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出水面（短篇）

黃惠子

那只小船可憐兮兮地在湖心打轉(zhuǎn)。環(huán)望四周，每個家庭都在說笑間劃槳，動作輕快自如，有的已經(jīng)劃到終點，孩子在岸邊大呼小叫。只有他們落后，趙暢坐這頭，康群坐那頭，各持一只船槳，六歲的小朵坐在兩人之間。

康群很賣力，趙暢也盡量配合，小朵甚至充當(dāng)起指揮。但就是怎樣都不對，前后不對，左右不對，費很大勁，偏不往一處使。小船搖蕩在碩大的湖面上，晃啊晃啊，晃成了一葉孤舟。四面水聲與人聲，越發(fā)地叫人沮喪。岸上孩子們大喊：“康小朵加油！”是的，在這里，她不叫趙暢，他也不叫康群，他們叫康小朵媽媽和康小朵爸爸。

這該死的親子活動！滿身大汗的趙暢心里罵，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她深信，哪怕自己一個人劃，也比和康群一起好。她恨不得把他推下水，或者被他推下去。

趙暢腦海驟然浮現(xiàn)另一張面孔，如果對面坐的是章焱，一定順利得多。

想到這里，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趙暢一發(fā)力，與康群協(xié)調(diào)起來。小船不再徘徊，徑直往一個方向駛?cè)?，總算沒被看笑話太久。

船靠岸，脫下救生衣，趙暢在一處樹蔭下的草地上坐著，再不想動彈。太陽無精打采綴于天邊，發(fā)出悶悶的光，康群已經(jīng)帶著小朵，和其他家庭一起開始搭帳篷。望著眼前一團歡聲笑語，趙暢掏出手機給章焱發(fā)消息：我這種人，大概就沒什么快樂可言吧。

過幾分鐘，章焱回：怎么了？親子活動沒意思？

尷尬透了，我把他想象成你，才好過一些。

無論是誰，我都希望你開心點，好嗎？

趙暢回了個“嗯”的貓咪點頭表情，章焱補充道：你開心對我很重要。

靠著章焱這句話，趙暢支撐起身，走入媽媽們的氣氛里。聊一聊，抓幾根肉串在烤架上翻滾，跟她們一塊被嗆得咳嗽流淚、揮動手臂。透過緩緩上升的煙氣，趙暢恍惚感知著眼前場景的虛無。平日里，她有時會點支煙，并不吸，只是看它自己燒完，細細的白色氣息向上伸展，再四散開來。她喜歡目光與它們交纏，沉溺在這種虛無里，像一個游離的幻境。也就片刻的工夫，若被父母公婆和康群看見，總免不了說幾句。開始她還聲明自己并未吸進去，很快發(fā)現(xiàn)聲明根本無效。特別是康群，在外面被問到有無打火機，他總要說：“沒有，我不抽煙，沒有打火機?！壁w暢聽來心煩，沒有就說沒有，不抽煙，有什么好炫耀嗎？

肉串一烤熟，即刻被孩子們哄搶。煙氣飄散，眼前又清晰起來，趙暢看見仍在大人和孩子們當(dāng)中穿來穿去的康群，走路低著頭，明明空間足夠，非要側(cè)著身子從最邊上削過去，像個罪犯。他永遠是這個樣子，趙暢心里好像撲了一層灰，他到底不是章焱。

又看見小朵，跟隨康群穿來穿去，忙碌而有耐心。趙暢遠遠打量，小朵走路姿勢像是康群的復(fù)刻，點頭也一模一樣，脖子不是直接朝下，而是先往后仰，從后向前再向后畫一個橢圓。平常沒注意，倒也覺察不出。今天這一番細看，發(fā)現(xiàn)小朵舉手投足間，乃至講話時的面部表情，全然是康群，找不到一處像自己的地方。

如果離婚，她承認(rèn)，小朵自然是給康群更好。不止因為父女倆相像，更是各方面綜合考量。就算讓小朵自己選，恐怕也是康群占優(yōu)勢。趙暢默默嘆息，小朵還有那么漫長的人生要經(jīng)歷，自己還沒到調(diào)教她抬頭挺胸、在她月經(jīng)初潮給她指導(dǎo)、和她共用化妝品、當(dāng)她遇到愛情與她分享秘密（如果她愿意）之時，就已經(jīng)想從這個家抽身而出了。心頭有拉扯的不忍，可一轉(zhuǎn)念，趙暢又心疼起自己，如果不離開，日子就如剛才劃船的過程一樣，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更是。而這，同樣是漫長的。

離婚是由來已久而一直說不出口的念頭。和康群的每一天，對她來說都是忍受。她用冷水洗臉，他說該用熱水，不然刺激皮膚；她拆開的快遞盒，他撿回來，把上面的個人信息撕成小碎塊，分開扔進不同垃圾桶，說防止不法分子利用；每天早上給她倒杯溫開水；在她痛經(jīng)時給她煮生姜紅糖水，灌熱水袋；看預(yù)報有雨，叮囑她出門帶傘……凡此種種，讓她惱火得要命。她曾試著與他交談，希望他放松些，自己就愛用冷水洗臉，不習(xí)慣早上喝水，下小雨懶得打傘，也不在乎那點微不足道的個人信息，至于痛經(jīng)，一片布洛芬就解決的事，誰還抱著熱水袋在那忍痛！但溝通總以失敗告終，康群一句“都是為你好”，讓她所有的辯論都像是無病呻吟。當(dāng)年康群在她家人面前承諾：“我一定加倍照顧好她，不讓她受一點苦。”這么些年來，他果真忠實踐行著他的承諾，不容許自己有絲毫的疏忽?？墒撬兀克置饔X得自己在受苦啊。

更悲哀的是，這苦無法與人說。說出來，本意被曲解，倒像在炫耀自己有個十里挑一的模范丈夫。上哪兒去找對你這么好的人？人家言語里都是羨慕。

不是這樣的，她解釋，跟我沒關(guān)系，他換個人結(jié)婚也一樣，他本來就是這種人。在他眼里，對老婆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這還不夠？有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太大了。她嘗試進一步地解釋，而聽者并不具備與之對應(yīng)的耐性和誠心。酗酒，賭博，家暴，出軌，與別人妻子那些具象、正當(dāng)、可確認(rèn)的痛苦相比，她的“苦”近乎玩笑。她多希望康群能沾點什么，可他偏什么也沒有。哪怕是發(fā)胖，禿頂，打呼，她連這點抱怨的憑據(jù)也沒有。簡直過分。

可她的苦，明明也是真切的。

她早就生厭了。他拖鞋的趿拉聲，他咀嚼飯菜的聲音和拿筷子的姿勢，他破了幾個洞還在穿的內(nèi)褲，他把用剩的水?dāng)€下來沖廁所……她厭惡這一切，連同他整個人，變得愈發(fā)面目可憎。她不想看到，聽到，不想和他有交流觸碰。某個晚上，他端著一大盆洗碗水，從廚房去衛(wèi)生間，準(zhǔn)備倒進坐便器旁邊的桶里再利用。她剛洗完澡出衛(wèi)生間，想要避開，卻和他撞上，漂著菜葉的水濺出來，灑到她新買的絲綢睡裙上。她氣不打一處來，說：“你就不能正常沖廁所？省這點水干嗎！”他慢條斯理說：“很多山區(qū)的孩子還沒水喝呢?！彼荒_踢翻他的盆，說：“就缺你這點水！?”

情緒瞬時崩塌，她臉上的淚和地上的水同樣勢頭洶涌。水的漫延又似乎助長著她的悲傷，她放開哭腔，乃至大喊。他不答話，沉默地給她遞紙巾，她抓過來撕得粉碎，砸一地，恨恨地指向他，說：“我的人生都被你給毀了！”他仍不答話，沉默地拿來拖把，把地弄干凈。這叫她更恨，她巴不得他跟她大吵一架?？擅看螣o論她怎么發(fā)火，他都默不作聲，使得她所有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還給了自己，好像更顯得她在無理取鬧?？等?，你太可惡！

趙暢有時聯(lián)想，眼下的日子好比一場持續(xù)不退的洪水，自己身陷其中，水就快要漫到胸口。剛好這時，章焱出現(xiàn)了。相隔十二年，重新又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十二年前章焱告訴過她，自己名字的由來正是因為出生時發(fā)大水。十二年后的某一天，在她覺得快被淹死的時候，他又出現(xiàn)了。她需要浮出水面，呼吸，燃燒。

要不是重裝微信，重設(shè)朋友權(quán)限，系統(tǒng)推薦手機通訊錄里的人，章焱的名字赫然顯現(xiàn)，趙暢真當(dāng)此人早已安放在記憶一角，如同其他很多波瀾不驚的名字一樣?？烧蚂陀质遣灰粯拥?，一旦再次被看見，趙暢就莫名地預(yù)感，二人曾短暫上演的劇情要有續(xù)集。她心里跳了幾下，去點“添加”。

等待對方通過期間，趙暢努力回想章焱的樣貌。她記不清了，實際上也沒看清過，他們只見過一面，在十二年前，還是晚上。只有模糊的輪廓，個子比她略高，偏瘦，尖下巴，眼睛不大，皮膚挺白，頭發(fā)蓬松。

她和章焱雖在同一所大學(xué)，但不同系，此前四年從未相識。直到畢業(yè)季吃散伙飯，在學(xué)校周邊鬧哄哄的小飯館，她那桌和他那桌有人相熟，彼此招呼，后來進了同一間KTV。光線迷暗的大包間，有人傷感茫然，有人盡情狂歡。那時她沒有戀情糾葛，父母已托關(guān)系幫她找好工作，她說不上喜歡，但也不曾去想更好的選擇。身為本地人，她沒有多余的留戀和期待，甚至羨慕其他人拖著沉沉的箱子奔忙往返。盡管和大家相似，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但她并無他們那般強烈的情感要表達，反倒在種種情感的漩渦中心覺得安寧。在那種安寧間，她看到章焱正在唱“你當(dāng)我是浮夸吧，夸張只因我很怕，似木頭似石頭的話，得到注意嗎”，她有點吃驚。當(dāng)時這首歌是她的心頭愛。她至今記得他唱功一般，不標(biāo)準(zhǔn)的粵語發(fā)音，每個字都吐得分明，拼了命要頂?shù)阶铐?，唱破聲也不停歇。那樣的聲嘶力竭，攪擾著她的安寧，令她有想要對他掏心掏肺的沖動。

散場之后，也不知怎的，先前一道的同學(xué)紛紛找尋不見，只剩了章焱和她同路。期間兩人簡單地聊了聊各自，章焱說：“你看起來跟其他人不太一樣?！?/p>

“怎么說？”她問。

“他們身上都透著一股慌里慌張的勁兒，你沒有，你好安靜?！闭蚂驼f。

她又是一驚。此時此地，此人此話，于她都仿佛正中靶心。她反問：“你呢？你慌張嗎？”

章焱想了想，誠懇地回答：“我不知道?！?/p>

在宿舍樓下告別，他們交換了手機號，自此沒再見過面。第二天章焱便去往S城參加面試，之后留在那里工作。

有大半年時間，他們幾乎每晚聊天。她與他分享日常，談?wù)撘魳泛碗娪?，聊自己小時候，在除夕夜邊陪長輩看春晚，邊和他嘲笑一個個節(jié)目。她還時常向他描述起一些空蕩而柔軟的感受，比如暗黃中泛著晚霞色澤的落葉，樓梯拐角的光和影，或是臺風(fēng)過境的晚上，自己一個人躲在雨衣里面，踩著水慢慢走，一路看云朵飛快地游動。

現(xiàn)在想來，她多懷念那時候啊，有完整的自己，還有一個能說說話的人。這么多年過去，她再沒遇見像章焱這樣的人，可以讓她舒舒服服袒露自身的幼稚、脆弱與恐懼。趙暢望向鏡中，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倒不是因為日漸顯現(xiàn)的眼紋和法令紋，而是她變慌張了，困在日復(fù)一日的疲憊和消耗里，她不再是安靜的了。

她于是又恨起康群來，連帶她自己。她不知多少次后悔，要是當(dāng)初再堅持一下，就不會和康群結(jié)婚，也不會活成現(xiàn)在這樣。從開始交往那會兒，她就意識到，康群是個好人，但不對?？等旱暮茫瑹o法給她帶來快樂。

盡管意識到問題，她還是做了鴕鳥，彼時她尚未從上一段被持久傷害的戀情里真正走出，需要比快樂更加穩(wěn)妥的東西。何況她還反復(fù)讓自己相信，日后經(jīng)磨合會有改觀。接下來就越發(fā)不可收拾，康群見了她的家人。踏實靠譜，會過日子，脾性好，工作也好，收入是她的兩倍，家人們像面試官一樣挨個打出高分。沒過多久，爺爺身體就不好了，希望看到她和康群盡快結(jié)婚。又沒過多久，康群爺爺身體也不好了，希望盡快抱上重孫。而到今天，兩位爺爺依然活得好好的。

趙暢又看了一次微信，章焱通過了她的好友申請，給她發(fā)來一個呲牙笑的表情。她沒有馬上回，先翻看他的信息，頭像是烈焰中的字母“Z”，所在地區(qū)仍是S城，朋友圈僅三天可見，當(dāng)下是空白。面目模糊的人，十二年的沉寂，她一時又心生猶豫，不曉得他存在她記憶里的溫柔底色是否留得住。

當(dāng)年他和她并沒有談戀愛，有陣子她的工作總要處理無法改動的文檔，她一次次發(fā)給他幫忙轉(zhuǎn)換格式，他都很快反饋回來。之后有天，他教了她轉(zhuǎn)換方法，她說：“原來這么簡單，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他說：“那樣的話，你就不會找我了。”這是他們最曖昧的言語，此后的走向并未順勢發(fā)展，而是幾乎在同一時間，他們各自走進了一段戀情，兩人的關(guān)系就此過渡為安全的友誼。章焱對那個姑娘展開熱烈追逐，她沒覺得嫉妒，因為她也在一心關(guān)注另一個男生的點點滴滴。不同的是，章焱經(jīng)受住重重考驗，最終修成正果，而她卻在長期的卑微與糾纏間耗盡力氣，傷得一敗涂地，以至于落到康群手里。

在此期間，她與章焱的熱絡(luò)自然而然降了溫，聊天日漸稀薄，縮減至只剩節(jié)日祝福和生日問候，再到連這些也顯得既寡淡又刻意，最后就默契地睡著在彼此的通訊錄里，再無聯(lián)絡(luò)。

趙暢給章焱回復(fù)了一個同樣的表情。聊起近況，章焱已于一年前離婚，沒有提及原因。趙暢把垂下的長發(fā)反復(fù)纏繞在手指上，隨手拽下兩三根，揉成團。她身下的地面已可見大把亂發(fā)，蜷縮著，扭曲著。她多想明確發(fā)出信息：你也離了？再輕松回答：是，我也。

可她沒辦法的。康群正彎腰低頭揮著掃帚，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他掃地的樣子也像罪犯，他打掃房間的次序和路線從來不變，她知道他很快就要掃到她這邊，只需輕輕揮動一下，就把她一地的心事瞬間變作垃圾。她煩躁地走開。

在親子活動上和那只小船較勁的時候，趙暢已與章焱持續(xù)有三個多月的微信聊天。像從前一樣，沒有電話和視頻。尤其是視頻，趙暢向來心懷抵觸——突兀而變形的臉占據(jù)滿屏，空間被壓縮到令人局促。他們只通過文字交換著彼此的心思，話題比從前更為具體和坦白，包括身體的欲望。那個可以說說話的人回來了，也帶回一部分的她自己。她又獲得了一點快樂。章焱把頭像換成他們共同喜歡的一張小眾專輯封面，偶爾發(fā)條朋友圈，即便只是與工作相關(guān)，也令她心頭涌起隱秘的雀躍。家里像是多出一個透明房間，只她看得見，只她在里面開窗透氣，康群永遠打掃不到。

章焱參加部門團建，給她發(fā)來一張合影。照片上八九人，個個掛著笑，身著統(tǒng)一襯衫。她一眼認(rèn)出，第一排最左邊，那個豎大拇指的，有點瘦，一頭蓬松短發(fā)，瞇著眼睛，笑起來下巴尖尖——沒錯了，盡管章焱的長相在她印象里未曾清晰過，但憑著這些特征，已足夠準(zhǔn)確辨認(rèn)。她凝視他的面容，那樣的眉目，那樣的神情，一會兒感到陌生，一會兒又感到熟識得不容置疑。

唯一的偏差，是照片里他皮膚黝黑，而她記得他挺白。但這不是問題，偏差本就客觀存在，當(dāng)年他樣貌的呈現(xiàn)，是在KTV包間和那一小段夜路，現(xiàn)在他們頭頂上方藍天白云，背后是明媚清潔的公路。再說，就是長期日曬所致，也完全說得通。這樣想著，趙暢打消了把他圈出來去跟章焱確認(rèn)的念頭，她不想讓章焱認(rèn)為，自己連他的模樣都還要仔細分辨，這幾乎對不住他們的關(guān)系。

趙暢把照片保存至手機相冊，時常點開，放大了看。皮膚黑點更好，康群就白，白得叫人討厭。十二年，整整一輪，歲月當(dāng)然也在他面龐刻下了紋路，但重要的是當(dāng)年那股誠懇的傻氣，還留在他臉上。就像他曾看出她的安靜，此時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慌張。趙暢看著看著就笑了，在被窩里笑出聲。聽見康群進房間，趙暢當(dāng)即收回笑意，她要保護好章焱。

但她其實又隱隱盼著康群看見，她有意無意做過幾次嘗試。比如那天劃完船，她的手機擱在近旁草地上，屏亮著，頁面停留在與章焱的對話框上。只要康群走近，輕易就能瞥見那段“我把他想象成你”的對話。哪怕是被其他家長窺見，去給康群一個添油加醋的暗示，也可以。到那個時候，婚姻生活總該有所改變了。一切可以坦蕩地說出，你看，是因為有別人。就算被人唾罵，也總比一再去表達那種厭煩感還無人理會，要干脆痛快得多。

從康群的反應(yīng)來看，至今仍未覺察。這又讓她暗自慶幸，畢竟她的章焱還未肉身實體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不足以叫她攢夠攤牌的膽量和決心。

章焱提出見面時，趙暢愣了一下，考慮片刻，便答應(yīng)下來。從前，讓她享受的似乎只是密集而純粹的聊天，S城離她不過兩小時車程，但她一直不曾有強烈的見面愿望，章焱也沒有表示過。如今趙暢想來，要是當(dāng)初見了面，很可能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當(dāng)下就是故事改寫的機會，這一面，遲早要見的。

他們約在周六見，當(dāng)天來回。地點選在她和S城中間的一個城市，他開車一小時，她坐高鐵一刻鐘。她從周二就失眠了。周三在想大后天穿什么，思來想去總覺單調(diào)，下班趕去商場物色相宜的配飾和妝品。周四琢磨，總該給章焱帶份小禮物，要夠浪漫，要小巧不顯眼，要自然隨意不能貴重。思量一天，選中一款銀河投影燈，裝進她平日的手提包里。到家告知康群，她后天要值一整天的班。

周五是坐立不安的，眼前盡是和章焱重逢的無數(shù)幀畫面，有模有樣，有血有肉。直到傍晚，康群來電打斷她的遐想：臨時通知，周末到省城出差，明天一早出發(fā)。她心往下一沉，怎么這樣突然？他請她值班把小朵帶去公司。在平時是沒問題的，她以前就這樣做過，何況小朵也不吵鬧。父母和公婆不巧又都脫不開身，她沒有拒絕的道理。

周六一大早，康群走了。趙暢仔細梳妝，故作輕松地對小朵說：“媽媽要出去一下，你自己在家好不好？午飯爸爸已經(jīng)做好放在冰箱，你自己放微波爐熱一下好不好？”

“我一個人在家害怕，我想跟媽媽在一起。”小朵說。趙暢沒料到小朵的反應(yīng)，只好用近乎哀求的綿軟語氣對她說：“媽媽晚上就回來陪你了，我們小朵最勇敢，對嗎？”

小朵卻更是一副哀求的表情，說：“媽媽不要丟下我，我怕鬼?！毙《溥呎f，邊四處比劃，她指向電視機，鬼會從里面爬下來；走到窗口，鬼會從外面飄進來；站在衣柜邊，鬼會從衣服里鉆出來。

趙暢本想說，那都是嚇唬小朋友的，根本沒有鬼?？伤S即想到，難道自己心里沒鬼嗎？小朵一臉認(rèn)真和倔強，以至于淚眼汪汪，顯得非常無辜，把趙暢的心打得濕漉漉的。趙暢看著小朵，發(fā)現(xiàn)她無辜起來的模樣倒是和自己有幾分天然的相像。唉，終于在小朵身上找到一點像自己的地方了。

她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除了對小朵妥協(xié)，毫無他法。只好趁章焱尚未出發(fā)，趕緊發(fā)消息，如實告訴他自己的難處和歉意。好在章焱表示出十分體貼的理解，他們約定下個周六再相見。

這讓她稍感安慰，可接下來呢？她想起自己小時候?qū)W游泳，好不容易探出腦袋，未及真正換氣，卻又被教練按進深水?，F(xiàn)在她家里，滿屋子都是這種感覺，叫她實在待不下去。

于是這一天，她真的帶著小朵在公司度過，呆坐電腦前，胡亂刷著網(wǎng)頁。身旁的小朵看著動畫片，她還不會明白，以后就不能和媽媽在一起了。趙暢每每想到這里，只能嘆氣，心緒搖搖晃晃，跌落于晦暗不明的水下。

到了第二個周四，趙暢又已是滿心醞釀著。正想這次該編排什么事由去跟康群交代，卻收到章焱的信息，S城出現(xiàn)疫情，來不了了。趙暢望向窗外苦笑，這個多雨的時節(jié)，空氣是灰蒙蒙的暗色調(diào)，她頓感周身濕冷。平靜一會兒，只得回復(fù)章焱的道歉：沒關(guān)系，那你多加注意。

所幸S城疫情并未繼續(xù)擴散，一周后，他們再次相約，下個周六見。

趙暢沒再預(yù)備心力和勇氣去鋪墊情緒，它們已在前兩次期盼中所剩無幾。這次就隨便吧，她索性想，倘若再落空，就到此為止。至于康群那邊，她也懶得再找借口，以免又面臨要去圓謊的可能。

這一回，人與事都老實得很，沒有節(jié)外生枝。周六到了，還是難得的好天氣。趙暢醒得很早，待一切準(zhǔn)備就緒，才輕描淡寫地對康群說：“我有事出去，晚上回來?！笨等旱纳駪B(tài)有些錯愕，他點點頭，又張口似乎想說什么。不等他說出口，趙暢已匆匆出了門，待坐上去往高鐵站的出租車，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她在約定的城市出站，章焱已在停車場等她。按捺住躁動不已的心神，循著車牌號，她走向他的車。

打開車門的一瞬，趙暢呆住了。駕駛座上的人，是誰？他朝她露出笑臉：“趙暢，好久不見?！?/p>

章，章焱？她愣在那里。眼前的人，肥胖的軀體像只蒼老的熊，油亮碩大的腦門耷拉著幾縷稀發(fā)，臉上肉太多，以致鼻梁被左右拉扯得模糊不清。趙暢努力克制內(nèi)心的翻江倒海，強迫自己坐進副駕駛，關(guān)上車門。

“怎么，不認(rèn)得我了？”章焱說。

聲音是他的沒錯。趙暢翻出那張照片，全然忘記了先前那些顧慮，直指第一排最左邊，說：“他不是你？”

哦，那是我同事，我在這里啊。章焱指向第二排中間那個舉著拳頭的。趙暢一看，果然，白得像一頭豬，笑比不笑還難看。而在此刻之前，她壓根未曾注意照片上還有這么一個人。什么叫視而不見，她一下子有了深刻體會。這，見鬼吧！

正哭笑不得，章焱已經(jīng)拉住她的手。這畫面她當(dāng)然在腦中預(yù)演過，光是預(yù)演，就讓她心底一點一點甜上來，可以甜到近乎融化。然而萬萬沒料到此情此景，近在咫尺的這副嘴臉，讓她一陣犯惡心。她趕忙拿開手，問：“可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說你還是老樣子，你為什么答應(yīng)得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你認(rèn)錯人啊，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頂多比過去胖點，頭發(fā)少點，這也很正常，我想你不會介意?！闭蚂头瘩g道。

趙暢冷冷看著他，他的下嘴唇像個大瓢，說話時動來動去，像要隨時托住不穩(wěn)定的上唇。她不知說什么好，只能強撐著僵在那里。

這時，章焱的微信電話響起。趙暢分明看見，那上面顯示的是——老婆。

“你接?！壁w暢命令道。

電話那頭的女人在用章焱的銀行卡轉(zhuǎn)賬，問他要短信驗證碼。章焱報給她，說自己正在開車。那頭說：“注意安全，早點回來?！壁w暢還隱約聽到嬰兒的啼哭。

章焱掛掉電話，趙暢再也顧不上什么情面，一把奪過他的手機。點開他和老婆的對話框，快遞單號，買菜種類，接孩子的時間，家庭聚餐地點，物業(yè)賬單……平淡而煙火氣十足的字里行間，是她與章焱聊天從不可能涉及的領(lǐng)域。雖然她和他每日對話都比這長好幾倍，可相比之下，簡直輕飄得如同過家家，風(fēng)一吹就消散。她突然難過極了，什么溫柔體貼關(guān)心感動，多打幾個字的事而已。甚至在他的手機里，累積了幾個月的字句全已消失無蹤，從沒存在過一樣。他和她的對話框，只有剛才一句：我到了，在停車場等你。

他發(fā)的朋友圈，遠不止她所見的寥寥幾條工作內(nèi)容。原來他的生活比他描述給她的，要豐富得多。被設(shè)置為她不可見的，是他一家三口去沙漠看駱駝，在海灘撿貝殼，他給老婆拍攝的藝術(shù)照，結(jié)婚紀(jì)念日的心形焰火，他兒子練滑板和跆拳道……以及最近一條，他剛剛擁有了第二個孩子，母女平安。

她頓時想到什么，再次確認(rèn)他女兒的出生日期。果不其然，正是他說S城出現(xiàn)疫情的那天。當(dāng)時她還為他牽掛，擔(dān)心他一個人，生活物資是否充足。

一時間，太多的話堵在心口。趙暢深呼吸幾下，只吐出一句，說：“你根本不住那個小區(qū)?！?/p>

章焱低頭沉默。

“你為什么要這樣？”趙暢問道。

“我只是想讓你心情好一點，再說這也不影響我們的感情。我們現(xiàn)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我也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感覺?！闭蚂驼f著并試圖靠過來抱住她微微發(fā)抖的身子。

趙暢慌忙拉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跑開。買最近一趟高鐵，逃回她的城市。

下了車，日光明晃晃的，眼下是一整個白天，等她熬。她沒有出站，像個流浪的人，飄飄蕩蕩尋了一處角落，靠墻癱坐。她呆呆地看著一批又一批走下列車的人，看他們迅疾地流動，看見每一張戴口罩的臉，看著密密麻麻的空。這個早晨所經(jīng)歷的，反復(fù)閃現(xiàn)眼前，像揮不去的噩夢。她已經(jīng)哭不出來，心臟有如被灼燒，聽得見陣陣爆裂。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荒蕪。

直到暮色籠罩下來，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回家。

餐桌上的藍莓慕斯蛋糕映入眼簾，康群正握著小朵的手，小朵握著塑料鋸齒刀。見她進門，他們停下切蛋糕的動作，小朵迎上來，說：“媽媽你回來啦，爸爸今天過生日呢。”

小朵的聲音像是從遠方飄來，又立刻變得極近。趙暢隨即想起來，對啊，今天是康群的生日。

康群笑了笑，對趙暢說：“吃飯了嗎？我們剛吃完面條，要不要給你下一碗？”趙暢灌下一大杯水，清清嗓子說：“不用，吃蛋糕就行。”一天沒有吃喝，她現(xiàn)在才有了饑渴的知覺。

“媽媽，我想點蠟燭讓爸爸許愿，爸爸還不好意思?！毙《湔f。

“小朵，媽媽有更漂亮的禮物?！壁w暢艱難地展開笑顏，從包里拿出藏了好多天卻沒送出去的銀河投影燈。在小朵滿是驚喜的期待下，趙暢關(guān)掉房間里的燈，打開手里小小的魔法。

霎時間，頭頂上方變作一整片璀璨星空，寬闊的銀色長河閃著夢幻的光。“哇哦，好好看！”小朵歡呼著，“那個最大的星星是爸爸，旁邊是媽媽，底下那一顆小的是我。爸爸快許愿！”

于是康群雙手交叉胸前，閉上眼睛。小朵拍手唱道：“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壁w暢也張開嘴，小聲和著。她有一些暈眩的感覺，恍若星空倒轉(zhuǎn)，自己如同那只可憐兮兮的小船，孤單地跌進了銀河里。

責(zé)任編輯???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