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詐廟”辨釋

吳小萱

摘.要 各類方言詞典中交織著“詐廟”兩種截然不同的語義。文章通過分析具體用例、稽考語音變化和排比異寫詞形，認為作“欺騙；假稱”講的“詐廟”來自“詐”“冒”的近義連用；而作“嚷叫；驚疑；發(fā)怒”講的“詐廟”則是“乍廟”“炸廟”等動賓式詞的異寫形式，取其“突然發(fā)作”義。

關鍵詞 詐廟 詐冒 炸廟

一、 “詐廟”在方言詞典中的語義差別

北方方言常說“詐廟”，但它在各類方言詞典的解釋并不一致，大致可分為兩種：

第一種，以《京郊方言》為代表，詞義以“欺騙；假稱”等為主，今記作“詐廟1”。

詐廟1 說謊騙人。如：別聽他～了，哪來的好事呀。（《京郊方言》）

詐廟1 用假話試探，使人講出真情。例：少來這套，我知道你是～呢?。ā堆討c方言》）

說瞎話，說謊：別凈說瞎話騙人。也稱“胡籠人”“瞎話簍子”“詐廟1哩”。（《定州方言匯編·定州方言詞》）

詐廟1 〈動〉裝糊涂。東北官話。吉林。張國慶《失去的小金碟子》：“剛才我跟她說，她還～呢，說我冤枉她?！保ā稘h語方言大詞典》）

第二種，以《現(xiàn)代北京口語詞典》為代表，詞義以“嚷叫；驚疑；發(fā)怒”等為主，今記作“詐廟2”。

詐廟2 大聲嚷叫，大驚小怪的樣子。如：你不會小點兒聲說嗎？詐什么廟2??？（《現(xiàn)代北京口語詞典》）

瞎詐廟2 亂嚷，亂叫。如：你半夜三更起來～，擾得大伙都睡不好覺。（《現(xiàn)代北京口語詞典》）

瞎詐廟2 〈動〉無故亂嚷；無故驚疑。北京官話。北京：哪有人叫門，你～|什么事都沒有，你瞎詐什么廟2？（《漢語方言大詞典》）

詐了廟2 北京土話，指驚愕，急眼的意思。（百度百科）［1］

** 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宋元明清文獻字用研究”（項目編號19ZDA315）及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69批面上資助項目“明清戲曲文獻俗字研究——以《古本戲曲叢刊》為中心”（項目編號2021M692851）的階段性成果。

值得注意的是，《漢語方言大詞典》（以下簡稱《漢方》）對“詐廟1”和“瞎詐廟2”條的釋義不像《現(xiàn)代北京口語詞典》那樣統(tǒng)一，需再審辨。

在“詐廟1”中，《失去的小金碟子》例是王大娘在背后數(shù)落兒媳婦臘月的話?！把b糊涂”義看似與之相合，但核檢書中前文對王大娘與臘月二人交鋒的描述，就知此義并非確詁：

王大娘：（往上屋溜了一眼）王忠啊，你可不能跟媽隔心哪。雖說你媳婦也是咱家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她畢竟是外姓……

王忠：（一動）你說她……

［臘月端著簸箕從屋走出，聞聲停住。

王大娘：（小聲地）你就沒往她身上尋思尋思……（發(fā)現(xiàn)臘月，立刻頓住）

臘月：（憤憤地）大點兒聲說呀，咋不說了？

王大娘：（尷尬地）這……

臘月：（“啪”地把簸箕摔在地上）你不說我也知道。那個小金碟子丟了，想在咱家抓個賊！

王忠：（制止地）臘月……

王大娘：（動感情地）臘月呀，雖說你不是我姑娘，媽可從來沒錯待過你呀。你這些天為啥總五馬長槍的呢？

臘月：我冤屈，小金碟子丟了，你們往我身上安煙泡，還不直說。我敢沖天起誓：我要真偷了那個金碟子，就叫我眼珠子上生瘡，手上長疔，不得好病，嘎巴一下瘟死！

王忠：（氣急地喊叫）你嘴上積點兒德吧！

［靜場。

［王大娘氣得跌坐在凳子上。

由上可知，劇中的實際情況是，臘月聽見王大娘懷疑自己偷竊，于是“憤憤地”當面對質(zhì)，還“‘啪地把簸箕摔在地上”，也是她一番憤怒的舉動和話語才引得王忠（王大娘之子）“氣急地喊叫”，王大娘更是“氣得跌坐在凳子上”。因此，王大娘后來說的“詐廟”當更接近“嚷叫；發(fā)怒”義。釋作“裝糊涂”應是在“詐”字本身語義的影響下望文生義的結果。

二、 “詐廟1”的語義分析

雖然《失去的小金碟子》例中的“詐廟1”與“欺騙；假稱”無關，但京郊、延慶和定州等地方言中作為此義講的“詐廟1”仍是真實存在的。我們能找到文獻證據(jù)：

（1） 《清車王府藏曲本》載昆腔鈔本《玉堂春總講》六本：“（勝白）阿呀，爹爹，女兒是個男子哪。唔唔。……（正白）倘若敗露，有關宗祧留后之事，因此只得秘匿閨中，一十七年了。（唱）但得育假女今朝，實憶心留后宗祧。（熊白）男也妙，女也好，不過多這么一點點東西，甚的詐廟?！?/p>

《玉堂春》是京劇的傳統(tǒng)劇目，雖在流傳時被搬到了昆劇的舞臺，但改變的只是唱腔、節(jié)奏和套曲風格等方面，語言表達時仍沿用北方方言。例（1）說的是熊氏在得知潘勝男扮女裝了十七年后，認為男女間無大差別，不必“詐廟”。這里的“詐廟”正有“欺騙；假裝；冒充”的意味。

（2） 《清宮昇平署檔案集成》載鈔本《洞仙慶賀》第四出：“（阿蚌白）先生休怪嗄。（先生白）嗄、嗄，那個要吃什么韭菜。（阿蚌白）不是嗄，今日我同小姐來遲了些。（先生白）這也是王胖子的褲腰帶，滿不要緊。怎么這等詐廟。滾。”

例（2）中的“王胖子的褲腰帶——滿不要緊”是民間口語中常用的歇后語，先生嘲諷的“詐廟”則指阿蚌和小姐來遲時故作謙卑道歉的姿態(tài)。這里的“詐廟”亦當有“假裝”義。

究其本源，“詐廟1”當來自“詐冒”。《說文·言部》：“詐，欺也?！薄稜栄拧め屧b下》：“詐，偽也?！庇帧蹲謪R·冂部》：“假稱曰冒?！薄霸p”“冒”二字近義連用，最核心的語義應是“欺騙；假裝；冒充”，由此引申出上方言詞典中論及的“用假話試探”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詐冒”的經(jīng)籍例如唐房玄齡《晉書·張輔傳》：“及義陽王威有詐冒事，輔并糾劾之?！彼胃叱小妒挛锛o原》卷九《博弈嬉戲部四十八·傀儡》：“刻木為美人，立于城上，以詐冒頓閼氏，后人因此為傀儡?！保ㄓ衷鯋痢肚餄炯肪戆耸摺兑娼蚩h尹張英非違等事狀》：“竊詳上項事理，非惟失悮支持，事屬欺罔詐冒?！蹦├捌圬琛薄霸p冒”連用，其義當同?！稘h方》釋“詐冒”作“冒領”，舉北京話的“詐冒錢財”和“訛人詐冒（進行欺詐活動）”為例，實亦涉及“欺騙”義。

“詐冒”可倒作“冒詐”?！稘h方》已收該條，正釋作動詞的“用假話試探；冒名詐騙”，或說成“打冒詐”，例如《古本小說集成》載清光緒刊本《躋春臺》卷四《雙血衣》：“還須要先把主意想，打冒詐頂名到他莊。”因語音相近換用作“打冒雜”也無妨，如同本《躋春臺》卷三《南鄉(xiāng)井》：“約就期命我打冒雜，假杜生前去拐嬌娃。”卷四《香蓮配》：“我兒撿得一個乞婆，不知是也不是，你不要來打冒雜?！?/p>

從語音上看，“冒”在《廣韻》中是明母幽部字，“廟”是明母宵部字，宵幽旁轉(zhuǎn)，聲近可通，它們在《中原音韻》中就同是明母蕭豪部去聲字。而從語音流變的實際看，“古幽部字大量進入齊魯方言的宵部在魏晉時期就已經(jīng)是事實了”。［2］如“勠”上古屬幽部，呂靜《韻集》中音留（來尤），也在幽部，但到了《字林》卻音遼，屬宵部。齊魯作者左思、左芬、王廙、王胡之的17個宵部韻段中也有12個是古幽部字。所以，“冒”在北方方言中被俗讀如“廟”音并被保留下來也是合乎語音變化規(guī)律的。

三、 “詐廟2”的語義分析

方言詞典中另一種作“嚷叫；驚疑；發(fā)怒”講的“詐廟2”也能在清代文獻中找到相關用例，如：

（3） 《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雙紅堂文庫藏稀見中國鈔本曲本匯刊》載清昆曲鈔本《女彈詞》：“自家姓焦，慣會詐廟。不是打架，定是毛包。”

（4） 同本《女彈詞》下文：“（小生急）阿呀，可曾溺死，其時便怎么？（眾）哈哈，笑話了，你這客官怎么只管詐廟?！?/p>

例（3）［3］通過并舉“打架”和“毛包”來解釋“詐廟”。“毛包”雖未見通行辭書收錄，但在北京官話和以山東諸城為代表的膠遼官話中常用，指“愛爭吵起哄、粗直而少涵養(yǎng)的人”（《漢方》）。名動本相因，此例中的“毛包”當指“爭吵；吵鬧”，“詐廟”則有“急躁；發(fā)怒”等意味。例（4）的“詐廟”形容的也是小生著急和慌亂的樣子。

實際上，這里的“詐廟2”就是“乍廟”“炸廟”等詞的異寫形式。如：

（5） 《劉公案》［4］第九十一回：“（半邊俏蕭老兒）只聽三人大罵……把一疊瓦照著大勇的后心打?qū)⑾聛怼搜栽~還未盡，忽聽房上喊一聲，大叫：‘三人休乍廟！這么個本事想要把刀擎？方才瓦是老太爺打，不過先把你驚一驚……”

（6） 《綏化民間故事·學偷》：“一聽兒媳婦說小月了，他可就跟兒媳婦炸廟了，說：‘小月就小月唄！咋還把臍帶纏我脖子上了！”

（7） 《綏化民間故事·傻女婿上壽》：“老丈人雖氣，也沒好意思炸廟，只好進屋?！?/p>

（8） 《伏櫪集［5］·一場戰(zhàn)斗》：“這時候，情況如同火上房船漏水……可是，他不但沒‘亂炸廟，反而更加沉住了氣，就像一位久經(jīng)戰(zhàn)斗的老將軍一樣?！?/p>

例（5）說的是蕭老兒不耐煩陳大勇、王明和朱文三人“大罵”而“打瓦”來“驚一驚”，故“乍廟”可指“嚷叫；驚疑”。例（6）的“炸廟”后接表氣憤情緒的感嘆句；例（7）前有“氣”，后說“炸廟”；例（8）亦將“沒炸廟”與“沉住氣”并舉，“炸廟”的“憤怒”義十分顯豁。

上述“嚷叫；驚疑；發(fā)怒”等義其實都是一種“突然”的“發(fā)作”?！罢А庇小巴蝗弧绷x，《廣雅·釋言》：“乍，暫也?！薄霸p”“炸”也都以“乍”為聲旁，從言或是更側(cè)重于言語上的爭吵，從火則能表現(xiàn)出脾氣和心情上的暴發(fā)。

考慮到“炸”本就常見的“破裂”“爆炸”義和引申出的“發(fā)怒”和“受驚四散”義，“炸廟”這一詞形的使用頻率應是最高的?！稘h方》對“炸廟”的解釋也較為全面：“〈動〉因憤怒而激烈發(fā)作；本無其事，故意大喊大叫或虛驚亂叫。

東北官話。東北。別聽他瞎炸廟，放在屋里的東西怎么會丟了。李大志《胖大嫂鉆菜窖》：‘大嫂我白挨些冤罵不敢～，暗想到這件事我干得不咋著。

北京官話。北京。瞎～|沒事兒炸什么廟。也作‘炸妙?！薄懊睢薄皬R”同音假借?！跋拐◤R”和“沒事兒炸什么廟”的說法，與“瞎詐廟2”條幾乎完全一致?，F(xiàn)今各類北方地區(qū)的方志也多用“炸廟”之形，釋義同樣以“發(fā)怒；驚駭”為主。如《寶清縣志》第十七編《社會·方言》：“炸廟——發(fā)火、大發(fā)雷霆。”《通化市志》第二十二篇《宗教習俗幫會·方言》：“炸廟，發(fā)火、驚駭。”《風情開原·方言口語》：“在開原方言中……翻臉叫炸廟兒。”

北京話中的“炸”還能跟“塔”這一同是宗教場所的賓語組合成詞，語義不別。《漢方》所列的例句也是“瞎炸塔”“沒事兒炸什么塔”，與“瞎詐廟2”的用法一致。“炸”后也能跟其他如“市、鍋、窩、營”等詞，仍表與“突然發(fā)作”相關的“受驚；憤怒”等義，這都是語義場方面的證據(jù)。

綜上所述，流行于北方的方言詞“詐廟”有兩種互不干涉的意思。它可指“欺騙；假稱”，本自“詐”“冒”二字的近義連用。除此之外，它又能作“嚷叫；發(fā)怒；驚疑”講，這時候的“詐廟”是“乍廟”“炸廟”等動賓式詞的異寫形式，因為“乍”本有“突然（發(fā)作）”義。“廟”“冒”在方音流變中的趨同和“乍”“詐”“炸”在聲旁和語音上的聯(lián)結，使得上述兩種語義偶然地匯聚到了“詐廟”這一種詞形上。各類方言詞典對該詞的解釋或偏向其中一種，或自相矛盾，均需補充或訂正。這也說明在解釋方言詞詞義和分析方言詞語源時要重視俗音俗寫的變化和通用規(guī)律，不能僅憑某個孤立的詞面和例證就妄下定論。

附 注

［1］ 在線地址為“https：//baike.baidu.com/item/%E7%82%B8%E4%BA%86%E5%BA%99/9596254？

fr=aladdin”。

［2］ 此說及下引“勠”等二例均轉(zhuǎn)引自簡啟賢（2003）134。

［3］ 和《玉堂春總講》一樣，雖然這里的《女彈詞》是昆曲曲本，但它仍可用北方方言。因為該曲本事出自元無名氏雜劇《貨郎旦》，演李彥和因娶妾而敗家之事。李是長安財主，用語自然貼合北方方言，只不過第四折《女彈詞》在傳唱過程中又被完整搬演到了昆劇舞臺。這也提醒我們在參證方言時，不能簡單地依劇種斷定文本用詞的南北，還需進一步考察戲曲的本事和源流情況。

［4］ 此書底本為清代北京蒙古車王府藏說唱鼓詞《劉公案》，故用語亦當有北方方言特色。

［5］ 此書是當代山東籍作家郭先紅的作品，故用語亦當有北方方言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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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杭州 310018）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