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昀
“中和之美”脫胎于先秦時期的“尚中”“尚和”思想,自孔子中庸思想中發(fā)源,是中國古代美學中的一個核心范疇和重要的美學思想?!吨杏埂氛J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薄吨杏埂窂娬{(diào)物與物、人與人、人與物之間須和諧相處,由此方能有大美產(chǎn)生。因而,歷代文人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藝術(shù)上均以追求和諧之美為目標。從藝術(shù)維度看,“中和之美”是傳統(tǒng)藝術(shù)家們畢生恪守的準則和追求的境界,是繪景融情的含蓄委婉表達,是詩畫一律、情景相融的“天人合一”的自然流露,是“繪事后素”的審美境地。
蘇軾是北宋中期文壇領(lǐng)袖人物,在歷史上有崇高地位,他寫下了諸多流傳千古的名篇佳作。王國憲在《重修儋縣志敘》中評價蘇軾“以詩書禮樂之教轉(zhuǎn)化其風俗,變化其人心,聽書聲之瑯瑯,弦歌四起,不獨‘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辟南荒之詩境也”。蘇軾體驗了坎坷的人生,他的詞作抒發(fā)了對人生的感悟之情,同時也因語言優(yōu)美給人極致動人的美感體驗。蘇軾一生三起三落,遭受了從黃州(今湖北省黃岡市黃州區(qū))到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的被貶境遇,遇赦后在歸途中逝于常州。蘇軾的人生可謂波瀾起伏,他在人生最后時刻,寫下《題金山畫像》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他的人生可謂是起伏跌宕,一波三折,飽受風霜。因為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所以蘇軾的思想具有儒、釋、道兼容的特點。在蘇軾諸多的詞作中,《定風波》鮮明體現(xiàn)了“中和之美”的審美意蘊:“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一、“哀而不傷”的含蓄美
蘇軾的這首《定風波》創(chuàng)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春,當時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團練副使已經(jīng)歷第三個春天。作品描繪了蘇軾與友人春日出游時突遇風雨,同行友人皆狼狽,蘇軾卻泰然自若的情景,抒發(fā)了他遭遇風雨但無所畏懼的曠達之情。通篇蘇軾未談自己人生的逆遇,也未流露出對現(xiàn)實的不滿之言,卻字字透露出蘇軾對人生逆境的訴說之態(tài),表達他對遭受打擊無所畏懼之意,是他豁達超然的積極心態(tài)的表現(xiàn)之作,也是他“中和之美”精神層面的體現(xiàn)。
蘇詞《定風波》意境深遠,語言含蓄,情感“哀而不傷”。蘇軾借詞訴說自己的人生境遇與感悟,他的語言天然雕飾,無人為造作的痕跡。如上文所述,蘇軾描寫的“穿林打葉”的雨實際是他對官場劫難的暗喻:山林中突如其來的風雨讓他無所適從,官場上從天而降的災(zāi)難更讓他惶恐之至?!爸裾让⑿笔翘K軾表達了仕途艱難的狀況。官場上的爾虞我詐、鉤心斗角層出不窮,更有各種拉幫結(jié)派、政治斗爭,這些都讓蘇軾倍感疲倦與無奈?!傲锨痛猴L”亦是指世間無常的人情。寒冷的春風正如世間的各種指責與評價,蘇軾在獄中更是看清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如紙。蘇軾借助自然之景物,隱喻自己的逆境遭遇,表達了他內(nèi)心的感受。但人生的困苦在蘇軾的筆下并非沉重無比,而似花開花落、順應(yīng)自然?!澳牎薄昂畏痢薄叭巍薄罢l怕”等詞讓讀者仿佛在聽蘇軾漫不經(jīng)心地訴說著自己的經(jīng)歷與情感,有苦悶,更有曠達與信念;“一蓑煙雨”“山頭迎照”“蕭瑟處”,這些凄境唯美的畫卷給人無限的美感,體現(xiàn)“哀而不傷”的美學風格。《定風波》正是通過優(yōu)美而尋常的自然意象,含蓄地表達了蘇軾在現(xiàn)實中的真實情緒與真切情感。
古代士人每每遭受不平,往往會抒發(fā)于詩文,故韓愈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送孟東野序》),蘇軾亦是如此。蘇軾雖然也“抱怨”與“訴悲”,但他用詩意的語言委婉含蓄地向世人述說;讀者在感動與深思的同時,絲毫不覺蘇軾有“鳴冤”與“訴苦”的刻意。除了《定風波》,《水調(diào)歌頭》《念奴嬌·赤壁懷古》等詩歌亦體現(xiàn)出“中和之美”的特點。讀者總能感覺到蘇軾在以一種似訴非訴的方式,向讀者傳遞一種情感,字里行間有一種無以言表的美于其中撩撥讀者的心緒。這便是孔子所贊《詩經(jīng)·關(guān)雎》“哀而不傷”的含蓄之美,先秦時期先民們用《詩經(jīng)》將這種美演繹,千年后的蘇軾亦在用蘇詞演繹。
二、“哀而后振”的振奮美
和諧、中庸的儒家文化并非將人帶入形而上的超驗世界,而是以積極的情感和心態(tài)面對現(xiàn)實世界?!爸泻汀彪m是提倡事物間相互抵消,處于一種和諧狀態(tài),但并非要求人安逸順境和忍受逆境,而是要堅定自己的志向??鬃诱J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論語·微子》),意為人要振奮精神?!盀跖_詩案”不是一樁簡單的入獄、被貶的事件,而是蘇軾生死攸關(guān)的人生轉(zhuǎn)折點?!皦衾@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獄中寄子由二首》其二),蘇軾以為自己命絕于此,在黑暗的牢房里寫下絕命詩。蘇軾入獄百日,身體與心靈遭受巨大摧殘,面臨死亡的危險。他在《東坡八首》序中寫道:“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于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北毁H黃州的蘇軾官任團練副使,這是一個閑職空位。蘇軾被貶黃州無俸祿,就連住所都沒有,他更像是一個被流放黃州的囚徒。
但是,面對人生的困頓,蘇軾表現(xiàn)出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這是“振奮”美的表現(xiàn),為詩歌奠定了“力量”的美感。在《定風波》中,“莫聽”是蘇軾自勉之語—任你官場小人耀武揚威,對我陷害構(gòu)陷,我只淡然看這風吹雨打?!昂畏痢笔翘K軾身處居無定所、食無安穩(wěn),甚至性命未卜的逆境中的自我抒懷之語?,F(xiàn)實已經(jīng)如此艱難,蘇軾仍要一聲舒嘯,繼續(xù)保持樂觀。“誰怕”是蘇軾面對人生逆境的無畏,及官場險惡的不懼之語。蘇軾無論是身處牢獄之中,還是被貶流放他鄉(xiāng),始終保持一份從容與自信?!盎厥紫騺硎捝帯保^望與凄苦之至的過往,卻以一聲“也無風雨也無晴”被蘇軾輕聲道盡。
“振奮美”的第二個表現(xiàn)在于蘇軾對“形于天地之間”的自由之境的追尋?!抖L波》雖是蘇軾在表達身處逆境的作品,但給人以唯美與自由的體驗,能感受到蘇軾笑對苦難、行于自然天地的曠達。蘇軾的思想具有儒、釋、道融合的特點,《赤壁賦》和《后赤壁賦》讓我們既看到儒的堅定,又看到莊子的自由、禪宗的曠達幽靜,這一思想一直體現(xiàn)在蘇軾詩詞創(chuàng)作始終?!抖L波》所描寫的自然之景,如“穿林打葉”“料峭春風”“山頭斜照”都具有很大的氣象,仿佛人立于天地之間,平實敘述,以寧靜的態(tài)度審視人生?!盎厥紫騺硎捝?,也無風雨也無晴”,詞人在個人意志上表達出對逆境的倔強不屈之志和自由曠達,因而《定風波》不僅是“哀而不傷”,可以說是“哀后振奮”的佳篇。
通覽蘇軾的詩詞和文章,我們能感受到蘇軾在反復(fù)曲折的人生體驗中歌詠出“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赤壁賦》)的自由境界。從被貶黃州團練副使開始,一直翻山越嶺向南到達海南,蘇軾一直保持著他的從容與超然之態(tài)—“何妨吟嘯且徐行”“日啖荔枝三百顆”“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蘇軾用曠達和超然的心境表達了他對這次人生大難的接納與釋懷,這可謂是一種振奮的精神。
孔子贊顏回“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蘇軾亦是如此??傮w而言,《定風波》這首詞之所以給人以無盡的回味之感,是因為蘇軾擁有一種經(jīng)歷人生劇烈動蕩之后的坦然而又寧靜的心態(tài),這是一種對人生失意予以化解,經(jīng)歷一系列困境,抑或是窘境之后所達到的內(nèi)心澄明而又敞亮的境界,是一種大眾很難達到的人性、智性,以及心性的境界。
三、“詩畫一律”的意境美
“天人合一”的中和之美很大程度地體現(xiàn)在人與物的關(guān)系上,其中以人與自然之物的關(guān)系最為典型。古人常以自然之物入畫,因而產(chǎn)生諸如“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等美境,而這些美境也直接體現(xiàn)在詩詞的創(chuàng)作中。例如,晉代以陶淵明為代表的田園詩人,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詩人都是在自然畫卷中展現(xiàn)個人情感;到了唐代,皎然、司空圖等更是提出“意象”“意境”“思與境偕”等重要審美批評范疇,將畫面“意境美”與詩歌“情感美”很好地融合。王維的作品被后人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很好地體現(xiàn)了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所作之詩氣韻生動。蘇軾在前人藝術(shù)實踐的經(jīng)驗基礎(chǔ)上,總結(jié)出繪畫與詩的“詩畫一律”的藝術(shù)主張,講天工、重自然,強調(diào)詩與自然之境的和諧,反對雕飾與刻畫。蘇軾論畫如此,論詩也是如此,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點:第一,提出“以文為詩”“以俗為雅”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思想;第二,提出“辭達而已”的創(chuàng)作標準??鬃右蔡岢觥拔馁|(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和“辭達而已矣”(《論語·衛(wèi)靈公》)的主張,因而蘇軾提出的“詩畫一律”的主張非常符合儒家“中和之美”的審美思想。
蘇軾的《定風波》不過于鋪敘,辭達而已,用簡單的語言勾勒出一幅立體的畫卷,“穿林打葉”的急雨畫面、“料峭春風”的凄寒畫面、“山頭斜照”的孤獨畫面、“回首向來”的悵然畫面,這些都是蘇軾在逆境中的落寞與孤苦的寫照,畫與情相融。這份孤苦并非直白地宣泄,而是融入自然萬象—既有情境,又有物境,是情境與物境、人與自然的融合。在人物形象上,“竹杖芒鞋”,人行于自然畫卷之中;“一蓑煙雨”,在淡然煙雨中仿佛讓讀者置身畫面,以品蘇軾的淡泊之態(tài);最后用“無雨無晴”的寧靜畫面,深化自己的釋懷之情。作品絲毫沒有雕飾與刻畫之痕,完全是蘇軾以自然之物抒發(fā)自我之情,通過“以文為詩”將自我的情感流露展示出來。
蘇軾的其他詞作也有如此特征,如《水調(diào)歌頭》中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舉酒問明月的畫面,給人以無限遐想與深思?!兜麘倩āご壕啊分械摹盎ㄍ蕷埣t青杏小”,寫一幅花期已過的畫面,帶給人無窮的惆悵與感慨。蘇軾善于利用平凡的自然之物的特性,用質(zhì)樸的語言將情感與之結(jié)合,勾勒出極具審美意境的詩畫篇章。《定風波》重視詩歌中的形象與畫面感,重視詩中的情感節(jié)奏與詩性意趣,在情景交融中體現(xiàn)詩畫一體、人與自然和諧美好的“中和之美”。
四、“隨物賦形”的語言美
蘇軾詞作的“中和之美”還體現(xiàn)在語言藝術(shù)的“隨物賦形”。關(guān)于“隨物賦形”理論,蘇軾在《文說》中有這樣一段記敘:“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中,“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即客觀事物隨著思想感情的變化而變化。“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即“思想感情要順應(yīng)事物規(guī)律,需激情洋溢時就自然表現(xiàn),需抑制情感時就自然收斂;這樣文章才能舒卷自如,變化無端”(李軼婷《蘇軾對〈文心雕龍·定勢〉的繼承和發(fā)展—以“隨物賦形”說與“辭達”說為中心》)。由此可知,“隨物賦形”在思想上與“中和”思想相契合,而形式上也是與“中和之美”一致。
蘇軾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主張革新詞體風格,開拓詞體的境界,推崇清壯豪邁的審美,始終堅持收放有度、隨物賦形的原則。蘇軾的作品,其語言表達既沒有程朱理學刻意載道的晦澀之感,也沒有江西詩派堅持復(fù)古而過度執(zhí)著之意;他取物自然,隨物賦形,富有哲理,意味深長?!半S物賦形”是在創(chuàng)造中,情態(tài)與物形相統(tǒng)一,即情感之態(tài)借助物之形象表達,物之形象亦因情感之態(tài)而靈動。在《定風波》中,蘇軾以平淡質(zhì)樸的語言,述說了艱難落魄的艱難困境,抒發(fā)了超然振奮的積極精神,詞中蘇軾的思想情感與客觀事物相互照應(yīng)。“杖”“鞋”“煙”“雨”“春風”等都是為人所熟知的普通意象,蘇軾可因其形而賦其情;“穿林打葉”雖然勢大,卻因蘇軾“莫聽”而顯得無足輕重;“馬”雖是輕便的駕具,卻因蘇軾獨愛“竹杖芒鞋”而遜色;“一蓑煙雨”更是蘇軾樸素形象的真實寫照;“山頭斜照”則是一幅唯美的畫面,蘇軾用昂揚的面容迎視雨后的殘陽。蘇軾的情感非常熱烈與深沉,卻用簡潔的詞語和淡然的語氣道出。“也無風雨也無晴”更是抒發(fā)了時過境遷后,蘇軾對過往遭遇的釋懷之情和人的歸途是從容活出自己本色的感悟。
總而言之,蘇軾的詞因有深厚的人文內(nèi)涵,千百年來被世人所稱贊,語言優(yōu)美,情感真摯。本文筆者品讀《定風波》,最終體驗到蘇軾詞作中蘊藏的“中和之美”?!鞍Ф粋焙汀鞍Ф笳瘛笔瞧渚裆厦赖捏w現(xiàn),“情境交融”與“隨物賦形”是其語言和藝術(shù)上“中和之美”的體現(xiàn),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