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乾江“郭李氏”姓氏符號的文化意蘊

劉盛平

一

廣西北海合浦乾江村古時稱為“乾體”。2015年，乾江村被列入第一批廣西傳統(tǒng)村落名錄。乾體至今留存七大宗祠，即蘇氏、洪氏、麥氏、周氏、鐘氏、郭李氏及十五戶祠。

本文述及的郭李氏祠，為一處明清風格的古建筑，落成時正廳為“天秩堂”，為三進三出宅子，分門廳、正廳、后廳，現(xiàn)正廳已被拆毀，僅留有門廳、后廳和左右兩廂房。郭李氏祠的正門門楣上有一塊花崗巖石刻，上有“郭李氏祠”四個遒勁有力的陽刻大字。大門兩側有一副對聯(lián)：“東國家風遠，西陲世澤長?！?/p>

后廳是供奉郭李氏歷代祖先神位的地方，現(xiàn)供奉有“郭大紀公之神位”和“李心朗公之神位”。

大門左側有一排廂房，郭李氏家族曾在此建秩序初等小學堂，給家族及鄉(xiāng)鄰子弟提供免費教育。秩序初等小學堂是乾江教育事業(yè)的組成部分，它的成立開創(chuàng)了乾體乃至合浦縣教育開辦新式學堂的先河，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撤銷。

郭李氏祠堂側面遺留有碑刻四塊，其中兩塊的碑文尚能基本識讀。根據(jù)郭李氏的族譜記載及家族口頭傳承，郭氏始祖為郭音輿，原籍福建省福州府福清縣瓦子街豬屎巷，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來廉州府合浦縣承繼楊家山楊光祖產(chǎn)業(yè)，初到時有宗支源流記錄，由于世亂逃散已遺失。明崇禎二年（1629年）曾再編修宗譜，但該宗譜也已無存。郭音輿子孫中的一支繁衍到第七代，大約是在明萬歷到清康熙年間，有郭氏五兄弟分別移居五地，郭大紀移居乾體（今乾江），郭大敘移居獨江，郭大秀移居菅，郭大偉移居靈山，郭大熙移居龍門。其中郭大紀因無出抱養(yǎng)了一異姓男丁李心朗。李心朗生于康熙七年（1668年），為其生父在廣東吳川來合浦菅居住時所生。族譜記載“心朗公祖一生善待父母，友愛兄弟，待親友以敬，處鄉(xiāng)鄰以和，在當時莫不嘖嘖稱道，謂吾祖孝友忠信人也”。自此，“郭氏改心朗李氏繁衍”。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產(chǎn)生了郭李這個獨特的姓氏，傳承至今已有13代?！肮睢边@一姓氏來源所蘊含的意義就是告誡后人既要銘記郭姓先祖的養(yǎng)育恩情，同時也不要忘記身上流淌著李姓的血脈。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清同治、光緒兩朝，郭李氏后人取得功名的有：同治年間，廩生郭李芳，監(jiān)生郭李固、郭李基、郭李樹、郭李滋、郭李禎、郭李超、郭李佳、郭李勛、郭李棠、郭李敏、郭李彬，生員郭李園、郭李琛、郭李嶠、郭李英、郭李藩。光緒年間，貢生郭李廣、郭李鎮(zhèn)、郭李瑛、郭李鋮、郭李介，廩生郭李監(jiān)，監(jiān)生郭李芬、郭李貴、郭李斌，附生郭李襄，武生郭李熊。其中郭李鎮(zhèn)曾受聘為乾體學堂的第一任校長。

二

姓氏不僅是人名標識和家族標識，也是一種承載豐富文化內(nèi)涵的文化符號。“郭李氏”這一姓氏具有十分突出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至少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郭李氏”姓氏符號的特殊性

“郭李氏”是由單姓“郭”和單姓“李”組合而成的雙姓，雙姓是一個新的姓氏，并非復姓。也有學者將這種由兩個以上的單姓合在一起組成的姓氏稱之為“合姓”。漢族復姓是以兩字為姓，而雙姓卻是兩個單姓的組合。雙姓和復姓雖然都是兩個字，但它們的本質(zhì)是不同的。“郭李”和其他復姓一樣，是不可分開的。復姓和單姓一樣，是有一定的歷史淵源的，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而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例如：歐陽、上官、皇甫、諸葛等姓氏。類似“郭李氏”這樣由兩個單姓組合而成的雙姓較為少見。就筆者目力所及，有關書刊介紹的雙姓主要有：浙江省的“陸費”、廣東省的“劉胡”、福建省及香港的“錢王”、臺灣省的“張簡”和“范姜”。已故中華集郵聯(lián)合會副會長、新光郵票會創(chuàng)始人、中國集郵界先驅(qū)張包子俊先生的姓氏也屬于雙姓。另外，有學者撰文稱：“臺灣的合姓有44個之多，大陸的江蘇宿松縣縣志記載有合姓23個，江蘇宜興地方志記載有合姓9個，但對于上述合姓，作者并未進行過實地調(diào)查核對。”

綜上，這類由兩個單姓組合而成的雙姓，并非漢族傳統(tǒng)姓氏的主流，在歷史上也并未形成一種姓氏的趨勢，只是在少數(shù)地區(qū)、少數(shù)人群中使用，因而較為少見，甚至可以說每一個都是“獨此一家”。

（二）“郭李氏”姓氏的產(chǎn)生屬于特殊的“改易姓氏”類型

姓氏作為一種血緣關系和家族傳承的標志而世代相襲，一般是不可隨意改變的，但實際上，在我國歷史上家族改易姓氏的情況屢見不鮮。關于家族改姓的緣由和類型，從古至今有不少學者做過研究，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九類情形：

第一類是因為民族的融合而更改姓氏。最常見的是胡姓漢化，例如漢武帝曾經(jīng)賜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姓“金”。

第二類是皇帝對他人進行賜姓或者貶姓，作為獎賞有功之臣的至高無上的榮譽或皇帝懲罰臣子及政敵最具污辱性的工具。前者如漢高祖劉邦賜項伯、婁敬姓劉；后者如唐女皇武則天強令中宗皇后王氏改姓為“蟒”，給王氏污辱。

第三類是為了避諱而改姓氏。比如漢明帝名劉莊，因此莊姓都改為同義字嚴姓。

第四類是為了避禍而改姓氏。如司馬遷后人為避禍改姓同或姓馮。

第五類是為了避恥、避嘲而改姓氏。安祿山叛亂之時，鎮(zhèn)守南陽的安抱玉上書朝廷，稱他恥于與逆賊安祿山同宗，請求改姓，隨后唐玄宗賜其“李”姓。

第六類是復音姓氏，為了單音化而改姓氏。例如戰(zhàn)國西門豹的后人改姓西，鐘離氏改姓鐘。

第七類是因音訛而改姓氏。我國疆域遼闊，有時同一姓氏在南北方的方言中讀音差異較大。比如三國時期的簡雍，本來姓氏是“耿”，但由于幽州當?shù)厝藢ⅰ肮ⅰ弊x為“簡”，最后耿雍就成了簡雍。

第八類是為了省文（即寫字時省去一些偏旁或者部分筆畫）而改變姓氏。例如將“邵”寫成“召”，將“鄣”寫成“章”，將“譚”寫成“覃”，久而久之，便將原姓改為了新姓。

第九類是冒姓，系因被人收養(yǎng)、過繼，或因母改嫁，或為贅婿等，而改取他人之姓。如三國時期的曹操本姓夏侯氏，因其父為曹騰收養(yǎng)，遂冒姓為曹。

“郭李氏”“陸費氏”等一類姓氏是由于被收養(yǎng)、過繼而將原有的姓氏進行了變更，并由子孫后裔一脈相傳，從大的歸類來說，應屬于冒姓一類。但其冒姓的具體方式又與一般冒姓情形不同：一般的冒姓是用一個姓取代另一個姓，但“郭李氏”“陸費氏”等雙姓，則是用一個姓加另一個姓，組成新的姓氏。

三

中華姓氏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姓氏文化一直處在復雜的演變過程中?！肮钍稀弊鳛橐粋€自創(chuàng)的新姓氏，它的出現(xiàn)豐富了姓氏的數(shù)量與種類，成了我國姓氏資料寶庫的一部分，其背后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意蘊。

從前述“郭李氏”的姓氏源流來看，其產(chǎn)生是與立嗣問題緊密相關的。立嗣問題是中國古代宗法家族制度、繼承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婚姻家庭史學和社會學研究的重要課題。所謂立嗣，是指古代沒有親生子的家庭通過人為的方式彌補自然血緣的缺憾，過繼家庭外的男性為子，以繼承家產(chǎn)并肩負宗祧繼承的責任。嗣子是為了承繼宗祧的目的而立，其擔負著為嗣父母養(yǎng)老送終、繼立門戶的義務，同時也獲得了繼承嗣父母家產(chǎn)的權利。根據(jù)程維榮《中國繼承制度史》，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無法繁育子嗣或子嗣夭折的家庭被稱之為無子家庭。在家庭層面，這些家庭因后繼無人而使祖先陷于絕祀境地；在國家層面，這些家庭因無子承擔賦役而導致了作為社會民事主體的“戶”的消失，故稱之為“戶絕”。而“過繼”，則屬于“收養(yǎng)”這一“擬制的親子關系”中的一種，是指無子或戶絕的家庭為了延續(xù)宗族世系、祭祀祖先神靈而將家庭之外的人立為子嗣，也是傳統(tǒng)社會比較重要的一種立嗣承繼方式。在宗法觀念濃重的古代社會，過繼有著相對嚴苛的規(guī)定。《中國繼承制度史》中較為詳細地總結了以宗祧繼承為目的的收養(yǎng)（即過繼）所應具備的四個基本條件，其中一條就是：出繼方的子嗣一旦過繼給承繼方為子，一般會隨繼父改姓并被禁止隨意復姓歸宗。

在古代，“一子”不得不面對“為兩家后”的事件并非個案，由過繼（收養(yǎng)）、立嗣引發(fā)的改姓問題也是層出不窮。盡管官方律令禁止繼子復姓歸宗，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繼子歸宗改姓的現(xiàn)象在歷朝歷代都時有發(fā)生。三國時期，孫吳的左大司馬朱然本施氏子，為養(yǎng)父朱治守孝期滿后“乞復本姓”，“孫權不許”。高楠專門考察了宋代歸宗女的法律用語，養(yǎng)子歸宗改姓的條法與案例，官員、兵士等公職人員歸宗改姓的嚴格程序及禁令，認為這一切表明宋代歸宗改姓問題既普遍，又非細事。根據(jù)邱進春的研究，在明代，不少人因各種原因更改了姓氏。在傳統(tǒng)“孝”理念的支配下，他們盡可能地謀求復姓。特別是其后代考中進士入仕后，絕大多數(shù)都選擇了復姓。根據(jù)許中榮的研究，明清白話小說中大量有關繼子“復姓歸宗”的情節(jié)與敘述，這反映了當時人對現(xiàn)實生活中過繼關系的焦慮。

上述學者的研究表明，對于繼子而言，姓氏問題始終是一個不得不面臨的兩難問題。這種兩難體現(xiàn)為孝與義的矛盾沖突。在傳統(tǒng)孝道文化的影響下，“姓”被視為維系血脈傳承“以紀其族”最顯著的標志之一，而且被提升到非常高的地位，“圣人有作，立姓以別其系，嚴宗以謹其誠，亦因夫性之自然，理之所不可易者而已。茍惟強離其所系而合于其不可合，是豈性也哉！”“復姓”意味著“復續(xù)”父母的血脈，是履行孝的體現(xiàn)。如果繼續(xù)姓收養(yǎng)家庭的姓氏，則為“不孝”。然而，如果繼子選擇“復姓歸宗”，則是為道德與法律所不允許的“背棄養(yǎng)育之恩”。因為對于養(yǎng)育自己的外姓而言，復姓是為不義。

面對這種孝義沖突之下的倫理與道德的兩難選擇，郭李氏的先祖用創(chuàng)制雙姓的方式較為巧妙地求取了“孝義無虧”的心理平衡，這種做法可以說是找到了一個實現(xiàn)孝義兩全的折中之舉，為化解由過繼、立嗣、改姓引發(fā)的倫理與道德困境提供了新的解決思路?？梢哉f，“郭李氏”這一類姓氏符號，為后人研究清代的傳統(tǒng)家庭史，提供了一個特殊的研究樣本和研究角度。從“郭李氏”這個姓氏入手，既可以看到清代宗族意識和宗法制度的作用，也可以看到那個時代的某些風俗心理和倫理道德觀念，值得深入研究。

作者單位：南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