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平等思想的三重意蘊及其現(xiàn)代價值

馬鶴林 周玉喬

摘要：《周易》中的平等思想具有三重意蘊：陰陽的平等關系，陰與陽不是一尊一卑，而是陰陽均等；由爻位所構建的秩序上的平等，基于秩序上的差異而追求現(xiàn)實中的平等；從人性出發(fā)，追求德性上的平等。內蘊于《周易》之中的這些思想，不僅深刻凸顯了中國哲學的智慧，而且具有重要的現(xiàn)代價值：一是深化了我們對人與自然平等和諧關系的理解，為生態(tài)文明建設貢獻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智慧；二是豐富了現(xiàn)代社會平等觀的內涵，啟示人們尋求生命內在的、更深層的平等；三是有助于營造平等的社會風尚，促進社會主義平等觀的真正實現(xiàn)。

關鍵詞：《周易》；平等；陰陽；位；德

中圖分類號：B22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2186/2023.02.005

文章編號：2096-9864（2023）02-0034-08

平等是現(xiàn)代社會核心價值觀之一。中國傳統(tǒng)社會因不平等的倫理關系而廣為詬病。那么我國傳統(tǒng)社會中是否有平等的價值觀念？此問題需要我們深入經典，仔細考察。目前，對傳統(tǒng)平等觀念的辯護主要集中在儒家，國內學者李毅等［1-2］為孔子、孟子、荀子的差等思想和人性論辯護，認為其中蘊含著平等因素，但鮮有人從《周易》中尋找平等意蘊。作為我國古代經典的群經之首，《周易》是我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源頭，因而本文擬從《周易》入手，探究其中所蘊含的具有現(xiàn)代價值的平等意蘊，并探討其現(xiàn)代價值。在考察《周易》中的平等意蘊之前，需理清平等的含義。現(xiàn)代社會的平等是啟蒙運動以來形成的具有政治內涵的概念，主要指人在政治權利上的平等，由法律來保障。但中國傳統(tǒng)平等的內涵不同于西方平等的內涵，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從差等出發(fā)尋求平等，二是人具有人性和道德上的平等［3］。本文所使用的平等概念主要有三個層面的含義：一是生成論上的陰陽平等；二是由“位”所代表的秩序意義上的平等；三是德性修養(yǎng)意義上的平等。

一、陰陽平等

《周易》最主要的特點之一是用陰爻和陽爻兩個基本符號構成八卦，進而推演出六十四卦，每卦的內涵以及卦與卦之間的推演變化皆由陰爻與陽爻表示出來。陰陽二爻之中蘊含著陰陽之道，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之道是《周易》中最根本的規(guī)律。“陰陽合和而萬物生”［4］24，陰陽的關系是萬物關系的基礎，故考察《周易》中的平等意蘊需先從最基本的陰陽關系開始。陰陽的平等關系可以從陰陽化生萬物的本體論、乾坤二卦、卦象與卦爻的變化規(guī)律以及先后天八卦這四個方面來進行說明。

1.萬物生成中的陰陽平等

在宇宙生成的意義上，陰陽是平等的。宇宙混沌的太極之氣生成陰氣與陽氣兩股真氣，陰陽二氣分化、交錯、和合而生成宇宙萬物。《系辭上》說：“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保?］637在萬物生成的過程中，陰陽無論是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重要性上都是平等的。

一方面，表示陰氣、陽氣的陰陽爻符號在數(shù)量上相等。六十四卦共384爻，其中陰爻與陽爻的數(shù)量一樣，各占192爻。陰爻與陽爻在數(shù)量上平等均衡實則是萬物中的陰氣與陽氣機會均等、陰陽二氣在量上平等。所謂“陽卦多陰，陰卦多陽”［5］663，雖然每一卦中的陰陽有多有少，不同事物中的陰陽也并非絕對相等，但從整體來看陰陽是均等的，二者處于動態(tài)平衡之中。具體來說，太極分出的兩儀就是陰與陽，此時分化出的陰陽在量上是均等的。隨之陽極又分化出太陽和少陰，陰極生出太陰和少陽，形成太陽和少陰、太陰和少陽四象，四象中太陽和少陽的總和與太陰和少陰的總和也是均等的。四象進一步分化，生成八卦，八卦共二十四爻，其中陰爻與陽爻各占十二爻。八卦兩兩結合形成六十四卦，在這一過程中陰陽同樣保持均等。所以說，在六十四卦代表的萬物生成的過程中，陰陽二氣始終在量上保持均等，其發(fā)揮作用的機會也是平等的。

另一方面，在重要性上，陰陽是同等重要的，在由六十四卦表示的宇宙萬物秩序中，陰陽平衡才能維持宇宙秩序和諧運行。陰與陽雖然性質不同、顯隱有別，但在萬物中缺一不可［6］496。所謂“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7］，“陰陽不孤行于天地之間”［8］252，“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5］414。只有陰氣或只有陽氣無法生成新事物，離開陰陽中的任何一方，萬物都不能生生不息、蓬勃發(fā)展。

2.乾卦與坤卦中的陰陽平等

從乾坤二卦來看，乾為純陽之卦，坤為純陰之卦，乾坤二卦的關系是陰陽關系的重要體現(xiàn)。乾與坤的關系并非通常認為的乾尊坤卑，而是乾坤平等。

通常的觀點認為乾尊坤卑，乾為陽為首卦，坤為陰在其后。《系辭上》開篇即說：“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保?］605這句話似乎是在說天高高在上，是尊貴的，地低伏在下，是卑賤的。京房認為，“乾象堅剛，天地之尊”［9］2。乾為天、坤為地，天地之間以乾為尊，也就是說乾比坤更為尊貴。乾為君為父，坤為地為母，乾代表的君父為尊，坤代表的臣子為卑，由此推及所有具體事物，陽象征著光明、正直，而陰則代表陰暗、卑賤。但這種解釋是片面的，“天尊地卑”中尊卑的含義表達的其實是空間之“位”。圣人觀察到自然界中天高高在上，地低伏在下，天尊地卑指的是圣人通過意象思維形成的對天與地的認識，這種尊卑貴賤其實是說事物在自然界中所處的位置不同，而不含褒貶之意。朱震認為，“乾為馬，六爻皆以龍言，何也？乾體本坤，陽以陰為基也。自震變而為乾，震變乾，則乾為龍；乾變震，故震究其為健”［10］36。從《說卦》“帝出乎震”可以看出，朱震用后天八卦解釋乾卦，坤卦是乾卦的基礎，乾陽不是凌駕于坤陰之上的，而是以坤陰為根基的。乾坤所代表的陰陽不是一尊一卑的，而是相輔相成、彼此平等的。

3.卦象和卦爻中的陰陽平等

從卦象和卦爻來看，看似陽尊陰卑，實則不然。陽尊陰卑觀點的依據(jù)在于在某一具體的卦中通常陽爻代表君子，陰爻代表小人，有尚陽之意。例如，泰卦《彖》曰：“內陰而外陽，內建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之道長，小人之道消?！保?］119泰卦由乾下坤上組成，下面三陽爻代表君子，此三爻有逐漸上升的趨勢，即君子之道日益昌盛；上面三陰爻代表小人，此三爻有逐漸消退的趨勢，暗示小人之道日益衰微，所以說是亨通之卦。與之相對的否卦是坤下乾上，下面三陰爻有逐漸向上發(fā)展的趨勢，所以說“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5］130，利小人而不利君子。再如剝卦和復卦，從卦象來看一陽來復的復卦為亨通的，眾陰迫陽的剝卦則是不利的［11］。剝有剝離之意，是負面的；復有復歸之意，是吉祥亨通的。這些都給予了陽更多正面意義，而給予陰更多負面意義。

然而，據(jù)此認為陽尊陰卑是不合理的，《周易》中也有與之相反的崇陰之意。升卦坤上巽下，坤為母為陰，巽為長女為陰，上下兩卦皆為陰，卻亨通。并且升卦從小過卦變來，小過卦的九四從四位下來到二位，呈現(xiàn)陽下陰上的趨勢?！跺琛吩唬骸叭嵋詴r升，巽而順……是以大亨?！保?］434虞翻注：“柔，謂五，坤也。升謂二。坤邑無君，二當升五虛。”［12］173孔穎達疏：“升之為意，自下升高，故就六五之尊?！保?3］這說明整卦有柔順的陰氣積聚上升之意，九二升至六五，陰升陽降亦可貞吉。謙卦艮下坤上，卦象為山入地中，下卦艮為山為陽，上卦坤為地為陰，雖陰居陽上，但卻是六爻皆吉的亨通卦。《彖》曰：“地道卑而上行……地道變盈而流謙”［5］155，謙卑的地道向上運行，使溢滿的狀態(tài)變得不滿，正是這種謙卑的品質使得萬物亨通。謙卦從剝卦變來，虞翻注“乾上九來之坤，乾盡坤中，上來反三”［12］89，剝卦上九陽爻下降，陰爻上升，陽下陰上表示陰陽交合，整卦仍是亨通的。小蓄卦“柔得位而上下應之……乃亨”［5］101，并沒有因為六四陰爻得位而有咎，反而是陰爻得位，陽爻與其應和、貞吉。再如隨卦，“剛來而下柔，動而說，隨。大亨貞，無咎”［5］173。朱震注：“隨自否來……剛來下于柔，柔往而隨之?！保?0］110王夫之注：“隨者，否陽來初以從陰而消否者也?！保?］63隨卦自否卦變，否卦的上九下初六，陽爻下降，陰爻來附，陰陽和合故大亨。

可見，《周易》的六十四卦并未因陰上陽下、陰多陽少就不亨通、就是卑賤的。陰陽其實并沒有嚴格的尊卑關系，二者在事物生成變化過程中的作用是平等的，具體的尊卑貴賤不是由陰陽二爻自身決定的，而是要結合具體情景的。陰與陽只是性質不同，并無地位上的優(yōu)劣高下之分。

4.先天八卦與后天八卦中的陰陽平等

從先后天八卦來看，陰陽仍是平等的。陽尊陰卑是指先天之象，而陰尊陽卑蘊含著后天之變［11］。從整體來說，陰陽并非一尊一卑，而是動態(tài)平衡、相互平等的。井卦和謙卦都有陽下陰上之意，這也就是說在這個過程中以陰為尊，只有這樣才能陰陽合和、萬物化生。陽尊陰卑代表先天八卦中的乾坤定位，這是自然中不變的本體，是天地自然原初呈現(xiàn)的面貌。而后天八卦則是強調陰上陽下、陰陽互通、二者相交?！瓣幧栂柹帨?，二氣交互，萬物生焉。”“陰入陽，陽入陰，二氣交互不停，故曰生生之謂易?！保?］56后天之道是天道和地道在不斷變化和運行中的規(guī)律，這就需要陽氣向下運行、陰氣向上升騰，如此才能實現(xiàn)萬物生成變化。陰陽尊卑并不是嚴格固定不變的，而是“上下無常，剛柔相易”［5］681。蒙卦九二說：“包蒙，吉……子克家，剛柔接也?！保?］58剛柔相接，陰陽相錯，才是貞吉，陽高高在上并不貞吉。

總的說來，《周易》中的陰陽關系是平等的，雖然先天之象和后天之變側重不同，但二者均處于一個動態(tài)平衡、和諧運行的狀態(tài)，并不能單就先天的天尊地卑而否認后天的陰上陽下運行狀態(tài)，更不能對《周易》斷章取義，只看到陽尊陰卑，而不見陰尊陽卑，應該用動靜結合、先天本體與后天變化相結合的平等視角看待陰陽二者的關系。

二、位之平等

《周易》中有君子小人之分，以及君臣、夫婦、父子之分。六爻對應社會等級制度，“初爻是元士位，二爻是大夫位，三爻是三公位，四爻是諸侯位，五爻是天子位，上爻是宗廟位”［6］489。這無疑是人與人之間存在的差等性的表現(xiàn)。這種天與地、君子與小人以及爻位對應的等級制中表現(xiàn)出的差等的含義為何？這種等級與平等是矛盾的嗎？這些問題的關鍵在于“位”，只有從“位”出發(fā)才能真正理解《周易》中差等和平等的含義。

1.空間之“位”

“位”的原初含義是空間上的方位、位置。方位有上下，空間上的上下與地位上的高低不同，并不包含價值判斷?！拔弧彼硎镜奈恢玫暮x依據(jù)圣人觀象系辭的思維方式而形成?！吨芤住分械莫毺厮季S方式是意象思維，它不同于邏輯思維，沒有嚴格的邏輯推理過程，而是以類比、類推的方式得出結論。“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保?］653六十四卦的卦象及其表示的秩序是圣人觀察天下萬物的精妙變化，從具體的事物類比、意會出具有普遍性的爻位、卦象，從天地草木蟲魚鳥獸等自然之物中抽象出一般的卦象，再把意會到的道理整合到卦象中。卦象是自然界地理意義上的空間秩序的體現(xiàn)，并非尊卑貴賤的價值判斷的顯現(xiàn)。

具有空間方位的自然秩序可以從八卦圖中看出。先天八卦圖為“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5］701，其中“天地定位”說明在大自然中天地一上一下的位置是固定不變的?！疤熳鸬乇啊敝械淖鸨捌鋵嵤强臻g之位，而不含價值判斷。先天八卦圖中乾南坤北、艮西北兌東南、震東北巽西南、坎西離東表示萬物先天的空間秩序。后天八卦圖是“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zhàn)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5］705。在后天八卦圖中，震東、巽東南、離南、乾西北、坎北、艮東北表示萬物的后天空間秩序。無論天地還是其他萬物存在空間上的不同，并不存在地位上的貴賤［14］。空間方位并非社會地位，事物在空間方位上有所不同，并不能說明其中蘊含了尊卑貴賤的不平等之意。

2.自然秩序之“位”

自然秩序之“位”是對自然界運行規(guī)律的概括總結，并非對尊卑貴賤的區(qū)分?？臻g方位進一步演變，形成代表抽象意義的自然秩序之“位”?！疤斓卦O位，而易行其中矣。”［5］622乾坤的位置確定了，其他事物的位置也就隨之確定了，包含宇宙萬物運行規(guī)律的易道就在“位”之中體現(xiàn)出來了。圣人把自然界空間上的不同位置融入卦象中，用爻位來表達自然秩序，從而形成天地人三才之道?！断缔o下》：“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兩之，故六?！保?］687每卦六爻一分為三，分別代表了天道、地道和人道。初爻和二爻在下，代表地道；三爻和四爻在中，代表天地之間的人道；五爻和上爻在上，代表天道。三才之道不僅僅指空間上的位置，而且代表了宇宙萬物運行的自然秩序。在這個過程中，空間之位進一步演變?yōu)槌橄蟮闹刃颉Ｃ舷驳呢詺庹f將卦與四時、十二月、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物候相配，構建了一個包容時空秩序的體系；京房創(chuàng)立納甲說，用十天干和十二地支配六十四卦，并將五行融于卦中［15］。六十四卦的體系包含了天文、歷法、農事……這一體系宏大，自然萬物的運行秩序皆可在卦中體現(xiàn)出來，六十四卦是解釋自然抽象秩序的有力體系。在這個體系中，萬物在宇宙整體中都能夠找到各自對應的位置，因位置不同而作用不同。圣人設“位”不是為了區(qū)分高低貴賤，而是為了用“位”表現(xiàn)宇宙秩序。自然秩序只是事物的運動規(guī)律，它所體現(xiàn)出的差異并不代表地位的高低貴賤。

3.社會秩序之“位”

“位”在人類社會中則表現(xiàn)為社會運行秩序。社會秩序之“位”是由自然秩序之“位”推演而來的。京房認為，“天地革變，人事隨而更也”［9］17，人類社會的運行法則是依據(jù)自然運行規(guī)律類比而來的，由于在自然界中，天與地本身就具有差別，因而天地存在的等差性也決定了人間社會必然也是一種等差性的結構存在［16］。“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保?］623圣人把自然中的事物用抽象的方式——卦表現(xiàn)出來，并給六十四卦的每一爻都附上說明，即 “爻辭”，用爻辭進一步補充說明人事中的道理和吉兇禍福，由天地自然推及人類社會。在此意義上，可以說人類社會確實存在等級之分和差等結構。

雖然社會秩序存在差等結構，但是《周易》卦爻體系不是據(jù)此判定人或物的尊卑貴賤的，秩序上的差異與平等并不沖突。不同之位所體現(xiàn)出的差等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運行的前提，自然秩序的運行需要有各種不同的事物發(fā)揮不同的作用，那么人與人之間也存在不同，社會發(fā)展需要不同的人共同推動?！疤觳灰粫r，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緒業(yè)不得不多端，趨行不得不殊方。圣人……無故無新，無疏無親，故能法天。五行異氣，而皆適調；六藝異科，而皆同道?！保?］216人與人之間雖有不同，但這種不同只是社會分工的不同，并非尊卑上的差別，圣人效法天道，對待人沒有親疏貴賤之分，五行六藝雖有功用上的不同但本質相同。

圣人根據(jù)事物是否處于適當?shù)奈恢门袛嘀刃蚰芊裾＿\行，“當位說”中蘊含著《周易》別樣的平等觀?！断缔o上》說：“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保?］605六十四卦中有四十卦都提及陰陽爻是否當位，即是否處于適合它的位置上，并據(jù)此來判斷禍福貴賤。“道有變動，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雜，故曰文；文不當，故吉兇生焉?！保?］687《周易》有四十卦提到是否當位。京房、王弼、張載等歷代易學家注解《周易》也都常用“當位說”，“位不當也”是兇，“當位也”則是吉?？梢?，圣人的目的是讓包括人在內的世間萬物都各得其位，讓每一個事物的本性都能夠彰顯出來，這才是最大的平等。平等不是給予每一類物都一模一樣的條件，而是給予它們各自發(fā)展所需的條件。

結合具體卦爻來說，乾卦《彖》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5］6，乾是化生萬物的初始力量，乾道運行流轉是為了讓萬物各自得到相宜的生命和本性。只有萬物各得其宜，才能“保合太和”，達到最為和諧的狀態(tài)。易道所體現(xiàn)的平等在于它作用于萬物之初便是為了讓萬物各自得到適宜的本性。對于家庭來說，“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5］345，在家庭內，父子、兄弟、夫婦都要處于適宜的位置，只有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盡好職責，處事得當、不逾矩，家庭秩序才能穩(wěn)固安定。對于人類社會來說，“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5］653。也就是說，把財貨聚集起來，形成集市，人們通過交換貨物，各自得到所需之物。噬嗑卦啟示我們，平等是要讓每個人各自得到所需之物，而不是無差別地給予每個人相同的發(fā)展條件。這種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平等觀后來被儒家進一步發(fā)展，孔子、荀子都認為最大的平等是以差異為基礎的，讓每個人各得其所、各盡其能，這就是對每個人最公平的對待。

綜上所述，爻位雖有上下之分，但并無貴賤之別。決定每一爻的吉兇禍福、尊卑貴賤的是陰陽爻是否當位。在《周易》中承認“位”有差等并不代表否認平等，差等是人具有的不同特質的體現(xiàn)，這些特質有異同之分，而無歧視之意?！吨芤住肥菑牟畹瘸霭l(fā)，不否認人的自然稟賦、性情特質、出生條件的差異以及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間的差異，追求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平等而非抹殺一切區(qū)別的絕對平等，這種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平等就是讓不同的物和人得到充分的發(fā)展。

三、德性平等

《周易》中的平等意蘊還包含于“德”之中?！暗隆斌w現(xiàn)了人性修養(yǎng)上的平等，是修身養(yǎng)性的個人內在規(guī)范，人只有通過進德修善的方式才能達到理想的君子人格。

首先，德性的平等基于對人性的形而上學設定，在人性上人同樣具有平等性?！吨芤住氛J為，人性包括善與惡兩方面。人性之善是人繼承易道而先天具有的?！断缔o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保?］617道分陰與陽，萬物在生成時就繼承了道的善，道在人之中顯現(xiàn)出的性質就是人之本性，由道鑄成的人之本性具有善的一面。但天地在賦予人善性的同時也賦予了人潛在的惡，易道分陰與陽，由它形成的人性也分善與惡。合乎道的是人之善性，不合乎道的便是惡性。無論君子還是小人，他們的本性都來自對道的繼承，既包含著善，也蘊含著惡［17］，“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柔而生爻……窮理盡性以至于命”［5］697。圣人通過觀察天地之數(shù)、陰陽之變、剛柔之道而知曉人性，人性與萬物一樣都通于天地之性，天地有陰陽剛柔，人性也有善惡。大有卦說：“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保?］148這說明君子不僅有善念，同時也有惡念，要及時遏制惡的一面。《系辭上》曰：“悔吝者，言乎其小疵也。無咎者，善補過也?！保?］612無論是君子還是小人都會有過錯，只有勤于抑制惡的一面，及時糾正錯誤，方能沒有咎害。君子和小人的本性都是一樣的，都是有善有惡，在這個層面上可以說人具有先天的人性上的平等。

其次，先天平等的人性顯現(xiàn)出來的是善還是惡要靠人的后天努力，人性的后天生成性蘊含著人人皆可成圣的機會平等?！啊疂擙埼鹩?，何謂也？子曰：‘龍德而隱者也。”［5］12朱震說：“君子積善成德，以其成德行之為行，日可見于外而不可掩者……隱之為言，隱伏而未見于世，行而其德未成?！保?0］44君子的德性、德行不是先天就具有的，而是潛藏起來的，只有通過積善才能讓德性彰顯出來。先天形成的人性只是使人具有善惡的潛質，但在行為中表現(xiàn)出的人性是善還是惡則是人后天自主選擇的結果。在日常的小事中不斷積累善就可以成就善名，“善不積不足以成名”，這說明善是靠后天善的行為不斷積累起來的，而非先天就已經形成的。與善相對，惡行不斷積累就會產生惡果，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性就是惡的?！胺e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保?］37所以，后天彰顯出的是君子的善還是小人的惡，都取決于人的積累。君子不是天生就是君子，而是不斷積累善行、發(fā)揚善性的結果；小人也不是天生就是小人。德性的后天生成性肯定了“人皆可以為堯舜”的平等性。

再次，無論君子還是小人都需要修養(yǎng)德性，在道德修養(yǎng)的功夫上，人與人也是平等的。對于小人，《系辭下》說：“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也。”［5］664小人不感到恥辱就不會彰顯出仁德，不產生畏懼就不會表現(xiàn)出道義。革卦上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征兇，居貞吉?！保?］468小人受到君子變革的影響，洗心革面，雖上六乘九五剛爻，再冒進會有兇險，但若能改變自身、順從正道，便可居正貞吉。換言之，小人通過外界小的懲戒可以彰顯人性之善，即使是小人也有善根，只要加以引導、教化，他們也能成就善德。對于君子，《周易》強調君子要進德修業(yè)，通過后天的不斷努力提高德性，達成理想人格。乾卦九三說：“‘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yè)。”［5］14乾卦認為，君子要終日保持謹慎的態(tài)度，忠實守信，以此進德修業(yè)，化危為安。乾卦九四“君子進德修業(yè)，欲及時也”［5］15說明了君子修德的時機，修德要及時，要在壞的局面發(fā)生以前就及時修德，在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到來前完備自己的德性，這樣才能沒有咎害。所以說在修養(yǎng)德性上人人是平等的，并不會因為現(xiàn)有德性較高就代表了以后的德性也是高尚的，君子和小人都要時時修養(yǎng)德性，德性是通過后天努力不斷提高的，在修德的功夫上人人平等，都不可懈怠。

四、《周易》平等意蘊的現(xiàn)代價值

《周易》中的平等意蘊是對現(xiàn)代社會平等價值觀的豐富和補充，將《周易》中的平等意蘊與現(xiàn)代社會中的平等聯(lián)系起來，對于實現(xiàn)傳統(tǒng)平等觀的現(xiàn)代轉換、構建社會主義平等觀具有啟發(fā)性意義。

首先，“位”所代表的平等秩序豐富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文明社會的思想內涵。中共二十大報告指出，“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的內在要求……站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度謀劃發(fā)展”［18］49-50?！拔弧彼淼淖匀恢刃蚝腿祟惿鐣\行秩序是從觀物取象的方式中得來的，這意味著平等不僅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也包含自然與人之間的平等?！拔弧卑斓厝巳胖?，人道順應天道和地道，而非凌駕其上。三才之道中的天、地、人具有內在統(tǒng)一性，三者相互圓融互通，共同構成六十四卦的完備體系。人道是圣人通過觀察自然運行規(guī)律而構建出的秩序體系，達到了天人合一，人順乎自然。這種思想認為自然與人平等互通，人要敬畏自然、順應自然。這有助于增強人對自然的尊重，把自然放在與人平等的位置上去看待，而非僅僅把它當作人實現(xiàn)自我目的的工具。近代西方的自然觀是主客分離、二元對立的，這種自然觀把自然當作人可以改造的客體，使人凌駕于自然之上，

過分強調人的主體地位，導致人與自然相分離、相對立，加劇對自然無節(jié)制的掠取，造成環(huán)境惡化。而《周易》中的秩序體系強調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自然萬物有其特定的位置，人也具有相應的位置，二者和諧互通，運行有序。人在充分認識由“位”體現(xiàn)的自然秩序的基礎上而開展的物質生產活動就不會有對自然的蔑視和破壞，而應是順應自然、保護自然。這種人與自然平等和諧的思想有助于促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用傳統(tǒng)文化中的思想滋養(yǎng)現(xiàn)代生態(tài)文明思想，使《周易》中有價值的傳統(tǒng)思想在我國生態(tài)文明建設中煥發(fā)生機與活力。

其次，《周易》所蘊含的德性上的平等有利于更加深入地理解人性層面的平等，啟發(fā)人尋求內在平等，進而豐富對平等的評價標準，減弱對單一評價體系和外在制度規(guī)范的依賴。平等具體可分為政治、道德、社會地位、經濟、能力、福利等多方面的平等。《周易》中的德性平等與儒家的平等觀一脈相承，與儒家以仁為核心而構建起的人性平等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周易》中由“位”體現(xiàn)的卦爻體系及其蘊含的自然秩序、社會秩序與儒家的差等秩序也具有相似性，它們都強調從差等出發(fā)尋求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平等，從人性的角度肯定人人平等，強調用德性的平等看待人。《周易》中的德性平等是對人格平等的肯定。一方面，《周易》中的平等是對人性、德性上的平等的強調，這種平等思想是對西方權利平等思想的補充?，F(xiàn)代社會中的平等一般指法律、權利上的平等，而權利平等容易導向把他人看作侵犯自己平等權利的對立方，需要具有強制力的外在制度的約束和保障；而人性和德性的平等則會促使人向內修養(yǎng)德性，探求生命的深度，從而形成自覺地平等對待他人的內驅力。平等不僅是政治意義上的向外的權利訴求，更是向內的對人本性的深刻認識，人與人之間不只有硬性的權利上的平等關系，也具有內在德性價值上的平等。另一方面，《周易》中的平等思想也是對商品經濟高度發(fā)展的社會中用金錢衡量人的社會地位高低的做法的糾正。受資本主義經濟的影響，貨幣拜物教在我國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負面效應，對金錢的推崇導致社會評價標準的單一，不少人只用金錢衡量人的成功與否和社會地位的高低。以金錢為主要評價標準是對人片面、單一的評價，《周易》中的平等思想注重以德性衡量一個人，有利于跳出經濟評價標準的局限，全面地看待個人。《周易》中的人性和德性平等思想是對現(xiàn)代平等思想的補充完善，是豐富社會主義平等觀的重要思想源泉。

再次，《周易》中的平等思想有利于加強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建設，形成平等的社會道德氛圍。平等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容之一。中共二十大報告指出，要廣泛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鑄魂育人；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融入社會發(fā)展、融入日常生活；提高全社會文明程度；實施公民道德建設工程，弘揚中華傳統(tǒng)美德，提高人民道德水準和文明素養(yǎng)［18］44。社會主義的平等觀追求權利上的形式平等和分配結果的實質平等的統(tǒng)一。分析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科恩對羅爾斯、諾齊克的自由主義機會平等觀進行了批判，闡述了社會主義平等觀，主張社會主義平等是對資本主義平等的超越，是真正的平等。資本主義的平等觀只是形式上的平等，具有局限性，即使人在權利上平等，依然會導致分配結果的不平等。而社會主義平等觀不僅要求人在權利上平等，而且追求人對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從而達到現(xiàn)實的平等。目前我國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仍未達到實現(xiàn)實質平等的條件，仍需大力發(fā)展生產力。在大力發(fā)展生產力的同時需要注重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的促進作用，良好的平等道德風尚有助于社會主義平等的實現(xiàn)。社會主義平等不僅需要強制性的外在制度，而且還需要非強制性的個人選擇，也就是平等的道德風尚［19］，這正是《周易》中的平等意蘊與社會主義平等觀相契合之處。《周易》中的德性平等導向人自覺地平等對待他人，把平等更多地當作一種義務，而非僅僅當作權利。人具有人性、人格上的平等，那么每個人就沒有正當理由不平等地對待他人。德性平等強調人人都需要進德修善，提高自身的德性，這對于提高個人平等意識具有重要意義。當人自身的德性修養(yǎng)提高之后，人尊重他人、平等地對待他人的意識就會隨之增強。這種平等意識具有更高的道德上的意義，人平等地對待他人的行為是出于自身道德的驅動，而非外在制度的強制。如果人人都能夠不斷進德修善，良好的社會平等氛圍也就能夠實現(xiàn)，社會主義平等觀也就能夠真正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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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毛麗娜 武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