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二〇二二年秋天,在“山羊杯”文學(xué)比賽上,我又一次見到了阿查娜。這時她已經(jīng)是巴爾學(xué)院的院長了。
阿查娜給這次比賽出的題目是“消失”,她說完題目就離開了。
她在離開的時候看到了我,在人群的簇擁下朝我微笑點頭。很多年過去了,我又一次近距離看到了她,我仍能看到她下巴上的傷痕,但那妝容精致的臉與離開草原時的枯黃面龐判若兩人。
我想跟過去敘舊,但她被很多人包圍著。我想去學(xué)院找她,一想到人和人之間隔阻的地位、金錢、關(guān)系圈子,念頭就被掐滅了。
我從一出生就很少離開草原。綠草,黃沙,羊群,駱駝群,我在草原上縱情呼喊。我與草原上的萬物交談,我將我們的談話寫成文字。我從高中畢業(yè)到現(xiàn)在,已寫了二十年,我沒覺得有什么,這只是我的草原,我把在草原的生活告訴了別人而已。
很多雜志和報紙都刊登了我的文字,有人稱我為“作家”。這是一個不知所謂的稱呼,我從來沒有接受過。
參加這次文學(xué)比賽,是因為比贏了可以牽走那頭體格高大的阿拉善白絨公山羊。我老婆非常希望能得到這樣一頭公山羊來提高我家羊群的品質(zhì)。
“老板子,我這次去了一定給你贏回來。”我出發(fā)前信誓旦旦地說。
“老板子”是我對她的稱呼,喊了這么多年,我都忘記了我老婆有一個更美麗的名字。她似乎也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在她眼里,我寫東西是毫無用處的,她更希望我喝酒、騎馬、宰羊,用彪悍的身體對她說話,而不是那些文字。
盡管對我跑到二百多公里外的城市參賽不滿意,她還是站在帳篷門口,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每一個決定,看我鉆進車里,與我揮手作別。車行駛了很遠,我看見她騎著她的“黑玫瑰”奔跑在草原上,云天與她一起映在我的后視鏡里。我越走越遠,她和馬兒就孤單地站在草原上。
起風(fēng)了,鵝觀草頂著灰白的小穗洋洋灑灑站在她們腳下。兩只小鷹從車頂掠過,逍遙在無垠的天空。
阿查娜當年考上大學(xué)離開時,我也曾這樣送過她。阿查娜頭也沒有回地走出了我的視線。我在草原上不甘心地站了一天一夜,直到天上飛下掩埋一切的大雪。
1-1=0,是1的消失。
1+1=2,仍然是1的消失。
比賽是草原上一個養(yǎng)殖組織舉辦的,巴爾學(xué)院負責出題和評審。很多收到參賽邀請的人,聽到獎品是一只公山羊都放棄了。我是從一個棄權(quán)的作家那里知道了這個消息,便厚著臉皮說,那只阿拉善白絨公山羊的品種極好,我家需要。他就向養(yǎng)殖組織推薦了我。
另外的四名參賽者,來自祖國各地。有個帥氣的中年人,跟我握手后,說自己是來自云南的醫(yī)生。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跟我握了手后,用夾著英語的普通話,說自己來自廣州。他們和我打了招呼后,找到各自的座位,開始寫“消失”。
還有兩名參賽者是沉默的一男一女,男的留著長發(fā)戴著耳環(huán),女的則漢服流蘇,宮裝云鬢。他們都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話與話就留在了每個人的心里。屋子里只響著電腦鍵盤的敲擊聲,如同春天的雨水響在草原上,時而迅急,時而靜默,每一滴雨水都會在草原上迎回離開過的生命。
阿查娜是從沙漠來到草原上的。
沙漠和草原是緊挨著的。漫天黃沙走盡,就是綠得夢幻般的草原。
她來的那年十歲。她望著雨水落在草原上,驚喜地狂奔入雨中,草和花在她的腳下入泥,她像花朵一樣綻放在草原上。
我看呆了,呼喊著:“美麗的阿查娜,你長大了要嫁給我?!?/p>
阿查娜十歲那年,她的阿布(父親),帶著他的沙漠沖浪車隊去救人。車回來了,別人回來了,他卻永遠留在了那里。阿查娜的家人不肯相信,可是茫茫大漠里,回不來的,就是回不來了。
阿查娜的阿布活著的時候,就想帶阿查娜來草原,告別滿眼黃沙,開始遍地綠意的生活。他去世后,阿查娜的額吉(媽媽)就帶著她,成了我們家的鄰居。
阿查娜對我的呼喊沒有回應(yīng)。她跳起安代舞,我扮著鬼臉沖了過去,她卻停了下來,跑回家里。我發(fā)瘋一樣地對她好。她來到草原半年后,在梭梭叢中摔倒,劃傷了下巴,鮮血灑在了灌木叢中。我拿起砍刀,打算砍了附近所有的梭梭叢。直到我的衣服被梭梭叢掛爛,手上被砍刀繃出了口子,屁股被阿布打開了花,我才停了下來。但我的心里卻希望永遠都不要停止。
這場比賽和我當年砍梭梭叢一樣幼稚。我并不能理解這場比賽為何如此設(shè)置,只來了五個人,還要現(xiàn)場寫作。我還是來參加了比賽,那頭阿拉善山羊吸引著我。
戴名表的醫(yī)生寫得最快,對著鍵盤一陣敲擊后,起身,環(huán)顧四周,走到我身旁,邀請我吃午飯。我無奈地指了指一片空白的電腦屏幕。他搖了搖頭,微笑著說:“看你面色發(fā)黃,要多注意睡眠?!比缓缶碗x開了。
我該寫什么呢?是寫那條我養(yǎng)了十多年的狗——聰明的“云朵”,它陪伴了我十三年,自知壽命將要結(jié)束時偷偷離開我,躲進梭梭叢中消失?還是寫草原上不斷變幻的季節(jié)里,長大又離開的羊群?是寫那些離開我們的阿布和額吉們?還是寫大草原上離開又出現(xiàn)的阿查娜們?
這些都不是,只要我還記得,他們就都沒有消失。只不過是1變成了0,或者成了2。
我的老板子也知道我愛過阿查娜,草原上和我年齡相仿的人都知道我愛過阿查娜。我事先告訴了老板子,可能會遇到阿查娜。她只是撇了撇嘴,這個遙遠的名字對她起不了任何波瀾。果然,阿查娜匆匆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又匆匆地離開了。
也許對于阿查娜來說,我才是消失了。
我很想以她的視角寫一個消失的我。我在那里思考的時候,長頭發(fā)的男人和漢服女人選擇了默默離開。
廣州來的學(xué)生站起身來看了看我,又坐下去寫了。
思緒就是草原上的羊群,同樣是那些羊,但分得太散,是照看不過來的。我收攏了內(nèi)心奔跑的羊群,開始寫:
草原的鵝頂草被七月的風(fēng)搖擺得忘乎所以,面對即將到來的離開,沙漠人的后代發(fā)出“呵呵”的笑聲。從沙漠到草原是一種選擇,這次也是。
難得的一次主動放棄,慶格爾泰遠遠地淚流滿面。我總在盼望他會不會奔跑起來挽留,像一匹馬兒在草原上發(fā)怒。
我的想象隨著一片流云遠去,不知飄向何方。
慶格爾泰不會放棄他的牧場,我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理想。
時間和精力都是為大事業(yè)準備的口糧,草原是為成為遠方。消失了的眼前是為了更好地開始,命運給我準備的不再是空蕩蕩的回響。
一個年輕人,或者說一只雛鷹,必須是充滿渴望的,不能被改變的,向往著遠方的。慶格爾泰,只能算是草原上的一只羊,永遠為了他的食物,在青草間掙扎。
他也不會消失。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消失呢?物質(zhì)間只不過是變換了一種形式。何況人。
我仿佛又回到了草原,沉浸其中。
“老師您好,另外幾位老師哪里去了?”一個穿著高跟鞋的服務(wù)員溫柔的聲音水一樣彌漫過來。
“我不知道?!?/p>
“他們的征文都沒有提交,人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蔽艺f著,抬頭看,廣州來的那個學(xué)生也已經(jīng)離開了。
作為唯一留下來的參賽者,我憑著一篇沒有寫完的文章,毫無懸念地得到了那頭阿拉善白絨公山羊。它個子高大、皮毛光亮,頭戴紅花,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領(lǐng)獎臺上。頒獎的是養(yǎng)殖協(xié)會的主席,我曾在電視上看到過他,胖手柔軟而光滑地緊握著我的手,說:“祝賀您慶格爾泰先生,獲得了這個意義重大、風(fēng)格獨特、史無前例的獎,實至名歸。很高興這只阿拉善山羊沒有離開草原,去了它該去的地方?!?/p>
我把羊牽到自己手里,它用傲慢的眼神掃了我一下。我平靜地看了它一眼,它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草原,馬上垂下了頭,伸出小舌頭去舔拴著自己的繩子。
草原上的羊都沒有繩子,它們在寬闊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我說:“您是怕它到了別的獲獎?wù)吣抢?,會被馬上宰掉嗎?”
他微笑,沒有言語。羊也很沉默,自始至終沒有“咩”一聲。
我以為在頒獎典禮上可以見到阿查娜,直到我牽著山羊與組織比賽的人員一一道別準備離開時,仍然沒有見到她,也沒有人提起她。
我在車旁見到了那個廣州來的學(xué)生。他開始用普通話跟我交談。
“叔叔您好,我可以跟您一起去草原嗎?”他說。看到我猶豫,他又說:“我是在廣州出生的,我爸爸是在沙漠附近出生的,我想去那里看看?!?/p>
“沙漠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如去草原,風(fēng)吹草動,一眼萬里,很美?!?/p>
“好,那我就去草原吧?!?/p>
“你們幾個都是來旅游的嗎?一個字不寫都跑了?!?/p>
“差不多吧,至少我是。一只山羊?qū)τ谖覀儊碚f是累贅。我叫蘇小格,感謝叔叔載我一程?!?/p>
草原茫茫,有人愿意去旅游,我也很愿意接待。何況,他本就是這里的一份子,只不過是轉(zhuǎn)了一圈以客人的身份回來了。
我讓蘇小格坐前排,可他一定要在后面幫我照看羊。白絨山羊臥在后排座位上,蘇小格坐在它旁邊,扶著它。我開著車離開賓館,街道上車來車往,喇叭聲此起彼伏。
這真是一只很聽話的羊。我以為它會有野性,會奔跑,會掙扎。來參賽的路上,我一直想著該怎么把一只羊帶回去。
它卻這么聽話。這是一只被馴服過的羊嗎?也許是它信任我吧。
山羊信任地瞇著眼睛,任由我驅(qū)車前行。蘇小格也將身體靠在山羊身上,微閉著眼睛。
我很想問他一句,你就這樣信任一個陌生人?任由他載著你去一個從沒有去過的地方?山羊可能會被陌生人宰殺,蘇小格也可能會被陌生人改變命運。起因,都是因為太過于簡單的信任。
我沒有說出這句話。我知道我不會辜負蘇小格和山羊的信任。
車駛出了城,公路兩邊隱約已見草原。蘇小格的眼睛睜大了。
“真正的草原還有一百多公里,我的家在那里?!蔽覍λf。
“叔叔,你要帶我去你家?”他說。
“那你要我?guī)闳ツ睦???/p>
“我要去草原?!?/p>
“草原就是我的家啊?!?/p>
“今天出題的巴爾學(xué)院的院長阿查娜,就是從沙漠那里來的?!碧K小格主動跟我說起了這些,“她是在沙漠里長大的美麗女人,是我的偶像,我就是聽說了她來出題,才想著參加比賽。她出的題很好,‘消失,一定跟茫茫的大漠有關(guān)系。叔叔你想啊,沙漠是能掩埋一切的,一切在那里都是消失。”
“我認為世上沒有消失,所謂的消失,不過是轉(zhuǎn)換了另一種形式。比如,1+1=2,1只是在2里;1-1=0,1也不過是變成了0。阿查娜也不是在沙漠里長大的,她在草原生活了十年呢?!?/p>
蘇小格笑了,說:“叔叔,你不要舉那么怪的例子,1啊0啊的,容易讓人想到別的地方去。世上的事情很簡單,看到的就是存在; 看不到的就是消失。我就是這么理解的。你看,果然都是旅行的?!?/p>
我順著蘇小格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個來自云南的醫(yī)生,正騎在一匹罕見的白駱駝上,舉著相機四處拍照。我減緩了車速,降下了車窗。
“叔叔,我們?nèi)ゲ菰?,你要不要一起去?”蘇小格朝他喊。
醫(yī)生朝我們搖搖頭,還送給蘇小格一個飛吻。
“你們?nèi)グ?,我時間不夠。”他說。
我提了車速,醫(yī)生很快看不見了。我問蘇小格:“醫(yī)生看不見了,是消失了嗎?”
“對啊,我們此生都很難再看見他,沒有見到他之前,都是消失?!?/p>
“可他人是存在的啊?!?/p>
“對于我們來說,難道不是消失了嗎?”
“那就是相對了。凡事只要一扯到相對,就好解釋了。我總覺得相對就是糊弄人的,只要一對比,總會比出來理由的?!?/p>
“我也覺得是,不過討論這個是一個很無聊的話題。”
“是的,包括寫作也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阿查娜院長來自沙漠?”我說。
“是啊,你怎么知道她在草原也生活了十年?牧民不是逐水而居嗎?”蘇小格問。
我笑了,說:“現(xiàn)在都是固定的牧場,沒有人再來回搬家了,一切都是會改變的。”
蘇小格說:“牧民都很有錢,一頭頭牛羊都是行走的黃金。住在城市里的人,很多為了每個月的一點工資苦苦掙扎,還真不如在草原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自由自在?!?/p>
話題從“消失”這么高深的東西猛然回到現(xiàn)實,我從后視鏡里看了看撫著白絨山羊的年輕學(xué)生,眉宇間的滄桑感與年齡相差極大。
他一定是在現(xiàn)實里飽受挫折了,我想。我輕聲道:“各有各的好處,人吧,總是各有各的歸宿?!?/p>
蘇小格沉默了,我也沒有再說話。我沒有告訴他,我和阿查娜不僅是鄰居,而且還是非常好的伙伴。
阿查娜離開草原后,我依舊關(guān)注著她。我經(jīng)常去她家,雖然是鄰居,但草原上的鄰居隔著一個十幾公里的大牧場。
我騎著馬兒,迎過清晨的朝霞,也踩過落日的余暉,伴過疏冷的星月,淋過突至的雨雪,給她的額吉送去各種各樣的食品。她的額吉咳嗽一聲,我都會騎著馬去很遠的地方給她買藥。我一直相信,阿查娜會知道我做的這一切,就算她不知道又怎么樣呢?我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我就是要做這些。
阿查娜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的額吉便賣掉了她家那巴掌大的牧場去了城里,說是要和女兒生活在一起。她家買牧場的錢,聽說是阿查娜的阿布為了尋人消失在沙漠里的賠償款。阿查娜的額吉認為,這些錢應(yīng)該還給阿查娜。
一年后我從羊販子那里聽說,阿查娜用賣牧場的錢在城里買了房子,而她的額吉并沒有住在那座房子里,而是回了沙漠。
幾年后,我托沙漠那邊的一個朋友尋找阿查娜的額吉。
朋友問我:“你找她做什么?那是阿查娜的額吉,你跟她沒有關(guān)系,你跟阿查娜也沒有關(guān)系。她回沙漠,是遵從她的內(nèi)心。她需要你的尋找嗎?你的尋找對她會不會是打擾呢?”
那個朋友是我參加一次文學(xué)培訓(xùn)時認識的。培訓(xùn)兩天,我們在一起醉了兩天。他特別能喝酒,與我的酒量相差無幾,我們相約以后在草原或者沙漠,再比拼個高低,但不知道那天在哪里。
大概文字容易袒露性情,寫文字的人也特別容易相處。
蘇小格能輕易相信我,跟我們都喜歡文字有關(guān)系吧。草原離這個城市有幾百公里,大路小路不斷變換。而他,穩(wěn)穩(wěn)坐在那兒,全然不管我如何變道。
離城越遠,車越少。大路上的車已經(jīng)零星,何況我突然轉(zhuǎn)向走小路,只有望不到邊的草原和看得到邊的藍天。
蘇小格說:“叔叔,停一下車,我方便一下?!?/p>
一路奔行了那么久,我也有了尿意。跟他一起下車,在筆直的公路旁邊,我們并排站立。
他方便完后,沒有回車,而是拿著手機四處拍照。這些風(fēng)景在我眼里,是連看都懶得看的日常,在蘇小格眼里,卻是讓他興奮得歡呼的景色。
我能理解,每個人的興奮大都來自陌生。
他拍了一張照片后,遞給我一支煙。
我說:“我不抽煙?!?/p>
蘇小格說:“叔叔,這是我從廣州帶來的,吸一口吧?!彼f著,燃了一根,靠在車上,吐出一盤煙圈,但很快就被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
濃厚的煙草味飄來。在這草原上,在公路上,兩個剛?cè)鐾昴虻哪腥耍桓鶡?,也確實更有情調(diào)。
我接過來,叼在嘴里。蘇小格的火機在手里晃動一下,立刻冒出淡藍色的火焰。我湊過去,他幫我點燃。我深吸一口,一陣清涼的感覺襲來,像是草原的春天,開滿了無邊無際的野花。
“什么牌子?”我說。
“我也沒看過,不過挺好吸?!彼f著,深吸一口,又吐出煙圈。
我也深吸一口。草原上的野花中間竟然站著阿查娜。她穿著離開草原那天穿著的衣服,大聲地朝我呼喊:“慶格爾泰,你一定要娶我,你不要娶別的女人。”
我心里一陣恐慌,這是幻覺,這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情,已經(jīng)消失的時光和愛人,怎么會重新回到身邊?我看向蘇小格,他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我甩掉手中的煙,想去拿手機。阿查娜一步一步向我走近,露出猙獰的面容。她將手伸向我的衣服,解開我的扣子。我能感覺到她冰涼的手觸及了我的身體,想拿走我的所有。我面對阿查娜的逼近,卻無力反抗,恐懼地閉上了眼睛。
我曾經(jīng)也想過與阿查娜的重逢。在與老板子結(jié)婚的前幾年,阿查娜還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我夢到過她躺在我的身邊,溫柔細膩,我正想去擁抱她,醒來旁邊卻是老板子熱乎乎的身體。我夢到過她跟我一起談?wù)撐膶W(xué),我像聽經(jīng)卷一樣聽著她講課,她的手輕敲在我額頭上,說我不是一個好學(xué)生,我就認為我不是一個好學(xué)生,我還想繼續(xù)聽她講課,但總是會被老板子的呼嚕聲吵醒。
我知道她成了巴爾學(xué)院的院長后,就再沒夢到過她了。最初的斷絕來往,也是我主動進行的。
那時她剛剛在巴爾學(xué)院找到了工作,憑借著工作認識了很多衣著光鮮的人,她與他們擁抱、合影、發(fā)朋友圈,參與對方的社交。作為朋友,我當然替她高興,給她發(fā)了祝賀信息,卻長久得不到回應(yīng)。不斷絕來往,其實也沒了來往。
我主動刪除阿查娜的微信后,關(guān)注了巴爾學(xué)院的一切平臺。最初,這些平臺上偶爾會有阿查娜的消息,有的還配有圖片。她在人群之中,會露出一個側(cè)面或一個遠影。她清瘦而謙虛,臉上永遠是微笑的表情。我感覺很陌生,草原上的阿查娜是愛哭愛笑的,臉上的表情比四季豐富得多。
阿查娜當了副院長后,平臺上她的消息多了起來,我經(jīng)常會在上面看到她去哪里講課了,去哪里學(xué)習(xí)了,去哪里參加會議了。在二〇二〇年的冬天,還出現(xiàn)了她被審查的消息。我焦慮萬分,動不動就對老板子大聲吵嚷,她都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錯在了哪里。
還好,那個消息很快被刪除了。沒過多久,平臺就出現(xiàn)了阿查娜升任巴爾學(xué)院院長的公示。巴爾學(xué)院的平臺上開始不遺余力地展示著她的工作、生活,展示著她的能力、魅力。我看了幾次之后,就不再關(guān)注巴爾學(xué)院的平臺了。巴爾學(xué)院的院長不是我認識的阿查娜了,是另外一個人,以至于沙漠的那個文學(xué)朋友告訴我,阿查娜院長離了三次婚,跟很多男人都好過,我雖在心里會覺得恐懼,但仍然覺得無所謂。我感嘆草原上走出的阿查娜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但也知道她跟我毫無關(guān)系。
我愛的是阿查娜永不消失的靈魂,我的身體早已經(jīng)給了老板子。我不要再接受阿查娜,我開始奮力掙扎,但我的身體已經(jīng)不屬于我,我只有在心里呼喊——不要碰我。阿查娜聽到了我的呼喊,雙手并沒有停下來。我能感覺到她剝光了我的衣服,撫摸了我的身體;我能感覺到我被拖到鵝頂草叢中,她卻揚長而去,還開走了我的車。
我醒來的時候,一輪明月掛在幽藍的天空。只有草原上能看到這般純凈的夜色,我跟我的羊群,跟我的老板子,看過很多這樣的夜色。這次是跟一只阿拉善白絨山羊,它絨毛柔細,靠在我身體上,溫軟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掌。
我深吸一口氣,掙扎著坐了起來。衣服的扣子真的被解開了,所有的口袋都被翻過,衣服里的錢包手機全都沒有了。來的時候在加油站超市購物時獲得的一張優(yōu)惠券也沒有了。
身體上沒有異樣,剛才都是幻覺。這點我一定要聲明。我為什么要聲明呢?我只告訴別人我被搶劫了不就行了。誰還沒藏著幾件心事?
我站起身默默朝前走,阿拉善山羊緊跟著我。
我在草原上失去了方向,雖然月亮掛在天上。我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能快速找到人,能報警,能聯(lián)系到吃住。
我活了三十多年,這是第一次失去方向。草原是我的家,可是這里不是。雖然都是草,長的地方不一樣,就不是我認識的草了。我沿著公路朝前走,不知道是來時的方向還是去時的方向。
這條路我是走過的,然而開車走和步行走,白天走和晚上走,完全不一樣。
起風(fēng)了,很冷。無形的風(fēng)只要吹起,都知道是起風(fēng)了,談什么消失與存在呢?就想想起風(fēng)的時候冷不冷吧。我縮緊了身子,加快了步伐,抵御夜間的寒冷。
我只有一個念頭,盡快找到電話,給老板子說一聲我被搶劫了,她一定會騎著快馬趕來的。我不會聽到她的埋怨,更不會聽到她的斥罵,我會聽到她寬慰我的爽朗大笑。如果我怕丟人,她會幫我瞞下這件事。車與手機、錢包,算什么呢?回到草原上的家,我們一切都還會再有的。
阿拉善山羊跟不上我急匆匆的步子,開始“咩咩”叫。我慢了下來,等它跟上,我們繼續(xù)朝前走。
草原上的夜干凈而整潔,除了風(fēng)走動,只有我和阿拉善山羊在趕路。我紛亂的心漸漸安靜下來,試著分辨方向。不知道時辰,月亮也指引不了我的道路。
這條路我開車要走一個多小時,步行怕是要走到天亮才能見到人。不管走到哪頭,只要能見到人就行。我索性不管方向了,只管走。
阿拉善山羊也走丟了。這是我的遺憾。只要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會想到那頭阿拉善山羊,彎曲的羊角,細碎的山羊胡子。
我發(fā)現(xiàn)它走丟時,已經(jīng)沒有精力再去尋找它了。我走得很累,兩條腿灌鉛一樣沉重。而長夜漫漫,沒有亮起來的跡象。長路漫漫,沒有盡頭的影子。
我有種絕望感,感覺我要死在這條路上。
月亮也下沉了,草原上的光更暗淡了。
一陣駝鈴聲傳過來的時候,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我仔細聽了聽,確實是駝鈴聲。我見到了騎著駱駝迎面而來的那個云南醫(yī)生。
“你好,大作家,竟然在這里見到你,你也被草原溫柔迷人的夜沉醉了嗎?”他說。
“我,我被人搶劫了,在找回去的路?!蔽艺f。
他嚇了一跳,急忙把我拉上駱駝。在溫暖的駝背上,我立刻就想睡去。他幫我報了警,然后說:“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特別喜歡草原的夜,就想一個人在這里逛一夜。這是一個浪漫又奇特的想法,你愿意陪我繼續(xù)逛下去嗎?你是草原的主人,我特別想聽聽你給我講草原故事?!?/p>
他見我不說話,又說:“你一定跑累了,睡覺吧。那個學(xué)生為什么要搶你的車呢?我感覺他是個好孩子啊,那么單薄的身子,能把你這彪形大漢的車搶了,他也真夠厲害的。我以后出門也得當心點,防不勝防啊。”
他見我似乎起了鼾聲,又說:“不要真睡啊,還有很長一段路呢,我騎駱駝過來,跑了大半夜,再跑回去還得大半夜,你要睡著了,我怎么照顧你?我給你講點高興的事吧,咱們聊聊女人。那個阿查娜院長,出題的那個,真的很漂亮,我今天聽說了她的很多事情呢?!?/p>
我才想起了阿查娜。剛才在奔波中,我想到了很多人和事,唯獨沒有她。
我說:“那個院長啊,跟咱們沒有關(guān)系,我不想討論她。”
草原上的風(fēng)更大了。我抱緊了白駱駝,耳朵里仿佛聽到阿拉善山羊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