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與港

周擁軍

一

水退出的地方，成了灘。灘，袒露著身子，展示著湖的秘密：有的地方深陷，有的地方隆起，有的地方平平展展。深陷的地方安靜些，里面積著水，成為一個個獨(dú)立的潭。潭里有一些蚌在蠕動，也有一些上不得餐桌的魚，在無所顧忌地游動。隆起的地方熱鬧些，潛伏了大半年的草，從泥里探出頭來，熱熱鬧鬧地生長。草里藏著一些鳥，一見人，就撲騰著翅膀飛起來，躲到另一處草里。平展的地方就更熱鬧了，雜亂的印痕證明，牛來過，人來過，車來過，鳥也來過。車的印痕最明顯，它可能是打了一下滑，一個輪子陷進(jìn)了污泥里，車煩躁起來，驅(qū)動著后輪，將大片大片的泥拋向天空。輪子之下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大坑，輪子后面一片狼藉。相伴著人的印痕的，是一些與湖無關(guān)的東西，幾個礦泉水瓶、幾個食品包裝袋、幾個煙盒在污泥里若隱若現(xiàn)，證明人有過不長不短的停留。這些印痕，將灘和岸連成了一體。湖用一個夏天的時間，無休無止地擠壓堤所獲的地盤，現(xiàn)在，全都還給堤了。

堤似乎早已被人遺忘了。人、牛、車、鳥的目的地都是湖或湖灘，堤成了一個驛站，一個人、牛、車、鳥偶爾停留的驛站。但只有堤才知道，此時看上去無比謙卑的湖，其實(shí)并沒有屈服。不信的話，你可以沿著車轍走，沿著人的腳印走，走著走著，你就會迷失在湖里，走著走著，你就走到了沼澤里。沼澤，才是此時的湖真正讓人恐懼的存在。沼澤可能在湖的中央，也可能在湖的邊沿，它從不在乎湖水的盈縮，它安靜地躺在那里，它只做一件事，做湖的收藏者。它收藏水、收藏泥、收藏迷失在湖中的船和帆，也毫不猶豫地收藏敢于打擾它安寧的人。沼澤足夠大，億萬年的水文、風(fēng)候，億萬年的潮漲潮落都進(jìn)了它的體內(nèi)，它躺在那里，湖就有了底氣。

每一次漲水，都是從下雨開始的。在季風(fēng)的牽引下，雨的姿勢千奇百怪，有時像一縷縷的棉紗，有時像一顆顆的黃豆，有時又像一串串的珍珠……不論它像什么，湖灘上的草都?xì)g迎它。雨一來，湖灘上的草就猛醒過來了，它們知道，屬于它們的季節(jié)來了，它們顧不上搞什么儀式了，連準(zhǔn)備動作都不需要，拉開了架勢就開始生長，一天長一大截。幾天時間，湖灘就綠成了一片。它們知道，不趁雨季長開身架，長硬底子，洪水一來，它們就沒有拼斗的底氣了。農(nóng)夫也歡迎雨，雨絲落下來就融入了干涸的土地，僵硬了一冬的土地柔軟起來。土地柔軟了，它的母性就釋放出來了，只要有種子和陽光，它就能長出農(nóng)夫想要的作物。陽光下，散發(fā)著溫情的土地最開始長出的是嫩嫩的芽，芽看著看著就成了苗。按照這個速度，苗很快就會開花，又很快就會結(jié)實(shí)，變成那一年沉甸甸的收獲。收獲早就分配好了，上面和上面的上面要交一些，家里的家禽家畜要吃一些，剩下的就是一家人的口糧。如果能余下一些，就抓緊謀劃一些緊要的大事：兒子要娶妻，女兒要出嫁，這些事已經(jīng)推了很久了，就等那些豐厚的收獲。按照這樣的節(jié)奏走，各家各戶的儲糧罐會滿起來，家什會更新，房子會重建，村子的泥巴路會拓寬夯實(shí)，所有人的日子會越來越敞亮。那些日子，樹林里的鳥特別高興，一大片一大片的糧食，總有一些還是能夠落到它們的嘴里，能讓它們干癟的身體迅速富態(tài)起來。

正是桃花吐艷的時候，雨又來了，這回沒有風(fēng)，就是雨。這回的雨特別興奮，它下著下著就管不住自己了，也不管什么姿勢了，只顧按自己的性子往下跳。雨絲成了雨珠，雨珠又成了雨串，到后來，天和地之間的景物都看不見了，視野里全是雨。

沒有太陽只有雨幕的春天，是黃茅港的噩夢。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門口的溪早成了水泊，水泊又連成了一片。以前離村莊很遠(yuǎn)的湖，一下就擠過來了。湖從來沒有處理這些天量的雨水的經(jīng)驗(yàn)，它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順著雨勢奔涌。一座湖浩浩蕩蕩奔涌過來，堤抵擋了一下，它不能不擋，它的職責(zé)就是抵擋湖。但它也沒能擋多久，湖的體量超出了它的設(shè)計(jì)極限，湖水直接漫過了堤。堤放棄了，堤內(nèi)的水泊就投降了，它們成了湖的一部分。田壟也投降了，長勢茂盛的莊稼連同村民所有的計(jì)劃，一起成了新的湖床。只有村莊很頑強(qiáng)，它們一直在水中掙扎。屋頂?shù)臒焽韬芫貌幻盁熈?，但它還挺在水中，隨著波浪一搖一晃地抵抗。它也知道抵抗不了多久了，房子的地基已開始松動了，接下來就是垮塌。但它不想放棄，雨總有停的時候，不放棄總還有希望。

一座山忠實(shí)地記下了這一切。山的來歷很大，是一座名氣很大的大山的余脈。山站在這里很多年了，它是那次斷陷中的幸存者。雨的猛烈、湖的洶涌都被它刻在臨湖的山坡上?？桃淮紊狡戮桶歼M(jìn)去一些，不知凹過多少回。面對湖灘的那面坡彎成了一張弓的樣子，像一個佝著上身的老人，不放心地盯著前方的一切，任誰從它的面前經(jīng)過，都要問上一問。一塊巨大的石頭牢牢地嵌在山坡前的空地上，這個不用問，山記得它。它原來的位置并不在這里，而在遠(yuǎn)處的湖床上，巨大的水流一點(diǎn)點(diǎn)把它挪到現(xiàn)在的位置，它就在這里扎下根來。從湖床到山坡坡腳的距離不短，每挪近一次，就是一次滄海桑田的變遷。

村莊已經(jīng)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次的重建了。每一次重建，村莊與湖灘的距離都會拉開一些。但無論怎么拉開距離，他們都不能離開湖。湖水、湖灘就是他們的全部。湖水可以澆灌，湖水到不了的灘是上好的土地，靠著這些水和灘，一個家族扛住了無數(shù)次風(fēng)暴。這些，是湖一萬年都不能理解的。湖不能明白村莊為什么這么執(zhí)拗，非要做下一個犧牲者。湖不明白時脾氣特別大，它一個側(cè)翻，水下的村莊就全垮了，成了一堆瓦礫，接著一個掃堂腿，瓦礫也不見了，村莊立過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地的凌亂的筆畫，每一筆都很重。時隔多年，湖水完全退去后，那里依然看得見那些筆畫留下的重重的印痕。

二

黃茅港就像扎著馬步在村口的土墻上寫標(biāo)語的亞叔隨手寫的一捺：深深地鍥進(jìn)陸地的是捺的起筆，又細(xì)又窄，只能放得下一口水井；靠湖的那頭是捺的收筆，寬一些、闊一些，可以并排放得下四五條大貨輪。那里連著湖。港外，一湖的水在那里奔著流著。港口，一條矮矮的土堤隔開了湖，也把一湖的奔流隔開了。奔流的湖沒有留意港，它太忙碌，有太多的目的地在等著它。目的地很遠(yuǎn)，動不動就是大碼頭、大商埠，它得鉚著勁跑。港太普通了，還無法引起它的注意。

港又像大肚牯的角。大肚牯是黃茅港有史以來最雄壯的水牛，肚大，角也長。大肚牯早就死了，肉分了吃，骨熬了湯，皮賣了錢，只有角沒人要，就被農(nóng)把式學(xué)叔收藏了。學(xué)叔鄭重其事地把角擺在堂屋里。學(xué)叔的堂屋大門正對著港，大水牯吃黃茅港的草長大，死了，學(xué)叔要讓它天天看得見港。大水牯死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它的角長成了黃茅港的形狀：哪里彎、哪里直，哪里粗、哪里細(xì)，哪里風(fēng)平浪靜、哪里沖波逆折，無不惟妙惟肖、入神入骨，復(fù)印機(jī)都搞不出那效果。

沒有人知道港從哪里來。這一代的黃茅港人出生時，港就在那里了，上一代或上一代的上一代黃茅港人出生時，港就在那里了。了解港的人都進(jìn)了族譜，族譜像一座湖一樣有很多支汊，一個支汊一巴掌大，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寫著幾代人，要從那里找出港的歷史太難了。泛黃的古老的縣志里提到過港，但每提到港時，總跟一場洪水或一場饑荒有關(guān)。一涉及洪水或饑荒，古老的縣志里的文字，不是模糊了，就是欲說還休，讓你只能去猜。就像很多族譜里的黃茅港人一樣，他們出現(xiàn)，隨后就在一場洪水中消失了，族譜里找得到他們的名字，他們最終的歸宿，則需要去猜想。

在黃茅港，所有的離別都和湖有關(guān)。

湖撞進(jìn)村莊的那個清晨，田在水下、地在水下、房子也一半在水下的黃茅港人只能選擇遠(yuǎn)行。

遠(yuǎn)行還是只能選擇走水路。逆著湖奔涌的方向，一只只搖搖晃晃的船載著無數(shù)個家庭的希望，離開了黃茅港。鼓蕩的風(fēng)如一根根的纜，牽引著這些茫然的船。水在流，岸在移，船在晃，離開時，他們還是青澀少年，歸來時，已是滿頭銀絲。最不幸的是村里的漢爹。中年喪妻的漢爹，洪水后，他揣著家里僅存的一瓶酒，挑著一擔(dān)行李，踏上求生路，一趟遠(yuǎn)行，從此不知所終，拋下一大堆兒女在泥濘中頑強(qiáng)地生長。每年的清明，他的家人，總要在湖堤上插幾朵紙花，倒一瓶酒，聲嘶力竭地喊幾聲，讓一個漂泊的靈魂記起來時的路。

湖水終于退了，像喪夫的寡婦，哭著，喊著，跌跌撞撞，一步一回頭地極不情愿地退回了湖里。昔日的濃妝艷抹被秋風(fēng)剝?nèi)?，它被還原成一條一掐就斷的水帶，像一個棄婦一樣龜縮在湖心。

水退后，湖安靜了，堤開始熱鬧起來。堤也是岸，但它不是古岸，是全新的岸。古岸已沒有多少了，湖水沖擊一次，岸就后退一點(diǎn)，退到湖都忘記它了，它就安全了，湖再也不來打擾它了。它也不再是岸了，有人急急忙忙地在它身上栽上了樹，種上了莊稼，再后來，村莊也遷過來了，岸就正式結(jié)束了它作為岸的使命。盡管它的名字還帶著岸的印記，但它和岸再也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聯(lián)了。現(xiàn)在，岸的責(zé)任全給了堤。堤其實(shí)也不再是原來的堤，原來的堤化成了一堆污泥。替代的堤離原來的堤有一段距離，新堤的位置已到了原來的湖灘上。在這個位置修堤，堤內(nèi)的那部分灘就不再是湖的了。了解湖的人都明白，奪屬于湖的東西，這個決心很難下，但所有的黃茅港人都投了贊成票。湖奪去了太多屬于黃茅港的東西，他們必須從灘上奪回來一些。灘是上好的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收成，就有了跟湖斗的底氣。這樣的工程靠一家之力不行，靠一族之力也不行，得靠港內(nèi)所有人的力量。

所有的力量都體現(xiàn)在一只只竹哨上，一只竹哨管總，它一吹，勞力就聚攏來了，再吹，勞力又分散回一個個簡陋的帳篷里。帳篷是用湖草搭建的，叫草棚更合適。管總的那只竹哨不經(jīng)常吹了，常吹的換成了管草棚的竹哨。一只竹哨指揮著一個草棚。草棚和標(biāo)準(zhǔn)的草棚差別很大，草棚里的人自帶行李、自帶工具，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他們用鋤頭挖土，用推車、箢箕運(yùn)土，將一車車的土運(yùn)到新的堤址上去。這種日復(fù)一日的機(jī)械勞動比在外漂泊更讓人憋悶。草棚里的人想過逃離，去繼續(xù)他的漂泊夢，但沒有人成功。他們被攔住了，一大群人，用一根繩子縛住他們，牽著他們從堤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走一步，哨聲響一次，他們像小學(xué)生一樣，被繩子、被哨聲牽著在堤上走過來走過去，一直走到完全忘記了為什么來、為什么去、為什么走，走到完全順從哨聲，他們的一切就安定了，再沒有人去煩他們了。

冬天來了，雪大片大片地落下，遮蓋了湖，遮蓋了灘，也遮蓋了堤。草棚還在，人差不多都走了，值守的幾個人圍著爐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還能聊什么呢？ 無非是湖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了解湖的過去的人大多進(jìn)了族譜，但畢竟還是傳下來了一些。傳下來的，全是流浪的故事。湖的現(xiàn)在覆蓋在如棉被般的雪下，除了特別的冷，沒什么好說的。湖的將來呢？說到湖的將來，四處漏風(fēng)的草棚就熱氣騰騰了。湖的將來肯定是溫順的，堤外是一湖溫順的水，大船小船在湖面匆匆地趕路，大魚小魚在湖中盡情嬉戲。堤內(nèi)是大片的良田，玉米、稻谷、花生、油菜、棉花可著勁長……誰都知道，被堤圍上的灘地是最適合農(nóng)耕的土地，地勢平，肥力足，交通方便，不愁水源，這些是他們大雪天在四面漏風(fēng)的草棚里堅(jiān)持下去的動力。

大雪之下，湖也在堅(jiān)持?，F(xiàn)在的湖像剛出生的貓一樣溫順，但并不是沒有任何戒備的溫順?，F(xiàn)在，它失去了爭斗的能力，只能在雪下窺探，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和人斗了一輩子，和堤和岸斗了一輩子，它知道，一點(diǎn)點(diǎn)放松，就會導(dǎo)致滿盤皆輸。人、堤和岸輸了還有退路，不過是從頭再來，但湖輸了呢？它會比人、堤、岸更慘。湖輸了，湖域會被一點(diǎn)點(diǎn)地收束、蠶食，只能像一個剛過門的小媳婦一樣畏畏縮縮地活在陰影里。這不是湖的性格，一條從遠(yuǎn)古奔涌而來的湖，從來沒有忍讓、遷就和屈服的習(xí)慣。

它在等，等一個季節(jié)，等一場連綿不斷的雨，等一次平山移路的山洪，它知道這道新堤攔不住它。歷史上無數(shù)次破堤的記錄都證明了這一點(diǎn)，只是沒有人愿意去翻這些歷史記錄了，他們的注意力都在堤上，都在被堤圈起來的肥沃的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