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敘事視角新探

李梅

《孔乙己》是經(jīng)典文學作品，在中學語文閱讀教學中已有不可計數(shù)的理論剖析以及教學策略，但大多數(shù)的教學設(shè)計都是從閱讀者的角度入手。初中語文課程標準中有關(guān)于核心素養(yǎng)內(nèi)涵、對于審美創(chuàng)造的要求，義務教育階段提出：“審美創(chuàng)造指學生通過感受、理解、欣賞、評價語言文字及作品，獲得較為豐富的審美經(jīng)驗，具有初步感受美、發(fā)現(xiàn)美和運用語言文字表現(xiàn)美、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逼胀ǜ咧姓n程標準則提到要在審美體驗、評價等活動基礎(chǔ)上“形成正確的審美意識、健康向上的審美情趣與鑒賞品味”。在兩個學段的核心素養(yǎng)比對中，高中階段對于審美鑒賞和審美評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何提升審美鑒賞品味在初高中閱讀教學銜接中尤顯迫切。

語言文字及文學作品就是中學階段最重要的審美對象，對文學作品進行多角度的閱讀與分析，是培養(yǎng)學生審美能力和提升鑒賞品位的重要途徑。《孔乙己》是義務教育學段九年級下冊小說閱讀單元的重要文學作品，而九年級正處于初高中閱讀教學的銜接階段。筆者試圖改變以往的教學策略，從寫作者的角度出發(fā)，從探究敘事視角著手，與高中課程目標相契合，在初高中閱讀教學中實現(xiàn)銜接，幫助閱讀者更好地理解作者的意圖，以期更好地理解作品內(nèi)涵，提高學生的閱讀審美情趣和鑒賞水平。

一定的敘事視角是小說剪裁的立足點，同一個題材，假如從不同的視角進行觀察，便會產(chǎn)生不同的剪裁處理。所謂敘事視角，指的是講述故事時作者對故事內(nèi)容進行觀照和講述的角度，它集中表現(xiàn)了敘事者同他所敘述的故事之間的位置關(guān)系。獨特的視角的選擇，不僅能盡顯文學作品的敘事功能，更能對小說主題的呈現(xiàn)產(chǎn)生非一般的效果?！犊滓壹骸愤x取的是一個十二歲小伙計的視角，通過第一人稱敘事有限地展現(xiàn)孔乙己一生的悲劇命運。在小伙計敘事的故事里除了孔乙己，還出現(xiàn)了許多人物，比如短衣幫、掌柜、穿長衫的、丁舉人等。這些人都看著孔乙己由生走向死，都可以作為故事的講述者，但魯迅先生選擇了最無關(guān)緊要的小伙計。且不說選擇小伙計作為敘事視角的好處，先來反觀，換一個視角來講述孔乙己的故事會產(chǎn)生怎樣的效果呢？筆者在執(zhí)教《孔乙己》時，試圖讓學生分別從短衣幫、掌柜、孔乙己的視角，重新講述孔乙己的故事，并借此分析不一樣的視角所呈現(xiàn)的人物形象的區(qū)別。

一、短衣幫的敘事視角

短衣幫是一群社會地位低下、生活貧苦的勞動者，他們的經(jīng)濟條件、社會地位和孔乙己一樣，但是他們通過勞動獲取生存條件，所以瞧不起同樣經(jīng)濟條件落后還不好好工作的孔乙己。因此，落榜卻始終不肯脫下破舊長衫的孔乙己無法得到短衣幫的身份認同。經(jīng)濟條件和社會地位低下的短衣幫，對境況更差的孔乙己絲毫沒有同情，“這類人群的特點是愛圍觀、看熱鬧、麻木不仁、引高踩低”，他們拿偷東西挨打、科舉落榜來嘲笑孔乙己：“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的傷疤了！”“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么？”“你怎的連半個秀才都撈不到呢？”把他當作酒后的笑料和談資，他們自己過得不好，仍要踩踏比他們境況更苦的人，以滿足自己無聊的生活，足見短衣幫對孔乙己的冷酷無情。由短衣幫視角來講述孔乙己的故事，讀者看到的是好喝懶做、自命清高、死要面子的孔乙己，這是一個被鄙視的不勞動者，由于短衣幫認知的局限，孔乙己的悲劇命運最終會被歸結(jié)于自身的墮落。

二、掌柜的敘事視角

掌柜的最惦記孔乙己的是“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商人重視經(jīng)濟利益，在掌柜眼里，窮困潦倒的孔乙己只配在欠十九個錢的時候被想起。掌柜的唯利是圖在小說中筆墨不少，從小伙計的職務安排，到對待穿長衫和短衣幫的態(tài)度，以及在酒里摻水這幾個情節(jié)中，足見商人的勢利冷酷。掌柜對待孔乙己更是沒有絲毫同情，聽到孔乙己腿被打斷，就像聽到一個有趣的故事，只是一再追問：“后來怎么樣？后來呢？打折了怎么樣呢？”他的話里面沒有半點憐憫，只是為了獲取更多的談資。一副別人的悲慘是別人的事情，與己無關(guān)的姿態(tài)，當沒有更多信息可問之后，便“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此破降淖掷镄虚g足見掌柜的對孔乙己的冷漠無情?？滓壹罕淮蛘哿送?，爬著來買酒，掌柜的第一句話是：“你還欠十九個錢呢！”“仍然像平常一樣笑著對孔乙己說，你又偷了東西了”?！叭匀幌衿匠Ｒ粯印边@幾個看似平淡的文字，對于此時境況悲慘的孔乙己卻比利刃還要無情，魯迅先生正是在這樣不慌不忙的文字中刻畫掌柜的冷酷勢利。由掌柜來講孔乙己的故事，掌柜的唯利是圖就會弱化，而讀者看到的是掌柜眼里窮困潦倒、可有可無、欠債不還、任人欺凌的孔乙己的故事。

三、孔乙己的敘事視角

為什么始終要穿著長衫？為什么要滿口之乎者也？為什么說偷書不是偷？所有的問題孔乙己都可以用“我是讀書人”來辯白。他始終以讀書人自居，看不起短衣幫，不愿意脫下長衫與短衣幫為伍，他否認偷書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但讀書人“竊書不能算偷”的否認卻十分微弱。孔乙己盡全力維護著自己殘存的自尊，然而這樣的維護顯然是無效的，只是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他在物質(zhì)上不能像短衣幫那樣通過勞動獲取，在精神上又做不到完全的超脫，仍然還要喝酒還要茴香豆?！八窍毯嗑频昀镎局染拼╅L衫的唯一的一個人”，導致這樣矛盾形象的原因，正是孔乙己對“讀書高人一等”虛幻身份的固守與癡迷，他的迂腐個性使他一步步走向悲劇命運的結(jié)局。孔乙己不會對自己的性格缺陷進行反思，看不到舊文化制度對讀書人的殘害，孔乙己的視角，會受到自身自我觀察、自我認知、自我意識的局限，由孔乙己的視角來敘事，會呈現(xiàn)一個自命不凡卻命運不濟的讀書人的故事。

四、第三人稱全能視角

除了以上三種視角外，還存在第三人稱全能視角選擇的可能性。第三人稱全能視角即作者視角，也是小說敘事的慣用方式之一。全能視角可以全方位地塑造人物形象，甚至可以對孔乙己一生的境遇一一道來，也能夠?qū)π≌f中出現(xiàn)的每個角色做到更加全面、客觀的敘事。然而全面的塑造人物形象并非小說要表現(xiàn)的主題，孔乙己的悲劇命運固然是小說所要傳達給讀者的，但是魯迅先生更想讓讀者讀到的是“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谶@樣的主題，關(guān)于孔乙己的前半生的塑造就會顯得拖沓，而孔乙己偷書被打的情節(jié)也不需要作為一個重要情節(jié)敘事，只需通過他人之口提到，僅作為一個背景，以此引出孔乙己被嘲笑，進而表現(xiàn)人們的冷漠，這才是作者想要呈現(xiàn)的效果。而且實際看似客觀的第三人稱，常常帶入作者的主觀情感，在不知不覺中引導著讀者價值觀的走向，使得小說冷靜克制的基調(diào)發(fā)生變化，反而削弱小說主題的表達。另外，第三人稱敘事遠不如第一人稱視角，可以拉近作品和讀者之間的距離，增加故事的真實性和發(fā)生的可能性。所以，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也沒有成為魯迅先生的選擇。

五、小伙計的視角

通過短衣幫、掌柜、孔乙己的視角可見，每個成年人在講故事的時候都會帶上各自的價值觀，由于每個價值觀都引向一個唯一的主旨，就會使得小說主題單一化。比如短衣幫、掌柜的視角，會弱化他們的勢利和冷酷?？滓壹旱囊暯?，會不停地為自己辯解，而不會理性反思剖析自己的性格。因此，每個人的故事都有自身價值觀的局限。小伙計的視角雖然有限，由他來敘事卻要優(yōu)于其他視角。

首先，小伙計是一個十二歲的兒童，來咸亨酒店做學徒，他剛剛步入社會，還沒有形成世俗的價值觀，由他來敘事會顯得更客觀。同時他也是一個旁觀者，不管是被看的孔乙己，還是作為看客的短衣幫、掌柜都在他的觀察中，于是讀者就會在小伙計不動聲色的敘事中，既看到孔乙己的可悲可笑、迂腐不堪，又看到看客眼中孔乙己的形象，同時還看到看客們的勢利和冷酷，這樣不僅會讓孔乙己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也會使小說呈現(xiàn)出多角度的主題，使主題內(nèi)蘊更加豐富。

其次，小伙計的活動空間集中在咸亨酒店，所有的故事都由小伙計看到或是聽到，這樣使得故事的情節(jié)更加集中，毫無拖沓之感，短短三千多字，寫盡孔乙己一生的悲劇。另外，小伙計視角使得小說呈現(xiàn)多重敘事結(jié)構(gòu)，孔乙己的活動形成第一重結(jié)構(gòu)，短衣幫、掌柜對孔乙己的“看”形成第二重結(jié)構(gòu)，小伙計“看”孔乙己、短衣幫及掌柜形成第三重結(jié)構(gòu)，讀者通過小伙計的眼睛“看”所有的人，完成了第四重結(jié)構(gòu)。多重敘事結(jié)構(gòu)的呈現(xiàn)增強了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而讀者從小伙計冷靜客觀不做評價的敘事中，各自獲得屬于自己的共鳴點，透過小伙計的視角，能夠不受作者或是其他特定視角的影響，從而獲得獨特的閱讀體驗。

這就是選擇小伙計作為敘事者的理由，但是小說最悲劇的一點是，小伙計也逐漸被同化了，一開始他和故事毫不相干，但是掌柜允許甚至鼓勵他附和著笑。隨著不斷附和著笑，小伙計內(nèi)心對孔乙己的態(tài)度也產(chǎn)生了變化，孔乙己滿懷好意要教他寫字，小伙計想的卻是：“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孔乙己在掌柜的、短衣幫的成人世界里得不到精神上的慰藉，只有兒童對他構(gòu)不成壓抑，所以，他對兒童有特殊的情感，可是孔乙己最終連兒童的尊重也沒有獲得。以小伙計作為敘事視角，更增加了孔乙己的悲劇性，更深刻地揭露“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造成孔乙己悲慘命運的，除了他自身的性格，還有以咸亨酒店為代表的這個貧富懸殊、階級對立、人和人之間冷漠勢利的社會。同為弱者的短衣幫對他沒有同情，掌柜有經(jīng)濟條件卻沒有幫助他，同是讀書人的丁舉人還把他的腿打折了，正是這個冷酷無情的社會對于孔乙己這樣苦人的涼薄，最終一步步逼迫著孔乙己走向悲慘命運的結(jié)局。

綜上，這篇小說借小伙計的視角，以咸亨酒店作為小說發(fā)生的場景，刻畫了孔乙己的形象，揭示其性格，展示其悲劇命運，同時借咸亨酒店里人們對于孔乙己的態(tài)度，表現(xiàn)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漠。筆者以敘事視角的探究執(zhí)教《孔乙己》，收到良好的教學效果。透過小說敘事視角的探究，能夠提供給閱讀者一個不同于以往的新的視角來欣賞文學作品，引導即將步入高一的初三學生不再受小說三要素閱讀方法的局限，能夠打開思維的廣度，以新的方式去閱讀小說，進而提升閱讀的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能力。作為中學語文教師，不應受教學經(jīng)驗的束縛，需在不斷探索新的教學策略中進步，提升語文素養(yǎng)，努力成為與時俱進的成長型教師。

本文系福州市教育科學研究課題“核心素養(yǎng)目標下中學語文初高中銜接閱讀教學策略研究”（課題編號：FZ2021ZX013）的成果。

作者單位：福建省福州市金山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