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書

陸夢

姥姥

我給姨娘打電話，告訴她我換新座機(jī)時。姨娘說：“你姥姥不在了，晚上吃了三碗剩面條，天亮你外老喊她吃飯，人已經(jīng)不在了?！?/p>

姥姥沒有痛苦，離開了我們，享年八十三歲。姥姥駝背，小腳，還抽煙，母親對姥姥說了好多次，姥姥還偷偷抽，后來母親就不管了。

外老的母親，我的老姥太腳也小小的。在我的記憶中，老姥太長得好看，皺紋密密的，沒有牙齒，滿臉的慈祥，什么時候都是溫柔的。我生病出院，小舅把我直接拉到姥姥家。白天，外老把我抱在桃樹下的床上，外老家有好多果樹，桃子可以吃了，我一伸手就可以夠到。有一天，為了夠一個大桃子我從床上摔地下了，老姥太抱不動我，沒辦法把席子鋪在我身下，我躺在地上等外老回家，老姥太給我摘桃子哄我。

后來老姥太過壽，小姨全家從新疆回來給她祝壽。父親給老姥太包了三天露天電影，不管何處的人都可以來觀看。也許是過壽太隆重，老姥太過于激動，三天后老姥太完美謝幕，家里開始操辦喪事。二十多年過去了，老姥太的樣子還在我腦海中，遇到什么過不去的事，我就想老姥太的小腳和她溫暖的笑臉。

我癱瘓的時候，住在外老家，醫(yī)院沒查到我得了什么病。大人討論后定義為陰風(fēng)刮的。外老在他家的東屋挖了大坑，座了口大鍋，里邊有各種各樣的樹葉，還有在別的地方找來的石頭，傳說那兒的石頭有靈氣，大叔、大姐和小舅就去搜回來，放在鍋里煮，再放上篦子，把我的腿放在上邊蒸。一開始，我的腿是沒有知覺的，外老怕燙壞我的腿，用手在篦子上一遍一遍試溫度，燙他手的時候，用布包起來繼續(xù)蒸。直到包很多層布，鍋里沒有水為止。有一天，又開始蒸，我開始輕輕哭，后來變成鬼哭狼嚎，我的腿竟然有感覺了，知道燙皮膚了。一家人開心地不行，經(jīng)過討論，讓搜尋三人組繼續(xù)找不見陽光的石頭。外老家的那棵樹的樹葉也折光了。外老開始揭樹皮，又怕它死。那是一棵什么樹呢？我不知道名字。多年后回老家，大姐帶我到那棵樹下，折了一把樹葉說回家治療關(guān)節(jié)炎。那棵樹有小腿粗，筆直地站在很多樹中間。大姐說：“你可知道，你的腿就是用它的葉子蒸好的?！蔽颐植诘臉淦?，它小的時候，用它的枝葉、樹皮拯救了我的腿。現(xiàn)在我人到中年，它還是小少年。大姐說這種樹長得慢，這一片只有這一棵樹。如今樹在繼續(xù)成長，老姥太、外老和姥姥卻不在了，人活不過一棵樹，人不在了，樹依然完好地在世間行使使命。

七十年代，家里窮，我能走路后便回了家。但是一到吃飯的時間，我和弟弟總是剛好站在姥姥家鍋臺前。我們沒有表，也沒大人叫我們?nèi)?，每次到姥姥家都是剛做好飯。姥姥喜歡搟綠豆面條，搟得細(xì)細(xì)的，下到鍋里有點(diǎn)綠，好吃又好看。等母親多年后做給我們吃時，我和弟弟都不吃，還害怕母親再做，把綠豆面偷偷藏起來。

我和弟弟有個“白眼狼”的外號，每當(dāng)我們過了小橋，姥姥家的鄰居就喊“白眼狼”又來吃飯了！我們吃飽飯，嘴一抹就走，誰也留不住。有時吃完飯姥姥把我抓住，給我梳頭。我頭上有好多虱子，姥姥用篦子給我篦。每次我都哭，姥姥還愛用唾沫給我梳頭，篦完虱子用唾沫把我的頭發(fā)弄濕，給我編辮子，編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我過了小橋就把辮子解開，把我的頭皮拽得疼，有時解不開，弟弟還要幫忙。

雖然我怕姥姥給我梳頭，但為了肚子我們還天天照去不誤。有一次我們都在鍋臺前排隊，小舅不愿意了，說我們天天到他們家跟他爭飯吃，怎么也不愿意讓我們排隊。姥姥用勺子敲他的頭，問他還敢不敢。小舅捂著頭哭著端著碗走了，我們很得意，感激姥姥把小舅打了。

等到我們上學(xué)沒時間去吃飯，姥姥就把好吃的留到我們?nèi)サ臅r候吃。那時家里也不窮了，姥姥習(xí)慣了我們一去就做飯，好像我們還在挨餓。姥姥家還有好多棗樹，棗熟的時候我們就去摘棗。有時我們不去，姥姥就自己爬到樹上把棗打下來送到家里，等我們回家只見棗不見人。姥姥沒有在我家吃過一次飯，連口水都沒喝過。

后來舅母給我講姥姥八十二歲那年還爬樹打棗。沒有小孩吃了，她拿到街上賣了一百元錢，還是假錢，姥姥哭了好幾天。我不知道哪個缺德鬼給姥姥假錢，讓姥姥哭了好幾天，八十二歲的人了，自己上樹打棗容易嗎？

姥姥的腳小，是小時裹的，那時小姐都裹腳，我想姥姥也是位小姐吧！窮人家的孩子是沒工夫裹腳的，把腳裹小了怎么干活呢？沒事的時候姥姥就把長長的裹腳布解開，修腳趾甲。姥姥的腳趾甲厚厚的，像石灰?guī)r，姥姥每次剪腳趾甲都要費(fèi)好長時間，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灰指甲。姥姥并不知道，還要把那長長的布裹上再穿上襪子，穿上自己做的小鞋。姥姥的小腳走起路來也和別人不一樣，要把雙手背在身后，保持身體平衡，加上姥姥駝背，看起來竟有些傷感。人家都大步流星地走路，姥姥還在挪步。雖然姥姥走路慢，但還到地里干活，大活干不了，只能拔草。我大點(diǎn)兒的時候，姥姥開始割草，割得多了，就讓弟弟用自行車馱回去，姥姥緩緩挪回家。我想姥姥肯定沒有快樂奔跑的體驗(yàn)，但姥姥會爬樹，什么樹姥姥都能爬上去，連外老都羨慕。姥姥爬樹的技術(shù)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八十二歲上樹打棗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不知道姥姥如何面對母親先離她而去的事實(shí)，也不知道姥姥的一生想些什么。就在姥姥離去的期間，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一位老奶奶拄著拐棍坐在橋頭。老奶奶對我說：“我活了九十三歲了，也該走了……”

姥姥走后，我寫了一篇短文紀(jì)念姥姥。

姥姥把我們喂養(yǎng)大，我們大了以后都各自高飛，連看她一眼的機(jī)會都沒有。我不知道離開的這十幾年，姥姥是怎么過的。為了生活，我離親情越來越遠(yuǎn)，只有親人的離去，才勾起我的良知，但為時已晚。除了回憶，除了苦痛，還有深深的思念……

二叔

一

大年三十那天，弟弟打來電話，二叔剛剛離世了。我感覺像是晴天霹靂……二叔才三十八歲，兒子還沒上學(xué)呢！可是弟弟不會在這個傳統(tǒng)的日子跟我開玩笑。弟弟讓我打電話問候一下家里的人。結(jié)果電話那頭傳來大叔、五老的哭聲。

二叔在風(fēng)華正茂、官場得意的時候走了，而且是在大年三十，讓人不能接受。五老哭得說不出話，悲傷中夾帶著說不出的酸楚。聽到他們的哭聲我說不出話，放下電話，對老公說：“我怎么老想哭，心里堵得慌?！崩瞎f：“想哭就哭吧！別那么多講究！”

我眼淚汪汪出了門，走在雪地上熱淚縱橫。又是一年新的開始，年輕的二叔卻沒迎來大年初一，就這樣走了。我已十年沒見過他了，二叔上次來電話還說夏天到新疆來避暑，主要是來看看我，那么多年沒見過我了。

每次我打電話過去，二叔都說讓我掛了，他再打過來。二叔怕我浪費(fèi)電話費(fèi)，他知道我在外邊過得不容易。他也知道我想家，每次都細(xì)細(xì)地把家里有什么變化一一告訴我，還年年哄我說要和大叔來看我。我等了這么多年也沒等到，卻在大年三十給我當(dāng)頭一棒，讓我的心又一次破碎，又一次絕望。家對我來說是那么遙遠(yuǎn)。為什么要把我置于孤兒的境地，不給我一點(diǎn)家的溫暖，讓我在冰封的北國淚雨紛紛，感覺不到活著的希望。親人啊，怎么就這樣一個個走了，不給我一個機(jī)會，讓我看你們一眼？冷冷的雪，冷冷的人群，那么陌生，我愛的人、愛我的人拋棄了我，把我留在這個荒涼的人世獨(dú)自受苦。

如果真的愛我，就陪我一路風(fēng)雨，讓我在人生路上有一點(diǎn)依靠，讓我想家的時候有一絲安慰，讓我孤獨(dú)的時候撥起你的電話，你會在那頭說“憨兒，想家了？想小爸了？”為什么大家臉上都掛著幸福的笑容而我卻是那么苦澀，一個電話就把一個人的一生否定了。

老家人罵架的時候，最惡毒的話就是你活不到大年三十！對于我來說，這個日子是灰色的，除了離別，就是死亡的道別。二叔在離去的瞬間，想到你漂泊在外的孩子了嗎？想到你的諾言了嗎？想到你的電話以后再沒人接，她會悲傷嗎？想到她受苦的時候無人傾訴嗎？想到她想家的時候，親人一個個離她而去有多殘忍嗎？想到她寫你的時候一次次淚流滿面嗎？愛我，就為我停留，別讓我一個人在世間游走，讓我的希望在你的肩上，讓我的夢在你的胸膛，讓我的思念不是一場空，讓我想你的時候你在電話那頭說“憨兒，我在”！

二叔是我五老的兒子。五老有四個兒子，最小的兒子和大叔的兒子一個月出生，比我小十歲，是我小十叔，我常常抱他。家里人口多，小時候都認(rèn)不清，我和二叔的關(guān)系比較好，是因?yàn)槲蚁矚g養(yǎng)花，他也喜歡。我們家的院子大，到處都是花，夏天，我和弟弟提水澆花就要用一中午，往往累得要命。當(dāng)然我干得少，弟弟干得多。我家光菊花就有二十多種，還不算別的花。夜來香開的顏色就數(shù)不清了，太陽快落的時候，濃郁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讓人很舒服。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寫了一篇關(guān)于夜來香的作文，老師把那篇作文在班上朗讀，說是優(yōu)秀作文，貼到墻報上，這讓我更熱衷寫作文。

有一種小葉吊蘭，長得特別快，葉子密密的，像米粒，還發(fā)著亮光，我特別喜歡那種吊蘭，栽了好多。弟弟拿回來四個大竹桶，我栽上小葉吊蘭，掛在我家門兩旁。小葉吊蘭開金黃的小花，甚是漂亮。有天我回家，發(fā)現(xiàn)少了兩竹桶最漂亮的。母親說：“你二叔拿去了，他說掛幾天就還給你！”

我跑到二叔家，看到兩竹桶吊蘭老老實(shí)實(shí)掛在他寫字臺的窗戶上，比在我們家還好看。也是啊，我家那么多花，它們在我家也顯不出來。我想把花拿回家，我小聲說。等我看夠了就給你送去啊，你不是還有兩桶嗎，要那么多干什么？二叔正在調(diào)黑糊糊，然后用牙刷把黑糊糊抹在頭發(fā)上，我才注意到二叔有那么多白發(fā)。我問他多大了。二叔說十六歲。十六歲還不老呀，咋那么多白發(fā)？還不老，我兒都這么大了，能不老嗎。二叔愛耍貧嘴，我永遠(yuǎn)也說不過他。我?guī)退押筮叺念^發(fā)染了。二叔說，看看，兒子都給老子染發(fā)了！

二叔染完頭發(fā)，用水汞往屋里抽水，放了半屋子水。我們站在水里感覺涼快多了?，F(xiàn)在想想那時好像有點(diǎn)傻，沒把房子泡塌真是萬幸！二叔上初中時，留級好幾年也沒考上高中。我上初一的時候，二叔也許是不好意思，不再和我一個學(xué)校熬，回家?guī)臀謇峡摧喐G去了。后來五老的輪窯破產(chǎn)，二叔和別人把輪窯承包了。二叔干什么都認(rèn)真，和家里人打照面，冷臉，只有見了我才笑，家里人都說二叔陰。姑姑送給我一張素描，畫的是魯迅，他們看了都說是二叔，二叔看了，也說我把他偷著畫那么老，還真像回事。

就在六埋的那幾天，夜里下大雨，雷電交加，二叔不放心窯上的磚坯，一個人冒著風(fēng)雨閃電去查看。后來他對我說，他走過六的墳地頭皮發(fā)麻，后背涼颼颼的，嚇得不敢回頭看，為了錢他都忍了，也沒什么事，都是自己嚇自己。我勸二叔以后走大路。二叔說大路太遠(yuǎn)了，反正都是一個村的，也不會把我怎么樣吧！

有一年，大年三十夜里，我們都在三老家看聯(lián)歡晚會。家族里的人習(xí)慣在三老家守夜，等到零點(diǎn)，放完鞭炮就可以回家了。每年我們都是在零點(diǎn)迎來新年的第一天，那天也不例外，放完鞭炮，二叔走了。后面?zhèn)鱽砟赣H的呼喚：“來人啊，老二掉井里了?！蔽覀兣艿絼e人家的井口，看到二叔在井里穿著黃軍用大衣，四肢撐著井壁，快撐不住了。大家把二叔從井里弄上來，二叔凍得直哆嗦，趕快回家去了。

第二天，二叔滿血復(fù)活，他說掉到井里腦子很清醒，腦子里想到距離他最近的是我，就開始喊我，后來沒人理他才想起我還在看電視，換成喊大嫂（我母親），母親順著聲音在井里找到二叔，不然可憐的二叔不知要凍到什么時候。那口井在我家東邊，附近沒有人家。人們都說二叔大難之后必有后福，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

二

我初中畢業(yè)時，二叔已是場長了，那個窯場是公家的。二叔把我弄去看離合器。那活簡單，不累人，就是要鏟皮帶底下的土，我是干不動的。開始幾天二叔讓別人干，后來大家都有意見。二叔從我工資里拿出五元錢給幫我干活的人，一個月五塊，現(xiàn)在想想那么少，幫我干活的人很高興，認(rèn)為找到了平衡點(diǎn)。

大姐超生了個男孩，在姥姥家滿月后，母親才把孩子抱回家。母親沒時間照看，這個光榮的任務(wù)就交給了我，喂奶粉，洗尿布都是我。孩子很乖，不哭也不要人抱，喂過就睡了。這也給我?guī)矸奖?，小姐妹來找我上班的時候，我把他喂好，放在床里面，把被子放在床邊，怕他滾下床，再去上班。過兩個小時回來看看，換尿布，喂奶粉，然后再去。有時孩子不高興我就在家抱他，去不了。我回家的時候，二叔幫我看離合器，有時我不去了，他有事就臨時找別人看著。時間長了，大都對我就有意見，說我光拿工資不干活。

二叔說，不要在意他們怎么說，小孩得照顧好。每次時間一到，二叔就過來幫我看離合器，讓我回家看孩子。母親天天到集上賣菜，等中午回來還要做飯給我吃，我們的日子繁忙，但也幸福。

中秋節(jié)發(fā)福利，窯廠沒有大辦公室讓大家坐下來挨個發(fā)，只能在放磚坯的空地。二叔拎著糖果，大家高興地又推又搡，把二叔擠得站不住腳。笑聲從我耳邊直穿云霄。我默默地靠在墻角看他們開心。二叔不經(jīng)意從人群中發(fā)現(xiàn)孤寂的我，大喊：好了好了，大家別爭了！他擠出人群大聲喊：憨兒，給，都是你的了。他把剩下的糖果塞給我，回頭對眾人壞笑：都說我偏心，有好吃的我憨兒什么都沒有，還不都給了你們。

大家放肆地大笑，我羞得無地自容，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二叔意識到失口，他只有在家里才喊我“憨兒”，在這么多人面前，他紅了臉，對我說，回家看小孩去吧！我也不管別人怎么說了，偏就偏吧！

我在大家的哄笑聲中逃回家。

仔細(xì)想想，是我把他們慣的，連比我大兩歲的四叔也喊我“憨兒”，以后再不讓他們叫，以后再喊，我就裝聾不理他。我的抗議有了成效，他們改口喊我“憨子”。

在二叔的場里混了幾個月，上凍的時候窯停產(chǎn)了。二叔說，既然人家都可以辦廠我們也可以?。∮谑俏覀兙驮谒蘅h聯(lián)系了一家絨繡廠，把我們所有的人都召回了家，自己干了起來。當(dāng)時有七十多個女孩，廠址設(shè)在二叔家。二叔已經(jīng)結(jié)婚，有個女兒。遠(yuǎn)路的姐妹晚上回家，中午拿食材在二叔家做。二嬸開始還給我們做飯吃，后來一早上就回娘家，天黑才回來。我和另一個廠長派來的女孩住在二叔家，二叔依然在窯廠上班。

夏天的晚上，二叔的朋友來找二叔，他們?nèi)プデ嗤?，抓了一蛇皮袋子。他們連夜做了出來，我們美美地吃了一頓?，F(xiàn)在想來，也是我這半生吃到的最好的美味了。第二天早上，二叔說：“以后再不抓青蛙了，昨晚我沒看他們怎么弄的，剛才到后邊一看，嚇?biāo)懒?，一堆青蛙頭。可惜了，都是命??！”我聽后竟然有惡心的感覺襲來。那些青蛙頭在我記憶中閃現(xiàn)了很多年，后來聽到蛙叫都有血淋淋的恐懼感。有時人的恐懼來源于生活的茫然。

等到我們干了一個月，去交貨算了一下賬，只掙了一百七十元，還不夠電費(fèi)和生活開支，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二叔忙于窯場的事，我們一群人成為他家的主人。二叔回家也給我們做飯吃，好讓我們有時間多繡點(diǎn)工藝品。這期間有一件讓我難堪的事，我有個趙園的同學(xué)，她和我初中是好朋友，我們畢業(yè)后還經(jīng)常來往，她給我介紹了一個男朋友，是他們莊上開商店的。那天逢集我們見面。

當(dāng)我看到他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天黑了，活著也沒意義了。我站在夏天的陽光下，眼前一片黑。同學(xué)問我愿意嗎，我不敢回答。等二叔回來我哭了，我對二叔說：“他們給我介紹了你同學(xué)，就是那個戴厚眼鏡片的天天上自習(xí)和某某頭對頭眼鏡對眼鏡的那個。”

我上初一上晚自習(xí)的時候，天天晚上趴在窗戶上看他們談戀愛，以為男生和女生說話就是談戀愛。看到的卻是他們兩個眼鏡對眼鏡，親密無間的樣子。

二叔笑了，我給他說一聲，你哭什么啊，介紹又不是只讓你說愿意，也可以說不愿意。

老天啊，我還以為只要人家說了就得愿意呢！我還是想哭，居然看到那么個人。后來，二叔把他那位同學(xué)打發(fā)了。

三

女孩子多了，會有居心不良的男人前來窺視。二叔和二嬸經(jīng)常不在，有些痞子沒事就往屋里跑，挑逗小姐妹。二叔把他的朋友叫來看了一個禮拜，才止住那些發(fā)瘋的男人。

一個月后又去結(jié)賬，掙的錢也不多。我和那個技術(shù)員商量，不如解散了吧，天天教人繡花，耽誤我們掙錢，我們繡出的工藝品少，又沒額外的工資，加上二叔和二嬸的矛盾也在加深，二嬸整個一張冷面孔，讓我們心里很不舒服。二叔忙于窯廠的事，無暇顧及我們，怎么開口是個問題。

正在這時候，開始流行“出血熱”，是通過老鼠傳染的疾病。人吃過老鼠爬過的食物，身上開始出現(xiàn)出血點(diǎn)，后來會不治而死。這當(dāng)口，我們放了幾天假，清除老鼠。在二叔的驚呼聲中，我看見自己的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血點(diǎn)。二叔把我?guī)У结t(yī)院。醫(yī)生仔細(xì)檢查后說不出什么名堂，我的胳膊上有小小針尖大的出血點(diǎn)，鮮紅鮮紅的，擠了還有，也許是皮膚白的原因。醫(yī)生說不是出血熱。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出血點(diǎn)依舊，也不知是哪個系統(tǒng)出了毛病。

我朋友可沒那么幸運(yùn)，巧兒的媽媽得出血熱死了。一夜之間又瘦又黑的她成了沒娘的孩子，母親說要認(rèn)她做干女兒。人們每天都活得心驚膽戰(zhàn)，都怕一夜醒來不在這個世界。我也時刻生活在恐懼中，尤其我有出血的征兆，我們的廠子在出血熱的風(fēng)潮中自然地解散了，大家沒有不好意思。為了活命，我們不吃剩飯?，F(xiàn)在我還是不吃剩飯。

出血熱的狂潮過去，我和幾個想工作的女友到了宿縣的總廠，在那里開始了新生活。走的時候，二叔給我備好行李，給了我毛毯，吃飯的缸子，把我們送上車。我不知道解散了廠子二叔怎么想，之后和他聯(lián)系少了。二叔給我的東西也被人偷走了。

那天周末，也不知什么原因，就我一人出去轉(zhuǎn)。我在宿縣市區(qū)走累了，坐在路沿休息。一個燙花頭的女人主動和我說話，她說她逃婚從河南跑到我們這兒，我們離河南不遠(yuǎn)，我所在的地方就有通往河南永城的長途汽車站。那個女人說她是商丘的，一聽說商丘，我放松了警惕。

小時候，家里來了好多商丘人，在我們家住了兩年，有三個姐姐我特別喜歡。他們和我父親合伙燒輪窯。只干了兩年，不知什么原因就不干了。他們走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xué)，三個姐姐說等我畢業(yè)長大了到她們那兒玩，還把她們的地址留給了我。我都想了她們那么多年，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了她們的老鄉(xiāng)。

她說人生地不熟的，也沒錢，不知怎么辦才好。我安慰她說，我們廠里招人，她可以到里面上班。她說和我去看看。走在路上她對我說，別人要問你我是誰，你就說是你姐姐。那我們口音都不一樣啊，我提到這個嚴(yán)重的問題。就說是遠(yuǎn)房的姐姐啊，她這樣教我。我同意了，還帶她吃了頓飯。

這個“姐姐”在我那兒住了三天就消失了，還把我們宿舍的東西偷了，包括我的毛毯和吃飯的缸子，還有室友的鞋子衣服。我就倒霉了，必須給她們賠錢，我的工資不夠賠，幸虧技術(shù)員說和我一塊承擔(dān)，說有難同當(dāng)。我后來再沒想過那三個商丘姐姐，我離開了廠子，只拿了三十元的工資。那個騙子再也忘不了，她讓我無顏去和二叔告別……

二叔的白發(fā)在他三十歲那年慢慢黑了，黑得一根白發(fā)也沒有。那天大叔打電話高興地說：“憨兒，你猜你二叔的頭發(fā)怎么樣了？”

我問：“是不是白完了？”

“一下子都黑了，真是奇怪。你二叔在我們鄉(xiāng)里當(dāng)個小官，頭發(fā)也跟著黑了，也許以后就好過了?！?/p>

我走后，二叔又開了面粉廠，生意也很好。后來買了輛挖掘機(jī)到合肥找工程干，弟弟還給他開了一年的車。就在他事業(yè)和官運(yùn)都騰飛的時候，一場秋收把他拖入了深谷……秋收時，二叔幫鄉(xiāng)親們把糧食往磅秤上扛，就在快結(jié)束時他昏倒了。

拉到上海的醫(yī)院檢查說是肝癌。大家都不相信，又到權(quán)威醫(yī)院再檢查還是，就按照醫(yī)生的建議做了手術(shù)。做手術(shù)還是很幸運(yùn)的，正好有外國的專家在那里開研討會，臨走的前一天把二叔的手術(shù)做了，手術(shù)很成功，只是每年要吃藥控制，防止復(fù)發(fā)。二叔在藥的控制下生活了三年，等到復(fù)發(fā)時已沒有希望治療。

我不知道這三年的日子二叔怎么過的，只知道他每次給我打電話都說要來看我?？傻鹊剿x開人世，我也沒看到他。我為什么不回家看他呢？為什么我在乎那些虛的，因?yàn)闆]錢沒臉回家，臉面是什么東西，可以舍棄親情、舍棄人世間的愛嗎？活過，來過，又不斷地失去，是一個過程?；钪鸵惺茈x別的痛楚。

楊姑父

二叔離去后，楊姑父因食道癌也辭別了人世，他三個兒子都沒成人，兩個正在上大學(xué)。我不能做什么，只能在清明的零點(diǎn)，在十字路口燃起五堆篝火，把紙錢送給親人們。我在心里默念：親人，等我，在另一個世間，我們還是一家人，我們都遠(yuǎn)離痛苦，沒有離別，沒有疾病。

楊姑父是家族中最好的女婿。連我那不負(fù)責(zé)任的父親都說，這么一個好人也死了。說明姑父在他心里占有一定的位置。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每到春季播種的時候，楊姑父會趕著他的三頭牛和兩匹馬，犁地、耙地的工具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南園。楊姑父把三老家的地犁好，再犁我家的，然后是四老家的。犁完地再播種，把我們?nèi)业姆N好，楊姑父就趕著他的牛馬部隊回家了。

楊姑父總是咳，好像嗓子里有什么東西老咳不出來。大家認(rèn)為他有病，可是他那么能干，不像有病的人。姑姑說他那是老毛病。那個年代就一個字，窮！沒辦法。三老家有五個上學(xué)的，要不是楊姑父每年來幫忙種地，真不敢想象。

我們村以種菜為主，以賣菜為生，地少人多，又靠近西淝河，一年發(fā)幾次大水，把莊稼一淹再淹，蔬菜肩負(fù)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種菜的地不是機(jī)子犁的，也不是牛犁的，是我們用三叉一下一下挖，再用耙子一下一下耙出來的。因?yàn)榇謇餂]有開發(fā)的地方，也沒有可利用的多余土地，大人小孩都在貧困中掙扎。

村里只有香兒家有匹騾子。騾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個霧霧的玻璃球，大而無神。雖然它瞎眼，在我們村里卻是富裕的象征，小孩大人都喜歡逗它。它有特殊的本領(lǐng)，可以進(jìn)到我家廚房把面粉、豬油等可以吃的都吃一遍。這讓母親很是心疼，但又不好說什么，畢竟它瞎了眼，能走到我家廚房也不是容易的事，況且它還是稀罕物。

村里能算上人物的是三老家的驢，那個驢可真煩人，每天天剛亮一點(diǎn)，它就開始長叫，聲音嘹亮，村里人都被它吵醒。有時弟弟被吵得心煩了，就去打它，它一邊躲一邊狂叫。每當(dāng)楊姑父把他的牛馬部隊帶來，村里人便圍攏過來，好像有什么重大新聞似的，有這么多牲口就是特富有的人家了。楊姑父的牲口后邊有時還跟一到兩頭小崽子，那更是奇妙，遠(yuǎn)遠(yuǎn)地有人跟著到家里看稀奇，這也讓我們臉上增添了許多光彩。

楊姑父的牲口享受的是人的待遇，吃的是三奶把黃豆炒熟磨碎的豆面。趁大人看不見，我們就偷偷抓上一把塞進(jìn)嘴里，吃得美滋滋的。我經(jīng)?；孟胱约菏且活^?；蚴且黄ヱR，這樣就能放開吃豆面了。楊姑父話不多，到家不停地收拾牲口，飲水，喂料，還要給它們梳理皮毛。那些馬匹也不踢他，老老實(shí)實(shí)地任他擺弄。每當(dāng)這時，楊姑父都會露出滿足的表情。要不然楊姑父就叼根煙，蹲在地上，滿足地看著牲口吃草，即使這樣也沒停止過咳。

楊姑父在咳聲中，一年又一年把岳父家的地播種好，然后回去種自己的。家里人沒有一個去幫他種過地。

在生與死的過程中，活著就有許多的故事，不管是幸福還是苦難，面對日復(fù)一日的日落月起，什么都可以挺過去，就像俗語所說：沒有過不去的坎。

真正過不去的坎是死亡，有時可以預(yù)見，有時不可想象，人就這樣走過一生。這個終結(jié)的過程，留下的生活痕跡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親情也一樣，淡去的不只是時間，還有那有意和無意的遺忘。我們在生與死中漠視，生是幸福的，而死，何嘗不是幸福？

欄目責(zé)編：李穎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