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下村橋圪階西院很有些悶?zāi)蜕n素,南北向的街門道上鋪的不規(guī)整青石仿佛一朵朵蒼云。黑夜,我們踩著街門道泛幽光的青石,總想著稍不注意,極可能窺見青石縫下的地界。照二當家的話,這下一層地界,屬那些“喪良心”的人下輩子的受難之處。
我家賃住橋圪階西院中間的兩間堂屋,后來又賃了西南角一間夏廚。我家堂屋西北一戶是原住村民。這一戶老少大概有七八口,看著比較熱鬧,可大人小孩面色都苦寞寞的。他家大當家的是個身材結(jié)實的莊稼漢,面貌也算俊朗,只是眉宇間愁苦過重。大當家下地回來一把抓下頭上褐烏手巾,使勁拂身上塵土——那手巾原該是白羊肚的。他身上的塵土仿佛孫悟空的汗毛,是越拂越多的,不一會兒,他身上揚拂起的塵土就像個朦朧罩子,罩住了他。
大當家很少說話,一句日常言語是:日你娘——
這一句概括了方方面面的事情,至于具體的指向,二當家最懂。
二當家就是大當家的老婆。
二當家終年腦后盤小小發(fā)髻,終年斜襟藍布褂,終年青布綁腿闊褲,終年一雙半大小腳靴——她是纏足的。她平日裹足無有禁忌,不拘家里炕頭,廚房爐邊,院里的石階,橋圪階的坐墩,都可以展開長長的裹腳布,一圈一圈當著人纏——腳上的布襪自然是留著的。如用當時時興的階級觀來看,她極有可能是以這樣的方式,向舊制度抑或封建禮教示威和抗議哩。她的白綁腿也變褐灰了。唯過年,他們一家才要好好洗臉洗衣物。
大當家和二當家對水這一種物質(zhì)有獨特信仰和理解,賦予水以神性,說:人在陽間污過的水,到陰間閻王小鬼會逼你喝哩!
污水這一項,雖不及“喪良心”嚴重,也是罪過。為到陰間少喝污水,他家大人孩子輕易不肯浪費水,寧愿一家人頭面終年如上一種重灰油彩。
我記得大當家唯一一次勝過過年的隆重裝扮:頭上覆一塊新藍邊白羊肚手巾,一身新藏青對襟夾襖夾褲,一雙新納皂底青布鞋。他穿著這新帥帥的一身,被二當家推在院里,先扭捏地在我們面前亮了個相。他這一身的行頭是從頭借到腳,唯那雙白洋布襪,是二當家拿雞蛋去供銷社換扯了白洋布手縫的。
那白洋布襪是一塊白洋布中間對折,一條細長瘦襪脊直通到腳踝上。襪前是個寬三角,襪跟墊襯布用洋白細線納實——這樣古式的襪,應(yīng)是皇朝時的士大夫配皂白靴穿的——褲口壓襪口以綁腿纏緊,如此褲腿下形成燈籠狀——這是下村漢們那時慣常的裝扮——誰知五十多年后,遍地的年輕人竟以這一種燈籠褲為時尚風(fēng)標了。
那天早晨,大當家穿白洋布襪之前,先坐他家門前,在只明晃晃的銅盆里仔細洗腳——除二當家因小腳穿襪,他們一家平日多光腳穿鞋,冬天也是,說穿襪不得勁兒。他們和大多數(shù)的下村村民一樣,溫和地接納鄉(xiāng)村的貧窮,還體貼地給這貧窮冠以通稿似的口徑一致的說辭。
大當家洗腳,二當家靠著門框,驚懼不安地凝視銅盆里的污水,大概又替大當家多一層陰間受苦的憂慮。她平日也總是以陰間說事,時時警示我們這些游蕩在陽間的人。
我隱約記得大當家這是去河?xùn)|串親戚。這親戚是他的親家。那時他大閨女也就不到二十歲,跟了河?xùn)|很有家當?shù)娜思?,女婿當兵才提了干,穿四個兜了。提起他大閨女,他一家面容都喜喜的。她大閨女面貌淳樸,身板結(jié)實,是個好勞力。每回來,她大閨女總是那種軍官媳婦的羞答答樣。他們和河?xùn)|那家是兒女親家,很小就定下親的。大當家串了親家,很盼著有外孫的時候,他大閨女搬回來了,面容愁苦如枯焦之葉。人說那軍官喪了良心鬧離婚,不要他大閨女了。
我們一直未見他大閨女這軍官女婿。他大閨女躲頭藏臉在他家住了一兩年。
之后,我家來個俊媳婦。這媳婦面如滿月,膚如凝脂,口靈手巧。她穿著當時最時興的衣裳。這衣裳自是她自己縫制的——當時基本都是自己縫衣裳的。她來我家給我母親剪樣,教我母親做時興衣裳。我依稀記得她那件衣裳的時興處是上窄下寬,圓角小翻領(lǐng),背中破豎縫后再用縫紉機(一定要用縫紉機)匝一道半厘米寬雙邊明線。我家當時沒有縫紉機,認識這俊媳婦后,我母親常跑三五里路,過河?xùn)|借這俊媳婦家縫紉機用。那時我父親已去世,我們娘幾個過年新衣都是這俊媳婦衣裳的樣式,一處站著,大概很像俄羅斯套娃的活色寫真版。
俊媳婦那天走后,我們才知道俊媳婦是大當家那個“喪良心”軍官女婿后來的媳婦。我們當時就都覺著很像的哩。那時大當家大閨女也才離婚不久。以后,他大閨女另嫁了外村一個忠厚木訥的莊稼漢,也生了娃,我們也已然從二當家嘴里不住地知道,娃他爹更是個好勞力,能受。
不過他大閨女時已勞碌得頭面粗糙,呼喝無忌地與二當家一般模樣,好像從不曾當過軍官媳婦的。
我家夏廚東兩間住了下村小學(xué)的女老師。女老師也是賃住的,和我家一個房東。
女老師長相普通,著裝樸實,不知是不是因為架了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那時候,能戴一副玻璃眼鏡,又戴得名正言順不傷風(fēng)化,可真是極具奢華與體面的人——我們都深深感覺到,女老師骨子里有一種游離于鄉(xiāng)土鄉(xiāng)民十萬里之遙的飄逸氣質(zhì)。
女老師兩間深屋,粉連紙糊的田字木窗格中央鑲嵌的玻璃掛了紗綢小窗簾,這于那時的下村又真真是絕頂風(fēng)雅的景兒。
女老師不茍言笑又深居簡出。就是她在家,她住的兩間深屋也是閉了門的——這是違逆鄉(xiāng)情鄉(xiāng)俗的,可大當家這些鄰居,就連我母親也很體諒女老師。女老師文化程度高,教高年級。我因上一年級,與女老師只是形式上的師生,心里不太怕她的——鄉(xiāng)民們以為,怕老師,是一名學(xué)生應(yīng)當具有的主要態(tài)度。
大當家大閨女鬧離婚時,我們突然知道女老師也是一名軍官媳婦。如同身處一顆爆彈旋渦,我們都震驚了好多天。
我們逐漸了解到,與大當家大閨女先訂婚,再因男方參軍、提干當軍官媳婦這一種曲線榮耀的婚姻不同,女老師是現(xiàn)成的軍官媳婦,是軍官提干穿四個兜后,部隊專意準許,叫人家軍官回家鄉(xiāng)找的。軍官相中了女老師,女老師自身也通過了外調(diào)政審等這一系列嚴苛考核,與軍官結(jié)為伉儷。婚姻前景是無限寬廣亮敞的。
麥假、秋假和年假,女老師去部隊探親。想著女老師不是搭汽車就是坐火車這些帶殼的先進時尚的大家伙,或許還要坐畫上才有的大輪船,風(fēng)光好一路到那個我們想象力無法觸及的遙遠之地,與她的軍官女婿相會,我們都無比地激動和榮耀。
等探親回來,原來那個被太行山風(fēng)侵擾過的又黑又瘦的女老師,不負眾望地脫胎換骨成溫潤如玉的一個細人兒了。
女老師很快結(jié)了胎。她挺著越隆越高的肚,一如既往地深居簡出,骨子里那種矜持與高冷卻慢慢泄漏了,疲憊的臉上是滿足和幸福。我們想著女老師肚里孕育的小小軍官——必定是個軍官——是我們每天可見可察的,心里也滿是喜悅。畢竟,這是胎帶的榮耀與威武啊。
有一天,女老師兩間深屋的門簾與窗欞都掛了紅布條,嬰兒啼哭聲不停地從紗綢小窗簾的縫隙飄出,與鄉(xiāng)間的炊煙鳥語草木山風(fēng)以及莊稼的拔節(jié)聲,一并散升到明靜的天空里。
果然如我們所愿地是個小小軍官。我們隔著女老師掛紅布條的門簾,聽著小小軍官啼哭聲日漸飽滿圓渾,又惆悵起來:這小小軍官的前路繁花似錦,每成長一天,就離我們這些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村俚村俗又遠一程哩。
小小軍官滿月時,女老師的軍官女婿回來了。他的實際形象遠不如我們想的高大英俊,可他要帶妻兒隨軍到部隊享福這一項大有良心的壯舉,成了個好傳說。
女老師和小小軍官真的隨軍去了。他們家的故事都傳到遠處村莊了。軍官女婿的形象也越傳越高大威武莊嚴,很帶有些神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