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朵面疙瘩

張鳴躍

好像是忽然間，陜西面食的名氣大了。

我，正宗陜西人，活了60多年，對陜西面食的理解，仍是一個“餓”字。沒那么多奇妙，一把面，做出上百種玩意，不是別的，是一代接一代的陜西人餓出來的。

所以，在不餓了的現(xiàn)代，是再也沒有什么新玩意可創(chuàng)可言！連面都不知是什么東東了，還談什么面文化面作品面特產(chǎn)？吃飽了撐的！

那年，我這個老夫子申請到陜南大山里湯峪溝村去支教，沒想到，最大的痛苦竟是餓！

五個年級共有18個學(xué)生，我輪流到學(xué)生家里去吃飯。

每到一家，說良心話，每家對我都是盡力好招待的，盡力吃白面，盡力讓炒菜的油放多一點……我只能感動，但我做了最大努力也不能下咽到飽了的程度，沒一點辦法。只能在夜里回味，豪華之家的種種美食，我早已吃厭了的美食，在這難得的饑餓中才成了回味中真正的美食，常在夢里狂叫著狼吞虎咽……

我想，縱有一萬個感動我的理由，這可怕的饑餓也會讓我選擇重回山外！

第三個星期的星期一，按排飯名單，我該到劉小朵家去吃飯了。山里零零星星的戶家都很窮，我知道，小朵家是最窮的人家，和媽媽相依為a小朵上學(xué)我已經(jīng)很感動了。所以，我做好了準(zhǔn)備：去她家吃飯，我不敢保證吃飽吃好，但我保證要做到高高興興，做到吃的很香甜很滿意的樣子，一定！

直到該上課時，小朵還沒有來。我的心揪了起來，我去哪個學(xué)生家吃飯，放學(xué)時都是這個學(xué)生牽著我手歡天喜地去家里……小朵沒來，是不是她家連白面也沒有了？是不是媽媽沒能借到白面，準(zhǔn)備還吃野菜湯（這是她家的家常飯），她和媽媽嘔氣不來上學(xué)了？我了解這個勤苦又好強的孩子，自從我來學(xué)校，她是一次遲到也沒有過的……

正在亂猜想，有個光屁男孩跑來了，就站在教室門口對我喊：“張老師！劉小朵她媽說，讓我來，給小朵姐請一早上假！”

滿屋的學(xué)生大笑，我跑出教室，拉孩子到一邊，悄問：“小朵在干啥？”孩子痞笑：“嘻嘻……小朵她媽不讓我對你說！讓老師放學(xué)就去……”就跑了。

山里小學(xué)早上沒課，到校只早讀自習(xí)一堂，早飯后才上課的。我心里牽掛小朵，就讓班長負(fù)責(zé)紀(jì)律，我提前去小朵家。

一間小茅屋。進(jìn)里屋，我看見小朵的媽媽在炕上躺著，顯然是病了，不見小朵在屋。老姐看見我一驚，撐笑掙扎著坐起，說：“老師……放學(xué)了？你看我這屋里……”我坐到炕邊，說：“早上沒課，我來看看……小朵呢？”她羞笑起來，吱唔起來，很難為情的樣子……我笑說：“是借面去了吧？老姐，我今天就想喝菜湯，真的……”

這時，小朵跑回來了，歡笑著，滿頭大汗，手里拿著什么東西，一看見我驚叫一聲手就背到了身后，紅臉驚叫：“老師您……媽，你沒給我請假嗎？老師……您就在屋里說話吧，我做飯去……”就鬼個臉去廚屋了。

老姐這才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小朵早就打算著這頓飯了，幾個星期天，她挖山藥賣了幾塊錢，昨天放學(xué)就去山外集上買肉去了，她說要是去了買不到，就第二天早上買，住山外她姨家，早上要是趕不上早自習(xí)，就給她請一早上假……

買肉？18里山路，為了我一頓飯去買肉？

我說不出話來，咬痛了嘴唇……老姐小聲說：“老師，你聽我說，你要是心疼小朵，這頓飯一定要吃飽……小朵知道，你來山里沒吃飽過一頓飯……她為這個事哭過幾回呢，她說你是個好老師，她一定要讓你吃頓飽飯……”

我只能孩子般點頭，淚，還是流出來了。

小朵在廚屋里笑叫：“媽！你少亂說話，你給我負(fù)責(zé)把老師逗笑，不許他出來，這頓飯得好長時間才能做好，讓老師餓的不行了，我再給他一個驚喜！”

平日小朵就是最頑皮的，還真把我逗笑了。

這頓飯真是做了好久，我聽見炒菜聲，然后，每停幾分鐘就有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重復(fù)了好多次。我忍不住笑問老姐：“小朵這是做啥飯??？挺熱鬧的！”老姐笑：“不是啥好飯，我想可能是白面不夠，她想用力氣補上，給你攪面疙瘩呢！嘿嘿……”

我心里又是一熱，我知道，山里人家吃飯都是以省面為原則，少用面，多用菜，一碗面三個人吃面條不夠，但攪面疙瘩就夠了！還有，這攪面疙瘩并不簡單，花多少力氣就有多少回報，攪得越久越好吃，小朵是想把這頓面疙瘩攪成天下第一美味！

兩個多小時，小朵用心、用她全部力氣做成的面疙瘩端來遞在我手上了，我努力開笑，想讓這頓飯像親人團(tuán)聚過大年那樣幸福歡樂，但笑呵呵接在手上，吃第一口時，還是有碩大的淚珠掉進(jìn)了碗里！還好，小朵轉(zhuǎn)身去端第二碗，沒看見。

說實話，真香，看來小朵趕集買的不僅僅是肉！

這頓飯，我用不著裝模作樣了，這真的是我有生以來所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肉炒成了北方帶點酸頭的“哨子”肉，天下再沒有任何肉食可以比擬其美味了，透明筋道的面疙瘩，比肉還要好吃千倍，還有小朵親手腌制的“漿水菜”……天哪，我想舊時皇帝和現(xiàn)代首富也絕對不會有這等口福！一時間，我也顧不上別的什么了，實在太好吃了，我從“文明”相轉(zhuǎn)入狼虎相，稀哩嘩啦，竟一口氣吃下了4大碗！

我的吃相帶來了歡樂，老姐笑得可以下炕了，小朵笑了個滿臉淚撲打我：“老師你真好……謝謝你，老師……”我想，我讓小朵得到了她努力幾十天所想得到的回報：我的飽和我的笑！當(dāng)然，我的回報也在狼吞虎咽中決定好了：留在山里，一生一世！

我敢肯定，這一生，我所吃到的這世上最珍貴最難得的美食是在那大山里——劉小朵做的面疙瘩！

無論何時，無論誰問我，陜西最有名的美食是什么？或者有人問我，陜西面食中最有名的是什么？我只有一個答案：劉小朵面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