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蟲鳴溫暖我
它有一克重的幸福。
云層中的月光照耀我
它有一寸長的愛撫。
樹蔭低垂,覆蓋我以它
一立方厘米暗中的擁抱。
一秒鐘!傲慢的花崗巖朝我
挨近,說著秘密的火。
……而我堅持在人類的寒冷中
發(fā)抖。哆嗦。
詩人簡介:
藍藍,原名胡蘭蘭,祖籍河南郟縣。1967年生于山東煙臺。少年時代開始寫詩,迄今出版有詩集、散文隨筆集、童話等多部,著有已公演話劇和詩劇各一部,另有英文和俄文譯詩集出版。
世 ?賓:在人世間艱難地活著
藍藍的詩歌時刻注視著人間的苦難。她從未退縮過,也從未打算躲進安全的洞穴分一杯施舍的羹;她也從不絕望。她相信在人群中,在那些微小的事物中,任何時候都保存著愛和溫暖。這使她的詩歌始終保持著批判的力量和母性愛的光芒。這使我想起阿赫瑪托娃在苦難的俄羅斯大地上守護著人性和俄羅斯文化。人世間的苦難是人無法逃離的生存背景,像大地一樣。藍藍在這首詩中,以標題《從絕望開始》到詩末“……而我堅持在人類的寒冷中/發(fā)抖。哆嗦?!苯Y構了一個閉環(huán)式的生存景觀。它把我們封閉在里面,無處可逃。這不是悲觀者的世界觀,而是生存的現(xiàn)實,是對人的有限性和必然的正視。詩歌必須建立在現(xiàn)實的基礎上,必須面對自己生存的時代“深淵”。正如海德格爾說“詩人必須為他總有一死的同伴尋找出路”。藍藍的詩歌從不會在痛苦和絕望中停止。她的詩歌總在疼痛之處保存著溫暖和希望的維度。在這首詩的開頭幾節(jié),描寫的是愛、幸福、愛撫、光與熱等各種各樣的事物。雖然那么稀薄、稀少,但詩人確確實實感受到了。人活下來,有時候真的需要的不多,但不能沒有;人活下來需要這些稀少的東西,更需要的是意志。只有意志能夠讓我們戰(zhàn)勝苦難,并活得有尊嚴。這尊嚴不是來自豐盛,而是來自苦難的堅守?!啊覉猿衷谌祟惖暮渲?發(fā)抖。哆嗦?!边@就是尊嚴的表現(xiàn)。雖然那么弱小、無力,但沒有屈服?!皥猿帧眱勺值莱隽四侨跽卟磺粨系木瘛恼自姼鑱砜?,通透、溫暖中帶著一絲凜冽。普通詩人寫完了上面幾節(jié),可能就停止了,但對人世有更深刻覺察的詩人清楚另一個維度的存在。藍藍在這首詩的最后一節(jié),賦予了詩歌體驗人世的更廣闊的空間,并把一種悲憫的情懷帶入了詩中。在寒冷中發(fā)抖、哆嗦,是因為生命的弱小,更因為詩人的悲憫和對尊嚴的守護。
向衛(wèi)國:“絕望之為虛妄……”
如果要在大先生魯迅的無數(shù)名句中挑一句,也許我會挑這一句:“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保斞浮兑安荨はM罚┻@是一個在被推向絕對的絕望中用純粹的邏輯演繹出希望的人;這是一個在最黑的黑暗中用純粹的心靈生出光明的人。藍藍的詩歌《從絕望開始》使用了跟大先生相同的邏輯,那就是直接假設了一種絕對無希望的境地,看看當人性面臨絕望的深淵,到底還能不能生出別樣的事物,長成別樣的帶光明的世界。不同的是,大先生動用的是邏輯,他站在臨界點上,凝望著無邊的深淵,發(fā)現(xiàn)了深淵里的自己:既然希望是不曾有過的虛妄,那又何來絕望?既然絕望無由生成,又何以見得絕對不會有希望?詩人藍藍則是憑借敏感的心靈,“在人類的寒冷中”感受到了“一克重的幸?!薄耙淮玳L的愛撫”“一立方厘米”的擁抱和“一秒鐘”的“說著秘密的火”。更為重要的是,它們來自“秋夜的蟲鳴”“云層中的月亮”“低垂”的“樹蔭”和“傲慢的花崗巖”,這些并不是虛妄之物,而是比人類更為久遠的萬古長存的見證者,只要它們還在,希望或許就還有?這正如大先生也終不會忘了在夏瑜的墳頭添上“一圈紅白的花”(魯迅小說《藥》);讓那深陷“無物之陣”、在一式“太平”的“戰(zhàn)叫”聲中死去的“這樣的戰(zhàn)士”,最后還是“舉起了投槍”(《野草·這樣的戰(zhàn)士》……并且,特意,讓華老栓們看到了。因為,或許,這才是他們不曾夢想過的“藥”。
周瑟瑟:絕望的重量
藍藍詩歌的感受力時而輕盈如水,時而重若千斤。讀她的詩如飲甘露,生命由此打開一條通向秘境的通道。秋蟲鳴叫,詩人說蟲鳴有一克重的幸福,跟隨她的腳步,我們走向絕望的愛。詩的重量是絕望的重量,是所有事物的重量。從絕望開始,詩的道路迷離而堅定。藍藍重構了絕望的多種可能,寫作的激情從絕望開始,一種絕望的詩歌文本在2007年就寫出來了,藍藍重構世界的激情從沒熄滅。藍藍的語言如鏗鏘玫瑰,既堅硬又柔軟,愛是貫穿始終的主題。愛是詩的格局,更是詩的氣息,甚至構成了藍藍詩歌的節(jié)奏。藍藍是一位有高超的處理事物細節(jié)的能力的詩人,她的經(jīng)驗來自于生命敏銳的感受力,這或許是一位出生于中原大地的女性所應有的天賦。藍藍的詩歌意象看似細碎,實際上是一種整體性的寫作。她的主題意識強烈。她常常能直擊事物的本質,揭示人類情感的核心。詩人是靠想象生活的人,每一個具體的現(xiàn)實場景都在詩里復活,都轉變?yōu)榈湫托援嬅妗=^望如此抽象,但藍藍的詩每一行都如此具體。詩的嘴唇是火的嘴唇,跳躍著,搖晃著,撲向讀者的懷抱。
宮白云:令人感同身受、經(jīng)久不衰的詩語魅力
這是詩人藍藍2007年的詩歌,歷經(jīng)15年光陰的淘洗,那種“在人類的寒冷中”的“發(fā)抖。哆嗦。”感還是力透紙背地傳遞了出來,很難說清這些由純粹的“蟲鳴”“月光”“樹蔭”“花崗巖”帶給“我”的“幸?!薄皭蹞帷薄皳肀А薄懊孛艿幕稹笔侨绾谓o讀到它們的人形成一種觸動的,但它們就是這樣難以捉摸地觸到了內(nèi)心的那份柔軟,而使“寒冷”中的那份“發(fā)抖。哆嗦?!狈滞鈴娏遥@樣的效果源于詩人精準地抓住了物象的內(nèi)在張力與“我”構成的一種物我對應,這種對應直接深入進了人的內(nèi)心中去,盡管它們只有“一克重”“一寸長”“一立方厘米”“一秒鐘”,但他們給予人的撫慰卻是彌久深長,正因為這種“撫慰”的珍貴才彰顯出結尾那節(jié)“寒冷中發(fā)抖。哆嗦?!钡摹敖^望”感之強烈,暖與冷的反差形成一種萬物使人得到溫暖而人類使人寒冷的極其令人震撼的藝術效果。當我們讀到最后那四個字“發(fā)抖。哆嗦?!睍r,仿佛一種令人悲涼的絕望也從那四個字的字眼里透過來,開始在我們身上蔓延……全詩結構嚴謹,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每一字詞的組合都恰到好處,這也是這首詩令人感同身受、經(jīng)久不衰的詩語魅力所在。
趙目珍:透過絕望瞥見一種心靈
藍藍此詩采用了一種反向建構的方式。具體地說,有兩次反向。第一次是正文從題目反向進入詩的建構。詩題謂“從絕望開始”,正文卻未從“絕望”直接展開,而是采用賦筆(細節(jié)描寫)從幸福、愛撫、擁抱、接近等角度切入。第二次反向是最后一節(jié)對前四節(jié)再進行反向敘述,完成了詩歌真正的“從絕望開始”。但從詩歌的結構看,詩歌已面臨“結束”。整體看,這是一種反向而成的建構機制,具體體現(xiàn)是:從正題(絕望)開始,進入反題(展現(xiàn)非絕望的元素),回歸正題(絕望的表現(xiàn))。西方哲學中有“正—反—合”的思維邏輯,如果用其理論去與此詩一一做對應,似乎有些勉強,因為將最后一節(jié)視為“合”的話,是不完備的(它僅僅是一種表現(xiàn),而非正反的升華)。不過,我們可以將“整首詩的完成”理解為與“合”的對應。這樣一來,文本與理論的對接就能夠自洽了。當然,所謂的“反向”或許僅僅是從詩歌意義的層面上加以理解的,因為從生理或心理反應的機制看,詩歌敘述的流程可能恰是合乎邏輯的正向線性發(fā)展。因為開始“絕望”,所以順理成章地渴望“幸福”“愛撫”“擁抱”以及“接近”的來臨,而當最終回到人自身,現(xiàn)實本身又回來了。詩歌讓我們瞥見一種心靈。加繆在其寫作手記中曾記錄一位浸信會教徒在布痕瓦爾德的黑牢中被關了五十個白天和五十個黑夜之后的感受:“我出來的時候,覺得這集中營跟自由一樣美?!奔涌娪涗涍@段話的意圖是什么呢?他是要告訴我們禁錮與自由是合一的嗎?還是他意在提醒我們信仰的偉大?后來加繆在談到王爾德時指出,王爾德想將藝術置于一切之上是不合理且不可能的,他認為“藝術的偉大不在于高高地超越一切,而是相反地能和一切結合”。這里所說的“相反地……結合”可以被認為是一切藝術生成的真理。加繆說,王爾德“必須透過痛苦和桎梏來瞥見一種心靈”,藍藍的這首詩也可以這么解讀:她想使自己或者我們透過絕望來瞥見一種心靈。絕望雖然最終是絕望,但它不僅僅是絕望本身,它也與“幸?!薄皭蹞帷薄皳肀А币约啊敖咏钡让篮玫氖挛锝豢椩谝黄?。
高亞斌:“殘忍的才華”
作為天性敏銳和感覺細膩的詩人,藍藍具有極強的駕馭感受和運用語感的能力。這使她成為了女詩人中的“新感覺派”里的代表。她習慣用短小緊促的句子,以一組組并置排列的句段,表現(xiàn)詩人內(nèi)在的情緒和自我的感覺。一如她許多詩歌的特征,《從絕望開始》就是這樣的短章佳制。詩人在極小的格局里精心營構,謀篇布局,使整首詩歌如同一個小巧精致的房間,器物的多少、疏密都精心布置,錯落有致,小而不顯得促狹,反而有了“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之妙。一方面,詩人擅于動用視覺、聽覺、嗅覺和觸覺的各種感覺,通過空間的轉移讓我們看到了天上“云層中的月光”,聽到了地上“秋夜的蟲鳴”,觸到了花崗巖的冰涼和“秘密的火”。另一方面,詩人又能夠非常巧妙地使抽象具象化,諸如“一克重的幸?!薄耙淮玳L的愛撫”“一立方厘米暗中的擁抱”等。極為微渺的數(shù)量,不但失去了愛撫、擁抱、幸福這些詞匯應有的溫暖感覺,反而更加強化了孤獨、冰冷的徹骨寒涼。藍藍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近乎完美的絕望畫面?!扒镆沟南x鳴”即便是噤若寒蟬的,卻能以殘存的“溫暖”來呵護我;“云層中的月光”盡管是刻骨冰涼的,卻能以最后的“愛撫”來慰藉我;而如此堅硬、剛強的花崗巖,卻在那“一秒鐘”里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它徹底放棄了自己表面上的“傲慢”,開始向連自身都在“發(fā)抖”和“哆嗦”的詩人“挨近”,索取溫暖,索取“秘密的火”……“一秒鐘!”這樣的短句幾近當頭棒喝,濃縮了寒涼的重量和廣大,令人不寒而栗,展示出藍藍所具有的類似余華那樣的“殘忍的才華”。而所有這些,僅僅只是一場更加漫長的苦難的開始,秋之后還有冬,這才是詩歌題目“從絕望開始”的旨趣所在。
徐敬亞:詩是萬物的“度—量—衡”
毫無疑問—這首詩最優(yōu)美、最醒目的是4個數(shù)詞與4個量詞。藍藍爆發(fā)出了驚人的感知力。她①以詩為尺,量出了月光的長度。②以詩為秤,稱出了蟲鳴的重量。③以詩為斗,感受到了樹蔭的容量……而在花崗巖急速靠近之際,她④以詩為秒表,測量出了一種撲面而來的速度……在一首10行的小詩內(nèi),詩人分別對三組虛化的事物進行了輕重、長短、大小的“度量衡”精準感知,最后加上“時間”的第四維,從而以數(shù)字化的修辭手法,使人量化地感受到了來自大自然的致命救贖。從這個意義上,即以四維“度量衡”丈量萬物的角度,這種寫法在中國現(xiàn)代詩中尚無先例。藍藍寫詩的手段不少。她有時能把詩寫得很飄散、很迷離,有時又很真摯……而這一首詩對于藍藍來說并不難寫。這種對稱性、排比性的結構,由于規(guī)律性和模板化,所以容易掌控。我有兩個猜想:①我猜想,當?shù)谝粋€“一克量重的幸?!背霈F(xiàn)后,后面的一寸、一立方厘米和一秒,都可能涌現(xiàn)與書寫得飛快,甚至可以說,一般的詩人都可能寫出;②比較困難的是怎樣對這4個數(shù)量詞進行設定。比如,“一克重”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當然不是秋夜也不是蟲鳴。從語法上說,“一克重”修飾的是“幸福”—但仔細讀來,它也可能是修飾“溫暖”呀!注意,“一克重”在這里出現(xiàn)了閱讀的雙重性歸屬—它既帶著溫暖之因,也帶著幸福之果,而一克,正是這“因+果”的整體重量。后面三節(jié)的因果關系,可以依此類推。因為三節(jié)詩的句式、詞語結構完全一致。按上述辦法,尋找其它幾處“數(shù)量詞”修飾的“中心詞”—作為讀者,也可以說是一邊讀一邊暗中懷著“寫”的愿望的潛在作者。我深切地感到藍藍的用心良苦—在其余三處“度量衡”的歸屬關系上,她一定下了不少換詞、尋語的功夫:照耀—愛撫,覆蓋—擁抱,挨近—說著……處處都貼切、精準。這不僅是修辭功夫,其實暗中透露的是詩人對自己的從嚴約束。結尾兩行當然收得不錯。然而也有一點怪?!叭祟惖暮洹蓖蝗皇乖娨獍l(fā)生較大的顛簸,而“堅持”兩個字又突然造成了上述數(shù)量詞的分離。題目《從絕望開始》更有意思。首先,“絕望”這個詞消解與破壞了全部的暖性救贖,“開始”這個詞又模糊了全部的時間關系。我覺得,關于一首詩的題目與詩意之間的關系可以寫一篇文章。拿這首詩來說,可以把《從絕望開始》這個題目,直接放在第一行的位置上,即全詩之首來領讀。于是后面的四組數(shù)量詞就變成了絕望的拯救者。另一個辦法是,把《從絕望開始》這個題目,直接放在最后一行的位置上讀。那么,絕望就變成了全詩最終的、悲哀的后果。這種由于對題目的不同理解導致對詩的不同閱讀,最后導致對詩的不同理解,是“詩歌題目”的特殊魔力。這首詩雖然不算太魔,但有多種閱讀可能性,所以也很典型。
霍俊明:詩歌從哪里開始又在何處結束?
在北京漸漸寒涼的初冬,窗外是一片高大的新建筑,在它的陰影中是一個老舊建筑的兩個尖屋頂。讀著藍藍的這首詩《從絕望開始》,這讓我更多想到的是一首具有重要性的詩從哪里開始又在何處結束的問題。顯而易見,一眼看上去,這是一首雙行體的詩,五節(jié)、十行,非常精致。需要注意的是由開始至結束的每一個小結構又呈現(xiàn)出不斷拉長的趨勢,可見與此對應的詩人內(nèi)在性經(jīng)驗的延展過程。第一節(jié)至第四節(jié)是循環(huán)結構?!扒镆沟南x鳴”與“溫暖我”之間因為“一克重的幸福”而充滿了虛無、反差和悖論之感。這一結構在接下來的“月光”“樹蔭”“花崗巖”中得以復現(xiàn)和強化。與此同時“愛撫”“擁抱”“挨近”因為“一寸長”“一立方厘米”以及“一種秒”的巨大反差而繼續(xù)突顯了這一矛盾性結構。由此可見,詩人處于持續(xù)的絕望和虛無之中。如此,在循環(huán)式的結構中,這首詩的結尾就顯得愈發(fā)關鍵了。詩人在結尾處對以上的情感、經(jīng)驗以及敘說結構予以了等量齊觀的深度凝視并進一步將個體性的經(jīng)驗提升為整體性的經(jīng)驗,在“人類的寒冷中”這樣的大詞調性當中強化了詩人堅持、倔強、冷峻、決絕的精神肖像。從開端、展開到結束,這首“結構之詩”也回應了一首具有重要性的詩從哪里開始又在何處結束這樣的詩學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