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進 王天愉
[摘 要]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生動真實地為讀者呈現了一幅蘇南農民在特殊歷史轉折時期的生存圖景。“土地”“帽子”“花生米”三類日常物象在作品中反復出現,作者將這三類物象放置在歷史發(fā)展的不同時期,賦予不同的意義,或表現政策變化,或隱喻經濟變遷,或凸顯官民關系;并通過主人公陳奐生與這三類物象的情感糾纏,描寫和刻畫陳奐生這類農民的坎坷命運和復雜的文化心理性格,探索中國農村現代化的艱難歷程。
[關鍵詞]“陳奐生系列”;鄉(xiāng)村主人公;文化心理;高曉聲
[基金項目]2020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課題“當代鄉(xiāng)土小說中主人公的變遷(1949-2019)”(20BZW166)。
[作者簡介]范家進(1963-),男,文學博士,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王天愉(2001-),女,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學生(杭州 310018)。
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以后,關注建國以后中國農民和農村的發(fā)展,成為不少作家不約而同的自覺選擇。因“右派”問題被遣送回家鄉(xiāng)接受長期“改造”的高曉聲就是其中突出而醒目的一位。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復出以后,他的主要精力和筆墨都用來描寫中國農村和農民,并以表現農民在衣食住行方面的艱辛坎坷經歷而引起文壇震動。在他創(chuàng)作活躍期里,不僅陸續(xù)推出了由多部中短篇小說構成的“陳奐生系列”(1991年12月上海文藝出版社以長篇小說形式出版《陳奐生上城出國記》;2001年作家出版社四卷本《高曉聲文集》中也歸入其中的“長篇小說卷”,但少數篇目亦在“短篇小說卷”或“中篇小說卷”中重復出現),也留下了帶有濃厚自敘傳色彩且不在此系列中的長篇小說《青天在上》。限于篇幅,本文只簡要論述和分析“陳奐生系列”中的鄉(xiāng)村主人公形象所蘊藏的文化心理內涵及其意義。
從《“漏斗戶”主》到《出國》,“陳奐生系列”包括七部中短篇小說,相對完整地記錄了改革開放后十多年時間里一個普通蘇南農民的命運沉浮與傳奇。小說主人公是像大地一樣樸實而平凡的中年農民,年齡上與高曉聲大致相當。在過去二十多年的“改造”生涯中,作者與他筆下的人物朝夕相處、休戚與共,故而在這些人物身上蘊涵著作家的深層寄托。高曉聲說,他“要啟發(fā)農民的自我認識,認識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作用、責任,認識自己的優(yōu)點和缺點,認識自己的歷史和現狀……使(農民)自己不但具有當國家主人翁的思想,而且確確實實有當國家主人翁的本領?!?/p>
高曉聲:《開拓眼界》,《小說林》1983年第7期。】他筆下的陳奐生雖然只是一個人,但其背后站著的是一群“陳奐生們”,他們有類似的性格,面臨著相同相似的境遇,甚至經歷著大體相近的命運曲線。
據當代哲學家李澤厚的分析,文化心理結構“是專門屬于人類的,由文化而歷史地積淀而成。它表現為認識的時空直觀和知性范疇,也表現為自覺的道德律令”,它“并非先驗的理性,而仍然是由人類長久歷史積累沉淀所造成”
李澤厚:《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312-313頁。】。高曉聲筆下的陳奐生,其心理特征的形成并非偶然,而是承載著沉重的歷史重負。作者在“陳奐生系列”的寫作中使用了多種藝術手法,不過有三類具體的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物象出現得較為頻繁,即“土地”“花生米”和“帽子”。它們在不同的中短篇中先后出現,凸顯了不同時代的發(fā)展癥候,作家進而挖掘了它們所隱含的不同社會現實,顯示了鄉(xiāng)村主人公獨特的文化心理和性格。于是,物象同時成為意象,能指背后蘊蓄著豐富的所指。本文將以這三類物象為聚焦點,解讀其背后的隱喻意義,嘗試對陳奐生的文化心理及性格構成進行一些探究。
一、土地:農民的牽系和羈絆
西諺曰:人來自塵土,又歸于塵土。中國社會從秦漢開始就有祭祀土地神或社神的習俗,歷代皇帝在奪取政權后也往往會舉行相應的祭祀儀式,并留下地壇之類的遺址。更不用說改朝換代一般都與土地的爭奪有關??梢娡恋貙τ谌祟惿娴闹匾浴H藗冊谕恋厣仙a糧食、放牧牲畜、修筑道路、建造房屋,甚至去世后也被大地所接納和收留。尤其是農民,甚至把土地當成自己的命根子,哪怕遠走他鄉(xiāng),也有揣一把故土放在懷里的習俗。到了當代中國,這種心理仍然頑強地延續(xù)著?!巴恋?、土地,種了幾十年田的莊稼人充分懂得它的好處,為它喜,為它愁,為它笑來為它哭,它是社員心頭一塊肉”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384頁?!?。自然,土地也是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和改革歷程中最敏感的神經,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無論是大起大落的巨變還是適度調整的改革,都會對數億農民產生重大的影響。置身歷史大潮中的陳奐生就像小小的一葉扁舟,在時代的颶風大浪里經受著他個人無法掌控的劇烈顛簸和搖晃。
“陳奐生系列”中的打頭篇是1979年5月發(fā)表在《鐘山》上的《“漏斗戶”主》,作家筆下第一次出現了一位勞動特別勤快、力氣大、食量也大,在公社化年代無論如何也吃不飽的、土頭土腦的當代中國農民陳奐生的形象。作品中寫到,“文革”中,由于政策的嚴重束縛,陳奐生空有一身力氣,可還是落下了一頂難堪的“漏斗戶”主帽子,因為他總是背著一身“糧債”,像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每一年都在為一家人如何填飽肚子而發(fā)愁,日子過得很是凄惶。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農業(yè)農村政策出現了相應的調整,生產隊出臺了激發(fā)農民積極性的新措施,陳奐生很快摘掉了有辱尊嚴的“漏斗戶”帽子,秋收后“一共分配到三千六百零五斤糧食,比去年的二千二百五十九斤多了一千三百四十六斤”
高曉聲:《“漏斗戶”主》,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短篇小說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62頁?!?!他轉眼就從缺糧戶變成了“余糧戶”。農業(yè)政策一調整(實施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陳奐生得以當上“六畝三分田王國的國王”,同樣的土地,卻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機!
正如當地諺語所說:“種大田藏死錢”。雖然通過家庭土地承包,陳奐生一家解決了基礎溫飽,但和村里其他聰明的“鉆尖貨”相比還是拮據得很,他離真正意義上的“致富”還相距很遠。隨著改革開放的逐步深入,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年事漸高的陳奐生發(fā)現自己挑不起種田大戶的擔子了,“產量逐年降低,收入逐年減少”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450頁?!?,生活反倒又顯得日漸困難起來。因為固守土地,僅靠農耕,在從集體承包的有限土地上,陳奐生難以實現農民身份的蛻變。在小片承包土地上從事單一經營,也注定了難以真正走上致富之路。而如何擺脫土地的束縛,對于陳奐生這一代農民來說,確實說得上是“開天辟地”的大事。數千年代代相傳的“土地情結”,又怎能輕易從他們身上消除。
為此,作家有意識地表現了陳奐生命運中出現的幾次“離土”的機會以及他本能般的選擇結果(反而都是加深了只有靠種田才能生活的想法)。
第一次是隊辦廠(當時稱社隊企業(yè))的廠長想讓陳奐生憑著他與地委書記吳楚的私人關系去當采購員。這次采購給陳奐生帶來了六百元的獎勵,這以當時農民的生活水準及物價來衡量,簡直近于“天文數字”了;但除了欣喜之外,陳奐生卻陷入了深深的憂慮與困惑之中,“他認定這一筆飛來橫財不是他的勞動所得,他拿了,卻想不出究竟有哪些人受了損失”
高曉聲:《陳奐生轉業(yè)》,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中篇小說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140頁。】,他竟比以前更“沉默”了。多虧小學教師身份的堂兄陳正清的一番話,既讓他認清自己的性格特點,也解除了他對新政“包產”的擔憂與恐懼。這之后,陳奐生反而鐵了心,認定自己不適合通過偶然認識的官場人物大把撈錢,而是“從此與工廠脫鉤,在村里包產種田”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401頁?!?。
第二次是家庭副業(yè)的選擇?!吧珀犉髽I(yè)辦得紅火的一些蘇南農村,集體主義傳統(tǒng)相對深厚,農業(yè)機械化也實現得最早;由于社隊企業(yè)和家庭副業(yè)轉移了農業(yè)人口和剩余勞動力,每個家庭只留少量口糧田,其余的土地交給幾個專業(yè)戶規(guī)模經營。農民的收入已經主要來自社隊企業(y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和家庭副業(yè)?!?/p>
閆作雷:《“陳奐生”為什么富不起來?——兼論“新時期”農村題材小說中農民的致富方式(1978—1984)》,《文學評論》2016年第3期?!康珶o論是養(yǎng)德國毛兔還是地鱉蟲,陳奐生都不是那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精明人,他總是比別人慢半拍或是更多拍,總是跟不上形勢,等到他眼紅別人的收益時,市場不是飽和了就是跌價了。他的思維在舊有的習慣性故道上緩慢滑行,不舍得投資本錢,也不知“性價比”為何物,“一年復一年,奐生夫妻倆仍舊認為要吃雞、鴨、蛋,非從小養(yǎng)大它們不行”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419頁?!?,從未想到自家雞生的蛋其實是“花費了五個蛋甚至十個蛋的錢才有自家雞生的一個蛋,是一個吃不起的金蛋蛋”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420頁。】。
這里體現出陳奐生對商品經濟的遲鈍。他不會別的營生只會種田,包產后,他甚至干得比以前更勤快,把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到田里?!鞍a以后,隊里不論哪一家,都不像集體勞動那樣,天天下田。有的是巧安排,有的是懶安排,有的甚至已經不放在心上,準備賠產,他們忙于賺大錢,不在乎田里的收成了。只有奐生,全力以赴,一心撲在禾苗上,弄得田里沒有一棵雜草,田四周刈得干干凈凈。”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 頁。】此時的陳奐生已經將自己束縛在那一小方分散的土地上,簡直有點“萬般皆下品,惟有‘種田高”了。對于不懂多種經營的陳奐生來說,種地是他最為信賴而貼心的“舒適圈”,只要“六畝三分地國王”的安穩(wěn)夢還能做下去,他就愿意繼續(xù)維持現狀。而他也不會預感到作為“死守小塊土地的傳統(tǒng)農民”
閆作雷:《“陳奐生”為什么富不起來?——兼論“新時期”農村題材小說中農民的致富方式(1978—1984)》,《文學評論》2016年第3期?!烤S持現狀的美夢是維持不了多久的。
《出國》篇算是他可以與土地脫離的第三次機會。見識到與蘇南農村迥然不同的西方花花世界后,照理本應該對陳奐生改變固有觀念有所觸動和啟發(fā),但出國后陳奐生種種讓人哭笑不得的表現隨處印證著他對田地的“鐘愛”已經融入了他的骨髓。當陳奐生到艾教授家代看房子時,被告知除了看管屋子還需要適當修剪草坪,他不禁暗忖:“那么大一塊土地不種菜,讓荒草占據了,還要花時間修飾它。”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520頁?!繉嵲谛陌W難耐的陳奐生未經主人允許,找到一把亮鋤就“用雙手捏著,一口氣錛脫了大約一個平方米的草坪”。后來他被告知修復一平米草皮竟要幾十美金時,陳奐生震驚得合不攏嘴?!安萜貉a好了,陳奐生的心上卻被劃出了一條痕”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531頁?!浚@道深痕劃出了中西文明的巨大落差,尤其是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和現代工商社會之間的巨大縫隙。從這之后,陳奐生對早早回家的念頭變得空前強烈和執(zhí)著,“金窩,銀窩,畢竟不及家中草窩”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532頁?!浚瑢ξ鞣浆F代化社會及其生活方式的強烈“排異反應”,愈加把他推回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傳統(tǒng)生活習慣和心境之中。只有在那里,陳奐生才能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處、心安理得之所。
這三次主觀或客觀上對土地脫離的嘗試反而讓陳奐生與土地靠得更近,對于他這代農民而言,確實是終身無法脫離土地而生存下去。他對土地近乎貪婪的渴望無形中也阻礙了自己以別的方式發(fā)家致富的可能性。隨著周圍其他人,特別是年輕一代致富途徑和手段的日益豐富,進城打工或經商,已經是他兒女輩所要謀求的生存道路了。土地既是對這代農民的養(yǎng)育和承載,也構成了對他們的終身束縛和羈絆,這不僅是身份和生活道路上的,也是心理和靈魂意義上的。從這里,也印證著中國現代化道路的特殊性。
二、花生米:鄉(xiāng)村經濟變遷的晴雨表
在陳奐生個人和家庭命運起落的故事里,花生米是蘇南一帶農村經濟的“晴雨表”,也是改革開放對我國農民物質生活帶來不同影響的最直觀表現。
陳家村一帶不出產花生,文化大革命時期花生竟被稱作“貴公子”,加上商品經濟不發(fā)達,花生顯得又貴又俏,“比肉價還高得多,哪一家待客用花生米做下酒菜,陳家村上的人會當一件新聞傳開去”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407頁。】。而《包產》篇中,花生雖然沒這么緊俏了,但還是作為一份用心的禮物在“人情”交往間流傳。陳奐生在當采購員時無意中出手相助過的個別外省農民,經過包產的新政策生活條件有所好轉,“念著舊情,找上門來,送了奐生五斤花生”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392頁?!?。陳奐生在鈔票的誘惑和社隊企業(yè)廠長好言好語的溫情攻勢下,又被慫恿著再去找已升官的地委吳書記那里走走“后門”。如何給吳書記送點伴手禮呢?陳奐生思來想去,“想起吳書記下酒愛吃花生米,便把外省人送給他的那五斤花生拿出來剝光了殼,用塑料袋裝了帶走,既不顯眼,也討得吳書記喜歡”。這兩次“送禮”的花生米雖然都并不特別貴重,但畢竟都出自送禮人的真情實意,都盡力投對方所好,也自認為所送禮物是拿得出手的“好東西”。
但想不到花生的身價在包產后不久就一落千丈。陳奐生的妻子張荷妹有一次興致勃勃地給外甥張坤大炒來一碗花生米做招待,卻被告知說,“這樣東西,三年前頭是寶貝,兩年前就普通,到一年前頭,就不上臺盤了”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415頁?!俊陌鸦ㄉ桩敗跋『蔽锛钡较嗷ベ浰驮俚健霸缇瓦^時”被嫌棄,花生米在農民日常生活中地位的轉變,足以讓人感受到中國農村經濟在短短數年間的快速挺進步伐。
當然,陳奐生一家對花生米很快失寵“過時”的不解與困惑,也從一個側面表現了像陳奐生這樣的農民們在商品經濟大潮中的被動迷茫與一時難以應對。作者借鄉(xiāng)村年輕人張坤大之口說出了這代父輩農民的心理現狀:“這兩個老實人包種了幾畝田,埋頭死做,旁的事情全不曉得,社會變起來快得打呵欠割舌頭,樣樣都像花生米一樣調整位置,舅舅舅母哪里弄得明白!”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415頁?!楷F代化意味著商品經濟的大流通,意味著各種時尚的輪番登場和退場,意味著城鄉(xiāng)居民“喜新厭舊”的消費需求得到充滿尊重和認可,而在“公社制”下被束縛了大半輩子的老一代農民,怎能不在這樣的全新商品經濟大潮中暈頭轉向、無所適從?不同年齡段的農民,如何適應時代列車的飛速運行,如何及時調整自己的生活方式與內在理念,是一個嶄新的時代和社會課題。高曉聲在“陳奐生系列”中的描寫與表現,顯示出他對中國農民文化心態(tài)的獨特的情感體驗以及與眾不同的關注視角。
三、帽子:有形的和無形的
帽子是“陳奐生系列”中頻繁出現的另一重要物象和意象。穿衣戴帽,是勞動人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常生活事務,但在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小說里,“帽子”則被賦予多重意涵,作者借助這一日常生活細節(jié),進一步描繪和開掘陳奐生這代農民的具體生存質量及深層心理意蘊。
在陳奐生的命運沉浮經歷中,他曾依次被戴上過三頂帽子,既是實體意義上的,又是象征隱喻性的。
陳奐生最早的一頂帽子是“漏斗戶”。雖然是公社制下的一位極為卑微的農民,可他最初被扣上這頂帽子時心中仍然忿忿不平,暗自思忖道:這頂帽子不是“富人嘲笑窮人,地主嘲笑農民”嗎?“共產黨的干部,能這樣看待困難戶嗎?我種了一世田,你倒替我定了個‘漏斗戶的罪名。你就只曉得我糧食不夠吃,卻不曉得我一生出了多少力!”高曉聲:《“漏斗戶”主》,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短篇小說卷),第55頁?!坑捎诮詠碇袊鐣医浤ルy,被壓在最底層的普通農民更是雪上加霜、溫飽難求,即使進入當代中國,這種狀況的實質性改變也是一再遭受種種阻礙。在實際生活處境的刺激下,陳奐生會自發(fā)地產生這一類隱藏著的憤怒與不平,但時間長了,這種“忿忿”的棱角也易于被自己和家人的饑餓消磨殆盡。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和木然,外界壓力也讓他逐漸形成了單一、短視的線性思維方式——從前是只想著填飽全家人肚子(糧食)一件事,到了改革開放時代也還是只知埋頭種田而不知變通,以至錯過了一些可以適當改變命運的機會。
此后的一頂帽子是一頂實體的冬帽,也是《上城》一文中的核心故事線索。當地農業(yè)生產實行“三定”辦法后,陳奐生終于得以解決初步的溫飽問題。但日常零用還是十分拮據,陳奐生需要在農業(yè)勞動之余,連夜去縣城的小火車站做點小買賣(出售自制的一種面食產品——油繩),打算用賺來的錢買一頂帽子過冬。但陳奐生上城之后卻陰差陽錯,遭遇一系列尷尬事件:突發(fā)感冒在火車站候車室躺下睡去,關心民生的縣委書記出差途中發(fā)現了這位他認識的老實農民,委托司機將發(fā)燒的他送去縣委招待所過夜……,醒來的陳奐生發(fā)現遭遇空前人生大尷尬與大損失!因為他在百貨公司看中的一頂帽子需要二元五角,但他在迷糊中被送來住宿的、生平從來沒有資格進入的高級招待所卻索價五元一夜!陳奐生不禁哀嚎:“我害怕困掉一頂帽子,誰知竟要兩頂”!一夜房價就抵兩頂帽子的縣委招待所是他萬萬消費不起的(不是縣委書記的小車星夜送來,他也根本無權靠近),“他一個農業(yè)社員,去年工分單價七角,困一夜做七天還要倒貼一角”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短篇小說卷),第186頁?!俊K匀掏锤读隋X的陳奐生再次回到房間,內心感受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推開房間,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又站住猶豫:‘脫不脫鞋?一轉念,憤憤想道:‘出了五塊錢呢!再也不怕弄臟,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短篇小說卷),第186頁?!?/p>
作家對人物這些行為和心理細節(jié)的想象與挖掘,來自于他長期被“改造”過程中對農民的極度了解和熟悉,以及對這種精神創(chuàng)傷的沉痛感受和體驗,也深刻揭示了主人公現代主體意識的蟄伏和不健全。反觀他未知房價前對生平頭一次進入的“高級房間”的珍惜和小心翼翼,其實是隱含著一種類似于劉姥姥進大觀園式的“奴才的珍惜”或畏懼。無論是脫了鞋在油漆過的房間地面上行走擔心把地面弄臟,還是不敢坐大皮椅(沙發(fā)),“怕坐癟了彈不飽”,其實都源于一種與生俱來的自卑;因為長期以來的日常生活軌跡中,他這樣的農民根本沒資格進入這樣的招待所,他已習慣性地將自己放置在一個極度卑微低賤的地位上,不可能、也不敢具有自己也是這些社會公共產品的“主人”意識。但既然讓他承擔了勞動七天還要倒貼一角錢的超常利益損失,他又要不管不顧地、泄憤般地試圖從心理上把意外遭受的虧欠找補一點回來。
而陳奐生的第三頂帽子是地委書記吳楚親手送給他的,兼具實體和象征意義。在《轉業(yè)》一篇中,吳書記看陳奐生頭上的帽子舊了,說自己有一頂買大了點的帽子可以送給他,“吳楚拿了一只嶄新的呢帽走進來,笑著說:‘你看,我嫌大。他往頭上一套,果然遮到眼睛上。脫下來戴到奐生頭上去,恰是正好”
高曉聲:《陳奐生轉業(yè)》,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中篇小說卷),第121頁?!?。高曉聲曾在《談談有關陳奐生的幾篇小說》中講到設計這個情節(jié)是為了顯示“群眾是大頭,干部是小頭”
高曉聲:《談談有關陳奐生的幾篇小說》,《文藝理論研究》1982年第3期?!康脑⒁?。但在陳奐生的日常生活世界里,他一直是把這種關系顛倒著看的:在他心里,國家就仿佛是個大家庭,生產隊長是“爹”,大隊長是“爺”,公社主任是“祖爺爺”,吳書記的輩分就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了,真是當成太祖太宗都不為過!自古以來,中國老百姓就習慣于把關心普通民眾疾苦的各級官員視為“青天”,陳奐生的文化心理結構不能超過這種集體心理定勢的平均數。所以高曉聲在《談談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無沉痛地感慨道:“他們的弱點確實是很可怕的,他們的弱點不改變,中國還是會出皇帝的?!?/p>
高曉聲:《創(chuàng)作談》,廣州:花城出版社,1981年,第60-61頁?!?/p>
作家在塑造陳奐生這個形象時,還特別關注伴隨在他艱難物質生活進程中的無形的“帽子”——心理和精神上的某些根深蒂固的“舊習”和慣性。譬如誤打誤撞住了一夜“高級旅館”后的面子問題,作家最后設計了“精神勝利法”作為他的精神避難所?;丶业穆飞?,陳奐生盤算著各種自我寬解的說辭和借口,或者是“這等于出晦氣錢——譬如買藥吃掉”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短篇小說卷),第186頁?!浚蛘吒謇锶苏f,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請他去住……總之,是不讓自己在鄉(xiāng)民面前丟臉,要讓其他人也覺得他即使花了五塊冤枉錢也能算“值透”。作家在設計和表現這些細節(jié)時,筆下其實隱含著讀者不易察覺的苦澀和沉痛
對此,筆者在專著《當代鄉(xiāng)土小說六家論》第六章中有過論述,此處不再展開。參見范家進:《當代鄉(xiāng)土小說六家論》,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185-229頁。】。
四、填飽了肚子以后
因政治運動而被貶入底層“改造”了二十多年的高曉聲確實是最了解當代中國農民的作家之一。故而他筆下與作家大致同齡的陳奐生身上匯聚著當代農民的諸多復雜意蘊。陳奐生身上有著人們通常所樂于稱道的當代中國農民的品質:勤勞踏實、老實肯干、淳樸善良、對黨員干部始終敬畏而順從,甚至常常受了欺侮也不知道反抗。我們的主流話語里,會習慣性地以“貧下中農翻身做了主人”來表述農民在新社會中的地位,但具體到陳奐生這個主人公身上,他始終處于社會的邊緣,不曾把自己視為“主人翁”。他不光是不敢求,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數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積淀,使得陳奐生習慣了以顛倒關系看待官與民。譬如說,通用的話語表述是人民已成國家的主人,但陳奐生卻本能般地將縣委書記(后來的地委書記)吳楚視為自己的上帝,主人和人民公仆的關系完全倒置?!八娜藥汀北环鬯楹?,他摘掉了“漏斗戶”主的帽子,顯然是新國政的受益者,但他事實上也僅僅只是填飽了肚子,內在心理和精神上的更新?lián)Q代還無暇提上議事日程?;緶仫柦鉀Q以后該怎么辦?他確實還來不及加以細心謀劃?!啊刀抢镉辛隋X,還怕不會過日子嗎?他們不承認‘有了錢確還有一個‘怎樣過日子的問題要解決。他們自以為想過了,自以為解決了,其實完全沒有?!?/p>
高曉聲:《陳奐生上城出國記》,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433頁?!啃∞r經濟的生產者們長期為“肚皮”奔波,能將自己和一家人的溫飽問題大致解決,就足以花費他們的九牛二虎之力。在此基礎上的精神提升和拓展,顯然還需要假以時日。
在這些中短篇小說里,作家一再表現了陳奐生權利意識模糊、只知道“蔭下飯”好吃、樂于做“跟跟派”的心理習慣。日常生產與生活中長期缺乏必要的自主性和主動權,慢慢地,他們幾乎成了“只管做,光用手,不動腦的產糧機器”
范伯群:《陳奐生論》,《當代作家評論》1984年第1期。】。一旦需要他獨當一面獨立判斷時,他反而更加六神無主手足無措,甚至對“自主權”產生反感和抵觸情緒,只求有別的力量來代他“做主”。在陳奐生的心理世界里,似乎待在枷鎖里才能獲得他所需要的“自由”。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陳奐生這種文化心理的形成具有多方面的歷史和社會原因,是政治、經濟、文化多種因素雜糅所造成。作家也曾描寫過陳奐生身上一些初步的自尊意識、自主意愿,陳奐生并非生來就不愿“當家做主”。譬如當初,陳奐生對口糧的分配政策就抱有諸多懷疑,曾發(fā)問:“為什么牽涉到了一批人的問題反而不去努力解決?”
高曉聲:《“漏斗戶”主》,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短篇小說卷),第53頁?!克踔料氚萃行W老師陳正清給報社寫信反映自己長期辛苦勞動卻吃不飽肚子的情況。但陳正清卻告訴他:“在社會主義社會里,根本就沒有你說的這種事實”,“凡是事實,都要能證明社會主義是天堂”
高曉聲:《“漏斗戶”主》,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58頁?!?,這給陳奐生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面對鐵桶一般嚴密的媒體輿論,他只好認輸,一腔憤懣之氣化為一聲哀嘆。自己和一家人的肚饑問題,足以讓他所有的“熱血”都涼下來。對于餓著肚子的人來說,“主人”的字眼和意識,確實都太奢侈了。
于是,“再餓一年看”成了他的口頭禪。面對無法躲過的天災,“忍”和“熬”雖然顯示了“陳奐生們”的某些堅毅品格,但同時也何嘗不是一種逆來順受的天性。正如高曉聲在《且說陳奐生》一文中所說:“他們甘于付出高額的代價換取極低的生活條件,能夠忍受超人的苦難去爭得少有的歡樂。”
高曉聲:《且說陳奐生》,陸文夫、費振鐘主編:《高曉聲文集》(散文隨筆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403-404頁?!恳殉啥▌莸牧晳T性文化心理讓陳奐生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他越自卑就越沒有抗爭的勇氣,越怯于抗爭就越自卑。遇到種種挫折,他總是習慣性地責怪自己,而不敢睜大眼睛去打量那些給他帶來種種壓迫和阻礙的力量和人物。即使在城里花了冤枉錢反倒怪自己沒有提前買好帽子做好自我保護,怪自己“受不起這么高級的關心”……高曉聲確實太了解當代中國農民了,他深知“當家作主”對陳奐生們是一件多么艱難的歷史使命。
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在當代文學史上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巴恋亍薄盎ㄉ住薄懊弊印?,作家在三類世俗物象中濃縮了從“文革”到改革開放后期間的重要的政治、經濟、文化變遷,并通過陳奐生這個普通蘇南農民的坎坷經歷和命運,展現了中國農民在時代巨變中的悲歡離合和文化心理變遷。通過“陳奐生系列”及同時期的另一些作品,高曉聲表達了對中國農民在物質生存條件得到基本改善后,如何進一步提升其思想境界與精神生活的深沉憂思。時至今日,它仍然是作家們需要認真面對的嚴肅的時代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