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話

郜元寶

主持人的話 一口氣讀完作家李浩給本期專欄的這篇《從“拿來”到“反哺”——中國小說百年的本土化實踐以及創(chuàng)新性嘗試的個案分析》，我第一個反應是：如果當下每一位中國作家都愿意寫這么一篇跟李浩同題的文章，那該多好！只有這樣，我們的文學才能更加有效地凝聚話題，作家（包括李浩文章多處提及的批評家）彼此之間也才能更加有意識地展開互動和對話。這樣的局面，相信任何一個關(guān)心中國文學的人都會翹首以盼。

但我馬上意識到這個想法其實很幼稚。作家都是極有個性之人，作家的個性就是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生命。要求視個性為生命的作家坐在一起，寫一篇同題的作文，這豈不太荒唐？但我冒出這個荒唐的想法，也并非毫無道理。我覺得李浩文章確實提出了中國文學不能回避的一個基本問題：中國現(xiàn)代小說從何處來？又要向何處去？

李浩明確認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固然還有中國古代小說某些元素的局部殘留，但根本上乃是從域外“拿來”新元素，就連“現(xiàn)實主義”也是“拿來”的，還能有什么例外？既然如此，如何深入地看待“拿來”，就是中國文學不容回避的一個基本問題。希望作家們都能就這個問題各抒己見，有何不可？

況且李浩的思考很深入。他認為“拿來”包含了必須完成的好幾個步驟，絕非可以一蹴而就。“拿來”固然不妨是應急借用，暫時粘貼，就像電腦正在運行時為著某個目的而臨時補充某個插件。但真正的“拿來”不能僅止于此。一個極端的例子：我們不是靠“拿來”的小說觀念、形式和手法講“外國人的故事”，而是在“拿來”之后，結(jié)合作家對當下日常生活的體會，努力講好當下中國人自己的故事。只有這樣，才能檢驗所“拿來”的是否經(jīng)過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變成真正適合自己的有益的東西。

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說要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李浩則提出對“拿來”的一切文學“舶來品”也要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這個說法就比較新穎。

對“舶來品”能否成功地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最好的檢驗標準，就是李浩接著提出的第二個說法：中國作家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否將“拿來的”轉(zhuǎn)換成“自己的”，從而對世界文學提供“反向滋養(yǎng)”，亦即提供思想藝術(shù)上為中國作家所獨創(chuàng)因而足以“反哺”世界文學的新經(jīng)驗。

說到這，讀者可能又會說，類似的問題，許多中國作家不是早就從各自角度有過這樣那樣的闡述了嗎？只要愿意像嚴肅地面對“本土文學”那樣嚴肅地面對“外國世界文學”，哪個作家能回避此類問題呢？這樣講當然沒錯，但我認為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李浩還是將這方面的思考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李浩認為“拿來”絕不等于“中體西用”式的為我所用，而是要通過“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讓“拿來的”成為“我自己的”，就是成為自己的血肉。如此一來，就不存在中西古今、自我與他者、“體”與“用”之間那條永遠也無法消除更無法跨越的鴻溝，而是真正在中國與世界深度互動和持續(xù)交往的前提下來思考中國與世界小說的共同未來。李浩這一向度的思考，不僅有力地呼應了本期連載的李洱的文章，也符合魯迅當初提出“拿來主義”的本意。具備這樣的眼光，才能有效地談論“拿來”和“反哺”。

李浩打破了作家輕易不談作家（中國當代作家越來越不愿公開而客觀地談論同時代其他作家）這條不成文的禁忌，結(jié)合自己的閱讀，他在上述“拿來/反哺”的問題意識下，放開來談了好幾位當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開誠布公，言簡意賅，在關(guān)鍵點上逐一指出這些當代作家作品在哪些方面尚未（或已然）通過“拿來”而“反哺”了世界文學。

李浩列舉了魯迅的《阿Q正傳》《故事新編》、沈從文的《邊城》、余華的《活著》《愛情故事》、莫言的《生死疲勞》、寧肯的《天·藏》、李洱的《應物兄》、徐則臣的《北上》，這都是大家比較熟悉的。李浩反復強調(diào)他只是在個人閱讀史中隨意翻檢，舉出若干例證，所以并無意暗示他個人對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的好惡取舍。關(guān)鍵在于，李浩對這些作家作品是否具有“反哺”之力（或“反哺”之雄心與可能性）的看法，盡管都采取高度概括性和評點式語言，但我想不僅被談論的當代健在的作家們會很感興趣，可能也會激起熟悉、關(guān)心、研究這些作家的讀者和學者批評家們跟李浩進行對話商榷的強烈愿望。

比如，余華的“只要活著”的生存觀念果真是他貢獻給世界文學的獨創(chuàng)經(jīng)驗與獨創(chuàng)思想嗎？《生死疲勞》中西門鬧六道輪回的視覺轉(zhuǎn)換是否真正幫助莫言克服了宏大歷史敘述往往難以避免的“疲憊期”或“敘事塌陷”？《天·藏》（包括李浩本人新作《灶王傳奇》）正文與注釋的互補結(jié)構(gòu)有無值得注意的邊界限制？《北上》引入一個意大利人的視角，是否就實現(xiàn)了這部小說“雙重觀看”的構(gòu)思？若說《故事新編》的先天不足可以歸結(jié)為“中國傳統(tǒng)神話史、文明史傳（尤其史前文明史）中的固有缺陷”（魯迅依據(jù)的某些神話傳說缺乏歷史“延脈”），那么李浩本人重構(gòu)“灶王傳奇”，究竟想要復活這一散亂而微弱的民間信仰本身，還是把灶王們的視角僅僅當作一種敘事的方便而加以借用，類似《紅樓夢》名義上采用“石頭”“石兄”視角，實際上卻仍舊是作者躲在背后的全知視角？

在讀博士生楊毅借助《當代作家評論》面向全國中文在讀博士生公開征稿的契機，經(jīng)過幾輪嚴格篩選和修改，最終完成《小說廣播與當代文學變革——理解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媒介視角》一文。該文抓住“小說廣播”這個重要現(xiàn)象，考察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尤其是80年代以來）“小說廣播”的簡史，在此基礎(chǔ)上聚焦“小說廣播”本身若干問題（選題、改編、播出、收聽、讀者反饋等）及其與文學接受、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評獎、文學思潮的關(guān)系。盡管“小說廣播”的熱潮早已褪去，但如何從中總結(jié)經(jīng)驗，理解新媒體時代文學與各種平臺媒介的關(guān)聯(lián)，仍然是值得深挖的一個有趣的課題。我甚至想，不僅“小說廣播（連播）”，就是當時的有線廣播和無線收音機本身，是否也可以納入文學史研究的視野？當然這需要找到確實發(fā)揮了實際作用、更具歷史性、現(xiàn)場性和文學性，因而更能說明問題的中介與個案。

2023年2月15日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