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青年問題再度浮出水面?!芭藭杂懻摗敝小叭松穆泛?,怎么越走越窄”的感嘆,暴露出青年面對新時期社會話語轉(zhuǎn)換的困惑,“社會主義新人”話語對于青年的感召出現(xiàn)明顯裂痕。90年代,整合青年的文化—政治視野逐漸萎縮,而讓位于社會—經(jīng)濟視野,青年更多被生產(chǎn)—消費的經(jīng)濟邏輯捕獲,進而催生出一種共同的“中產(chǎn)階級夢”。如果說90年代通過“個人奮斗”而實現(xiàn)“中產(chǎn)階級夢”的敘事依然有效,那么進入21世紀以后,這一敘事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瓦解。當以為高考成功就能過上中產(chǎn)階級生活的想法被房價和就業(yè)現(xiàn)實強烈挑戰(zhàn)后,青年的社會心理行為發(fā)生變化。學者賀照田在2012年就敏銳觀察到:隨著21世紀初大學擴招與社會經(jīng)濟擴張的人才需求之間發(fā)生矛盾,越來越多大學畢業(yè)生甚至名牌大學畢業(yè)生無法找到理想的崗位,知識青年群體的“中產(chǎn)階級夢”開始動搖;伴隨房價一輪輪飛漲,“中產(chǎn)階級夢”分崩離析。網(wǎng)絡流行用語反映了這一社會過程,2006年的“蝸居”,其后出現(xiàn)的“蟻族”“啃老”“裸婚”等詞匯說明青年正付出巨大心理代價對落差進行自我調(diào)節(jié)。隨著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期的結(jié)束,社會需求進一步緊縮,知識青年失落感更為尖銳,對于逼迫自己“考過高富帥,戰(zhàn)勝官二代”的社會的不滿將越來越大,其精神狀況和對中國國內(nèi)外政治的影響將變得更加令人擔憂。見賀照田:《中產(chǎn)階級夢想的浮沉與未來中國——以網(wǎng)絡流行語為中心》,《文化縱橫》2013年第3期。楊慶祥的文章《80后,怎么辦?》楊慶祥:《80后,怎么辦?》的初稿寫于2011-2012年,2013年《天涯》第6期發(fā)表刪節(jié)版,題目改為《希望我們可以找到那條路》,文章旋即又以原標題在《今天》2013年秋季號全文刊出。從“失敗的實感”出發(fā),對“規(guī)避歷史虛無主義”“從小資產(chǎn)階級的夢中驚醒”“厘清自己的階級”“找到自我歷史發(fā)展的關(guān)節(jié)點,并與宏大的敘事關(guān)聯(lián)起來”進行討論,將目光聚焦在出身于工人、農(nóng)民或者小知識分子家庭的“80后”青年的物質(zhì)與精神困境。近年,這一青年群體的危機有擴大化的傾向,社會上也誕生一個個“小鎮(zhèn)青年”“小鎮(zhèn)做題家”“失敗青年”的話題;更年輕的“90后”與“00后”青年也被裹挾在從2017年“佛系”、2020年“打工人”、2021年“躺平”“內(nèi)卷”到2022年“擺爛”所昭示的情緒與困境之內(nèi)。
當代小說家文珍的成長,恰恰經(jīng)歷了這一危機的生長、變化過程。文學內(nèi)外,她同步面臨青年的身心安頓問題,其創(chuàng)作可視為對21世紀初青年問題的表達和探索。當然,青年是包裹性很強的術(shù)語,需要分層討論。文珍筆下的青年群體特指21世紀初部分知識青年,他們通常都有類似的成長軌跡:即80年代出生于小城市(往往是南方)的普通工人、知識分子家庭,在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上大學、就業(yè)、戀愛和生活。這些“南方小城知識青年”受過完整的高等教育,與其他“小鎮(zhèn)青年”“農(nóng)村青年”相比,相對安逸的少年時代、優(yōu)越的經(jīng)濟條件和文科教育背景讓其浪漫化、理想化和脆弱性特征更為突出,看似更加接近那終將破滅的“中產(chǎn)階級夢”。
文學的起點往往引發(fā)批評家的興趣。《找鑰匙》作為文珍發(fā)表的第二篇作品,被收錄在2021年8月出版的小說集中,并且這部小說集也以《找鑰匙》為名。顯然,這篇作品具有特殊意義。
《找鑰匙》以第一人稱展開,講述一個苦悶的青年尋求身心安頓的故事。張松從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日常工作是在編輯部當美編畫插圖——自稱畫匠張松。對他來說,“藝術(shù)”與“面包”是兩難的命題,美院畢業(yè)后,他既無法甘心融入職場規(guī)則,又無法在藝術(shù)上真正取得成就。自我出現(xiàn)危機的同時,愛情便成為替罪羊。張松與女友王艷從高中就相識,但多年的感情關(guān)系已近麻木。因為與夏魚的一時沖動,他與王艷分手,并把已付了首付的房子贈給王艷。然而他又并不真正愛夏魚。后來王艷結(jié)婚,夏魚也有了新的男朋友,“死黨”姜小兵找了酷似王艷的太太,而他只能繼續(xù)精神漂泊。小說結(jié)尾處,張松向現(xiàn)實生活妥協(xié),放棄藝術(shù),順應了市場,但最后失去夢想的張松在巴黎蒙馬特大街以油畫刀自盡身亡。小說帶有模仿90年代小說的學徒期特征,但卻刻畫了張松這一無法持存的、孤絕的自我形象。
我誰也不愛,我心底默默地道,我不愛你們?nèi)魏我粋€。
我的生活行駛在一個荒謬的軌道上,不知道自己終究會駛向什么地方。
我只是厭倦了,突然不想再繼續(xù)。
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么我值得原諒嗎?我一切的謊言,自大,自戀,茫失,沒有才華,都能夠被原諒嗎?
關(guān)于自己,我總是無比幻滅。文珍:《找鑰匙》,《找鑰匙》,第288-302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首先,這個自我無法從與他者的關(guān)聯(lián)中獲取意義,因而是空虛的。這個自我生活在自己思想的界內(nèi),與外界缺乏真正的思想交流。他很難建立起真正的愛情或友情關(guān)系,更不用說像魯迅所說讓“無盡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民,都與我有關(guān)”。其次,這個自我也無法建立與自我的認同(我與“理想”之間總是存在距離),因而是矛盾劇烈、不斷內(nèi)耗的?!白晕摇狈至殉尚袆拥摹翱腕w我”和反思的“主體我”?!翱腕w我”與“主體我”存在著巨大的沖突,在“客體我”做出選擇后,“主體我”總在選擇之后以反思性的態(tài)度對其進行指責。“客體我”往往會屈從于現(xiàn)實或欲望,而“主體我”則會站在藝術(shù)或愛情的角度對其審判。問題恐怕不僅在于“客體我”,也在于“主體我”的認知結(jié)構(gòu)。學院培養(yǎng)下的知識體系,并不能真正指導和滋養(yǎng)現(xiàn)實生活。悲劇的前提就是年輕畫家的“中產(chǎn)階級夢”——左手藝術(shù),右手面包,“高尚”的職業(yè),“理想”的愛情。從一開始,這一夢想就顯示出自身的虛妄性。站在今天的角度,我們可以揣測這一“中產(chǎn)階級夢”與這一無法持存的、孤絕的自我之間,具有內(nèi)在互生關(guān)系。
文珍此后的創(chuàng)作沿著這條路徑繼續(xù)前進。她未對這一主體危機置身事外,而是以內(nèi)在的思考、參與式觀察來對這一危機進行書寫?!罢诣€匙”某種意義上成為其創(chuàng)作之路的隱喻——一種向知識青年主體的深處與出路進行不屈探索的姿態(tài)。
一、“衣柜里的人”——無行動力的知識青年主體
從2000年上大學到2007年碩士畢業(yè),文珍長時間處于學院環(huán)境之內(nèi)。寫作前期,大量小說涉及愛情主題。《果子醬》講述寂寞的異域舞娘的單相思如何毀于一旦。《抵達螃蟹的三種路徑》之《相手蟹》講述同性戀群體另類痛苦的愛,《寄居蟹》涉及愛情中的沖動與虛妄?!段覀兊降渍l對不起誰》以閨蜜自殺為線索引出同性戀“形婚”的悲劇?!豆贰纷屓怂伎肌皡T乏”作為愛的構(gòu)成性條件的悖論?!陡Q紅塵》中可以觀察到愛與“遺憾”“誤會”的纏繞關(guān)系。在作家這里,愛情被賦予了特權(quán),仿佛是某種本真生活的顯影。愛情必定是“中產(chǎn)階級夢”的重要組成部分。
知識青年向往真正的愛情。在文珍這里,真正的愛情拒絕工具理性的算計?!豆嗜宋鬓o黃鶴樓》嘲諷了對愛情進行算計的市儈行為。農(nóng)業(yè)局的李處在同學聚會上邂逅當年的女朋友。李處心如鹿撞,目睹前女友花枝招展,一身名牌,不由得算計起前女友的身價。前女友算盤同樣打得很精,一聽李處是農(nóng)業(yè)局的,立刻對他不感興趣,搭上另一個當年曾經(jīng)寒酸現(xiàn)在顯赫的同學。李處回家后還不死心地打探足以吸引前女友的資源?!八惴ā薄按髷?shù)據(jù)”在當代文化中一度被奉為圭臬,但其“功利性”在文珍看來是一種恥辱。
如何定義“真正的愛情”?文珍做出多樣探索?!躲y河》講述一場婚后私奔。主要人物都在銀行工作——“銀行”(及其背后的金錢邏輯)是世界的象征秩序。與《第八日》中的顧采采相似,主人公是生活中唯唯諾諾、毫不起眼的小角色。怯懦的剩女“我”與已婚的老黃,發(fā)生了心靈感應。兩人私奔到新疆,瑰麗多姿的風情讓人心蕩神馳,但彼此心知肚明,旅程終有歸期,最終女主人公以慘烈的自殺完成對愛情的殉葬。
《氣味之城》隱晦地追述了一場災難性的婚姻,為《銀河》的私奔提供了注解?!稓馕吨恰分姓煞蛳胍獙こ7驄D的井然有序,而妻子則想要“真正的愛和真正的生活”。故事從離婚之后講起。他回到家,“迎面撲來一股非常熟悉的氣息。有點花生放久了的油哈氣,又有一股類似百合花腐敗了的悶香。還有貓的氣味。那種特有的、養(yǎng)貓之家多半都有的貓食貓糞以及貓本身混雜在一起的貓味”。② 文珍:《氣味之城》,《第十一味愛》,第1、2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房間里是她特有的香水味,一張由薄荷、柑橘和檸檬以及迷迭香與龍涎香在一起編織成的曖昧之網(wǎng)?!斑@時他才感到一陣深切的不適不舍之感。實際上過去生活的秩序早已轟然坍塌,他卻好像第一次感知到一種滯后數(shù)日的、無以言喻的痛楚?!?/p>
②妻子離開的原因很簡單:是丈夫退化為又懶又邋遢的俗氣男子,將她拖入一個齷齪、復雜的日常生活的泥潭中。拒絕庸俗,是知識青年在愛情面前的宣言。
向前追溯,《衣柜里來的人》更是《氣味之城》的前傳。它描述了一次說走就走的婚前旅行,以女主人公步入婚姻為終結(jié)。說走就走的勇氣,源于女主人公內(nèi)心對愛情落實到現(xiàn)實生活的不確定性。每到焦慮或與男朋友鬧別扭時,主人公就會躲進衣柜——這在文珍的小說中是一個使用了不只一次的意象。主人公“我”恐懼隨婚姻到來的變化,害怕因為接納一個足夠愛自己的男人而被拖入日常生活的泥潭。三年前“我”曾到過拉薩,認識了阿卡、塔叔、二愣子等人,這次再次躲到了拉薩。眾人有意撮合“我”和阿卡,然而阿卡卻看穿了“我”猶豫糾結(jié)的內(nèi)心。兩人一路騎行前往絕美的納木錯湖,這也是“我”的心靈之旅?!拔摇弊罱K確認了對男友的愛情,而回到生活洪流中。有意思的是,當把這篇小說與《銀河》《氣味之城》對讀就會發(fā)現(xiàn),女孩的未來已籠罩著陰霾——哪怕再三確認的“真正的愛情”,也將要承受世俗生活的侵蝕與磨損,隨時有跌落深淵的可能。
當代作家評論 2023年第2期
文珍對于愛情的看法是悲觀的。尤其對于知識青年而言,愛情總是處于絕境之中。除了愛情自身的難題性之外,部分原因還在于,知識青年常常思慮重重,這些思慮又往往天馬行空,不切實際。這些知識青年對社會的認識方式,更偏愛“旅行”“游逛”,那是一種現(xiàn)代的、充滿城市生活氣息的方式,同時這種身處局外的“觀光”也限制了他們進入生活的深度?!兜诌_螃蟹三種路徑》之《大閘蟹》,是男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角戲。他在影視公司工作,因籌拍電視劇找前期投資,結(jié)識了投資公司考察影視項目分析專員的她。隨著感情升溫,他不斷琢磨她的食性與性格。她不吃蔥蒜韭菜,他海鮮過敏。隨即更多現(xiàn)實阻礙其中,影視劇投資打了水漂兒,他也求婚未果?!八ニ罂偸欠捶磸蛷拖肫鹉切┍г谝黄鹚X的親密時刻,想得久了,覺得人應該也可以學會冬眠,隱居,遁世。兩個人相擁在黑暗寒冷的山洞里穴居,像苦行僧一樣逐項關(guān)閉生理機能,只剩下微弱的體溫互相維持,直到熱量徹底流失殆盡,兩個人漸漸昏迷失去知覺,最好時間步調(diào)一致。”
文珍:《抵達螃蟹的三種路徑》,《夜的女采摘員》,第103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20。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男性角色是內(nèi)傾的、收斂的、頻繁思考的,但這些思考在現(xiàn)實面前暴露出了明顯的無效性。
知識青年主體缺乏行動性?!岸阍谝鹿裰小奔仁切≌f《衣柜里來的人》中的經(jīng)典意象,又是這些知識青年主體的遁世與逃避的某種寫照。他們“沉默”“宅”“自閉”“社恐”,顯得無能和被動。衣柜是房間中的陰暗角落,躲藏在衣柜中,代表從社會的壓力中暫時脫離——這種賦形原理讓人想起契訶夫的《套中人》。知識青年總是無法形成有力的行動——“逃避”不是合格行動,“旅行”也欠缺改變現(xiàn)實的力量,“自殺”固然決絕卻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弱者從矛盾中抽身遁逃的極端方案。從主體實踐的意義上,行動的前提是自由,唯有自主的選擇和行為,而非屈從于外在力量,才可稱為行動。那么,知識青年主體面對復雜的生活,如何能夠采取本真、主動的行動去實現(xiàn)理想(愛情)?這在文珍那里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二、知識青年主體危機的諸多表征
如果說,初登文壇的文珍對知識青年命運的關(guān)切多出于自發(fā)和本能,那么在完成北大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學業(yè)之后,這一關(guān)切就具有了自覺的色彩,其觀察就更多沉落在當代歷史語境之內(nèi)。在21世紀,青年主體的危機暴露出新的表征。除了愛情之外,獨立、自尊、優(yōu)渥的待遇與自在的休閑時光,是他們“中產(chǎn)階級夢”的重要組成部分。文珍從以下幾重角度描述了這一夢幻的破碎。
其一是失眠與資本全球化對時間的分割。中篇小說《第八日》是文珍在北大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的碩士畢業(yè)作品。女主人公顧采采是剛出大學校園進入銀行信用卡部工作的新人。她羞怯、敏感、遲鈍,在適者生存的黑暗森林中手足無措?!八ε氯巳褐圃斓囊磺新曇?、光線和氣味。在人群里她只覺得自己年復一年地被湮沒,緩慢沉沒入萬事萬物造成的流沙之中,乃至于一天天被吞噬得尸骨無存,消失無蹤?!雹?文珍:《第八日》,《第十一味愛》,第155、202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顧采采對社會化生活無法勝任。她不適應大學集體宿舍,更不適應畢業(yè)后的金融業(yè)和銀行,做噩夢都夢見一堆數(shù)字,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出錯,金融業(yè)務種種黑幕讓她觸目驚心。唯一的念想就是愛情,但她對追求者胖子劉小明毫無感覺,偏偏對人到中年的許德生有所期待,因此,自然要經(jīng)歷挫折與羞辱?!皳?jù)說所有這類人行動遲緩又內(nèi)心敏感,善于覺察他人不易注意之物,富于幻想又膽小孤僻,具有明顯內(nèi)傾性。”“而所謂內(nèi)傾性,是否就是一個人不斷地被自己絆倒,又不斷地跌回自己身上?是否就是,一個人漸漸地,連自己都看不大到自己?”③知識青年主體,想保持獨立與尊嚴是如此之難。面臨公司裁員,銀行會計部的顧采采嚴重失眠,要依靠安眠藥支撐。因為藥物的副作用,她不受控制地打午夜電話,絮叨的都是平時閉口不談的內(nèi)容——過往的創(chuàng)傷與糾結(jié)。在失眠七天后的第八日,她在歡樂谷的過山車上終于沉沉睡著。
由此,我們不妨在理論意義上討論“失眠”。從西方社會學角度看,“睡眠剝奪”是資本主義高度發(fā)展的后果。現(xiàn)代資本主義對人控制最終體現(xiàn)在對時間的切分操縱上。每個個體的時間被宰制和規(guī)劃為生產(chǎn)時間、消費時間或營銷時間。對資本主義而言,睡眠是唯一無法產(chǎn)生收益的時間。供人休息的睡眠,是個體從資本主義宰制下逃逸出來的時段,是稀缺資源。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夜間照明與全景監(jiān)獄同步發(fā)展,在都市里24/7的世界已經(jīng)形成,這個星球被打造成永不停歇的工作場和永不停歇的消費場。個體在無眠的狀態(tài)里無止境地工作和消費。見〔美〕喬納森·克拉里:《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jié)》,第17-28頁,許多、沈河西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從這個角度看,當代職場青年人“白天睡不醒”“晚上不想睡”,與資本社會高度發(fā)達導致的后果相近。
顧采采在巨大壓力下,失去了象征自由時間的睡眠。同時,顧采采的“失眠癥”又可視為是21世紀知識主體在痛苦面前的應激反應。她試圖喚起自己對現(xiàn)實秩序的調(diào)整和應戰(zhàn),這是一種不放棄、不放松的緊張狀態(tài)。但同時,這種緊張狀態(tài)又伴隨著她對改變現(xiàn)狀的無能為力。最后在過山車上的“睡著”,可以視為緊張狀態(tài)宣泄掉之后的暫時放松,也可視為象征性抵抗的短暫勝利。
其二是幻聽與生存空間的被擠壓?!朵浺艄P記》是圍繞聲音來組織敘事的。相貌、資歷、智力平平的電話接線員曾小月,是最易被忽略的虛弱存在。她不善言辭,人微言輕,沒有人愿意傾聽她的心聲。平時下班后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聚餐時同事也不耐煩她的發(fā)言,甚至與戀愛兩年的俗氣男友張明升分手,對方也始終沒有認真傾聽過分手原因。她找到高中時的同桌,曾經(jīng)嫻靜的陳靜,誰知對方已經(jīng)變得開朗,場面話說得流利,而她笨拙依舊。人生中僅有幾次被異性夸獎聲音好聽。最后孤獨至極的她開始幻聽,還迷戀上做錄音筆記,用耳機記錄自己的傾訴,再播放給自己聽——談政治、商業(yè)、大片里的廣告,對國家領(lǐng)導人發(fā)表評論,唱歌給自己聽,念詩給自己聽,摘抄優(yōu)美的句子念給自己。偏偏曾小月的日常工作是接線員,她的任務不是傾訴,而是傾聽客戶的刁難與發(fā)怒。工作壓力與職場失敗,讓曾小月終于崩潰?!霸≡氯巳缙涿?,溫柔恬靜,是初四初五的一彎新月。如果這月亮掉下來,因為太虛弱細小了,大概只會發(fā)出‘撲的一聲細微折裂聲?!蔽恼洌骸朵浺艄P記》,《我們夜里在美術(shù)館談戀愛》,第156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在主人公周圍,堆積了城市聲音的景觀。主體因為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而蝸居,我們能看到各種噪音向她襲來:出門上班,聽見門鎖和高跟鞋的聲音;經(jīng)過一戶戶緊閉的門,聽見早餐機轉(zhuǎn)動的聲音和孩子的尖叫,電梯門啞聲打開、母子倆的低聲爭執(zhí);公交車站上戀人、老太太的話語,中年大叔隨身聽里的《小蘋果》聲;坐在隔斷里,聽到電腦開機聲轟然響起;左邊隔斷的同事在吃餅干,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咀嚼聲,右邊隔斷的同事一上班就給老公打電話;有人穿平底靴走來走去,能聽見她走進老總辦公室,接下來是同事們各種口音的閑聊聲。主人公曾小月在偌大辦公室的格子間里,一個人埋頭接聽電話。她的精神世界被擠壓,無法得到舒展。聲音即世界。因此主體會幻聽,她聽見遙遠地方的水滴聲、一個男人睡著以后均勻的呼吸聲、遠處墻角耗子嚙咬某物的動靜、鳥群飛去翅膀扇動空氣的撲拉聲。在精神失常之后主體通過幻想為自己展現(xiàn)了一片美好的聲景(soundscape)。
其三是對購物癖與空洞的自我的揭示。21世紀以來,隨著商品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尤其網(wǎng)絡購物、電商經(jīng)濟、短視頻網(wǎng)站的興起,我們的周圍存在著一種由不斷增長的物、服務和物質(zhì)所構(gòu)成的消費現(xiàn)象。用鮑德里亞的說法,富人不再像過去一樣受到人的包圍,而是受到物的包圍。物的世界模擬一個異常肥沃的自然,在其中是堆積、過剩、戲劇性的揮霍。我們根據(jù)物的節(jié)奏而活著,并受商品價值規(guī)律的支配。物與物之間還產(chǎn)生令人遐想的關(guān)聯(lián),每個物不再是單獨的商品,而以全套的形式組成,形成一個勾引購買欲的鏈條,讓你從一個商品走到另一個商品。見〔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第1-22頁,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
短篇小說《物品志》講述當代人在物的圍城中的精神狀態(tài)。劉梅與鄭天華的50平方米小屋里物質(zhì)過剩。屋里是單位過節(jié)發(fā)的米、蘋果、糧油,到處都是衣服、圍巾、帽子,皮包有正品的COACH、GUCCI、GUESS與淘寶山寨版的LV、BURBERRT、PRADA。抽屜里是五把指甲刀、四把剪刀、林林總總的紀念品、梳子、首飾、充電器,一旦打開就難以合上。鄭天華是文藝青年,他堆積無數(shù)無用的數(shù)碼照片。兩人有一天終于想起“斷舍離”,誰知劉梅轉(zhuǎn)身買回五本打折的《斷舍離》擺在桌上?!皵嗌犭x”的舉動再次被購物欲望所擊敗,或者,“斷舍離”本身就被組裝在了消費欲望之內(nèi),并為消費行為的再生產(chǎn)服務。在小說的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偌大的世界里,人人都急著給什么打下自己的烙?。好髦磺刑摽?,但活著不也總要死的嗎?”
文珍:《物品志》,《上海文學》2020年第1期。
物戀的背后是自我的空洞。一個個雷同的“自我”在外部力量的組織下通過捕捉種種符號而再生產(chǎn)出來。
其四是揭示身體發(fā)胖與對人的規(guī)訓之間的關(guān)系。馬特爾公司在1959年圍繞青少年推出了一款時裝娃娃——芭比娃娃,從此成為女性氣質(zhì)模型,并推而廣之到了全世界。化妝品、減肥和時裝工業(yè)助長了關(guān)于女性身體的種種觀念,這些觀念反過來形成了一條由對自我的憎惡、對身體過度關(guān)注、對老齡的恐懼、對失控的憂慮的黑色脈絡。于是,一天內(nèi)六次查看化妝效果,看粉底是否結(jié)成硬塊或睫毛膏是否融化并且擔心風雨會毀壞發(fā)型的女人,已像全景監(jiān)獄的囚犯一樣變成一個自我警戒的對象,一個受到自身無情的監(jiān)督的自我。見〔美〕杰奎琳·厄拉艾倫·C.斯韋倫德:《芭比與人體測量學:通俗文化中令人不安的女性身體理想》,汪民安、陳永國編:《后身體:文化、權(quán)力和生命政治學》,第286-320頁,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不僅如此,媒介力量(攝影、電影、廣告、短視頻等新興媒體)的發(fā)達,使得這些“理想的身體形象”四處傳播,仿佛理想的身體就意味著理想的氣質(zhì)——精明、自律、冷靜、主動、充滿欲望。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力量控制下,畸形的、衰老的、殘缺的、瀕臨死亡的身體,既不是合格的消費者,也不是合格的生產(chǎn)者,是受到排斥和壓抑的。見〔荷蘭〕費瑟斯通:《消費文化中的身體》,汪民安、陳永國編:《后身體:文化、權(quán)力和生命政治學》,第343-350頁,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胖子安詳》的主人公是一位身高1.62米卻因愛吃零食而體重飆升成天文數(shù)字的女性。她從28歲開始體重反常飆升,從而成為蕓蕓眾生中一個安詳?shù)呐肿?。“安詳”意味著她的性格與身體,都與當代社會對自我的要求——精明、自律、冷靜、主動、充滿欲望——差之千里。“體重”的背后是她對都市現(xiàn)代生活及橫流物欲的不適應。“吃”是對女性所被規(guī)定的社會身份的放棄與抵制。她原本在小報紙媒當記者,但隨著紙媒?jīng)]落而被第一個裁員。身體的不合格,就是社會身份的不合格。失業(yè)的她胡吃海塞雪糕、烤肉夾饃、麻辣燙、蛋撻,并在地鐵上遭人側(cè)目、推搡,最后不可遏制地嘔吐了出來。奇妙的是,所有社會成功者都在這堆嘔吐物前駭然失色。她竟借助那一攤失敗者的嘔吐物,在與城市中各個“瘦子”的鏖戰(zhàn)中獲勝。對男女雙性的體重管理及其背后的自我管理,是福柯意義上的全景監(jiān)獄的當代具象化。這么看來,“發(fā)胖”既讓個人從現(xiàn)代社會規(guī)訓當中脫隊,又是對這一社會規(guī)訓的巨大嘲諷。龐大的身軀,本身就是對精神枷鎖的反抗。女主人公最后的巨大身影,讓人想起拉伯雷《巨人傳》中的高康大,在這個異化的社會街景中樹立了一個大寫的“人”字。
其五是呈現(xiàn)倦怠感導致生活可能性的關(guān)閉。短篇小說《淑媛梅捷在國慶假期第二日》在文珍系列作品中較為另類,作家罕見地寫了一個女強人。在國慶假期第二天,女主人公沒有定鬧鐘卻仍在七點整準時清醒。梅捷本是外企公司女強人,在巨大職場壓力下的KPI(關(guān)鍵業(yè)績指標)第一人,多年來養(yǎng)成了工作狂的生物鐘。她來自小縣城,在最繁華的北京二環(huán)內(nèi)工作——“一個沒有朋友、沒有后代、迷失正確社交坐標系的世界。一個一旦生孩子就無法可想地失去所有時間,不生又很容易被當作失去生育能力者,繼而被投以無限同情目光的已婚育齡(將過)女性”。文珍:《淑媛梅捿在國慶假期第二日》,《紅豆》2019年第3期。
出國旅游、瘋狂購物不再能夠滿足她空虛的內(nèi)心,雙邊父母催生的壓力也讓親情團聚變得讓人緊張。沒有小孩,所以時間都是自己的,她卻不知道如何安排這段徹底放松的脫序的時間。她以“加班”為由從金寶街一路優(yōu)哉游哉,逛街,喝奶茶,享受一個人的空閑,卻鬼使神差地返回公司加班。她逡巡在辦公室的工位之間,宛如逛大都會博物館??粗烂嫔贤聜兊臅㈦s志、小擺件,Maggie、Tony、小黃、Wendy的桌子一個個看過去,仿佛看見每個人的小秘密、每個人人生的可能性。她不禁羨慕起自己錯過的一個個更精彩、更完整的人生——通過獨自一人的窺視與游覽,暫時性地消解了自己的倦怠感。
在鮑曼看來,資本主義世界盛行著“工作倫理”:其一,人類為了獲得生存與快樂所必需的事物,必須去做那些被他人認為有價值并值得為此支付報酬的事情;其二,安于擁有較少的東西是錯誤和愚蠢,停止自我發(fā)展、停止繼續(xù)奮斗是不合理的,工作本身就是一種高貴且令人高貴的活動。從生產(chǎn)者社會進入消費社會后,美學標準取代工作倫理,成為最高的管理功能。消費者不能休息,必須不斷被置于新的誘惑之下,一直處于激動和不滿足的狀態(tài)中。在工作倫理和美學標準、生產(chǎn)社會和消費社會的雙重宰制之下,個人面對一種新的貧窮現(xiàn)象。貧窮不僅是物質(zhì)貧窮,也包括了心理貧窮:“人類存在的適當與否,是通過特定社會的高尚的標準來衡量的,不能依照這種標準,本身就是苦惱、痛苦和自我屈辱的來源。”見〔英〕齊格蒙特·鮑曼:《工作、消費、新窮人》,第85頁,仇子明、李蘭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為了在消費社會里獲得“正常生活”,人們需要抓住一個個機會,捷足先登,不落于人后,方能進入合格消費主體的社會盛宴。小說中的淑媛梅捷平時以工作倫理自我要求,但在國慶假期沒有按照此倫理做出消費社會的規(guī)定動作——消費行為,就被定義為不履行社會責任的大逆不道。無怪乎在她的夢中,上司對自己國慶期間跑來加班的行為充滿懷疑。倦怠,是消費社會要消滅的,消費者怎么可以對欲望的刺激物如此冷淡?不僅倦怠,淑媛梅捷更在倦怠中瞥見了自己為了成功所付出的代價。她從工作倫理和消費美學中脫離出來,游蕩在辦公室,看見了自己所放棄的種種生活可能性。
知識青年主體的危機暴露為上述種種時代病癥。小說家與人物共同向前展開探索,無論這個人物是失眠的顧采采、幻聽的曾小月、躲在衣柜里的文藝女青年、《咪咪花生》中的宅男、《胖子安詳》中的職場失敗者,還是女強人淑媛梅捷。在當代社會,知識青年如果要實現(xiàn)“中產(chǎn)階級夢”,都將付出各式各樣的身心代價,是青年錯了,還是這個夢錯了?
三、走向他者:對象與方法的位移
如何解決21世紀知識青年主體的種種危機?在“中產(chǎn)階級夢”破滅之后,如何尋找真正的生活,建立充盈的主體狀態(tài)?
文珍的解法是從孤絕的個體當中走出,朝向生活中的他者敞開,以新的、扎實的世界圖景取代“中產(chǎn)階級夢”的幻覺。他者是主體確立的不可繞開的一元。通過對他者的回應,來將主體的內(nèi)在需求實在化,通過他者的承認,來確立主體的實在性?!叭吮仨氄J識到,他的真正的和唯一的實在性是他自由地在此世和為了此世完成的行動;人必須理解,除了他在世界上的主動存在,他什么都不是。……當人理解這一點的時候,人就不再是在苦惱的意識中達到頂點的自我意識的人:他成為理性的人,在黑格爾看來,‘沒有宗教的人?!薄卜ā硜啔v山大·科耶夫:《黑格爾導讀》,第48頁,姜志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21。走向他者,去了解、去同情、去表達他者,成為知識青年主體/作者的歷史哲學意義上的重大行動。
《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決定去死》講述都市青年的自我救贖。宋笑80年代初期生于西北小城,畢業(yè)于北京普通二本高校法律系。他既不有趣,更不浪漫,踏實而乏味。老婆比他大兩歲,平平無奇的辦公室戀情,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即將年滿30歲的宋笑,已貸款買了房,有了三歲五個月的女兒。他蝸居在北五環(huán)小區(qū)里的13樓,多年擔任律師事務所最底層的工作——負責整理卷宗的助理律師。宋笑資歷最老,卻因為老實巴交一直是助理律師,無法獨立負責案件,導致收入低微。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房貸的巨大壓力、女兒上幼兒園的波折、與老人相處的摩擦,導致夫妻天天吵架,互相嫌惡。老婆以離婚要挾,逼他升職,然而宋笑卻感到茫然和疲憊。他想到了去死。懦弱了半輩子的他卻無法選擇任何激烈的死法,唯有一個人孤獨平靜地淹死最適合他。作家從2012年“7·21暴雨”新聞中獲得靈感,安排宋笑走到了大街上。淹死會讓妻子以為他是趕回家吃生日蛋糕而滿意,女兒也不必為擁有一個怯懦自殺的父親而羞愧,母親會責怪市政系統(tǒng),岳母會慶幸女兒有機會改嫁。這是一個怯懦的人所安排的皆大歡喜的解決方案。雨中,宋笑發(fā)現(xiàn)一家店鋪傳出哭喊聲,陰錯陽差之下,他救了被困在店內(nèi)的孩子樂樂。兩人在世界末日一般的暴雨中緊緊相依。通過拯救男孩樂樂,宋笑完成了自我拯救,重燃對世界的熱情。戲劇性的是,他在大雨中的英雄壯舉,也讓妻子心懷愧疚和崇拜,最終拯救了自己的婚姻。
宋笑被命名為“普通青年”,表明作家某種決心——將目光從“知識青年”身上移開。這是意義重大的一次挪移,作家開始刻畫“知識青年”之外的他者——他們可能擁有不同的出身、背景、工作、年齡,精神氣質(zhì)也有所不同。但這位普通青年最終因為其勇敢的行動,從日常生活中崛起,取代了男孩樂樂的偶像“奧特曼”,成為超級英雄。作家在這些有別于以往的主人公當中,發(fā)現(xiàn)了全新的特質(zhì),一種力量感油然而生。類似的作品還有《安翔路情事》和近期的《寄居蟹》。從麻辣燙西施小玉到普通青年宋笑,再到打工妹林雅——文珍從他者身上捕捉到知識青年主體所沒有的越發(fā)充盈的自信和行動力。
對他者的敞開,不僅僅是描寫對象的轉(zhuǎn)移,而且意味著更深層的變動——寫作姿態(tài)以及方法都要發(fā)生相應的位移。
小說《張南山》中,作家的目光投向出身湖北農(nóng)村的青年張南山。農(nóng)村青年在文珍過往的創(chuàng)作中比較罕見。進入21世紀后,隨著進城打工潮的興起,有些農(nóng)村逐漸成為空心村。村里最后的壯勞力張南山在初戀女友變心后進京闖蕩。剛到北京,張南山住在老鄉(xiāng)二寶打工的工棚,建筑隊工作辛勞,干滿一個月工資接近4000元,不含五險一金。建筑隊可以說是農(nóng)村青年傳統(tǒng)進城路的第一站,這讓人想起《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21世紀農(nóng)村青年又多了一些出路:小鐵加入建筑隊,有經(jīng)驗的二寶想著當二工頭,李剛?cè)タ旖菥频戤敱0?。同樣是農(nóng)村青年,后來還有人去賣安利產(chǎn)品。因為缺乏經(jīng)驗、技術(shù),所以酒店保安、飯店幫廚、家居裝修的工作張南山都干不了。
走投無路之下,張南山無意間發(fā)現(xiàn)可以做快遞員的工作。但是,即使承受一切艱辛,張南山也未能在這座城市安居。快遞員與城市姑娘的跨階層浪漫,只可能發(fā)生在臆想中。為自己從未生長的夢想,出于樸素的正義感,亦出于朦朧的感情,張南山提出將自己微薄的存款借給中國音樂學院女生謝玲瓏。但這場浪漫的鬧劇隨即以女方的驚慌失措而終止。這讓他認識到自己與城市之間隔著一堵高墻。
(他)被城市消費,損耗,使用殆盡。他的腸胃被常年不規(guī)律的作息和有一頓沒一頓的飲食摧毀,肝肺胸臆灌滿了城市成分復雜的尾氣,一到秋天就和其他快遞員一起定期發(fā)作過敏性鼻炎和咽炎。一年中他去過不計其數(shù)的高低中檔小區(qū),卻不是這城中任何一個小區(qū)的正式居民。他能把包裹準確無誤地送到每一個人手里,說出他送的每一個人的名字,電話,家庭住址,但那些人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名字,電話,從哪個省哪個市哪個鎮(zhèn)哪個村來。
文珍:《張南山》,《十月》2016年第1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6年第2期轉(zhuǎn)載。
但張南山不能后退,只能向前。過年時他也發(fā)現(xiàn)村里已流傳他發(fā)財?shù)闹{言,親人也加入造謠吹牛者的行列,初戀女友竟懷著目的來找他復合。張南山現(xiàn)在的夢想是開個快遞公司,或許這樣他才能真正進入城市。
與之前作品不同的是,在這篇小說中,社會生活細節(jié)正在浮現(xiàn),我們從中看到了大量瑣碎的數(shù)字、地名。張南山的片區(qū)分在健翔橋、306醫(yī)院一帶,直屬主管和公司骨干都是東北人??爝f員底薪2000元,試用期一個月,算上崗培訓,不計件。一個月后,送一次件0.6元,收件按行規(guī),按郵費百分之八提成,計件金額到5000元封頂,除非當上小組長。普通快遞員最高能拿6000—7000元,公司發(fā)免費手機和號碼,包晚飯的盒飯。公司同事合租附近小區(qū),每人每月分攤300元,在不到60平米的一居室6個人合住上下床。張南山踏上快遞員之路。第一天30個包裹一半都沒送完,十天后開始有了地理觀念,月底口袋只剩50元??爝f員的生活無比艱辛,第一個月工資2750元,第二個月漲到3300元。屁股磨掉一層皮,兩個雞蛋灌餅一頓飯。風險和意外開始出現(xiàn),要修理電動車的電機和車鏈子,要經(jīng)歷交通事故的打擊,要承受老鄉(xiāng)小鐵、李剛的閑話和大學生劉為杰的詐騙騷擾,要忍受無法對恩人小軍施以援手的自責。張南山的目標與駱駝祥子類似,想買一輛屬于自己的電三輪??爝f員繁復的計件工資,每日精打細算的生活成本,讓我們恍然間仿佛回到笛?!遏敒I孫漂流記》的時代。小說家對快遞員的生活做了詳盡的調(diào)查,作家的寫作姿態(tài)正在悄然發(fā)生變化,她正俯下身去,重新建立對世界、對他者的感知。
《有時雨落在廣場》雖然目光瞄準老年群體,卻同樣可見創(chuàng)作姿態(tài)的變化。沒了老伴兒的湘西老漢老劉,到北京投奔兒子和兒媳。三個人蝸居在不到50平米的小房子里,空間狹小,說話口音、生活習慣不同,令他們矛盾重重。老劉在小兩口慫恿下出門跳廣場舞,被來自四川德陽的王紅裝拉入伙。老劉與王紅裝的感情穩(wěn)穩(wěn)地燃燒起來,卻沒能更進一步。老劉鼓起勇氣向王紅裝表露心跡,但在得知對方家庭情況后知難而退。悲涼的結(jié)局是,當老劉為了明天還能見到王紅裝而心滿意足時,兒子和兒媳正在謀劃將他送回老家。
跟隨老劉的腳步,我們得以見識到廣場舞的生態(tài)圈。原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退休領(lǐng)導袁大姐儼然廣場一霸,向全體隊員推銷自己的理財產(chǎn)品。有權(quán)、有錢、聽話的大姐,往往站前排,不買就要站后排,王紅裝識破計謀,站在后排,老劉因此也被孤立。隨著各路人馬登場的還有百態(tài)人生,如患乳腺癌的羅大姐,孫子讀史家小學的甘肅人張大姐,拒買理財而另謀他處的哈爾濱人宋大姐,從布店退休的北京本地人孫大姐,抱怨婆媳關(guān)系的常德人田大姐,對袁大姐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林主任,等等。這讓人想起莎士比亞在《亨利四世》和《溫莎的風流娘們》中使用的“福斯塔夫式背景”。17世紀的英國觀眾經(jīng)過福斯塔夫爵士視角進入魚龍混雜的“野豬頭酒店”從而認識英國底層社會;我們則經(jīng)由老劉的腳步,進入一個從未涉足的全新社會圈層——廣場舞生態(tài)圈。這些描寫具有社會學的精確性和對時代精神的統(tǒng)攝性,它們的出現(xiàn),意味著作家為了超克知識青年的主體危機所做出的努力。
結(jié) 語
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對青年主體危機的書寫構(gòu)成一條煊赫的傳統(tǒng)。自陳獨秀在《青年雜志》發(fā)刊詞《敬告青年》中表達對“青年”的關(guān)注開始,見陳獨秀:《敬告青年》,《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15日?!拔逅那嗄辍钡巧蠚v史舞臺。一如魯迅筆下的“狂人”、子君、涓生,茅盾筆下的慧女士、靜女士,巴金筆下汪文宣,老舍筆下的趙子曰,葉圣陶筆下的倪煥之,等等,這些青年的彷徨、幻滅與掙扎,讓我們看到時代與社會的深淵。從40年代延安文學到70年代,“革命青年”浮出歷史地表,工農(nóng)兵占據(jù)前臺,《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山鄉(xiāng)巨變》中的鄧秀梅、陳大春,《紅旗譜》中革命者江濤,《保衛(wèi)延安》《林海雪原》《紅日》里的戰(zhàn)士群體,表現(xiàn)了青年身上灌注著革命與進步的力量。徐改霞與梁生寶、盛淑君與陳大春,這些主體的生產(chǎn)較為順暢,幾乎沒有低回的時刻,知識青年林道靜的身份危機也總能在歷史總體性中得到解決。進入新時期,文學重點展現(xiàn)了青年對真善美的向往、對未來的期待與昂揚向上的精神面貌,但青年身上的危機幾乎同步出現(xiàn)。一方面,鐵凝的《哦,香雪》、賈平凹的《浮躁》、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張煒的《古船》等塑造出了積極進取的、覺醒的、探索的、在“改革”大潮里中流擊水的青年形象;另一方面,隨著“傷痕”的暴露與再造“新人”話語的失效,在王安憶的早期作品、張抗抗的《北極光》、張承志的《北方的河》等作品那里,知識青年屢屢遭遇身心無從安放的困境。1985年前后,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徐星的《無主題變奏》中,知識青年主體兼具放縱虛狂、反叛迷惘與大膽探求、沖動激情的兩面性。90年代,城市化進程加快,文化空間開放,商業(yè)消費繁榮,在邱華棟、韓東、朱文、何頓、徐坤這批“新生代”作家筆下出現(xiàn)了作為都市游蕩者的知識青年形象,他們手忙腳亂地應付生活,毫無目標地在街上游蕩,看似玩世不恭,卻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躁動、苦悶、失落的心理折磨。社會總在想象和構(gòu)造“青年”,將合格的主體召喚出來。在規(guī)訓中,青年總會有某些不足、剩余或溢出,他們的不滿、抑郁、踟躕一方面成為文學繁衍的生長點,另一方面也成為觀測社會與歷史的參照物。進入21世紀,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徐則臣的《西夏》、馬小淘的《章某某》、周嘉寧的《荒蕪城》、張怡薇的《細民盛宴》、春樹的《長達半天的快樂》、蔡東的《我想要的一天》、孫頻的《醉長安》、阿袁的《顧博士的婚姻經(jīng)濟學》、劉汀的《換靈記》《大師與食客》等作品都是對青年危機的一次次文學畫像。在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甫躍輝、顏歌、孟小書筆下,我們總能看到青年遭遇的困窘與挫敗。書寫失敗青年或青年的失敗仿佛成為潮流。
文珍的創(chuàng)作,就屬于上述這一龐大而不斷生長的譜系。相比同輩,文珍的探索又有著獨特性。她已不滿足于做一個城市的浪蕩子,或做自己所在階層心聲的記錄者,她開始以社會調(diào)查的姿態(tài)深入城市不為人注意的褶皺中。尤其在其寫作與方法發(fā)生位移之后,她的寫作格外具有文化研究的實在性和同時代性。讓講述同步于思考,回到當下歷史現(xiàn)場;從他者身上汲取能量,讓這種自信、蓬勃、主動的生命能量往復流蕩;通過發(fā)現(xiàn)他者身上的行動力,重建自我對他者的認知與承認,最終潛移默化改造知識青年主體的世界觀——這可以視為文珍對21世紀知識青年主體命運的最新探索,一把鑰匙。
在“中產(chǎn)階級夢”破碎之后,如何重新找到自身的階層定位和歷史鏈條,以及如何用書寫重建我們對于自身歷史脈絡的感知?對此,當代作家任重而道遠。對于文珍,以及其他有志于此的當代作家而言,面對真實的社會、真實的他者時,人類學、民族志式的調(diào)查方法、“結(jié)合歷史的梳理能力和對語言表述所蘊藏的理解線索的分析能力”,
①是應當具備的利器。唯有如此,我們的文學才有當下,才有未來。
【作者簡介】陳思,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 王 寧)
① 見賀照田:《從社會出發(fā)的知識是否必要?如何可能?》,《文藝理論與批評》2018年第6期。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