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一
我為自己的鼻子驕傲,不是因為鼻梁挺拔好看,而是因為能靈敏地辨別氣味。我曾跟青銅時代大酒店的服務生做過一個游戲:她們穿著大紅色的旗袍,挽著高高的發(fā)髻,全都一個模樣。我和她們不熟,就算睜大眼睛也難辨彼此。她們用紅布蒙上我的眼睛,輪番在我面前飄過,我只用鼻子嗅嗅,就能根據(jù)她們的體香和香水味,準確地把她們一個一個找出來。我覺得自己可能有特異能力,氣味在鼻子里不只有香臭之別、濃淡之分,還能呈現(xiàn)出色彩,比方說蘋果味是淡淡的圓圈、礦石味是黑色的倒三角,這些色彩就像聲波似的能讓我找到氣味的散發(fā)體。
當然,我的鼻子不只用于聞香識玉的游戲,也用于守護一方安寧。我是北斗島的保安,我的鼻子為島上節(jié)省了一只退役警犬的費用,他們給我取了個綽號“獵犬”。北斗島在大湖里,四面環(huán)水,僅有一橋跟銀城相連。它的大名叫“青銅文化博覽園”——對岸的銀城是在一座座礦山上長出來的城市,可現(xiàn)在地下銅礦石被采空了,于是銀城人民就在荒島上建起銅塔、銅街、酒店和青銅藝術館,把荒島變成了“銅”主題文化旅游區(qū)。這座島上沒有原住民,都是來島上討生活的店主、雕塑家和游客,每個人身上都有著新鮮、騷動、燠熱的氣息。說句對大象、孔雀不尊重的話,我鼻子里的北斗島就是動物園。
這天黃昏,我站在銅鈴橋頭崗亭里,忽然聞到一股棱角分明的石頭氣息,接著看見一個身穿褪色黃工裝的男人走了過來。
我筆挺地站立著,板起臉。
他神態(tài)恭謹,卻有些冒失。
“請問,您是保安嗎?”
“是的,你有啥事?”
“我想請你幫我找個人,行嗎?”
“找誰?”
“找我女兒,她就在島上。”
我們保安為島上防火防水防盜,也幫游客找找遺失的物品、丟失的寵物和迷路的孩子??牲S工裝男人不像是島上的游客,而像閑雜人等。他的出現(xiàn)讓我有些不耐煩,我冷聲:“要找人是吧?你自己去找啊!”
男人收回臉上的笑,嘟囔:“我咋找?這座島真假難辨,我咋能找到人啊!”
我也不喜歡真假難辨的東西,主張島上實行實名制,就連談戀愛的對象都不許喊昵稱,當然保密單位是可以使用代號的——可我只能把這個主張放在心里。
我笑了:“咱們島上怎么就真假不分了?”
男人瞪大牛眼:“難道不是嗎?你能說那青銅藝術館里的古代青銅器都是真的?你能說島上沒人使用假身份證嗎?還有那些女子臉涂得像鬼打了一巴掌,能看出原樣嗎?哪像我們礦山,礦石就是礦石,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就連屁響都曉得是誰放的?!?/p>
我不禁想為男人鼓掌。也許是因為在一個多霧的大湖里,北斗島的確有些云纏霧繞的——可如果不是這樣,還會有游客來嗎?我不喜歡那種似真似幻的感覺,那讓我活得有些不踏實。我在男人的身上聞到惺惺相惜的氣味,于是當場拍板幫助男人尋找女兒。
男人果然是來自銀城的退休工人,在井下干了一輩子掘進工,就是他和伙伴們把銀城地下的礦石采空的。他說他姓唐,只有一個女兒叫唐果。女兒從藝術學院表演專業(yè)畢業(yè)后在北京漂了好多年,想成為影視明星,卻只在電視劇里扮演過丫鬟的角色。半年前,女兒回到銀城,在北斗島上做起了主播。男人把女兒的照片拿給我看,那是個好看的女子,穿著紅色風衣,描著藍色眼影,臉形瘦削,顯然是經(jīng)過美顏軟件處理過的,把原有的臉部特征抹去,顯出當下流行的美女臉來。我從那張照片上嗅到一股狐貍味,就是那種曖昧不清、色彩變幻的氣味。
我覺得有些奇怪,問道:“你沒有你女兒的電話號碼、地址等聯(lián)系方式嗎?”
男人點頭:“有的有的!我有女兒的電話號碼,可我這次來不想讓她知道,就想悄悄地看看她究竟在干啥……您說,什么是主播呀?”
我想了想:“可能就是播音員吧?!?/p>
男人“哦”了聲:“我曉得播音員是干啥的。我們礦山以前就有播音員,她一播音全礦的大喇叭就會響起來。她每天早上播放起床號,然后播送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還要播礦山新聞,晚上播熄燈號……全礦人就是在那大喇叭聲里起床、上班、休息的。你們島上也有這樣的播音員和大喇叭嗎?”
我搖搖頭,北斗島上沒有大喇叭,只有銅塔的鐘聲才能傳遍整座島,只有導游用“小蜜蜂”牌擴音小喇叭招呼游客。
男人急了:“那我女兒在島上做主播,究竟在干什么呀?”
我理解男人,現(xiàn)在層出不窮的新職業(yè)令人眼花繚亂,誰能說得清呢?
男人焦灼地盯著我:“你們島上的主播,究竟在哪兒上班呀?”
我對島上的職業(yè)情況是了解的,比如辛勤勞動的銅匠聚居在銅街上,愛吹牛皮的藝術家棲息在青銅世家藝術家工作區(qū)里,濃妝艷抹的服務生分布在酒店里,而身份不明的人混跡在酒吧、歌廳和一些不便曝光的角落里。
我沒有說話,掏出香煙搗鼓起一圈圈煙霧來。
男人小心地看著我的臉:“我女兒會不會像他們說的……在從事不名譽的行當呀?”
我心里暗笑男人幼稚,島上很多人是匿名的,人沒了名字還要名譽做什么?
崗亭外,快遞小哥的車鈴聲清脆地掠過,把我喚醒了。我望望天,徐徐地向男人吐出了幾個字:“主播嘛,應該在——北——斗——星——座!”
二
北斗星座位于天璣大廈上。島上有七座高聳入云的大樓,是以北斗七星的形狀布局和名稱命名的,天璣大廈就是其中最高的樓。島上街區(qū)劃分規(guī)整,有生活區(qū)、商業(yè)區(qū)、旅游區(qū)、娛樂區(qū),功能齊全,只是沒有學校、醫(yī)院和墓園,這表明北斗島是暫時棲息地而非長久居住地。天璣大廈又叫“數(shù)字產(chǎn)業(yè)孵化園”,可能就是孵化小鳥的地兒。那兒的穹形玻璃幕墻上,裝飾著熠熠生輝的銅壁,凸起著八棱形的窗戶,掛著整齊劃一的空調(diào),就像蜂巢。至于大廈里面,我沒有機會進去,聽說那是由一塊塊藍灰色隔板隔成的寫字間,跟迷宮似的。那兒安保措施嚴密,比青銅藝術館安防級別還要高,到處都是電子眼警報器,外人必須與里面的人預約才能進去——據(jù)說那里面藏著一種叫“知識產(chǎn)權”的玩意兒。北斗星座是天璣大廈最高的三個樓層,聚集著網(wǎng)店、電游、直播間之類的工作室,是鳥兒都難飛進去的城堡,我能怎樣帶著男人去那兒找人呢?
我請男人在崗亭里坐下,否則他像一頭大象擋住了我的陽光。我揉著太陽穴想了想,想起天璣大廈的保安來。那個同事嘴唇做過兔唇修復手術,大家都叫他“兔子”。他愛喝酒,跟我是酒友。那家伙說他的父親原本是在草原上養(yǎng)軍馬的,很多年前銀城還是礦山,生產(chǎn)條件簡陋,就請求軍隊調(diào)撥軍馬來馱礦。他的父親帶著三匹軍馬而來,可那些習慣了藍天白云大草原的軍馬,一到礦山就得了夜盲癥,馱著銅礦石到處亂跑。雖然軍馬沒有派上用場,他的父親卻留下來成了銀城動物園的創(chuàng)始人。那家伙說他原本是銀城動物園的看守人,因斑馬的出走丟了工作,才來到島上當保安的——在銀城斑馬是一種稀罕動物,是從很遠的地方買來的。那天晚上,他在動物園值班室里,看了半宿電視機里上演的舊上海灘愛恨情仇的往事,就甜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第二天,那只愛穿黑白條紋衫的動物卻不見了。于是,銀城出動警察尋找起斑馬,還派了直升機在空中盤旋,用螺旋槳攪動著空氣。飛機發(fā)出轟鳴,用大探照燈爬梳著銀城的角角落落。市民們很開心,如果動物園里跑出的是老虎,他們一定會關上門把那能傷人的動物拒之門外??砂唏R是友愛可愛的,他們并不害怕,走上街跟著飛機跑,興高采烈地仰頭看著飛機,仿佛是等待空投的災民。斑馬終究沒有找到,不知是被人盜走了,還是自己跑回故鄉(xiāng)了,也可能跑進孩子們的童話里了。從那以后,兔子保安一喝醉酒就驚魂不定地說:“還好還好!跑掉的是斑馬,要是老虎那我就完蛋了!”這個故事不知真假,如果真實發(fā)生過,兔子就應該去島上銅雕園當保安,那里有他熟悉的銅鑄動物,而且他的確長得有幾分像小白兔。
我給兔子打電話:“兔子,你曉得北斗星座里主播的事兒嗎?”
我可以想象出他在電話那端抿著嘴唇笑:“獵犬啊,你問主播做什么?難道你對那些美女有興趣?”
我笑:“你小子嚴肅些!這是正事兒,那些主播是做什么的呀?”
兔子語速快起來:“她們就是用視頻直播跟人互動啊。她們就憑一臺電腦、一個攝像頭、一個麥克風、一套桌椅,就可以開直播了!別看她們在視頻里唱歌跳舞啥的,可靠著粉絲禮物打賞或帶貨銷售,能賺大錢呢!”
我聽得有些蒙圈:“就是像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那樣嗎?”
兔子呵呵地笑:“就算是吧?!?/p>
“哦,你那兒有叫唐果的主播嗎?”
“唐果?這是身份證上的名字,還是網(wǎng)名?”
“是她父親給她取的名字。”
“那我就不曉得了。這里的主播都用網(wǎng)名,就像藝人愛用藝名一樣?!?/p>
“你能安排我?guī)€人進去找找那個唐果嗎?”
“不行!絕對不行!你別把我的飯碗打翻了?!?/p>
我遭到拒絕卻莫名興奮起來,就帶著男人向天璣大廈尋去。
黃昏的北斗島,陽光像薄薄的羽毛凋去,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我和男人走在街道上,他絮絮叨叨地說他在島上已經(jīng)找了一圈,實在沒辦法才向我求援的。他說他在島上有落腳的地兒,銅街十三號的銅匠就是他師傅的老鄉(xiāng),為他提供免費食宿。他說這座島就是礦山的前世今生,礦山陷下去,銅島就浮起來了。男人看上去身材高大,怎么那么嘴碎呢?不過,他說的礦山和銅島的關系有點兒意思。我出生在長江里的江心洲上,那個洲越來越小,可離洲五里處卻長出一個新洲來。爺爺曾說過:“沙洲是漂浮的,是此消彼長的,一個洲沒了還會長出另一個洲,那是江水沖淘和堆積江里的砂石形成的?!蹦腥苏f得神神叨叨,中了蠱似的。
我和男人走在人群中,目光追蹤著身邊走過的女子。我倆的心態(tài)并不一樣,他是在女子身上尋找女兒的跡象,而我是藝術欣賞,比如高個女子就像七弦琴、麻布裙姑娘就像貓,當然也順便聞聞她們身上有沒有和照片上的唐果相似的氣味。走到天璣大廈前,我聞到一陣清冷的銅氣像瀑布一樣從天空瀉下,密不透風地裹住了高樓,把高樓裹成了一柱冰錐。男人仰頭看著大廈,看了許久,被風嗆出了眼淚。
沒過多久,兔子保安迎過來。他穿著挺括的制服,看上去挺威風。他遞給我一本北斗星座宣傳畫冊,我和男人就坐在樓前廣場的臺階上翻閱起來。畫冊上推介著好幾間直播室,上面有主播的彩照和文字介紹,可那些照片像是多胞胎難分伯仲,文字介紹與男人眼里的女兒也毫無關系。男人一臉茫然,就跟患了老年癡呆癥似的。我把唐果的照片和畫冊上的彩照用眼睛比了又比,用鼻子嗅了又嗅,決定把“北斗雙魚座”直播室的主播小鹿作為嫌疑人。彩照上的小鹿裸著緊致白皙的長腿,雙手撐在桌上,撅著臀部仰起頭,一張狐貍臉向著鏡頭沖來,因俯視的拍攝視角,臉部夸張變形了。男人直搖頭,但還是附議了我的看法。男人想在大廈門前等著女兒從蜂巢里走出,那樣他就能把女兒從人群中揪出來了。兔子笑男人天真,他說樓上主播們深居簡出,吃住就在大廈里,生活用品全由快遞小哥送來,男人就算等上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見到人。即便主播從大廈里走出來,模樣都像是從聊齋里走出的,男人也未必能認出自己的女兒。男人央求兔子讓他進入大廈,以父親的名義找找女兒。兔子一口拒絕了,說那些主播由北斗星座老板管著,那大背頭的老板一再要求保安要重點防范主播們跟粉絲及親屬見面,男人就算是他那曾經(jīng)馴養(yǎng)軍馬的爹,他也不敢讓那男人踏進大廈半步。男人沮喪地蹲在大廈前,像可憐的乞丐似的。
我只好請求兔子重點關注那個叫小鹿的主播,一有消息立馬電話告訴我。我就不信守株還待不到兔!
三
夜色如同吸水的海綿把白晝的聲響吸干凈了,我在街頭面館請男人吃完牛肉面喝了兩瓶半斤裝白酒后,陪著他向銅街十三號走去。
靜寂的銅街上,叮叮當當?shù)那勉~聲遠遠傳來,那是銅匠在作坊里鑄鍛銅工藝品,那些銅鼎、銅香爐、銅鈴鐺之類的器物和銅馬、銅雞、銅猴之類的動物,都是銅匠向游客兜售的旅游紀念品。我家里就擺放著一件銅鑼擺件,名叫“一鳴驚人”,是當年洲人敲鑼打鼓送我參軍時贈給我的。我從江心洲走出后,成了一名軍人,一直想干出點名堂來??梢淮螏椪緧彆r槍意外走火,讓我提前退伍成了北斗島的保安。那是一個下雪的冬夜,我站崗站得身子都快僵硬了。戰(zhàn)友來接半夜零點的崗,我倆交換口令時,風忽然猛烈起來。當戰(zhàn)友伸手來接我遞上的步槍時,“啪”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嗖”地從他耳邊擦過——那是我的大衣扣子卡住了扳機,在甩動時帶動扳機射出的子彈。戰(zhàn)友怔怔地站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聞到一股涼颼颼的風,然后是熱烈的硝煙味。我像是被槍燙傷了,在雪中站了許久。第二天我就病了,發(fā)燒打擺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蓋上三床棉被,熱汗淋淋,卻仍覺得有絲絲冷風帶走著身上的熱氣。七天七夜后,我的病好了,被堵了七天的鼻子忽然通了,就有了特異的嗅覺功能——我被那次事故改變了人生走向,有時夜半酒醒時會摩挲銅鑼擺件,回憶洲人送我參軍時的熱烈場面,想著想著就抹著眼淚笑起來。我真想把槍走火的細節(jié)抹去,就像用電腦刪除鍵或者小學生用橡皮擦刪去錯別字一樣。我覺得自己無臉見江東父老,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江心洲了,可那銅鑼聲偶爾會在我心里“咣咣咣”地響起。
我鉆進銅街十三號店堂時,看見一個男孩坐在輪椅上,正手捧著平板電腦,聚精會神地用微信聊天。我瞥了一眼,他的微信昵稱叫“飛翔的少年”。男孩顯然腿部有疾,他警惕地關掉微信,問我們是干什么的,聽明來意后朝著院后的作坊喊了聲“爺爺”。叮當敲銅聲停了,一個老頭圍著皮兜走了進來,身上強烈的氣味交纏著,就像顫顫悠悠的銅絲——他就是男人師傅的老鄉(xiāng)。
我認識老頭,他獻出的祖?zhèn)魃讨芮嚆~鼎,是島上青銅藝術館的鎮(zhèn)館之寶。聽說老頭出生在一個以制銅聞名的古鎮(zhèn)上,祖上世代以鍛銅為生。他長大后不知怎么就來到銀城的礦山,在井下干了一輩子。后來礦山關閉了,他就退休了,為治好孫子的脆骨病,把祖?zhèn)鞯纳讨芮嚆~鼎獻給了北斗島,換來銅街上的店面,一邊做銅匠一邊幫孫子治病。他留戀礦山的生活,常跟鄰鋪銅匠說起銅礦火紅的往事,感嘆人逃來逃去總是要走回原來的路的。他的孫子一直坐在輪椅上,就把平板電腦當作最好的伙伴了。我曉得老頭身上顫如游絲的氣味是什么,那是他在擔憂:兒子一去多年沒有音訊,假若自己無疾而終了,孫子該怎么辦呢?北斗島上的人看似是陌生的島嶼,其實他們背后的故事、他們的歡樂和憂傷就是漫溢的湖水。
老頭解下皮圍兜倒上茶,跟我們說起話來。他讓男人不要著急,就在店鋪里踏踏實實住下來,慢慢找女兒。男人管老頭叫師叔,跟老頭談得很投緣。我曉得在銀城師徒、老鄉(xiāng)比親戚關系還要鐵,而北斗島上的人相互之間是陌生的,仿佛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我們說話時,男孩一直在玩平板電腦,嘴角漾著笑,沉溺網(wǎng)絡世界里。我的鼻子被一種金屬的氣味牽引著,目光灑向展架上的銅器物、銅動物,耳朵卻被銅塔的鐘聲叫走了。
忽而,男孩激動地叫了起來:“你們是說主播嗎?”
我聞聲回頭,看見男孩貧血的臉上出現(xiàn)了火燒云。
男人驚喜地看向男孩:“孩子,這個你懂嗎?快告訴伯伯,什么是主播啊?”
男孩腿顫悠悠的,似乎想站起來:“主播就是開個直播室,說段子,展才藝,聊聊天,吸粉!”
男人瞪大眼睛:“啥叫吸粉?是吸毒嗎?”
男孩搖著頭:“不是!吸粉就是吸粉絲,就是讓許多人關注她,喜歡看她直播?!?/p>
男人仍是迷惑不解:“喜歡她?……這有什么用?”
男孩語氣熱烈:“粉絲就會打賞送禮物??!就會給她錢??!一些屌絲粉絲能給個三瓜兩棗,可粉絲大佬一出手就三五千呢!”
男人小心起來:“那……那粉絲大佬給主播那么多錢,要主播為他們做什么嗎?”
男孩語塞:“這個我也不曉得……反正就是喜歡唄?!?/p>
男人眼神暗了暗,又亮起來:“那你曉得那個叫小鹿的主播嗎?”
男孩點點頭:“曉得啊,她就是北斗雙魚座主播……她跟我爺爺有點熟呢?!?/p>
老頭一臉茫然:“我不認得啥主播啊?!?/p>
男孩急了:“就是那個幫我家在網(wǎng)上賣貨的姐姐啊!”
老頭恍然大悟:“你說的是她??!那女伢挺好,也聰明,幫我家在網(wǎng)上賣過好多貨的。她還出主意讓我做了一批十二生肖銅工藝品,很好賣的?!?/p>
男孩笑聲響亮:“小鹿姐姐做的那叫互聯(lián)網(wǎng)!爺爺,像你那樣老老實實做銅工藝實體店,早晚會被淘汰的?!?/p>
老頭有些不高興了:“你這伢子,無論怎樣,這制銅手藝還是傳統(tǒng)的好……不過話說回來,她網(wǎng)上走的貨是比我家店面賣得多。那個小鹿真是個好伢子!”
看著仿佛就要燃燒起來的男孩,我剛想問些什么,手機突然響了,嘀嘀嗒嗒吹起了沖鋒號。我接聽手機,聽見那端兔子急切地說,剛才一主播去銅雕園了,那個女主播就喜歡去銅雕園看長頸鹿,不過他拿不準她是不是小鹿。我一躍而起,拉起男人跑出門外,把銅街上的月光撞得亂紛紛的。
銅雕園在大湖之畔,從湖面吹來的風送上陣陣微涼,月亮就像微弱的探照燈照下來,打探著滿園的動物。我和男人穿過一排排飛鳥狀的路燈,遇見了撒著蹄子的奔馬、拋著長鼻的大象、張著彩屏的孔雀、抻著脖子吼叫的獅子,那些銅鑄的動物在月光下一動不動,悄無聲息,恍惚在寂靜的時光中凝住了。如果沒有我和男人急促的腳步聲,我都懷疑時間暫停了。長頸鹿站在一棵樹下,正伸長脖子吃著樹上的葉子,兩只眼睛閃出奇幻的光,就跟在做夢似的。我倆趕到長頸鹿前,沒看見人影,剛轉(zhuǎn)身走進樹林,就聽見“咯咯咯”的皮靴聲,扭過頭看見一個女子披著紅色風衣走來。女子走到長頸鹿前,踮著腳去摸鹿的長脖子,模糊的臉上露出調(diào)皮的神情來。男人猶豫地喊:“唐果!唐果——”女子愣了愣,神色慌張地四處張望,卻沒有應聲。我趕忙喊:“小鹿!小鹿——”女子像是受了驚嚇,轉(zhuǎn)身奔跑起來,紅色風衣飄起像是長出了翅膀,可皮靴發(fā)出的聲響是慌亂的。
男人想追上去,被我拉住了。
我問:“你能確定她是你女兒嗎?”
男人搖搖頭,喃喃:“天太黑了,我沒看清她的臉?!?/p>
我低聲:“那就別追了!深更半夜的,兩個男人追個女子,不好!”
男人醒過神來:“是啊是??!別把她嚇壞了?!?/p>
我倆嘀咕了半天,仍無法確定那女子是不是唐果或者小鹿:如果她是唐果,那她聽到父親的呼喚,為什么那么驚慌呢?至于她是不是小鹿,我沒有見過小鹿本人,嗅覺是無法作證的。
走在夜風中的感覺真好。在離開銅雕園時,我不知道男人是否感覺到身后的銅鑄動物們?nèi)盍?,在奔走在吼叫,那一只只路燈仿佛是肚子里藏著光的鳥,紛紛飛了起來,向著月亮飛去。我真想打電話給兔子,告訴他那只從銀城動物園丟失的斑馬跑到北斗島上了,剛才我真的看見一匹馬被月光照出一條條黑黑白白的斑紋了。
四
我們得想辦法讓主播小鹿在陽光下現(xiàn)形。
在銅街十三號的晨光里,我和男人一遍遍地回想著昨晚女子的細節(jié),卻無法確認什么。奇怪的是,越想那女子的身影越模糊,仿佛回想會讓舊照片受損似的。銅匠老頭聽得迷糊了,他對男人說:“你給你女兒打個電話,讓她直接來找你不就行了?事情有那么麻煩嗎?”我有些不好意思,猛然發(fā)現(xiàn)我和男人的行跡有些可笑——父親見女兒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卻被我倆鬧得像見不得人似的。
我有偵探的潛質(zhì)和愛好,有時會樂此不疲地猜想游客的身份和故事。自打見到男人后,我竟然有著隱隱的沖動,想在半夜偷偷進入天璣大廈一探究竟。在一次完美的想象中,我像蝙蝠俠那樣,穿一身黑色緊身衣,以老婆的黑絲襪套頭,在夜色中出發(fā)了。我走到天璣大廈,像八爪魚吸在大廈外墻的銅皮上,慢慢向上爬去。我攀到十六樓的配電房前,踹開窗戶鉆進去,按下電源開關,讓所有的警報器攝像頭全部失靈。我登上樓頂?shù)谋倍沸亲?,在一個個隔間里鉆來鉆去,用鼻子嗅著氣味,尋找著叫唐果的女子,終于把她從機關重重的大樓里救了出來。我一想到那樣的場景,就在心里偷著樂。但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敢說出一個字來,否則就會成為一個思想不純潔的保安,甚至會被人懷疑是對青銅藝術館里的文物懷有圖謀不軌之心的人——雖然那些文物大多是高仿品,卻是不容覬覦的。
男人猶猶豫豫拿起手機,撥打起女兒的電話,但打了三遍都沒打通,總有個悅耳的女聲傳來:“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請稍后再拔。”男人有些慌神了,喃喃:“為什么打不通電話呢?她不會換電話號碼了吧?她不會出啥事了吧?”就跟老和尚念經(jīng)似的。約莫過了一個小時,唐果的電話打來了,聲音沙啞卻語速極快地說:“爸,你有什么事?。课艺谥辈ァ阍趺床恢ㄒ宦暰蛠韻u上了?我哪有時間見你啊!你快回去吧……我一有空就回家看你?!蹦腥伺踔謾C就像捧了燙手的山芋,哼哼哈哈著,一說話就被女兒的聲音堵了回來。直到手機傳來嘟嘟的忙音,男人才放下手機,無奈地抓撓起雜亂的頭發(fā)。聽得出唐果很生氣,似乎父親的到來打擾了她的生活,似乎她的耐心已經(jīng)用光了,看來她直播互動的粉絲應該不是老年人群體。
我們沒再說話,陷入了沉默。
忽而,輪椅上的男孩嬉笑起來:“爺爺,你把小鹿姐姐約到店里來,不就曉得她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了嗎?”
老頭一愣:“我怎么約她?。俊?/p>
男孩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你就打電話給她說,讓她來店里談談開發(fā)銅工藝品的事嘛。”
男人眼里閃過欣喜,眼巴巴地看著老頭。
老頭嘆了口氣,掏出一張名片,按響了一串數(shù)字。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那端女子聲音熱情而動聽地傳來:“好的好的!我馬上就到!”仿佛電話里跳著一群歡喜的鳥兒。
我們站在銅街十三號店鋪里,翹首等待著小鹿的到來。男人搓著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焦躁不安。老頭摸著見風落淚的沙眼,像是提前為一場父女相認的大戲感動著。男孩也很激動,推著輪椅向外看去,就像在等待戀人的小情郎。我懷疑他不是為我們拿主意,而是自己想見小鹿姐姐。我聳聳鼻子,在等待一股氣味穿過銅街冷清的銅味撲鼻而來。我有些忐忑,不想聞到玻尿酸的氣味,更不希望看見一張跟我老婆一樣敷著面膜的臉。我以前總做一個夢,夢見女子像電影《畫皮》中的女狐那樣,翹著蘭花指從額頭向下撕著臉皮,撕了一張又一張,每撕完一張舊臉又會露出一張嬌艷的新臉來,撕得無窮無盡。幸好,我吃了一種鎮(zhèn)定藥后就不再做那個夢了。我環(huán)顧店堂,發(fā)現(xiàn)銅猴子仄起了耳朵,銅公雞好奇地伸長脖子,仿佛也在期待著什么。
果然,一刻鐘后,一個穿著藍布裙的女子騎著單車出現(xiàn)在銅街上,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她跟北斗星座宣傳冊上的小鹿不一樣,臉蛋有些嬰兒肥。她跟銅雕園夜晚的女子也不一樣,身材好像沒那么高挑。她長發(fā)甩來甩去,半遮的臉上像打翻了顏料鋪,眉眼仿佛被煙熏過,模糊而迷離著。幸好,她的腿彈性十足,健康明朗,看上去才不像是從荒山野嶺的古廟里走來的狐貍。
女子一跳下單車,男孩就歡叫起來:“小鹿姐姐!小鹿姐姐——”
一串笑聲響起,女子邁步走了進來,笑聲明亮,跟她的妝容很不相符。
我微閉雙眼,聞著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氣味。那氣味很渾濁,有妖媚的狐貍味、濃烈的化妝品味,還有一種聞不清楚的淡淡體香,仿佛她的身體里有偽裝的狐貍和天真的少女在比鄰而居。我為自己的鼻子自卑起來,心知如果根據(jù)這種氣味去尋主播小鹿,肯定會誤入?yún)擦只蚧S的。
男人緊張地退到樓梯口,定定地看著女子,目光都直了,臉上的肌肉也僵了,似乎正在變成銅雕像。
老頭迎上去,臉上的皺紋綻出菊花般的笑。
女子徑直走向男孩,摸摸他的頭,丟下兩袋百事薯片,才看向老頭。
“爺爺,您老有什么想法嗎?”
“我……我想聽聽你的想法。你們年輕人腦瓜好使……”
老頭邊說話邊脧向男人,男人還是一動不動。
“這樣啊……前些天,我的一個粉絲說,她想買銅制的魚鎖,您老會做嗎?”
“會的會的。就是以前長輩送給后輩小伢的長命百歲鎖吧?”
“對對!粉絲給我看了他畫的圖樣,就是一條彎曲身子的銅魚,魚嘴和魚尾被鎖栓閂著,魚身上刻著‘長命百歲的字樣。您老制作三百個這種長命百歲鎖,我有十萬粉絲,吆喝一聲就能賣掉的?!?/p>
老頭連聲說好,頭上滲出汗來。
我焦急地看向男人,在等待他和女子抱頭相認。
男孩忽地指向男人喊:“小鹿姐姐,你認識他嗎?”
可未等女子看過來,男人就轉(zhuǎn)身跑上樓去。
女子顯然沒有看見男人的背影,怔了怔:“誰?誰???”
老頭趕忙擺起手:“沒什么,沒什么。麻煩你了,小鹿。”
女子笑笑,走出店堂,騎上單車而去。
我和老頭走上樓,看見男人坐在椅子上,仰著頭張著大嘴巴卻沒發(fā)出聲兒,就跟失語的大河馬似的。
我小聲問:“看清楚了嗎?她是你女兒嗎?” 男人大叫:“不是!不是!”
五
我在銅鈴橋頭崗亭里,又守護起美好的北斗島。當暮色像一只只蝙蝠飛來時,我拖著僵硬的身子徒步走在下班的途中,迎面而來的游客、打工者開始歸巢了。他們的臉上有著疲憊的冷漠,腳步匆匆而堅定,像是要去夜色中再次為人似的。我走得很慢,想拖住日頭,不讓北斗島的白天那么快落幕。我走到銅神廣場時,兔子打來了電話,說北斗星座的老板要邀請我和男人共進晚餐。我想兔子關不住兔唇,把我和男人出賣了。可兔子興高采烈,仿佛成全了一件美事。我接完電話再看向街面時,天就黑了,我知道夜晚那個偉大的催眠師,又要讓島上的人進入睡眠和夢境了。
我走進青銅時代大酒店包廂時,兔子和男人已經(jīng)到了,站在璀璨的枝形吊燈下,跟候場的演員似的。兔子向男人介紹著博古架上的九只小銅鼎,說那叫“一言九鼎”,就是勸人要誠實守信的意思。這座島上每一件銅工藝品都有吉祥的寓意,比如銅鷹叫“鷹擊長空”、銅雞叫“金雞報曉”、銅馬叫“馬到成功”,仿佛對島上事物命名的人是一個心懷美好的詩人。
北斗星座的老板進來了,他果然是大背頭,仿佛頭頂月光而來。在等著酒菜上桌前,他春風滿面地向我們介紹了他從事的工作,說他管理著九個直播室,幫助每位主播打造人設,快速漲粉。我們并不懂“人設”是什么,他循循善誘地解釋說,“人設”就是主播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形象——他得幫每位主播設計身份、性格、外部形象和主持風格,讓他們備受粉絲喜歡,甚至成為網(wǎng)紅,這樣主播才能引導粉絲的消費行為。我這才明白“人設”就是一個虛擬的人,一個為粉絲而制造出來的人??赡腥撕懿婚_竅,執(zhí)拗地問:“那人設不就是假人嗎?不就是騙子嗎?”老板大度地笑,說那叫流量產(chǎn)業(yè)、虛擬經(jīng)濟。男人腦瓜里似乎裝滿了頑固不化的礦石,仍在嘟囔:“那樣的話,我女兒還是我女兒嗎?”我和兔子一致贊頌老板了不起,以前女媧摶土造人,現(xiàn)在老板能在網(wǎng)上造人!老板笑得更和藹可親了。我懷疑他也是“人設”,說實話,我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五顏六色的肥皂泡般的氣味。
酒席開始,老板把男人請到主桌坐下,熱情地夾菜斟酒。我在心里暗問自己:這么好客的人,為什么不肯讓主播跟親屬、粉絲見面呢?為什么會讓北斗星座成為防守嚴密的城堡呢?兔子端著酒杯敬酒,恭維著老板,插科打諢說段子活躍著氣氛。男人說話原本有些囁嚅,三杯酒下肚舌頭就硬了起來。老板吃得很少,也許他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吧?也許他自帶能量環(huán)吧?
酒過三巡,老板往嘴里填進一粒白色藥片狀的東西,突然對男人說:“唐師傅,您不會想毀了您女兒的人設吧?”
男人睜大醉眼:“什么?我怎么會想毀掉我女兒?”
老板用手指梳梳大背頭:“恕我直言,我們?yōu)槟畠捍蛟斓娜嗽O,是出身于銅匠世家、在美國留過學、有生活情趣的優(yōu)雅女性……而您若跟她見面,被人偷偷拍成視頻傳到網(wǎng)上,她的人設就會坍塌,她在網(wǎng)上聲名就會臭大街的!”
男人怔怔地看著老板:“?。磕撬蛔鲋鞑ミ€不行嗎?三百六十行,行行能活人啊?!?/p>
老板笑得露出了牙齒:“錯!您太沒有大局觀了!她做主播,是為了銷售北斗島銅工藝品,如果她的人設坍塌了,會影響島上銅工藝品銷量的!比方說,銅街十三號您的師叔年銷售額至少會縮水一半?!?/p>
男人張大嘴巴:“會這樣??!”
老板笑得更好看了:“再說,您女兒能做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能有十多萬粉絲,是很不容易的,她的收入也是蠻可觀的。您忍心毀了她的前程嗎?”
男人說不出話來,頹然坐在椅子上。
我和兔子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老板站起身來,端起酒杯,感情真摯地說:“各位,說句心里話,我也不容易啊!我花巨額資金和一生精力,在網(wǎng)上精心包裝一批主播,就跟十月懷胎似的,可成功率并不高……打個比方說,就是種下許多種子,能長出來的就那么幾個……你們說我容易嗎?我敬大家一杯,希望大家能支持我!”
男人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一團稀泥。
我和兔子趕忙起身,狠狠地灌下酒。
男人應該聽明白老板是在好言相勸他離開北斗島,可他為什么不肯拍著胸脯干干脆脆地跟老板承諾離島呢?他就算回銀城,也不是跟女兒生死永別??!女兒已經(jīng)答應一有空就回家看他,而且銀城和北斗島也就一橋相隔并不遠?。∥以缇涂闯瞿腥耸莻€固執(zhí)的家伙,卻沒想到他這么犟,也許銅礦石的氣味鉆進他的身體里了吧。
酒席不歡而散,老板搖著大背頭揮手道別后,我和兔子一左一右挾著男人,往銅街十三號走去。男人的身子太軟了,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被抽掉了筋骨,他把重重的地球引力轉(zhuǎn)嫁到我和兔子肩上,壓得我倆直晃悠。他的確是大象,一頭虛弱而多肉的大象。
夜風涼爽,我從男人象鼻式的胳膊下露出頭來,抬眼看向夜空。天空很低,繁星綴滿頭頂,有些迷眼。我聽見兔子氣喘吁吁地喃喃:“今晚動物園里也許會跑出一頭大象的。”我笑了,看來男人跟我和兔子的“人設”是一致的。我對天上的星星說:“別看了!你們就閉上眼睡覺吧!”
六
男人沒有走,一連幾天都窩在銅街十三號,就像變成一根銅釘扎在那兒拔不出來了。
這天傍晚,我坐在銅神廣場旁的湖畔,練習使用虛擬社交軟件,據(jù)說這樣可以釣到陌生的女人。我搖著搖著,滿腦瓜都是問號的魚鉤:約嗎約嗎約嗎?仿佛一個缺乏經(jīng)驗的垂釣者,想從湖里釣到美人魚。我想如果有人能設計出一種社交軟件,憑氣味就能找到臭味相投的人,一定很有趣。我搖著搖著,就把北斗島的夜色搖了出來。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頭看見兔子匆匆向我走來,難道他是我搖出來的?
兔子走近我,弓著身子朝我直作揖,嘴里喋喋不休:“把那個主播的爸爸弄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很意外:“難道那家伙纏著你,要你放他進天璣大廈?”
兔子搖著頭:“他沒有纏我,可他不走,我的飯碗就難保了!”
我撇撇嘴:“那家伙走不走,跟你的飯碗有啥關系?”
兔子嘆了口氣:“就怨你!就是你給我招來的大麻煩!”
原來,那個大背頭的老板給北斗島保安部門施加壓力說,如果不把主播的父親勸離開島,他就要以保安不遵守工作紀律、擅自將閑雜人員招來為由,帶著北斗星座的人馬從島上撤走。他們是島上招商引資來的鳳凰,怎么能讓鳳凰飛走呢?保安部頭頭勃然大怒,嚴令兔子三日內(nèi)無論采取什么辦法,都要將主播的父親送出島去,否則開除兔子。
兔子的話讓我倏地明白過來:為什么我會被保安部頭頭從銅鈴橋頭崗亭,調(diào)到漁人碼頭崗亭了。那種崗位調(diào)動在北斗島保安業(yè)中就是被貶。我跟頭頭申訴說:“我有警犬般的好鼻子,更適合在銅鈴橋頭崗亭?!笨深^頭譏諷地看著我冷笑說:“誰讓你有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好鼻子呢?”——原來那就是幫助男人尋找女兒惹出的麻煩??!可頭頭為什么不威逼我勸那男人離開島呢?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島上人常常丟人丟物,是需要一個好鼻子的保安的。
我拉起兔子向銅街奔去,要去鄭重地告訴男人:他待在島上不僅見不到女兒,還會殃及他人。我倆走進銅街十三號,店堂的燈光下,男人正和輪椅上的男孩相對而坐。男孩玩著平板,男人在呆呆地怔神,兩人就像兩個不在同一時空中的人。我和兔子一坐下來就勸男人回銀城。我給他分析說,就算他待在島上,也不可能見到女兒的。天璣大廈安保措施嚴密,他是絕對沒有辦法進入的。兔子急切地說,如果男人三日內(nèi)不離島而去,他就會被炒魷魚,他要男人放他一條生路。我勸男人不要再固執(zhí)了,那樣會把女兒的事業(yè)給毀了,做父親的不能太自私。兔子信誓旦旦地說,他會關注主播們,一有機會就勸主播回銀城看望父親去。我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得口干舌燥,可男人油鹽不進,沒有說一句話,連表情都沒變化。我倆好話歹話說盡,男人還是沒有瞥我倆一眼,仿佛被魔鬼定住身了——我不明白那個嘴碎的男人怎么變啞了。
我很生氣,埋怨男人不近人情,他勢單力薄地對抗北斗島是愚蠢的。他這樣下去,會引起島上人的公憤的。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在后半夜朝銅街十三號扔磚頭和死老鼠。
店堂里安靜下來,我忽然想起沒有見到銅匠老頭,就問輪椅男孩:“咦?你爺爺呢?”
男孩沒有抬頭:“爺爺在作坊里打制銅器啊?!?/p>
我想起身去后院作坊,被男孩瞪了一眼:“你別去作坊!你這么大的人咋不懂事呢?作坊重地,那里有我家祖?zhèn)髦沏~手藝的秘密呢!”
我訕笑地收住腳,對兔子說:“兔子,我們走吧?!?/p>
兔子期期艾艾地站起身,頭蔫巴巴的,表情無辜地看著我:“獵犬!獵犬……”
就在這時,老頭從后院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張銅面具,凹眼凸鼻,張開大嘴齜著牙,仿佛是神怪的臉。我好奇地問老頭那是什么,老頭說那叫儺面具,很久以前,他家鄉(xiāng)那個以制銅聞名的古鎮(zhèn)上,每年都要舉辦儺會,鎮(zhèn)上鄉(xiāng)民就戴著銅面具驅(qū)逐災魔,祈盼一地平安。他說那銅面具能讓鄉(xiāng)民從凡人變成神靈,具有驅(qū)邪鎮(zhèn)魔的神力。我取笑老頭打制那銅面具是不是想變成神,老頭一笑,目光就飄開了。我想央求老頭勸勸男人,老頭忽然看了看窗外的燈火,收住笑意,聲音低了下來,說他也接到北斗島保安部的電話,要他勸那男人走,否則就收回銅街十三號門面,把他和孫子趕出島。我一直以為北斗島是歡迎任何人的,即便是流浪漢也不會拒之島外,可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我緊張地問老頭:“那您老準備怎么辦呀?”
老頭把銅面具罩在臉上:“你倆不要再勸他了,不管哪個世道,誰也擋不住父女見面的!”
老頭的聲音從銅面具后傳出,有些異樣。我一陣恍惚,覺得神靈真的附體在老頭身上了。
月亮掛在天上,夜色游在島上,燈火眨著眼睛,我和兔子跟老頭告別后快步走去,走著走著莫名發(fā)起慌來,仿佛身邊游蕩著精靈。
七
第二天早晨,我不得不去漁人碼頭崗亭上班了。
漁人碼頭其實不是真正的碼頭,沒有一艘船停泊在那兒。自從漁船像鷺鷥一樣銷聲匿跡后,有了橋的北斗島似乎不需要船只了??勺鳛橐蛔鶏u是應該有碼頭的,于是島上人就在湖的南畔鋪起水泥地面,筑起石頭臺階,搭起木頭棧橋,建起水上餐廳,還給它取了個名字:漁人碼頭。作為一名資深的保安,我曉得那里的崗亭職責主要是救助不慎落水的游客和他們的寵物,比如狗和蜥蜴。現(xiàn)在的人養(yǎng)的寵物種類繁多,似乎每個人都想擁有小型私家動物園。這種救助工作需要保安具有游泳的本領,可我雖然出身江心洲,卻是個旱鴨子,這讓我憂慮重重、如履薄冰。我繞著崗亭踱著步,看著不知深淺的湖水,嚴密觀察靠近湖面的游客,看他們有沒有故意或失足落水的可能性。
忽而,我的胸口一震,對講機嘶嘶響過后,保安部頭頭威嚴的聲音傳來:“獵犬!獵犬!火速趕往銅塔!”我趕忙回話:“收到!收到!獵犬收到!”說著騎上單車向銅塔奔去。銅塔是島上最高的建筑,高九層,塔里四壁有螺旋上升的跑道,中間有直升直降的觀光電梯,是游客登高俯瞰全島風光的觀景臺。我心里打鼓:難道那兒有登高望遠的游客想跳下塔去?可那兒有專職保安,我的鼻子又不能變成降落傘,要我去做什么?
我騎車飛奔到銅塔時,看見有一群人將銅塔團團圍住了。他們仰著頭望向塔頂,仿佛在期待什么。我陡然想起兔子說過的斑馬失蹤事件,莫非有什么動物失蹤了?難道他們在等待直升機?可前面兩個戴著眼鏡的游客打消了我的顧慮,他倆說話斯斯文文、綿綿軟軟的。一人用征詢的口吻說:“您說,他會跳下銅塔嗎?”另一人在思考:“嗯,跳還是不跳,這是一個問題。您的意見呢?”一人回應:“我個人覺得,如果他是個破產(chǎn)的企業(yè)家,是一個年輕的失戀者,或者是一個詩人,他可能會跳下來的??陕犝f他是個退休的老礦工,我就找不出他要跳塔的理由了。”另一人推推眼鏡:“是啊是??!而且他還是一個要在島上尋找女兒的父親,這樣的人對生活心存愛和希望,應該是不會跳下來的。我贊同您的意見!”……我聽得心里一驚,就知道那個犟男人在塔頂上了。
我慌忙擠進人群。
塔前,我的同事們早已拉起一條黃色的警戒線了。
我走到保安部頭頭面前,挺起胸脯喊:“報告!獵犬前來報到!”
頭頭遞過來一只大喇叭,冷冷地看著我:“塔頂上的人就是那個尋找女兒的老礦工,你跟他熟,你應該知道該怎么做了吧!”
我當然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接過喇叭,清清嗓子對著塔頂喊:“唐師傅——”那鐵嘴巴真的很響,我被自己洪亮的聲音嚇了一跳,停了停繼續(xù)喊:“唐師傅,你可不要輕生??!只要你走下銅塔,什么事都好商量嘛!”我的喊聲把人群的目光吸引過來了。
喇叭聲在回蕩,塔頂上的喊聲撲了下來:“我只想見見我的女兒!看看你們把我女兒變成啥樣的人了?”那果然是男人的聲音,是從“小蜜蜂”牌小喇叭里傳出來的——難道他是搶了導游小姐的工作用具跑到塔頂上去的?那小喇叭擴音效果真好,聲音從半空中傳下來還是那么清晰。我聽出男人的嗓子嘶啞了,聲音里沒有憤怒只有哀傷,看來他在塔頂上已經(jīng)喊了許久了。
我把央求的目光投向保安部頭頭,頭頭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趕忙喊:“你下來啊,我們保證會讓你見到你女兒的!”
男人扯著嗓子喊:我不信你們!你現(xiàn)在就把我女兒叫來!唐果!唐果!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又看向頭頭,頭頭堅決地搖搖頭。
我聽見人群中傳來嚶嚶嗡嗡的議論聲:“他找女兒就找女兒唄,為什么要上塔頂以死相求呢?”“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他也許是找女兒,可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把腦瓜急壞了!”
我手足無措,心里暗罵自己:為什么沒聞出那男人身上有股犟驢的氣味?可對著大喇叭仍然保持著微笑:“唐師傅,我是獵犬啊!你總該相信我吧?你下來,我以人格擔保,你會見到你女兒的。”
男人卻不理我,兀自喊:“唐果,女兒??!你在哪里?”
人群中,孩子們歡天喜地地跟著喊起來:“糖果!糖果!”就像在等待從天空撒下小白兔奶糖似的。
我束手無策了,發(fā)現(xiàn)男人遠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相信我依賴我,他太一根筋了。
我拎著大喇叭不敢看頭頭,我曉得他正用眼光要殺死我。
突然,銅匠老頭從人群中鉆出來,一把奪過大喇叭,對著塔頂喊:“孩子,下來吧!我保證你會跟女兒見上面。我以你師傅的名義保證!”
老頭的聲音蒼老,卻有著銅質(zhì)的錚錚氣。
塔頂靜了片刻,“小蜜蜂”牌小喇叭里又傳來男人的聲音:“好!師叔,我信你!這島上我只相信你!我這就下來?!?/p>
老頭把大喇叭還給我,轉(zhuǎn)身鉆進人群。
我看著老頭的身影,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人群靜了下來,看客紛紛把仰酸了的脖子低下。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大背頭的老板也夾在人群中,他回頭給保安部頭頭遞了個含義不明的眼色,就踱著步走了。
當人群散去,男人才走出銅塔。他看上去很虛弱,走路有些氣喘,也許在塔頂上的喊聲過于消耗體力了。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沒有被我的同事們帶走——也許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xiàn)了這場風波,保安部頭頭不敢貿(mào)然把男人帶走吧?男人走向銅匠老頭,腿一軟差點摔倒,一把抱住老頭嗚嗚地哭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男人身材高大,看上去像要把瘦小的老頭壓垮似的。男人和老頭相互攙扶著越走越遠,慢慢消失了。
我抬頭看向銅塔,竟然看見一只白羽毛的鳥兒正在塔頂盤旋。
八
我沒見過雪崩,聽說那就是山上的積雪在咔嚓咔嚓聲中,鋪天蓋地坍塌下來,跟山崩地裂一樣。
我回到漁人碼頭崗亭后,接到兔子打來的電話,他說北斗星座有個主播的“人設”發(fā)生雪崩,粉絲一下子就融化了。那個女主播一直在扮演溫柔多情的育嬰媽媽的“人設”,跟粉絲們分享著做母親的幸福,直播自己從懷孕、生子到與兒子共同成長的美好記憶,順便捎賣嬰幼兒產(chǎn)品??蓻]想到她被人曝光是個無法受孕的女人,網(wǎng)上貼出醫(yī)生證言說她因打胎次數(shù)過多,造成子宮壁過薄,不能播種結果了。粉絲們覺得受騙了,就人肉搜索她,把她跟數(shù)個男人的風流韻事查出來了。她被打出原形,十萬粉絲瞬間蒸發(fā)。女主播受不了這個打擊,寫下遺書差點跳湖自殺,被救下來后人就傻了——就跟入戲太深的演員一樣,不知自己是“人設”的好媽媽,還是不能懷孕的人。我心里一驚,在中午換崗后就趕忙向銅街十三號奔去。
陽光下的銅街上,一隊游客在導游的煽動下,在購買銅工藝品。那群北方口音的人買了鎮(zhèn)宅辟邪的銅鼎、前途似錦的銅馬、松鶴同春的銅鶴,在萬事皆如意的吉祥中歡笑著。我鉆進銅街十三號,店堂里仍然坐著男人和輪椅男孩,仿佛被時間定格了。我喝下一口茶水,就急切地把那女主播“人設”雪崩事故跟男人說了。男人身子一震,連聲說:“不會的,不會的!她不會是我女兒的!”——但看得出他是發(fā)慌的。我很口渴,又去喝茶。男人像是清醒過來,盯著我冷笑:“這是你們的計謀吧?你們是編故事嚇唬我,想把我嚇走吧?”我想了想,覺得男人的話未必不對,有些事情真真假假的確難以分清,我剛才過于急躁亂了方寸了。我和男人面對面站著,說不出話來,誰也不能堅持自己的看法。
輪椅上的男孩嬉笑:“你倆傻??!這還不簡單,在網(wǎng)上搜一下不就曉得到底有沒有這事了嗎?”
我和男人異口同聲:“那你快搜搜看哦?!?/p>
男孩手指飛快地在平板電腦上滑動,果然出現(xiàn)了女主播“人設”雪崩的新聞,那些新聞像雪花一樣飄著。
男人的額角滲出汗來,呼吸急促起來。
我安慰他:“主播很多,那女主播未必是你的女兒啊。”
男人手指顫抖地指向平板:“孩子,你能不能看到那個北斗雙魚座的直播呀?”
男孩信心滿滿:“不用看,不會是小鹿姐姐的!小鹿姐姐賣的是銅工藝品,不是賣嬰幼兒產(chǎn)品的。小鹿姐姐永遠不會雪崩!”
男人苦著臉:“孩子,你還是讓伯伯看看,好嗎?”
男孩手指鳥翅般劃過,一個名叫“北斗雙魚座”的直播室就出現(xiàn)了。
平板屏幕上,小鹿身穿短皮裙,長發(fā)半遮著臉,正捧著銅馬說著話兒,聲音嬌媚:“現(xiàn)在我給親們表演一段自編的馬之舞好不好?”
男孩鼓起小嘴歡呼:“好啊!好啊!”
視頻上的小鹿放下銅馬,側身而立,彎腰仰頭,在音樂中身子波浪般起伏,臀部跟著節(jié)奏一收一聳,不知是在模仿馬的奔跑還是蛇的游動。
男孩的眼睛被屏幕吸住了,我看得熱血賁張。
店堂里很靜,男人忽然氣急敗壞地喊:“關掉!關掉!”
男孩嚇得手一抖,就把直播視頻關去,平板屏幕黑了下來。
男人坐回椅子上,閉上眼,像是眼皮重得撐不起來。
我為剛才用色情的目光觀賞馬之舞而羞愧,笑笑:“看來,主播小鹿的人設還在哦?!?/p>
男人狠狠地吐出幾個字:“真是不堪入目??!”
男孩生氣地瞪了男人一眼:“切!你OUT了!這很好看??!”
男人猶疑地看著男孩:“這……好看?難道是我古板了?”
我心虛地賠笑:“是啊,唐師傅,就像以前咱們跳交誼舞,老人們不也覺得摟摟抱抱不雅觀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上代人看下代人總是有些不習慣的哦?!?/p>
男人嘆了口氣:“是嗎?也許吧。”
我不好再打擾男人,向男人拱拱手,對男孩笑了笑,轉(zhuǎn)身向店堂外走去。
我還沒走出店門,就聽到男人悶悶的聲音追來:“明天我就要回銀城了,這些日子承蒙你關心了!”
我詫異地轉(zhuǎn)過身:“哦?你不想見你女兒了?”
男人臉色平靜下來,仿佛湖水漫上臉:“不見也罷,不見也罷?!?/p>
我脫口而出,說出了在銅鈴橋頭崗亭歡送游客的禮貌用語:“謝謝你光臨北斗島,希望北斗給你留下美好的回憶!祝你一路順風!”
男人冷笑:“哼!這就是一個中了魔障的島!你們這樣就不怕整座島像那……人設一樣坍塌嗎?”
我沒有替北斗島辯護,快速走了出去,走進燦爛的陽光里。
走在街上,我用腳狠狠地踩著堅實的地面,用手摸著光滑的銅雕,又捏捏自己的臉,一次次確定北斗島是真實的,不是海市蜃樓。我和男人的確是同一種氣味的人,對真實有著偏執(zhí)的迷戀。
小時候,我在江心洲上總覺得江水是鏡子。有一回,爺爺捕了一條鯽魚掛在屋檐上,于是檐下瓦缸的水里也有了一條一模一樣的魚。
我奇怪地問:“爺爺,怎么有兩條魚呀?你不就捕了一條魚嗎?”
爺爺笑:“一條是真的魚,一條是魚的影子哦?!?/p>
我抬起頭:“每條魚都有影子嗎?”
爺爺摸摸我的頭:“是啊是啊,這樣魚就有影子陪伴,就不孤單了?!?/p>
那每條魚不就是雙魚了嗎?就像洲上鐵匠家的雙胞胎一樣?
爺爺呵呵地笑。
我執(zhí)拗地問:“這屋檐上的魚和水缸里的魚,哪個是真的呀?”
爺爺笑看我:“孫子,你說呢?”
我轉(zhuǎn)動腦瓜:“魚都是在水里游的,水缸里有水,當然水缸里的魚是真的啦?!?/p>
長大后,我能正確區(qū)分事物和它們的影子了,知道那時的我有些傻,就羞于跟人說起這事兒。可自從在北斗島上當保安后,我有時就有些迷糊了。也許是因為在一面如同大鏡子的湖水里,也許是因為島上有太多太多的玻璃,我總覺得北斗島有著許許多多的“雙魚”,讓我活在影子的世界里。爺爺說過“有影子就不孤單”,那么北斗島的“雙魚”就是為了讓人們在孤獨時擁抱自己的影子嗎?
九
果然,銅匠老頭是制銅的,說話也是那么擲地有聲、一諾千金。
當天晚上,男人就跟他的女兒唐果見上面了,那是銅匠老頭促成的。老頭真是老謀深算,他是這樣安排的:先讓我偷偷將一張銅面具送給兔子,由兔子轉(zhuǎn)交給北斗星座的女主播之一;當女主播從天璣大廈溜出后,再由我悄悄引著頭戴銅面具的她來到銅雕園。老頭帶著同樣戴著銅面具的男人,早就趕到銅雕園等候了。如此,兩股人馬匯合后,父女倆就能見面了。姜還是老的辣,老頭這一招的確高明:父女倆的臉都被銅面具遮住了,即便被人發(fā)現(xiàn)拍成視頻,也不會暴露女主播的真面目,不會破壞女主播的“人設”。沒想到儺面具不僅能把凡人變成神靈,還能將神魔變成凡人,看來銅匠真是神奇的工匠啊!
此夜,北斗島在湖水里靜靜睡去,仿佛睡在搖籃里。月亮照在銅雕園里,恍惚把那些銅鑄的動物喚醒了。它們不奔跑不吼叫,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或立或臥或跳或躍的姿勢,安安靜靜地保持著瞬間的動作和神情,就像一群同謀齊心合力地把萬物凝固了。只有鳥狀的路燈仿佛時光的使者,撲閃著光的翅膀。樹林里,我和銅匠老頭一左一右地把著風,警惕地看著來路和去處,就像守護秘密的銅獸。長頸鹿雕塑下,男人穿著褪色的黃工裝,戴著銅面具,靠在鹿角上。女主播穿著樸素的學生裝,也戴著銅面具,隔著兩米的月光看著男人。兩人無聲地站著,仿佛銅雕園里又多出兩個銅像。
我們不知道女主播是不是北斗雙魚座的小鹿,是不是曾經(jīng)在銅雕園夜奔過的女子,那仍然是個謎。兔子知道那個女主播是什么人,那家伙上午就跟男人的女兒親密接觸過了。當時,男人在銅塔頂上呼喊著女兒的名字,天璣大廈里一個女主播哭喊著“爸爸爸爸”要向大廈外跑去,情急之下,兔子上前把她擋住了。兔子當然知道女主播是誰,可他第一次把大嘴巴緊緊閉住了,向這個世界保守了秘密,可我并不想猜這個謎。
月光下,長頸鹿還在伸長脖子吃著那片葉子。那對父女面對面站著,就跟陌生人似的。忽而,男人身子顫抖起來,女主播奔跑起來,兩人終于擁抱在一起。接著,銅雕園里所有動物都聽到兩種哭聲傳來:一種是無聲的哭,淚水從銅面具的凹眼里滲了出來;一種是有聲的哭,一陣嚶嚶聲從銅面具齜牙的大嘴里傳出。我聞到了男人的體味和女子的體香,就像銅香爐里的兩支焚香裊裊地融在一起。
湖水靜寂無聲,一段對話飄了出來:
“爸!爸!”
“唐果!唐果!”
“爸,對不起!對不起!”
“爸不怪你……爸希望你好好的?!?/p>
……
我聽見銅匠老頭長嘆了聲“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恍惚看見長頸鹿搖著長脖子點起頭來。我真想找銅匠老頭要一張銅面具,可沒敢開口,怕一出聲會驚動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父女倆才分開了。
女主播依依戀戀,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男人癡癡地看著女兒的身影消失在銅孔雀的彩屏后,才摘下銅面具,棱角分明的大頭顱在月光下柔和起來,臉上有了難得的笑意,喃喃:“無論怎樣,見到女兒我就安心了?!?/p>
夜氣涼了,我們走出銅雕園,向銅街走去。那時,天上有個月亮,湖里有個月亮,我想:只要有月亮的夜晚就是美好的。
第二天,男人果然離開了北斗島。銅匠老頭告訴我,那男人并沒有回銀城的礦山,而是去醫(yī)院的康復中心了,他要在那里老去。他得了一種叫漸凍癥的病,全身肌肉會逐漸萎縮無力,成為像冰雕一樣的人。他沒有將這事告訴女兒,只是想在尚能活動時見見女兒,讓女兒記住他健康時的樣子。
后來,我偶爾會漫步到天璣大廈前,遠遠地看著那座叫北斗星座的城堡。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看見那星光燦爛的高樓,就會聞到一股五彩斑斕的啤酒味飄來——在北斗島上,我會不會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