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恩典（長詩）

何永飛

1

死去的人，成為草木

活著的人，也會成為草木

葳蕤大地，將時光養(yǎng)大，風之手

拔掉骨頭里的黑暗和顫抖

生命之根，抵達荒漠，抵達枯河

刀尖生銹，上面坐著一個綠色的王國

2

收集冰冷的眼淚，以及破碎的歌聲

捂熱，復原，然后還給人間

托起凋落的陽光和春色

命運再次被拓寬，流失的泥土

重返家園，蝴蝶的翅膀，犁開沉寂

童話擁有血肉之軀，與衰老隔離

陷入黃昏的路，脫險，摸到天之邊

3

橫掃劫數(shù)的古柏，被封為神

它咽下前來行刺的利劍，化劍為水

它在暗疾上修建廟宇，點石成仁

它將烏鴉的黑色咒語，捏成頌歌

流浪漢，信徒，盜賊，斷魂人

它都視為子女，贈予清涼和歡喜

4

一條江直立，成為詩人的墓碑

赤膽忠心，從未被塵埃腐蝕

濤聲撞擊長夜，明月為天地招魂

一株香草，一片香草，替詩人活著

撣掉昨日的傷痛和悲憤，在季節(jié)之上

行走，舞劍，高歌，狂風敗陣而逃

5

經(jīng)受暴雨和烈日嚴刑拷打

也不曾屈服的脊梁，脫離陰謀

被一雙曾撫平滄桑的手，制作成古琴

高山跨過時空，流水切斷塵俗

知音策馬而來，對飲，互訴衷腸

明月之眼，檢閱千古離愁別恨

最終留下痕跡的，寥寥無幾

史冊發(fā)黃，幸好其角落里

還藏著純凈的天籟和暖心的故事

6

從寬廣的山野，到狹窄的屋內(nèi)

夢被倒置，這是逃不過的劫

要么茍且偷生，要么憤慨殉道

而都沒有，慈悲的草木，選擇拯救

對抗四面擠壓過來的孤獨

鏟除成堆的蒼白，撲滅主人的焦慮

以及無名怒火，逆生長的硬骨

打開鐵籠的暗門，放出變形的活法

7

肉身卸下自己背負的苦惱

塵埃之獄瓦解，菩提葉上有星河

菩提子里有覺醒的萬畝沙漠和冰川

走丟的靈魂，被螞蟻搬到菩提樹下

喂養(yǎng)，洗禮，修補，指引

然后得以證悟，然后找到歸途

8

波濤洶涌，弱者落水，拼命掙扎

離岸邊越來越遠，死神勝利在望

烏云的裝尸袋，已打開口子

一根木頭，突然現(xiàn)身，拆散悲劇

有人說是菩薩，有人說是自己的真身

9

安靜地生長，不驚動蟲子和鳥獸

避開善惡難辨的目光

不參與任何一場毫無意義的紛爭

鐮刀和斧頭咬斷筋骨，沒喊疼

沒記恨欲望橫流和使陰招之人

從體內(nèi)取出火焰，縮短寒夜

10

臨終，不管厭世，還是戀世

都得脫下所有的喜怒哀樂，還有榮辱

開辟的疆土，或?qū)?，或?/p>

抓住的光影，或肥，或瘦

都得清零，棺木和骨灰盒

是大地分發(fā)給生命的最后一副盔甲

當悲傷腐爛，當隱情剃掉惡骨

墳頭草就會擠破陰陽之間的門板

為遠行的人回來報平安

11

蜘蛛吐絲，織網(wǎng)，借樹的手臂

設(shè)伏，密謀，殺氣升騰

蝴蝶防不勝防，落網(wǎng)

掙扎的翅膀，耗盡力量和溫熱

蜘蛛露齒笑，饞涎欲滴

樹揮動手臂，網(wǎng)斷，蝴蝶飛出厄運

12

挖掘機沖在時代的前沿，無堅不摧

寧靜的尸骨，橫在商業(yè)廣場

大地的隱私，陳列在展柜里

一小片青草，繞開水泥的封鎖線

清洗和包扎一座城深而長的傷口

13

寒梅解開院落的穴位，荒涼消散

白雪飄進少女的日記

推窗，凝望，遠山跨過世俗的偏見

相愛的人，補好上輩子的漏洞

枯葉封住埋著毒咒的喉嚨

不朽的根，穿過神壇，掀翻壓迫

衰弱的道義披上榮光

14

幽谷居所與苦難現(xiàn)場，只隔一念

蘭香去除靈魂的瘴氣

逐利之人，看到萬箭對準自己

立即掉頭，脫俗，覺悟

萬兩黃金，難買半截干凈之骨

塵中仙子，鋪開卷起很久的晴空

15

饑餓在祖先的胃上打孔，建造宮殿

仁慈的草木獻身，在火中歌唱

血、肉、骨、魂，換取泥土的肥沃

播下的種子，騰空而起

抱緊太陽，碩大的果實

奪回生存領(lǐng)地，噩夢結(jié)束

狂風在記憶的源頭，安靜下來

16

摁住謀反的山，泥石流的叛軍

蠢蠢欲動，家園隨時會被侵吞

有些草木已為此犧牲

而更多的草木又站出來，前仆后繼

斷骨上，有通往天空之路

以靜制動，這將會是一場持久戰(zhàn)

17

沉睡的思想，從一杯茶中醒來

水有了骨頭，安靜之人有了底氣

不再對誰的臉色，投去委屈的目光

不再將本已消瘦的自己，埋于陰郁

脫掉偽裝，隱于鬧市，指尖有山峰和溪流

舌尖有白云和琴音，窄窄的茶幾

足以擺放日月星辰，以及孤苦的魂兒

18

石頭的孤獨，堆積成山

飛鳥繞道，日子堅硬，荒無人煙

向死而生的草木，往上爬，再往上爬

忍著饑渴，追趕節(jié)令，在針眼般的縫隙

扎根，擠出所剩不多的綠，修正碑文

——石頭未窒息，披著袈裟正在升天

19

去火，明目，活血，舒筋，止咳

消腫，化瘀，接骨，解毒，抗癌

暖胃，補氣，醒腦，提神，清心

有些草木來自煉丹爐，用肉身和精血

與疾病搏斗，虛弱的人間，面色紅潤

病危書廢除，還有一些秘密配方

專治各種疑難雜癥，專治變黑的靈魂

20

野草，異常頑強，踩倒又站起

鐵器的鋒利，遏制不住熱血的流動

疤痕處，又長出頭顱和韌勁

原諒有意或無意的傷害

接納饑腸轆轆或無家可歸的闖入者

有贊美，有謾罵，有不明態(tài)度

都輕輕地覆蓋，趁無人注意，閉關(guān)修煉

21

老梨樹使勁堵住村莊底部的破洞

不讓僅剩的老人和小孩，再掉落下去

腐朽一半的身子骨，還不服輸

舉出的白色火焰，依然蓋滿天空和春天

果實依然碩大無比，它還使勁抓著

通往外面的小路，怕出去的人回不到家

22

生命翻轉(zhuǎn)過來，未死，更硬朗

交給刻刀，在疼痛中超脫

經(jīng)歷苦難最多的木頭成為神像

始終懷揣善美的木頭成為花格子窗戶

喜歡人間氣息的木頭成為桌、椅、瓢

或其他，多余的殘料和碎屑

跳入火塘，救出被困的溫暖

23

沒有單獨的名字，或有意把名字隱于

塵世之外，不愿爭寵，向藍天奔跑的速度

向季節(jié)頂端奔跑的速度，超出常規(guī)

可從不張揚，讓有名的一些草木

措手不及，輸?shù)煤軕K，當人類走投無路

這些被遺忘的角色，總會創(chuàng)造奇跡

24

草色鋪滿一個民族的生命史

牧歌遼闊，琴弦上駿馬奔騰

肥壯的牛羊，把天地重疊在一起

枯萎的月光，從純真的愛情中

抽出新芽，高高的草尖，掛著

明亮的清晨和火紅的傍晚

25

爬上大樹的人，抓住天空的心跳

有飛翔的沖動，牢固的樹根

努力不讓人間跑偏，枝葉不斷捧出

綠蔭和鳥鳴，雷電留下的刀疤

那是為良心被蒙蔽者承受酷刑所致

26

當人們無路可走，草木讓到了邊上

挪出位置，供腳印繼續(xù)向前，歡唱

當人們無處可歸，草木也挪出位置

擺放房屋和墳墓，安置含淚的生

安置無言的死，包括一些不明不白的悲痛

當繁鬧退去，只剩下孤寂和荒涼

草木又回到原地，依舊挺直腰桿

支撐著搖搖欲墜的人心和世道

27

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無數(shù)棵樹

鐵骨錚錚，放棄高山的圣殿

順江而下，以洪水，洗凈傲慢和偏執(zhí)

然后被攔截，而更多的是主動靠岸

在最貧瘠、最寒冷、最陰沉之處

設(shè)立道場，與地獄之門相對

28

草木行走在眾生的前面，悄無聲息

要探明道路，要儲備好力量

要鏟除生命的悲苦，要填補季節(jié)的缺漏

有時，草木還要繞到眾生的后面

收拾留在人間的殘局，以及遺恨

責任編輯：黃立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