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古代早期巴人與巴文化

王善才

談到巴人、巴文化，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四川和重慶境內(nèi)的“巴蜀文化”。因這一文化的提出和宣傳較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就有人提出，到現(xiàn)在已有八九十年了。它是包含巴、蜀兩個民族文化的一種姊妹型文化。蜀人的重點活動地域，主要在川西成都平原；巴人的重點活動地域，主要是在今重慶地區(qū)。

就重慶地區(qū)的巴文化而言，其時代主要是在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因而只能稱為晚期巴文化。這是因為我們在近幾十年的考古工作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早期巴文化的痕跡。

早期巴文化的年代，是在距今4000年前的原始社會末期至距今3000年前后的商周時期，時間長達1000多年，比晚期巴文化的年代略長一些。

早期巴文化的地域范圍，經(jīng)過考古調(diào)查和從發(fā)掘所獲資料看，應是以鄂西清江流域中下游地區(qū)和長江三峽一帶為中心，渝東地區(qū)、陜南漢水上游地區(qū)和鄂中江漢平原的西南隅，也屬早期巴文化的地域范圍。

過去人們對早期巴人、巴文化，沒有多少印象。盡管在古文獻中有不少記載關于巴人、巴國的事，但早期巴人的起源地在哪兒，活動的重點地域在哪兒，早期巴文化的面貌如何，都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們對古文獻中的記載，也可先作些了解。這里列出幾條，與大家分享：

1.在出土殷商時期的甲骨上，刻有“巴方”的卜辭。即殷商民族有多次南下伐“巴方”的記載。

2.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中，有“夏后啟之臣曰孟涂，是司神于巴”的記載。意思是說夏朝第二任君主啟一個名叫孟涂的臣子，是在巴地（約在長江三峽巫山至秭歸縣一帶）做巫教教主的神，主持人們的訴訟?！渡胶＝?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中還有“巴蛇食象”的記載。這可能是巴蛇部落曾吞并或兼并過以象為圖騰崇拜的部落。

3.在《淮南子》中，則有“羿斷修蛇于洞庭”的記載。后在六朝人所著的《尋江記》中，亦有“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若陵，曰巴陵也”的記載。這里的巴蛇、修蛇（即巨蛇）都應該是指古代巴人，蛇應為巴人的圖騰。羿是夏代第六任君主，說他率領北方民族南下攻打并戰(zhàn)勝過巴人。

4.在先秦時期成書的《世本》一書中，有“廩君之先，故出巫誕”的記載。即說廩君的先輩或者他自己，原是一個稱為“巫誕”的民族中的成員，后來廩君另辟蹊徑，到異地獨樹一幟，并迅速發(fā)展壯大，便成為巴人首領。

5.《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引《世本》云：“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氏、相氏、鄭氏，皆出于武落鐘離山?！币馑际钦f他們五姓部落都共同生活在武落鐘離山?！逗鬂h書·巴郡南蠻傳》又云：“廩君死，魂魄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闭f明“虎”也應是巴人的圖騰，而且還點明巴人已開始出現(xiàn)奴隸制社會的人祭現(xiàn)象。

6.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中，還有“西南有巴國。太生咸鳥，咸鳥生乘，乘生后照，后照是始為巴人”的記載。若按這條記載推算年代，那么巴人的出現(xiàn)，比原始社會末期更早。因太即伏羲氏，是傳說中的“三皇”時代，至遲應與黃帝同時，甚至比黃帝還要早一些。

7.在《華陽國志·巴志》中，有夏禹“會諸侯于會稽，執(zhí)玉帛者萬國，巴、蜀往焉”的記載，說明在夏禹時，已有巴國參與當時國與國之間的社會活動。周初時，則有“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的記載，說明巴師在周初從武王伐紂立過大功！

以上這些記載，都是記述西周時期以前千百年時間里的早期巴人情況。但現(xiàn)今如果沒有早期巴人的文物出土，人們可能很難確信這些記載的真實性。

自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遺址出土的甲骨上發(fā)現(xiàn)有刻畫的“巴方”卜辭后，人們才確信我國古代南方真有巴人的方國存在。后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由于我國田野考古工作的開展，先后在鄂西清江中下游地區(qū)和長江三峽一帶，以及陜南漢水上游的部分地區(qū)和鄂中江漢平原的西南部分地區(qū)，在配合國家各種土建工程的考古工作中，陸續(xù)出土越來越多的早期巴文化遺物。其中出土最多的，是在鄂西清江長陽一處叫作香爐石的古文化遺址中，出土了夏、商、西周時期不同于北方夏商周文化特征的大批遺物。遺址地層的疊壓關系十分清楚，遺物的發(fā)展演化清晰有序，而且文化內(nèi)涵極為單純，沒有外來文化滲透或并存。與此同時，還發(fā)現(xiàn)該遺址所在地附近一帶的地形地貌，與古文獻記載廩君巴人所建第一座都城（即夷城）的環(huán)境特征完全相符。因此，確認這處香爐石遺址，就是廩君巴人所建的第一座都城（即古夷城）。經(jīng)研究，特將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的早期巴文化，按照我國考古定名的法則定名為“香爐石文化”。

香爐石文化的主要特征：陶質(zhì)生活用具是以夾砂褐陶或灰褐陶為主，約占80%。紋飾以粗、細繩紋和方格紋為主。火候一般較高，質(zhì)較硬。器型以數(shù)量居多的圜底罐、圜底釜、平底缽和尖底杯為代表，其中尤以圜底罐、釜最為典型。陶釜的數(shù)量之多，世所罕見，多達3200余件。陶罐也多達近千件。罐、釜的總數(shù)量，約占全部遺址出土陶容器的80%以上。其文化特征，與北方中原地區(qū)以鼎、鬲為特征的夏、商文化迥然不同。生產(chǎn)工具除使用磨制不夠精致并保留有打制痕跡的斧、錛、鑿等一批中小型石器外，還有大量使用種類繁多的骨器，以及式樣眾多的陶紡輪和陶網(wǎng)墜等陶制生產(chǎn)工具。陶紡輪可說明當時的紡織業(yè)或桑蠶養(yǎng)殖業(yè)已較發(fā)達。從網(wǎng)墜、銅魚鉤、骨鏃、雙翼銅鏃和大量魚骨的發(fā)現(xiàn)，以及遺址周圍緊靠河流和山林的地理環(huán)境分析，香爐石文化的早期巴人喜歡依山傍水居住，以漁獵為主，兼以畜牧業(yè)和采集為輔。遺址中出土的貝幣（海貝），說明當時已有商品流通。出土的甲骨，年代早，數(shù)量多，令人矚目。其中墓葬中出土的大型卜骨，是用牛的肩胛骨制作，與北方殷墟遺址出土的大型卜骨一樣，年代還略比殷墟的早。遺址中出土的卜骨，全是用較大魚類的鰓蓋骨制作而成，這在我國卜骨發(fā)現(xiàn)史上前所未有。還有骨制裝飾品和陶印章的制作，也是香爐石文化的特征之一。不僅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而且也表現(xiàn)出了比較高的工藝水平，為香爐石文化增添了光彩。特別是兩枚商末周初陶印章的發(fā)現(xiàn)，是我國迄今為止出土最早的陶印章，它把我國原有的印章戰(zhàn)國起源說，提早了500多年。其意義重大，珍貴難得！印章的印文，經(jīng)鑒定，與漢文不同，屬巴文字系統(tǒng)。

由于香爐石文化極為典型，非常具有早期巴文化的代表性，故這一文化的發(fā)現(xiàn)，為研究和探索早期巴人在各個地方活動的歷史文化，樹立了一個科學斷代的標尺。這也正如我國著名考古學家劉慶柱教授在《清江考古》一書的序言中所評價的“以香爐石遺址命名的香爐石文化，為早期巴文化確立了一個科學的標尺，它將使巴文化考古學研究更加深入”。

長江三峽一帶也同清江中下游地區(qū)一樣，先后發(fā)現(xiàn)不少早期巴文化遺址。其中以西陵峽北岸的宜昌路家河遺址出土的遺物較多，較為典型，亦是以罐、釜陶質(zhì)生活用具為大宗。特別是圜底陶釜的數(shù)量為最多，占陶容器總數(shù)的50%以上。不過，長江三峽一帶的巴文化遺址出土物，都沒有清江中下游地區(qū)的巴文化單純，一般都有類似北方商文化的滲透或并存。即在一些遺址中，雖然是以巴文化為主，但多少都有一些商文化的遺物共存。

路家河遺址的巴文化遺存，其時代主要相當于北方的商文化時期，比鄂西清江香爐石文化遺址稍晚。

陜南漢水上游有代表性的城固寶山遺址出土的巴文化遺物，同樣與商文化并存。其中巴文化遺物的特征，亦以圜底釜的生活用具為大宗。但時代一般認為是相當于商代早期的后段至商代中晚期，比鄂西路家河遺址的早期巴文化又略晚。

寶山遺址發(fā)掘主持人、西北大學文博學院趙叢蒼教授曾領隊在川東（現(xiàn)渝東）小三峽一帶的大寧河流域進行考察，已弄清陜南漢水上游地區(qū)巴文化的源頭是從鄂西的早期巴文化傳播而來的。具體的傳播路線，是在峽江地區(qū)某個較方便進入漢水流域的河谷通道，其中與長江交匯于小三峽一帶的大寧河流域，是不可忽視的。

對于趙教授的這一考察成果和結論，我國著名歷史學家李學勤先生曾高度評價和稱贊，說這“無疑是極有啟發(fā)的新見解”。因為在過去的古文獻記載中，有不少記述古代巴人是發(fā)源于漢水上游的陜南漢中至安康一帶。當今學術界，也有人認為漢水上游地區(qū)也有可能是古代巴人的發(fā)源地。但近幾十年考古發(fā)現(xiàn)的地下文物材料，卻推翻了巴人起源于漢水上游地區(qū)的那些說法。因做歷史考證，必須重證據(jù)，現(xiàn)考古材料俱在，事實勝于雄辯！

至于前面提到的后照和巴蛇，據(jù)我看，也都不宜稱為巴人的源頭。因為后照的活動地域和活動內(nèi)容，均不詳，無法置信。巴蛇的活動地域，雖明確是在湘北洞庭湖周邊地區(qū)，但時間主要是在夏朝時期，而且活動內(nèi)容不詳，也不知首領是誰。所以也不宜稱為巴人起源地。還有四川達州市羅家壩遺址中夏時期及早商時期以前的文化遺存也不宜稱為巴文化，因達州以北的陜南漢水上游地區(qū)的巴文化都是早商時期的后段或中商時期才由鄂西地區(qū)的早期巴文化傳播過去的。

關于巴人、巴文化的源頭，這里還有本文前面提到的另一條古史記載，在學術界似乎也存在不同的理解和看法。那就是《世本》中所云“廩君之先，故出巫誕”。因現(xiàn)在有些人不同意廩君是巴人始祖，也常常拿這一條記載來說理。其實在我看來，這條記載并不能成為反對或否定廩君是巴人始祖的理由。我認為“廩君之先，故出巫誕”，這話并不錯，錯的是有人理解錯了。我的理解是，這句話可以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一是廩君的父輩或前輩以前是“巫誕”民族的成員，以后遷徙到了古夷水北岸的武落鐘離山赤穴中居住并改姓巴氏，而廩君則是在武落鐘離山土生土長的巴人；一是廩君幼年隨父母從“巫誕”民族住地遷徙到武落鐘離山赤穴居住，長大成人后，由他自己獨樹一幟，改姓巴氏。以后在武落鐘離山的赤、黑二穴五姓氏比武獲勝后，號稱廩君，領導巴蠻五姓氏迅速發(fā)展壯大，就成為巴人首領了。這時的廩君，身份已改變，既不能再說他是巫誕人，也不宜稱巫誕人就是巴人。若說廩君不是巴人始祖，能說巫誕人是巴人始祖？這恐怕是很勉強甚至是難以講通的。因巫誕人就是巫誕人，巴人就是巴人。只有廩君才姓巴氏，巫誕人雖比巴人略早，但他們不姓巴，不宜稱他們?yōu)榘腿耸甲妗?/p>

總之，早期巴人、巴文化的起源和發(fā)展脈絡，通過幾十年的考古發(fā)現(xiàn)，已逐漸清楚。那就是以鄂西清江中下游地區(qū)（包括清江與長江交匯地帶的宜都地區(qū)）為起點，首先向長江三峽一帶和江漢平原的西南部發(fā)展，然后從長江三峽繼續(xù)向西北發(fā)展，即通過渝東小三峽一帶的大寧河流域，向北直達漢水上游地區(qū)。

早期巴人、巴文化，以后到了西周晚期或春秋初期，又從渝東地區(qū)繼續(xù)向西發(fā)展，最終形成以重慶地區(qū)為中心的晚期巴人、巴文化，也就是人們熟知的“巴蜀文化”中的巴文化。

作者單位：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