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石質的磬是中國最為古老的樂器之一,自上古的夏代產生至今已綿延四千余年。然而中國歷史上所出現(xiàn)的銅質磬,卻未受到應有的關注。將中國古代銅磬分為編懸類銅磬和缽狀銅磬兩類,首先從文獻記載與考古實物出發(fā),對其歷史淵源、音響特點、審美意味等方面進行考辨,進而從符號學視角出發(fā)探討其文化意義。
關鍵詞:磬;銅磬;編懸樂器;祭祀音樂
中圖分類號:J609.2;K87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172(2023)02-0075-07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3.02.009
20世紀70年代在山西夏縣東下馮遺址所出土的一枚石磬是目前中國境內考古發(fā)現(xiàn)所見最早的石制樂器。①作為中國最為古老的樂器之一,石質的磬自新石器時代晚期產生至今已綿延四千余年。此前,學術界對磬的形制、律制、演奏方式和制作方式的研究已取得了不少成果,特別是1978年湖北隨縣擂鼓墩一號墓戰(zhàn)國時期的整套石質編磬的出土,更將石磬研究推向了新的高潮。
但是,這些研究不論是從文獻的角度,還是以出土實物的角度,都集中于對石質磬或編磬的研究。然而,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音樂中還有一些以銅為材質制作的磬。在文獻記載中,這些銅質的磬均被直接稱作“銅磬”。那么,銅磬與石磬之間,到底存在著哪些關系?在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傳承與發(fā)展中又曾起到過哪些作用呢?
本文將中國古代銅磬分為編懸類銅磬和缽狀銅磬兩類,結合歷史文獻與近年來發(fā)掘的考古實物,對其形制、歷史、應用略做考述,并從符號學視角探討銅磬的文化意義。
一、編懸類銅磬
關于編懸類銅磬的最早記載見于以下兩則唐、宋時代的文獻。
唐代杜佑所編《通典》載:“方響,梁有銅磬,蓋今方響之類也。”②后晉劉昫在《舊唐書·音樂志》中轉載了這一論述③。北宋陳旸《樂書》云:“方響之制,蓋出于銅磬”“銅磬,梁朝樂器也,后世因之,方響之制出焉?!雹茏源艘院?,元明清三代對于銅磬有所涉及的文獻,如《宋史》《通志》《尚書通考》等,均基本繼承了上述記載中的觀點。
從這些文獻中可以得出兩點結論:首先,銅磬是南北朝時期梁代的樂器;其次,銅磬后來發(fā)展為鐵質的方響以及鐵磬(多見于現(xiàn)今各地的道觀之中)。梁代并無銅磬留存至今,既然“方響之制出于銅磬”,就可以從方響的形制上對梁代銅磬的形制進行推測。下面,仍然根據上文所引《通典》和《舊唐書》中的記載進行分析。
《通典》:“方響,梁有銅磬,蓋今方響之類也。方響,以鐵為之,修九寸,廣二寸,圓上方下。架如磬而不設業(yè),倚于架上以代鐘磬,人間所用者,才三四寸?!雹佟稑窌罚骸胺巾懼?,蓋出于銅磬。形長九寸,廣二寸,上圓下方,其數(shù)十六,重行編之,而不設業(yè),倚于虡上,以代鐘磬?!雹谶@里有兩個較為少見的古樂器術語,“業(yè)”和“虡”。按照東漢鄭玄注《禮記·明堂位》中的考據,“簨以大版為之,謂之業(yè)。殷又于龍上刻畫之為重牙,以掛縣纮也”③?!豆糯鷿h語詞典》釋“業(yè)”為“樂架上刻有鋸齒的大木板,用以懸掛鐘磬等”④。那么,所謂“架如磬而不設業(yè)”,指的是銅磬、方響直接懸掛在架子的橫梁上,并沒有設置裝飾用的木板。而“虡”是指懸掛鐘磬或鼓時,木架兩側的立柱。
唐代之后,最著名的記載是北宋《宣和博古圖》中對于宋廷收藏的四件上古銅磬文物的描述?!敖衿澲?,非玉非石,乃鑄金而為之,或成象如獸之形,或又加以云雷之紋,及觀其勢則無倨句磬氏之法,以謂先王之制作耶?則求諸經傳而無所考證。以謂先王之制作耶?則煎金熔范,精致莫及,固非漢氏以來所能為也??壑H然,非以立辨,在八音之內,去石與玉而取次,是未可知也。姑歸諸磬以待博識之士。”⑤也就是說,北宋時期的“博雅君子”們對銅磬的樂器類別歸屬,制作工藝,乃至具體用途已經模糊不明。不過,這種編懸類銅磬在考古類型學上與編懸類石磬歸于同類是沒有問題的。這樣就從另一個角度更加強化了編懸類銅磬“以代鐘磬”功能屬性的推測。但是如馬今洪先生所說,“八百多年來一直沒有相應的銅磬實物出土,《宣和博古圖》編撰者期待中的‘博識之士也絕少涉及銅磬。”⑥由于過去很長一段歷史時期沒有編懸類銅磬的出土,所以只能存疑。
1992年4月,這一問題的解決終于迎來轉機。在湖北長陽磨市鎮(zhèn)官家沖村白廟山坡,“長陽磬”橫空出世。到2012年12月,湖南汨羅市白塘鄉(xiāng)曹家村劉家塅船形山又有同類銅磬一件出土。這兩件文物雖然不成編列,但上海博物館所藏湖南湘陰縣城關鎮(zhèn)出土的同類銅磬為兩枚。⑦四件出土銅磬均與編懸石磬一樣,具有可供懸掛之孔和板裝形制兩個基本特征,完全屬于同類。因此,先不論測音數(shù)據,可以斷定的是,年代不晚于西周早期的“長陽磬”“汨羅磬”“上博磬”的形制與《宣和博古圖》所載周代銅磬是完全一致的。
總而言之,上述文獻中共同指出由銅磬演進而來的方響是編懸類樂器,其作用是代替鐘磬,不僅宮廷中有所使用,民間亦有應用,只是形制更小而已。銅磬、方響的出現(xiàn),其目的在于“以代鐘磬”。那么,為什么要以銅磬代替廣泛應用于宮廷音樂中的“鐘磬”呢?筆者認為其一方面的原因應當是出于節(jié)約制作成本的考量。合瓦型結構的編鐘和磨制的石磬,制作工藝極為復雜,而銅磬既避免了復雜的制作工藝,同時音色又與鐘磬較為接近,因此成為普遍的替代品。民間出于進一步節(jié)約成本的考慮,使用形體更為小型的銅磬,所以說“民間所用者,僅三四寸”。這就是今天廣泛流行于我國傳統(tǒng)民族器樂中的打擊樂器小云鑼。小云鑼又有不同規(guī)制,但以九面構成的九云鑼最為常見,可以看作由編懸類銅磬演化而來的手持編懸類樂器。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編懸類銅磬的材質究竟是純銅所制,還是青銅為之。洛秦先生在《方響考》一文中曾有以下推斷:“若以純銅磬,受材料之物理屬性所限,其發(fā)音效果還不如石質磬為好,故,推測此銅磬當是青銅為之?!雹龠@種推理不無道理。但即便是青銅磬,發(fā)音效果仍然不敵石磬。馬今洪先生在對上海、湖南、湖北等地博物館藏銅磬分析后,提出:“同樣作為擊奏樂器,銅镈以合瓦形腔體為主要特征,發(fā)音低沉渾厚,余音悠長,銅磬由于是板制體鳴擊奏樂器,從聲學上分析音響效果要差一些?!雹诓贿^,音響效果不佳的青銅磬在唐末轉化為鐵質方響后,集中了石磬在音樂功能與制作便利上的優(yōu)點,又兼具耐用與經濟的好處,終于綿延至今。
然而,編懸類的銅磬在唐代以后,也隨著方響的普及,逐漸退出歷史舞臺。這件南北朝時期曇花一現(xiàn)的樂器,上承鐘磬,下接方響,以及更晚出現(xiàn)的云鑼,在中國傳統(tǒng)音樂中古老的編懸類樂器的傳承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二、缽狀銅磬
與已經被方響代替,并快速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編懸類銅磬不同,單個的銅磬至今仍然大量存在于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這便是目前佛教音樂和道教音樂中使用的銅質磬,宗教界直呼其為“磬”。
在宗教音樂中使用的磬,形狀大小不一,呈碗、缽狀,與作為我國傳統(tǒng)編懸類樂器的石磬或者單個的石質“特磬”,在形制上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不僅如此,其物理聲學原理也有本質的區(qū)別。石質的磬,或者后世所流行的方響、云鑼等,其發(fā)聲方式從聲學上看屬于棒震動,而這種銅磬屬于板震動。這件廣泛應用于佛、道儀式音樂的樂器,過去從未被學界所注意。下面將對于它的來源、用法,以及在宗教儀式中的寓意加以考證。
我國宗教音樂中使用的缽狀“銅磬”的產生,應不會晚于北宋。直接的文獻證據仍然來自北宋陳旸《樂書》:“今釋氏所用銅缽亦謂之磬,蓋妄名之爾。齊梁間,文士擊銅缽賦詩,蓋亦磬之類,胡人之音也?!雹邸袄彙北臼欠鸾虃魅胫袊院螅槍Ψ鸾掏剿只壠髅蟮膶S忻~。由此可見,北宋時佛教徒已將銅缽稱為磬。
作于北宋徽宗時代的著名道教科儀本子《玉音法事》云:“按《藏經》醮儀卷所載,每遇唱‘道時,知磬舉?!雹苁|的磬乃是宮廷雅樂中使用的帶有禮儀性質的樂器,民間少有流通。因此,文中“知磬”所舉的“磬”,便只能是目前在道教音樂中被稱作“磬”的銅磬。這是目前古代道教文獻中最早關于銅磬的記載。那么,單個的銅磬到底是起源于佛教,從印度傳入,如同陳旸所云,是“胡人之音”,還是發(fā)源于道教,是中國人本民族的樂器呢?
據筆者所查,佛教文獻中所出現(xiàn)的“磬”,遠早于北宋。譯于南北朝時期的《大般若涅槃經》中載有佛界十種音聲,其中之一為“扣鐘擊磬設大會聲”。 ①印度歷史上從無中國宮廷雅樂中使用的石質編磬或特磬。這里所說的“磬”,便是實為銅缽的“銅磬”。因此,這段文獻結合陳旸所說“齊梁間,文士擊銅缽賦詩”,可以肯定地推斷單個的銅磬是南北朝時期,隨佛教的東流進入中國,后來又被道教徒吸收,應用于道教儀式音樂之中?!队褚舴ㄊ隆繁臼亲苑鉃椤暗谰实邸彼位兆跒橐?guī)范和統(tǒng)一全國道教儀式及其音樂而作,后來因為金兵南侵,最終擱置。其中使用的均為當時道教宮觀中普遍流行的歌詞、樂器。這說明至遲于北宋時代,單個的銅磬已經進入道教科儀音樂,而其自佛教中被引入道教,則應當更早。
近年來,缽狀銅磬也有早期文物重現(xiàn)人間。較為重要的有南陽市博物館1979年征集到的南宋慶元三年(1197)光化軍凈土院缽狀僧磬一件②,以及元至治三年(1323年)朝鮮新安沉船出土缽狀銅磬三件等③。這幾件缽狀銅磬不但形制一致,并且均有明確佛教用器的標示。可是,“釋氏”為什么要將銅缽“妄名之”為銅磬呢?筆者推斷,將銅缽譯為磬這是受到中國古代“金聲玉振”觀念的影響。
早在金石之樂盛行的先秦時代,“金聲玉振”就是最高成就、功績的象征?!睹献印とf章下》云:“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④孟子在這里便以“金聲玉振”來贊頌孔子集周代禮樂文化之大成,終成儒家一派。《漢語成語大詞典》釋“金聲玉振”為:“金:指鐘。奏樂時常用以發(fā)聲。玉:指磬。奏樂時常用以收韻。用鐘發(fā)聲,用磬收韻,表示集眾音之大成。朱熹集注:‘并奏八音,則于其未作,而先擊镈鐘以宣其聲,俟其既闋,而后擊特磬以收其韻。后用以比喻德行優(yōu)美,才學精到?!雹?/p>
中國古代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孔子作為“大成至圣的先師”,長期為儒家知識分子所膜拜,因此“金聲玉振”在后世漸漸成為固定贊美孔子的專用詞。而佛教經典中將銅缽譯為銅磬,筆者推斷正是因為要利用磬在宮廷雅樂中的尊崇地位,以及“金聲玉振”的含義。細究下來,其原因可能有4個方面。
其一,單從樂器音色角度考量,銅缽發(fā)聲清脆,音色上與磬相似。其二,佛教儀式音樂中叩擊銅缽,代表心與佛通。銅缽所處的尊崇地位與磬在宮廷雅樂中的地位與身份相符。其三,從樂曲中的用法來看,銅磬不論在道教或是佛教儀式中,均使用于樂章開始或結束處,而又以結束處為多,同“金聲玉振”概念下“以鐘發(fā)聲,以磬收韻”⑥的金石之樂中對于石磬的使用方式極為相似。并且,具體到單個的銅磬的用法,與特磬的功能完全吻合。特磬在宮廷音樂中,一般應用于一段音樂的結束處;銅磬在宗教儀式音樂中,亦用于儀式開始和音樂結束處。其四,釋迦牟尼在佛教經典中又被稱作“如來”“佛祖”“佛陀”“世尊”等。其中“世尊”的含義即為“釋迦牟尼乃是世人所尊敬的人”。儒家后裔尊崇孔子的最高贊譽便為“金聲玉振”,佛教徒借用這個已經約定俗成的稱號來贊美釋迦牟尼便十分正常?!敖鹇曈裾瘛毙枰?、磬樂器的支撐,“磬”又不允許民間使用,因此也就將用法相似、音色相似的銅缽稱之為“磬”了。魏晉以降,華夏大地儒、釋、道三教并行,老子為道教之祖,與孔子和釋迦牟尼并稱“東方三圣”,道教徒將釋氏之“磬”引入道教儀式音樂中來便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借用中國已有樂器名稱命名佛教樂器是一種慣例。林謙三在《東亞樂器考》中曾對銅鈸的語源進行十分細致的考證,認為:“漢譯經典,常常隨時借用中國固有的樂器名來翻譯,是其一般原則,那么這也不過是鳩摩羅什當時,并不考慮《法華經》原文的tāda,jhallari,或其龜茲譯語而采用了鐃、銅鈸之名,來譯這一種體鳴樂器?!雹巽~磬命名的情況看起來與銅鈸極為近似,實則又有區(qū)別。林謙三又談到“鈸”字中金字偏旁的意義?!翱墒沁@拔、跋字,一離開銅字,便不能成為樂器的名稱,……因此新造出一鈸字來?!雹谶@里就可以看出磬與鈸的不同。鈸的原始命名“拔”“跋”沒有樂器含義,而銅磬所借用的“磬”本身是石制的樂器,因此只能在“磬”前面加上新的材質“銅”作為定語對這一樂器進行命名。
另外,陳旸《樂書》中,還有一種與單個的缽狀銅磬形制相似的鐵磬,也可以視作銅磬的衍生物。“鐵磬,南齊之器也。初,官城諸卻敵樓用鼓警夜,以應更唱。太祖以鼓多驚寢。遂易以鐵磬,其更鼓之變歟?!雹圻@段記載與《南齊書》基本吻合。④宋代以后的文獻中,鐵磬基本應用于打更與佛、道教音樂中,與原來的宮廷音樂和民間音樂的關系便極為疏遠了。
三、銅磬包含的符號意義
如上文所言,在中國音樂史上曾經出現(xiàn)石磬、編懸類石磬、編懸類銅磬、缽狀銅磬、鐵磬五種不同類別的以“磬”為名的樂器。在震動方式、制作材質方面,這些以“磬”為名的樂器呈現(xiàn)出較大差異。統(tǒng)一的命名要素這意味著這些不同種類的樂器必定隱藏著某種統(tǒng)一的符號意義。趙毅衡指出:“意義的解釋是一個時間性概念,解釋意義不是被構成,它是構成,而構成必須要有時間維度?!雹菟浴绊唷狈柕囊饬x存在不僅是客觀的,而且是在歷史演進中穩(wěn)定傳承的。
先看“磬”的符號化過程。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對磬有非常直觀的定義:“磬是一種石制板體擊奏體鳴樂器。”⑥早期的磬與舊石器時代最為重要的生產工具石斧具有極為近似的形態(tài)特征。石斧在背部鑿有一孔即為磬。上古磬雖然可以分為直背、折背、弧背、倨背四種類型⑦,但都沒有任何裝飾。到了商晚期,在保留全部結構特征的前提下,安陽武官村大理石材質磬上已經刻有十分精美的虎紋。這既是在當時生產力發(fā)展水平下,石磬走向貴族化的標志,也是“磬”符號化的開始。恩格斯曾對摩爾根文明分期法中的“蒙昧時代”“野蠻時代”“文明時代”進行如下概括:“蒙昧時代是以采集現(xiàn)成的天然產物為主的時期;人類的制造品主要是用作這種采集的輔助工具。野蠻時代是學會經營畜牧業(yè)和農業(yè)的時期,是學會靠人類的活動來增加天然產物生產的方法的時期。文明時代是學會對天然產物進一步加工的時期,是真正的工業(yè)和藝術產生的時期?!雹倏梢哉f,石斧起自蒙昧時代、早期石磬屬于野蠻時代,而具有符號意義的“磬”發(fā)端于文明時代。
超脫于物質生產的磬,雖然與石斧的主要區(qū)別僅僅在于多了一個可供懸掛的空洞,但已不再具備祖先遺存的珍貴物質生產工具的實用功能,而是開始具有符號的意義。先秦文獻中隨處可見對“磬”加以各種文化界定的例子?!秴问洗呵铩す艠贰分械模骸稗允瘬羰?,以象上帝玉磬之音”②,以及《禮記·明堂位》所云:“叔之離磬”③與“無句作磬”,都有將磬的發(fā)明者歸于祖宗的含義。而將磬美譽為“玉磬”“離磬”,則有從材質、音色等方面對這一樂器的文化價值進一步提升的意味。目前所見新石器時代出土的磬多見于地處黃河中上游的龍山文化④。這一范圍正是中華文明發(fā)端的核心區(qū)域。進入階級社會后,血統(tǒng)成為貴族統(tǒng)治的基礎與紐帶,祖先崇拜成為一種必需的,而且亟待強化的統(tǒng)治手段?!绊唷弊鳛榧耐兄嫦染竦姆柍霈F(xiàn)在祭祀、典禮等等重要儀式場合逐漸成為一種傳統(tǒng)?!绊唷敝员徊粩噘x予神圣意義,正是因為其文化符號屬性。這一特點在與它的搭檔“鐘”進行對比時,可以更為明顯地顯現(xiàn)出來。如果從音樂藝術的角度來觀察,“磬”的重要性遠遠不及音量更大、造價更高,也更具技術含量的“鐘”。但如上文所引,雖然處于搭配“金聲”出現(xiàn)的弱位,很多時候磬在先秦文獻中是以極高的文化地位獨立出現(xiàn)的??梢姡M入階級社會后,磬的符號屬性才是其根本屬性。
再看銅磬所凝聚的符號意義。目前出土的銅磬雖然多處長江流域,但如馬今洪所說:“從器物發(fā)生的角度看,商代晚期長江流域的青銅磬是黃河流域流行樂器——石磬的模仿品。從器物的年代比較集中判斷,這種模仿應當是在短時間內完成的,大約只在殷墟二期前后行用,最終很快就消失了?!瓕τ陂L江流域而言,磬是一種長時間根植于黃河流域的外來器物,雖然青銅磬的材質、外形、紋飾與石磬有所不同,但本質上的功能屬性還是適合于黃河流域的人群,……無論是銅磬還是石磬,在南方地區(qū)都沒有適合發(fā)展的人群條件”⑤。也就是說,銅磬完全可以視作石磬的衍生品。
古者,以銅為“金”。所謂“凡私家不得設鐘磬”⑥。作為樂器的編懸類銅磬,與石質編磬不僅形制近似,在使用場合、演奏方式上基本相同,必然承載同等的符號意義。因此,從這一維度而言,銅磬除制作便利,以及音響性能優(yōu)越外,沒有特別優(yōu)勢。在皇家壟斷,不計成本,以及符號意義優(yōu)先于音響性能的前提下,銅磬勝于石磬的優(yōu)點不足以對其形成替代關系。這或許就是編懸類銅磬較少發(fā)現(xiàn)的原因。然而在缽狀銅磬上,情況完全不同。銅磬的名稱所蘊含的符號意義已經足以滿足宗教需求,音響性能也完全足以勝任實際儀式需求,故而得以在佛教儀式自南北朝大興之后迅速普及并流行至今。
結 語
銅磬是中國特有的青銅樂器,不僅在歷史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在今天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仍有著很大影響力。銅磬身上兼具的金、石屬性,融合了先賢塑造的“金聲玉振”“金玉良言”“金石之聲”等美好詞語,應當被重視與繼承。
若僅從樂器史的角度看,確如馬今洪先生所說:“銅磬只是磬類樂器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條歧路”。①但若從音樂作為一種精神產品,為人民所創(chuàng)造,又積極服務于人民的角度看,則有另一番認識。編鐘、編磬作為中國古代宮廷音樂中最為重要的代表性樂器,體型過大、支用靡費,雖然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重要載體,但在實際使用上存在諸多不便。編懸類銅磬作為“金石之聲”的融合性樂器,具有體量適中、造價較低的優(yōu)點,不但在音響性能上可以以一代二,且在歷史文化上有淵源可循,應當進行嘗試性恢復。作為中華民族特有的音樂文化符號,銅磬不僅是一種傳承有序的歷史紀念,而且是華夏文明在歷史時空中的一種精神寄托。因此,銅磬作為文化符號的意義應當被強化,而不是遺忘。
本篇責任編輯 李姝
收稿日期:2022-11-27
作者簡介:謝丹(1979— ),女,碩士,四川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副教授(四川成都 61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