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機器人的版權主體資格辨析

舒菲

［摘要］在法理上，AI機器人作為版權主體挑戰(zhàn)了自然人的作者地位，故而引發(fā)一系列爭論。從國際經(jīng)驗來看，美國法律要求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必須是自然人，AI機器人生成物的創(chuàng)作主體顯然不符合這一要求；歐盟法律認為AI機器人雖可輸出技術性發(fā)明，但在貢獻說明上存在障礙；在歐盟法律標準下，德國將AI機器人視作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參照國際相關經(jīng)驗，我國在司法選擇上可通過明確“AI機器人不是民法上的人”這一宗旨，將AI機器人排除在版權主體之外，進而通過鄰接權、反不正當競爭法等司法解釋來維護AI機器人生成物的正當權益。

［關鍵詞］AI機器人；版權；主體資格

在內容生產方面，國內外均有AI機器人撰寫新聞稿、制作短視頻、播報新聞等相關實踐。例如，2014年，《華盛頓郵報》推出機器人記者Heliograf；2015年，騰訊公司推出機器人寫作系統(tǒng)Dreamwriter；2018年，新華社發(fā)布我國首個短視頻智能生產平臺“媒體大腦·MAGIC”。以Dreamwriter為例，其可依據(jù)特定新聞素材與語言邏輯程序自動編寫圖文內容，甚至能根據(jù)用戶瀏覽習慣進行自我進化［1］。在此背景下，AI機器人生成物能否納入版權保護范疇，其版權主體資格能否確認，引發(fā)學界爭議。

一、法理問題與論爭

（一）AI機器人版權主體認定挑戰(zhàn)自然人的作者地位

在現(xiàn)代著作權法制度中，“作者”被視為賦予作品創(chuàng)造性和獨立性的主體。在大陸法系國家，作品是作者人格與思想的延伸，對著作權的保護就是對作者相關權益的保護；在英美法系國家，作品被視為作者的個人財產，法律保護其不受侵犯；在我國著作權法中，作者是指創(chuàng)作作品的公民，創(chuàng)作過程是直接生產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的智力活動［2］。可見，從總體上來看，現(xiàn)有法律意義上的“作者”僅限于自然人。當前，在文化產業(yè)中，文化內容生產和創(chuàng)作模式逐漸復雜化、體系化，眾多機構、投資者、團體等參與創(chuàng)作，亦可被視作某種意義上的“作者”（我國著作權法允許法人或組織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各國對“作者”概念的擴展，雖然呈現(xiàn)多元化傾向，但是本質上仍是以自然人為對象來認定的，即無論是法人還是組織，其均代表了自然人的意志。顯然，AI機器人不是自然人。因此，在AI機器人參與創(chuàng)作的作品案件中，目前仍以“是否為自然人”作為審判原則。無論是美國的《美國版權局實踐概要》（Compendium of US Copyright Office Practices），還是我國著作權法，均否定了AI機器人的“作者”身份?！白髡摺备拍钅芊裨俣葦U展，是未來版權立法的一次重大挑戰(zhàn)。

（二）AI機器人作為版權主體影響作品版權人界定

2016年，Alpha Go戰(zhàn)勝了世界圍棋冠軍李世石。這說明AI機器人所表現(xiàn)的計算、操作等能力并不亞于人類［3］。不過也不可否認，AI機器人不具備完全獨立的民事行為能力。從AI機器人生成物的生產過程來看，AI機器人的確是直接創(chuàng)作主體，相關的文字、圖案、視頻等內容均由其通過特定程序產出，并具有相應的社會價值。然而，AI機器人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其底層邏輯是自然人設置的相關算法，其創(chuàng)作思維和內容基礎仍來自自然人。如果我們將AI機器人認定為作品的版權主體，則在實際執(zhí)法過程中，會面臨主體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的困境；可若將作品的版權主體直接認定為研發(fā)AI機器人的自然人，則又混淆了作品生產的主體和技術研發(fā)的主體關系，有違保護知識產權的社會意義?？梢?，AI機器人的創(chuàng)作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當下法治語境中對版權主體的界定，如何對這一創(chuàng)作過程和AI機器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進行有效的法律界定和約束，是人工智能時代知識產權立法的關鍵。

（三）AI機器人引發(fā)的版權主體資格論爭

中、美等主要人工智能研發(fā)大國尚未認同AI機器人的版權主體身份，但個別國家與地區(qū)進行了不同的嘗試。2016年5月，歐盟法律事務委員會提議賦予AI機器人“電子人”的身份，允許其獲得某些權利；2017年10月，AI機器人“索菲亞”被沙特阿拉伯授予公民身份。關于AI機器人的版權主體資格的論爭，主要有三類觀點。支持論者認為，AI機器人已經(jīng)具備類似于自然人的思維和創(chuàng)作能力，其生成物具有市場價值，且與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無異，應當認定AI機器人的版權主體身份，從而使其著作權得到保護。在操作層面，可類比法人制度，賦予AI機器人法律身份，使其能夠作為法律主體擁有特定的權利，從而實現(xiàn)在不突破現(xiàn)有法律框架的情況下，明確AI機器人“作品”的法律權屬關系［4］。反對論者認為，當下的法律體系均是以自然人及其組織為基礎建立的，除此之外的動物、植物和人造物（包含AI機器人）均只能作為客體。如果我們賦予AI機器人獨立的版權主體資格，那么就會產生倫理上的沖突，對現(xiàn)有法律體系造成沖擊。AI機器人僅在某一領域具備擬人化的特征，其進行創(chuàng)作要依賴特定程序，因此難以主動進行創(chuàng)新［5］。騎墻論者并沒有明確支持或反對賦予AI機器人版權主體資格，其更強調關注時代的發(fā)展和法治的需求，即先確保AI機器人參與社會生產生活，再探索如何將其融入現(xiàn)行法律體系。

二、國外相關法律實踐

（一）美國的相關法律規(guī)制

美國版權法規(guī)定，著作權的保護必須同時具備三大要素：固定性、原創(chuàng)性和作者作品。從固定性來看，任何具有版權的作品必須以特定的形式呈現(xiàn)，而非單純的思想內容。美國版權法中所稱的“固定”，指能被傳播和感知的東西。AI機器人生成物和自然人作品差別不大，因此AI機器人生成物符合固定性的要素標準。從原創(chuàng)性來看，美國對原創(chuàng)性的界定是不斷發(fā)展的。1903年，美國首次對原創(chuàng)性進行規(guī)定，即需要作者獨立完成作品，且該作品符合相關版權登記的類別。在實踐中，美國普遍采用“額頭出汗（sweat of the brow）”原則，即版權的申請者必須付出相應勞動。1991年，美國Feist案推翻此前的原創(chuàng)性標準，提出作品不僅須由作者獨立完成，還須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造性。由于對“創(chuàng)造性”的評判較為主觀，因此后續(xù)的司法判例均采用了“作品須獨立創(chuàng)作而不能抄襲”這一標準。AI機器人產出的作品，雖然基于一定的算法模型，但均屬于獨立創(chuàng)作且未抄襲，因此符合原創(chuàng)性標準。不過，在作者作品層面，AI機器人的主體資格尚未得到美國法律界認可，理由是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必須是自然人，而基于計算機程序所產出的內容不符合相關法律要求?？v覽美國有關版權主體資格的判例，只強調了“人（人類）”的主體資格，即表明只有人類才是適格的主體［6］。

（二）歐盟的相關法律規(guī)制

歐盟雖然無專門針對AI機器人著作權的法規(guī)，但是在專利權方面有較為細致的規(guī)定，可以對AI機器人的版權主體資格認定進行推斷。在《歐洲專利公約》中，對專利的申請主體，限制為自然人、法人以及相當于法人的組織，不包含AI機器人?！稓W洲專利公約》要求發(fā)明必須具有創(chuàng)新性，且能夠投入使用。同時，其還規(guī)定了不屬于發(fā)明的幾類情形，包含科學發(fā)現(xiàn)、美學創(chuàng)作、數(shù)學方法、計算機程序、規(guī)則、情報等。當然，這些情形僅在歐盟范圍內才具有排除效力。從現(xiàn)有判例來看，歐盟專利委員會對編號T-0022/85專利申請的駁回意見為，該客體僅對已知硬件和相關軟件配置進行了更新，并未在技術性方面取得突破，因而屬于排除情形中的計算機程序類別；在編號為T-0483/11的案件中的駁回意見為，該客體是一款電子文檔摘要信息形成的技術性工具，雖然該工具具備一定的技術性特征，但是因為該工具產生于AI機器人，所以未確定其專利權屬。由此可見，在歐盟法律體系下，專利權的申請主體必須為自然人、法人或相當于法人的組織，AI機器人尚未被列入該主體范疇。

（三）在歐盟標準下德國的探索

德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創(chuàng)作者的范圍僅限于自然人，這意味著AI機器人并不屬于版權主體。2015年，在德國“人工智能語言與信息處理系統(tǒng)可專利化”法案中，德國專利局認定人工智能系統(tǒng)是一種進行信息收集、處理、分析的系統(tǒng)，其屬于軟件作品，不符合授予專利的條件，但適用于著作權法管理情形。在德國著作權法中，軟件作品是著作權客體，權利屬于其擁有者。將AI機器人歸于著作權法所保護的客體，有利于對AI機器人的創(chuàng)造者的權益進行保護。在德國法學界有一種觀點，即在AI機器人智能化程度不斷提升的背景下，僅僅將AI機器人作為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忽略其創(chuàng)作的文字、圖片、視頻等內容，在一定程度上有悖于著作權法的宗旨。當然，德國司法實務界現(xiàn)階段未采納這一觀點，其理由是，若賦予AI機器人著作權主體資格，則在著作權法的適用上存在主體與客體相重合的法律困境［7］?？梢?，德國將AI機器人作為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是權宜之計。

三、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制下的司法選擇

（一）明確AI機器人不是民法上的“人”

民法對“人”的界定有三個關鍵要素：法律主體、獨立人格和理性主體。從法律主體來看，民法中的“人”須承擔民事責任義務，其行為須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且與一定的社會關系共存。從獨立人格來看，民法中的“人”應具有獨立人格，即無須借助其他媒介或力量，就會形成自我保護人格利益的傾向。同時，民法中的“人”還應具有區(qū)別于其他種群的個性化物理特征，如指紋、腳印、基因等。從理性主體來看，民法中的“人”必須是理性的，即人的思想和行為均服從于特定規(guī)則，且以這種規(guī)則對他人進行評價?；诶硇砸?guī)則，人需要承擔因個人行為所導致的后果，并履行特定責任。顯然，AI機器人在生物屬性、個體差異性等方面均難以滿足民法對“人”的要求。從生物屬性來看，AI機器人并非生物，而是人為制造出來的智能化工具。雖然在技術創(chuàng)新的過程中，AI機器人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參與或輸出與人類無差異的內容，但是其機器化的特征打破了倫理規(guī)范。從個體差異性來看，經(jīng)過長期進化，人類已經(jīng)具備明顯而復雜的個體差異性。在事實層面，人類通過外表、指紋、腳印、姓名等，形成了對單一個體的準確記錄，從而確保了法律主體的精準度。在思維層面，人類通過教育、法律、文化等，形成了固有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并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然而，目前AI機器人的“思想”和“行為”依據(jù)來自人類設置的計算機程序，在個體差異性和主觀能動性方面均難以達到人類的水平。

（二）將自然人作為AI機器人的版權主體的合理性

將自然人作為AI機器人的版權主體，是我國對AI機器人生成物性質界定的基本傾向。在AI機器人參與創(chuàng)作的背景下，自然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前提被打破，如何認定AI機器人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就顯得尤為重要。在2019年4月的“菲林案”中，法院裁判意見主要有三點：第一，作品是由計算機程序根據(jù)數(shù)據(jù)庫相關素材生成，其擁有獨立的觀點和判斷，符合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要求；第二，著作權所保護的作品須由自然人完成，該作品非自然人創(chuàng)作，因而不具有著作權法意義；第三，該作品凝結了計算機程序開發(fā)者和使用者的智慧，鑒于激勵技術創(chuàng)新，應當賦予程序開發(fā)者和使用者相關權利。在“菲林案”中，法院認可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獨創(chuàng)性要件，故而該案最終認定百度公司存在侵權行為，但是對創(chuàng)作主體限定在自然人范圍（軟件開發(fā)者與使用者），這表明法院最終將相關權利主體回歸到了自然人身上，即將自然人作為人工智能版權主體。從當下人工智能技術發(fā)展的情況來看，無論是機械式輸出的弱人工智能，還是具有高度智能化水平的強人工智能，其所輸出的內容雖然非人類的直接智力成果，但是其均依賴于人類所設定的計算機程序。因此，在獨立性、原創(chuàng)性等版權主要要件的支撐下，自然人更適宜作為AI機器人生成物的版權主體。

（三）AI機器人生成物的版權保護路徑

在法律的認定上，弱人工智能代替人類創(chuàng)作的情形是當下最為普遍的情況，人工智能基于人類所設置的計算機程序，能夠自主展開內容的搜集、整理、輸出，最終產出符合市場需求的內容。這些內容的直接創(chuàng)作主體雖然是非自然人，但是為了鼓勵人工智能技術的創(chuàng)新，AI機器人生成物的特定權利可以被程序開發(fā)者或者使用者享受。對弱人工智能參與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情況，由于是自然人和人工智能共同完成，且作品具有獨創(chuàng)性，因而該作品就可以被認定為著作權意義上的作品。對具有高度智能的AI機器人，其雖具備了和人類相當?shù)闹悄芩?，但其仍不能與人類畫等號，在版權認定上可考慮賦予其客體地位。因為賦予AI機器人主體資格打破了常規(guī)的哲學和倫理邊界，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主體客體理論和人類勞動價值理論。不過，從法律層面來看，我們仍須對AI機器人生成物進行保護。因而，我們可考慮通過鄰接權、反不正當競爭法等司法解釋來維護AI機器人生成物的正當權益。在鄰接權方面，如設置AI機器人創(chuàng)作投資權、數(shù)據(jù)處理主體權利、數(shù)據(jù)庫制作權等，從而使AI機器人生成物的權利回歸到研發(fā)主體；在反不正當競爭法方面，某些AI機器人生成物由于主體的原因尚不構成著作權意義上的作品，但是其也可能具有獨創(chuàng)性，因而可以在遭受競爭式侵權的時候啟動反不正當競爭的法律救濟，從而維護市場秩序。

四、結語

盡管AI機器人的版權主體資格存在爭議，但從國內外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制來看，將其作為版權主體尚無法理依據(jù)。在司法層面，我國可參照國際相關領域的法制實踐，明確“AI機器人不是民法上的人”這一宗旨，將AI機器人排除在版權主體外，進而通過鄰接權、反不正當競爭法等司法解釋來維護AI機器人生成物的正當權益。

［參考文獻］

［1］騰訊Dreamwriter：自動化新聞發(fā)展之路［EB/OL］.（2017-02-16）［2022-06-15］.https：//wap.jzwcom.com/jzw/0c/1655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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