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睡眠

閆文盛

單位附近的鐵路線上常常有列車咆哮著通過，但速度明顯地慢下來了，由于這里靠近火車站，而且屬于交通要道，因此我們就免不了時時被驚擾。有時候正在與某人通話，外面突然傳來轟隆隆的巨響，更兼之偶爾會有裂帛般的嘶鳴，是列車在將自己進站的消息通知站臺上的守候者——這聲音還會延長至十秒，十五秒，三十秒，我們便不得不停止說話，在巨大的喧嘩里等待那安寧重新回歸。有時候正在開會，外面的轟鳴也會不期而至，會議主持者不甘于將正在進行的陳述停頓下來，于是提高音量，對與會者重復(fù)著講說，但是稍微走點兒神的聽眾仍然不知所云。有時候睡思昏沉，列車來了，它不會因為附近有一些人正沉入夢境而減去進站的某個環(huán)節(jié)，于是睡眠被打斷了。

最開始的時候，每個夜晚的睡眠都是斷裂的。我們在突兀的響聲中醒來，用被子蒙住頭，稍后才翻身睡去。這樣的情景重復(fù)數(shù)次，第二天上班時面色便不太好。后來情況有變，我們從面北的宿舍里搬出去，到頂樓去睡。那里有兩間屋子是朝南突出來的，陰面有一排辦公室可以阻擋噪音。這下好了，我們基本上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但因為從繁雜的世界里獨立出來了，早晨起床時我們不記時辰，常常睡過了頭，上班遲到的事情便時有發(fā)生。被領(lǐng)導(dǎo)數(shù)說了幾次后我們才慢慢改正過來。到了周末，因為心中無事復(fù)又大睡特睡，反正身在高處，似乎不屬于凡塵，所以早晨不起床，不吃早餐，直接睡到大中午才下樓幾成定例。下樓時眼角的睡意還沒有徹底被清除，遇到單位里過來值班的人，就打個哈哈過去。他們嘀咕著說，心寬體胖，小心這樣睡下去會早早地發(fā)福。但是這警告尚未解除，單位里因為有新的員工進來，重新調(diào)整宿舍，我們數(shù)番爭取未果，就再度搬了下來。夜里的列車長鳴又開始充斥我們的夢境了。

這一次我們在樓下住宿的時間之長，達兩年之久。幾間宿舍是并排的，木頭窗子都很舊了，隔音效果很差，又因為正對著五十米外的鐵路線，所以聲音愈演愈烈，漸至成了災(zāi)難。單位左近是一個中型煤炭發(fā)運站，運煤的車皮常常從這里經(jīng)過，窗欞上便布滿了煤塵，隔周清理一次，但絲毫不起作用，不出三五日，便又恢復(fù)原樣了。我們?nèi)缤钤谝粋€黑色煤塵的世界里。睡覺的時候我們關(guān)緊窗戶，拉上厚厚的窗簾，這樣外面的聲音似乎可以略微減輕，但剛剛搬下來的時候我們?nèi)匀徊贿m應(yīng)，那斷裂的夢境成了難以回避的難題。我們夜間打牌、下棋、玩電腦游戲，使自己變得異常困倦了才去睡，可是頭剛沾枕頭，就有列車嘶叫著從遠方來了。這聲音是從小里一點點變大的，到后來就震耳欲聾了。列車壓迫鐵軌的聲音給地面帶來震動，像一次次小型地震似的。那時候我們常常擔(dān)心屋子的頂壁會禁不住這震動，以至有灰塵脫落，甚至還設(shè)想過這屋子會坍塌。幸好這擔(dān)心沒有成為事實，到后來，就連想都不去想了。

然而我們開始覺得自己的思想可笑，是與實際的生活絲毫不搭邊的矯情在作怪。半夜里，我們再度被驚醒，盡管這驚動是在片刻里發(fā)生，差不多只有一到兩分鐘的時間，可是若要再次入眠，就要費一番折騰。我們在床上睜著眼睛，仔細地聆聽那下一次驚動將會在什么時候來臨。這中間的間隔有時很長，我們的耐心已經(jīng)一點點地失去了，困倦再次襲來，到后來就又一次睡著了；有時這間隔卻很短，我們甚至來不及把眼睛合上，那轟鳴聲就開始出現(xiàn)，“隆隆隆”的巨響自東邊響起，一點點地向著我們所在的方向逼近。我們在躺著時感覺到外物的重壓，就干脆直著身子坐起來，在靜靜地等候那列車過去。如此這般，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的睡眠質(zhì)量急速下降。有同事在這里住了不多幾日，因為實在受不了這環(huán)境的臟、亂、差，就搬遷出去了。他們的住所離單位之遠，幾乎成了另外的世界。于是，我們?nèi)耘f留守的幾人，在這里一直忍耐，要慢慢地習(xí)慣，直至終于視列車的轟響為無聲無息。這是一個無法復(fù)述的歷程，因為個人的情況不同，對策不同，時間有快慢長短，只是結(jié)果卻大同小異，我們都能夠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一夜夜睡去，直到次日凌晨醒來，精神抖擻地開始新的一天。

兩年下來，就在這樣的睡眠中，我們的心思似乎歸于平靜。所有的甘心與不甘，就在長長的日子里隱沒。我們最后變成了什么樣子，因為時間不會退縮，已經(jīng)無法比較。年長我六歲的來自鄰縣的一位同事在兩年后結(jié)婚，娶了當(dāng)?shù)氐囊晃还媚?。緊接著他全數(shù)借款購房，然后在一個夜晚悄悄地從這里搬遷出去。剩下來的幾位，一個堅持單身至今，并且揚言終身不嫁。算起來，她已經(jīng)三十四五歲，后來隨著公司遷走而在外面租房獨居。另一個比我還小一歲，在我離開的第二年成家。這是在2002年，我二十四歲，他二十三。雖然符合結(jié)婚年齡，但在我看來，明顯偏早了些。他的妻子比他還要小兩歲，但個子似乎比他略高。我們昔日都為同事，彼此還算熟識。當(dāng)時我在南方，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讓在縣城的妹妹捎去了禮錢。數(shù)年之后我們再見面時，他一點兒變化都沒有，像個小孩子，只是他的妻子變得成熟了許多，甚至，看起來已經(jīng)有一點老氣。這是當(dāng)?shù)匾粋€什么局長的女公子，但她大方、穩(wěn)重，不見得有多嬌氣。后來回想起來，才覺得幸好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辭職離開，否則面對他們的婚事，我不傷感才怪。

關(guān)于睡覺一事，我們已經(jīng)考慮得過多，孤身入眠代表著個人世界的不完整，甚至可以說是落魄。我的同事們都慌里慌張地結(jié)婚，估計考慮最多的應(yīng)該就是這一點。我們的單位也鼓勵他們結(jié)婚，新建的單位宿舍區(qū)為他們保留了一個個小套房，嶄新的高檔住宅，位于城市北面，不僅交通便利，而且各項服務(wù)都還不錯。至于房價，可以比市場價下浮30％左右。我記得購買頂樓一套60多平米的房子，只要能拿出5.5萬元就可以到手。這在多年后的今天看來，實在是太便宜了。即便在當(dāng)時，我們也不能不說單位的考慮極其人性化。不言而喻，新房子在當(dāng)時引起了多數(shù)人的青睞。他們談婚論嫁，隨之購買新房，大有扎根當(dāng)?shù)氐南右?。而起初我們都設(shè)想著把這個地方作為暫居地，一旦有合適的機會就跳槽離開。這個城市顯然太小了，它不足以讓我們安下心來，終老于此?？墒?，事物的變化讓我們觸目驚心，短短兩年間，年齡的增長、事業(yè)的停滯不前都成了理想濃縮的借口。就在同事們籌備人生的大事之時，我連根拔起，遠去他鄉(xiāng)。理論上講，是因為小地方的氛圍對自己的發(fā)展有了限制，另一個原因卻才是最真實的，就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獨身年代如此浩瀚而漫長，在列車的轟鳴聲中沉睡的神經(jīng)開始感到不安，我有些不堪其重。

屈指一算，在單位里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至今已逾六年。然而記憶如此龐雜無序，簡直不能回首。六年中各位同事的命運變遷我難以盡述，而且自從我莽撞地離開，彼此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2004年春，我回去一次，碰到幾位舊同事。其中年長我六歲的那位已經(jīng)為人父，生有一小女，該叫我叔叔吧。因為來去匆匆，僅僅逗留了兩三個小時我便倉促離去，因此無緣得見。在此期間他的事情漸漸多起來，炒股票、給外貿(mào)公司搞翻譯，忙得不亦樂乎。事隔數(shù)年，他當(dāng)時的處境我

才能領(lǐng)會?？墒菚r間緊促，我們沒有來得及交流，而且，看得出來，他顯然沒有興致和我這個未婚青年談這些。僅此一點，讓我又感嘆，又自卑。而在此前，我們同住公司的四五人，每逢夜晚降臨，只要無社交行動，便齊聚一處，談古論今，說三道四，喝酒罵娘，粗言俚語，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然而兩三年可以把一個人改造成辛勤的丈夫、稱職的父親，還可以徹頭徹尾地改變他的話語方向。我?guī)状卧囂街勂鹪谕饷娴墓ぷ鞣N種，都因為他的不應(yīng)對而無法進行下去。突然想起1998年，他二十六歲，剛剛從湖南回來，血氣方剛，大義凜然，談?wù)撏饷娴氖澜?，完全一副胸有成竹的過來人模樣。現(xiàn)在的情形是，他的變化已經(jīng)水到渠成，變成了世界偶然性中的一個必然。他看起來踏實、穩(wěn)重，可以托付。我的樣子，還是有些幼稚，不被接受。明白了這一點，我覺得難堪。這一年，他三十二歲，我二十六。他昔年意氣飛揚的樣子，恰好與此刻的我形成一個轉(zhuǎn)換。我剛剛從外面回來，怎么看這個舊單位，怎么覺得不順眼。然而我不能夠?qū)⒆约旱男乃急磉_出來，因為外面的世界尚且不屬于我。我只是處于一個尷尬的夾縫里。

這一夜，隔著一條鐵路線，就在對面的賓館里住宿。

其實離舊單位并不遠，離我的舊同事們也不遠。他們散落的這個城市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在一種反復(fù)的敘述中，使我心里的優(yōu)越感慢慢加重了。2002年成婚的那位小同事離我所住的賓館如此之近，估計步行五分鐘就可以過來了。我的那位單身的女同事也應(yīng)該回到宿舍里了，我站在賓館的窗戶前，甚至可以看到她房間里的燈已經(jīng)一點點地亮起來。她房里的窗簾很厚，像一個巨大的屏幕似的，把她與外面的世界徹底地隔開。而另一位在我們單位小區(qū)成功購房的同事顯然應(yīng)該得到我的仰視了，因為他在購房后不久就被提升，聽說后來連車的問題都解決了。

我坐在電話機前，撥了好幾個數(shù)字，然后又把電話放下了。我實在想不起來這一次冒昧的出現(xiàn)是怎么形成的，我在省城流浪的新生活同這舊有的一切還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如果說兩年前我離開的時候還曾經(jīng)依依惜別的話，那在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夜晚面前，僅存的那點兒心思早都被一種摸不著邊的空虛感取代了。我設(shè)想我打出這個電話后會驚動的某某人。他們或許正在廚房里做飯，或許剛剛看完一場球賽，正在為中國隊的失常表現(xiàn)品頭論足，或許，他們剛剛洗了澡，甚至，他們已經(jīng)準備做愛了，因為一個突然響起來的電話而變得興味索然。作為肇事者，我肯定難辭其咎。他們在閃爍其詞，而我因為猜疑變得心事重重……這是多么糟糕的局面。想來想去，我似乎只可以把電話打給那個單身的女同事了?；蛟S只有她還會理解我在這一刻里真正的處境。我突然覺得自己一點兒都不強大，簡直有點兒瑣碎和婆婆媽媽了。可是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她可能已經(jīng)改變了自己的初衷，因為厭倦了日復(fù)一日的孤獨而帶回了男友，這是極有可能的。真是這樣的話，那我的這個夜間電話或許會破壞他們的關(guān)系，我的這個女同事會覺得我是在騷擾她，更有甚者，她會覺得我心術(shù)不正，或者對她懷有不可告人的企圖。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我就是有理也說不清了。我的壞名聲會在舊單位里流傳開來，那么今后只要我出現(xiàn)在那里，就會有人對著我的背影指指點點，把我看做蠅營狗茍之輩、雞鳴狗盜之徒。如果發(fā)生這種情況，那我還有何面目再次出現(xiàn)在這里呢?

我很可能用一個電話就把自己與這個舊單位的一點兒關(guān)系徹底葬送了。

想通了這一點，我就死心了。因為時間已經(jīng)不早，快到十點了，我打開電視機，躺在床上準備睡了。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這個賓館靠近鐵路線，在我的想象中，我的睡眠多半會再次受到火車的驚擾。盡管六年前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列車的伴奏中入眠，可歲月蹉跎，我離開這里已久，誰知道時間把我變成了什么樣子?況且，對于睡眠之事，我一直毫無把握。估計要安睡的夜晚常是噩夢連連，設(shè)想中的失眠之夜卻會睡得極其安穩(wěn)。這一次，我躺在床上后一直準備著聆聽火車的轟鳴聲，它的聲音遙遠、沉重，像歷史的序曲，又像友人在遠方柔緩的低吟?？墒俏屹M了很大的勁還是聽不清楚火車什么時候抵達，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整整一個夜晚，我不時被一種陳舊的慣性驚動，可這種慣性毫無作用。直到曙光初現(xiàn)，黎明到來，我從床鋪上起身，走到窗戶前把窗子推開，才看到一列運煤車緩緩地從煤炭集運站里駛出來。它在晨光中發(fā)出一聲久違的長鳴，余音不絕如縷，如同我所經(jīng)過的歲歲光陰。我?guī)е@詫的神色拉動了一下窗戶，卻覺得吃力，再看一下，終于發(fā)現(xiàn)玻璃是雙層。加厚的。

這下子終于放心了，我?guī)еv的肉身人夢。夢中的歲月是寧靜的。

窗子外面，萬物萌生，陽光燦爛。

責(zé)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