中的“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就將他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直觀地體現(xiàn)了出來?！栋遵R篇》以“幽并游俠兒”為主人公，先是對其矯健的身手進行了大篇幅的描寫，卻話鋒一轉(zhuǎn)，將少年游俠送上了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場，“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這既是對俠義精神的升華，也是游俠詩的一大開拓性創(chuàng)新，“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金庸《神雕俠侶》），自此也在上千年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斷加工中深入人心。

除了對俠義精神的創(chuàng)新，在司馬遷所著《史記·游俠列傳》所描述的“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的基本俠客形象之上，曹植豐富細化出了鮮衣怒馬、武藝高強同時又“為王前驅(qū)”的少年俠客形象。少年俠客形象在曹植的《白馬篇》《名都篇》《結(jié)客篇》中均有呈現(xiàn)。

我國以衣飾鮮麗來刻畫美人的文學傳統(tǒng)自古有之，而曹植在塑造少年俠客的形象時也借鑒了這一手法，以裝備的精良氣派來刻畫少年俠客的意氣風發(fā)。在《白馬篇》中，“幽并游俠兒”有“白馬飾金羈”；在《名都篇》中，京洛少年“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除此之外，他們的共同特點還有武藝高強、本領(lǐng)過人，不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白馬篇》），就是“左挽因右發(fā)，一縱兩禽連”（《名都篇》），且“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名都篇》）。這樣桀驁不馴、縱酒游樂的少年俠客，卻被曹植與“為國捐軀”聯(lián)系在了一起，可見曹植寄寓在游俠詩中的家國情懷。同時，這也是曹植對往昔“惜乎不入于道德”（班固《漢書》）的游俠形象的合法化重塑。曹植作為皇室的一員，無疑是充分認同曹魏政權(quán)的合法性的；而且當時時局動蕩，他尚未在政治上遭受打擊與迫害，抱負遠大，渴望建功立業(yè)、馳騁天下。因此，他通過重義輕身的游俠表達自身的豪壯氣概與遠大抱負時，就必然要對俠客進行合乎法律和道德的加工。

俠的魅力之處在于“縱氣任俠”以解人間大不平，而俠之所以不為正史所接受，也是因為其“不軌于正義”，軼出常規(guī)，行俠手段往往有悖于王法。曹植通過賦予俠客道德使命，使俠客渾身本領(lǐng)托于保家衛(wèi)國，巧妙地消解了俠客“行俠揚名”與“守法報國”的沖突，使俠客從歷史的邊緣重回文明社會。

二、李白：對曹植游俠詩的繼承與突破

李白創(chuàng)造了古代浪漫主義文學的高峰，他與曹植一樣，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型詩人。胡應麟在《詩藪》中評價二人“子建以至太白，詩家能事都盡”，李白在《上安州李長史書》中也曾對曹植作出高度評價“曹植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駕。天下豪俊，翕然趨風，白之不敏，竊慕馀論”。雖然我國古代文學史上從未有過曹李齊名之說，但二人詩風的相似性和創(chuàng)作的繼承性是有跡可循的，這一點在游俠詩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盛唐國力強盛，有尚武好俠之風，思想開放、包容度極高。李白生逢開元盛世，整個時代都洋溢著開辟新天地的自豪感和積極入世的風氣。而曹植開創(chuàng)的以忠君報國思想為核心、以揚名天下為追求的游俠詩在這時得到了充分的繼承與發(fā)揚。

李白在曹植的影響之下也同樣樂于塑造車馬輕裘、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俠客形象。李白在勾勒詩中游俠形象時依然沿襲曹植“以裝備的精良氣派來刻畫少年俠客的意氣風發(fā)”的手法，類似于《俠客行》“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的傳神之筆不計其數(shù)。他筆下的“五陵年少”雖“銀鞍白馬度春風”“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其二），但在上陣殺敵時往往一改玩世不恭的作風，“弓彎滿月不虛發(fā)，雙鸧迸落連飛髇”（《行行游且獵篇》），矯捷非凡。李白語言的瑰麗與雄奇也使詩歌更加出彩，直至今日仍被人反復咀嚼，并深深折服于其瀟灑豪邁的氣概。

李白也作有《白馬篇》，其繼承了曹植游俠詩的基本敘事模式，具有“仗劍行俠—從軍立功”的過程。二人在借本領(lǐng)超凡的游俠表達志趣時，同樣追求游俠身份的合法性，但李白在詩中明確提出“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淫隱蓬蒿”，即俠客功成不受賞的瀟灑行為。在《俠客行》中，李白也強調(diào)“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與李白自身在“入世”與“出世”、“崇儒”和“仰道”的矛盾徘徊密不可分。

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寫道：“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可見他受前人的影響極為龐雜?？v觀李白生涯，他受儒道思想影響最為深刻；而儒家對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的追求，又注定與道家的淡泊超脫相悖。同時，李白也對“以武犯禁”“縱氣任俠”的游俠心生向往。龔自珍評價：“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保ǚ苏吨袊枷爰椅膸臁徸哉渚怼罚┻@三者共同影響了李白的游俠詩創(chuàng)作思路，創(chuàng)建了“仗劍行俠—從軍立功—功成身退”的獨特敘事模式，是李白在繼承曹植游俠詩創(chuàng)作基本思路基礎上的突破性發(fā)展。這種功成身退、放蕩不羈的游俠形象對于游俠詩來說是一種極為深刻的變革，它既體現(xiàn)了游俠的合法化—忠君報國，又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俠客的本來面貌—瀟灑狂蕩、隨心所欲。這正是李白游俠詩魅力的獨到之處。

李白處于士人整體積極入世的大環(huán)境中，又深受儒家“立功樹名濟蒼生”思想的影響，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就表達過自己的高遠理想：“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然而，結(jié)合李白一生坎坷浮沉的官場際遇來看，顯然他的理想并沒有得到充分實現(xiàn)，甚至可以說是理想破滅。面對理想的失落，李白在“拔劍四顧心茫然”之際選擇了遠離政治旋渦，縱情詩酒。

“希望學問與人生合一者，往往借著述豐富人生，甚至將其作為危機時刻自我拯救的有效手段?！保惼皆肚Ч盼娜藗b客夢》）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中，入世和出世的兩難之間，還有第三種存在，那便是“俠”。清初文人張潮有言：“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之?！保ā队膲粲啊罚皠Α笔莻b義精神的象征，而李白人生際遇中的“大不平”也寄寓在游俠詩之中。相對于其他文人而言，李白的游俠題材更為真實。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提到李白：“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崩畎自凇杜c韓荊州書》中也自白：“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痹谠娭校捕啻芜M行“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結(jié)客少年場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俠客行》）等具體的行俠描寫。他在少年時期確乎有過云游四方、行俠仗義的經(jīng)歷，因此對游俠詩的創(chuàng)作更加得心應手，自成豪邁氣派。

李白的理想化人格在游俠詩中得以完美呈現(xiàn)，在“詩仙”之外，李白在人們心中也因其游俠詩的卓越而樹立起“劍仙”的俠義形象。

三、溯源異與同

曹植和李白作為我國古代文學史上的兩顆巨星，對游俠詩的創(chuàng)作在前后相承的基礎上又各有千秋。若要探究他們游俠詩創(chuàng)作的異同，離不開對詩人所處的時代背景、社會環(huán)境，以及個人秉性的剖析，借此窺得其游俠詩的創(chuàng)作宗旨與精神內(nèi)核。

曹植與李白游俠詩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敘事模式的巨大轉(zhuǎn)變和俠客形象的邊緣化改造兩個方面，二者互為表里、相互補充。曹植首創(chuàng)“俠客報國”的敘事模式，始終以忠君愛國思想為主旨，這與他皇室貴公子的身份是緊密相關(guān)的。作為統(tǒng)治階級一分子的曹植，儒家“修齊治平”的政治理想在他的思想結(jié)構(gòu)中牢牢占據(jù)著主導地位。他在《與楊德祖書》中寫道：“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贝颂幈磉_了自己作為一個忠誠臣子的愿望。曹植一方面將自己的政治理想融入游俠詩中，使“以武犯禁”的俠客獲得合法身份，變成了“捐軀赴國難”的壯士；另一方面也不忘結(jié)合自己的生活體驗，使俠兼有貴公子的特殊身份，以此來表達“忠君報國”的核心思想。這也使他所創(chuàng)造的俠客形象不再是游離于社會和法治邊緣的異類，而是值得世人景仰的“守護者”。

李白卻從曹植的“仗劍行俠—從軍立功”這一游俠詩基礎敘事模式中衍化出“功成身退”的全新環(huán)節(jié)，使俠客再次回到社會邊緣。追根溯源，產(chǎn)生這種創(chuàng)作差異的原因可歸結(jié)為以下幾點。一是曹植與李白的身份差異。作為曹魏皇室的一員，并且是統(tǒng)治階級核心的一員，曹植承擔著無可逃避的社會責任和父兄每時每刻的考驗，這一點也落實在了游俠詩中，詩中的俠客具有極強的責任意識和崇高宏大的格調(diào)。李白則宦海沉浮數(shù)年，深諳權(quán)貴本色并且“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他將不可摧折的高傲與無法屈服的灑脫都賦予詩中的俠客，殺敵是為報國，也是為一展拳腳，但不為邀功請賞。二是曹植與李白思維結(jié)構(gòu)的差異。曹植的游俠詩中充滿了儒生高昂的家國情懷，他開創(chuàng)的游俠詩新體制甚至為懷才不遇的文人提供了一條別樣的抒情言志路徑；而龔自珍認為李白“并莊、屈以為心，合儒、仙、俠以為氣”，兼具“入世”與“出世”的多元思想，因此詩中的俠客也收放自如、來去無影。三是曹植與李白時代背景的差異。曹植的游俠詩在“仗劍行俠—從軍立功”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下強調(diào)的是為國捐軀、視死如歸的忠義精神；但在李白的游俠詩中，游俠不僅武藝超凡而且睥睨天下，從不會假想自己失敗或戰(zhàn)死沙場，只有勝利歸來。這種豪氣與傲氣并存的大無畏游俠精神在盛唐氣象中孕育而生，是盛唐頂天立地的輝煌國力造就了子民超乎尋常的自信與健朗。

二人游俠詩的異曲同工之處不言而喻：對任氣尚義的游俠精神的推崇和對從軍報國的愛國主義精神的高度贊頌。這是兩位詩人自身剛健氣魄的具象化，是面對不同時代大背景下報國機遇的詩化表達。游俠詩是聯(lián)結(jié)這兩位天才詩人的重要紐帶，他們的游俠詩打破了時空距離，是同樣的慷慨豪放、灑脫俊朗，但又彰顯了各自的時代特色、個人風貌，是古代文學史上無法復制的瑰寶。

曹植和李白的游俠詩中所塑造的立體游俠形象，既填補了漢以來史書對“俠”記錄的缺失，又對“俠”的人生價值取向重新進行了詮釋和規(guī)范，使“俠”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閃爍著綺麗光輝的精神文化符號。兩位詩人在游俠詩的創(chuàng)作中前后相承又各有千秋：曹植對游俠詩的開拓性創(chuàng)新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而李白在繼承中突破，在突破的過程中促進了游俠詩的深入發(fā)展，使游俠詩的藝術(shù)性更上一層樓。

游俠詩作為我國傳統(tǒng)詩歌類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有著悠久的創(chuàng)作歷史，但精神內(nèi)涵相對單一。詩歌的抒情主人公在兩位詩人的筆下仗劍行俠、殺敵報國，在實踐中將俠義精神升華，豐富了游俠詩的精神內(nèi)涵，使其具有更加蓬勃的生命力，流傳至今。游俠詩體現(xiàn)的是創(chuàng)作者豪邁慷慨的文化人格、剛健昂揚的精神氣質(zhì)，在今天仍然有著吸引人品讀的魅力、起著振奮人心的作用，俠義精神在中華民族文化心理中也依然占據(jù)著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