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打趣”的賞析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文學(xué)的巔峰之作，其故事情節(jié)豐富，人物靈動鮮活，語言妙趣橫生，令人百讀不厭。作為一部描寫古代世家大族生活的作品，其中，人與人之間的玩笑、打趣自然是不可缺少的。筆者從《紅樓夢》中“打趣”的類型和作用進行賞析，品讀這部經(jīng)典作品中的妙語雅謔。

一、長輩對晚輩的打趣

翻開《紅樓夢》，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打趣，莫過于賈母評價王熙鳳的一句“鳳辣子”。這個打趣出現(xiàn)在全書第三回“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一節(jié)。初入賈府的林黛玉剛剛認識了長輩、姊妹們，一個重要人物“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地登場了。她的到來讓整個氣氛都活躍了起來，才止住淚水的賈母也不禁笑逐顏開，用打趣的方法為黛玉介紹了這位十分討她喜歡的孫媳婦——王熙鳳。文中寫道，“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边@樣一句玩笑，讓王熙鳳的形象一瞬間就建立起來了。其實在王熙鳳尚未正式出場之前，作者已經(jīng)對其進行了側(cè)面描寫。例如在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時候，就已經(jīng)點明，自賈璉娶了嬸娘王夫人的內(nèi)侄女做夫人后，“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shù)雇肆艘簧渲兀赫f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這樣一段話，不禁讓讀者對這位“男人萬不及一”的女子產(chǎn)生了好奇心。接下來，在大笑著出場后，賈母的一句“鳳辣子”更是讓人將她的形象與之前的側(cè)面描寫進行了對照，因此，讀者對這個潑辣的、雷厲風(fēng)行的女子有了初步認識。在這一基礎(chǔ)上，曹公接下來對鳳姐的刻畫也都圍繞這個“辣”字展開，其中有設(shè)相思局的冷酷、有協(xié)理寧國府的冷靜、有弄權(quán)鐵檻寺的貪婪、有借刀殺人的殘忍……這一切都讓讀者對人物的“辣”有了更深的了解。

當(dāng)然，在賈府眾人中，作為輩分最高的長者，賈母身上有著濃濃的人情味，這一點是通過她對晚輩的打趣體現(xiàn)出來的。還以賈母對王熙鳳的打趣為例，在一次元宵節(jié)上，賈母用一個“十個兒媳婦，其中最伶俐的那個是因為吃了猴尿”的笑話，讓眾人捧腹大笑，活躍了元宵佳節(jié)的氛圍。同時，從笑話中也可以看出，賈母對王熙鳳掐尖賣乖、聰明伶俐的性格不是不了解的，甚至對眾人對王熙鳳的怨恨也是知曉的，但是她依然包容，甚至寵愛這樣一個孫媳婦，因為這是一個有著缺點，卻聰明伶俐、鮮活可愛的人。再如在給薛寶釵過生日一節(jié)，賈母帶著眾人外出取樂，各位糾結(jié)按照輩分順序點戲時，賈母是這樣說的：“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nèi)⌒?，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他們不成？他們在這里白聽白吃，已經(jīng)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這位安享富貴的老人為了讓寶釵點自己喜歡的戲，為了讓家庭氛圍不那么森嚴無趣，以看似無禮的方式打破眾人的推讓，讓過生日的氛圍平添了無盡的人情趣味。還有，在賈敬去世后，一次榮國府中秋擺宴，尤氏前來陪坐，賈母為了讓她回去夫妻、母子團聚，不禁打趣：“使不得，使不得。你們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在賈母眼中，尤氏是“小夫妻家”，而自己是老骨頭，跟著晚輩，她們?nèi)菀追挪婚_，這就是賈母身上的人情味。

二、平輩之間的打趣

《紅樓夢》中平輩之間的打趣隨處可見，其中包括兄弟姐妹之間、姑嫂之間、妯娌之間，等等。這些打趣、玩笑，讓豪門大院之中、森嚴的道德規(guī)范下、人情傾軋之間平添了諸多趣味，也讓整個故事妙趣橫生。林黛玉和賈寶玉情投意合，彼此間的打趣十分常見。例如最有趣的是“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中寶玉為了解黛玉的午困、逗黛玉開心而講的小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這個情節(jié)發(fā)生在元妃省親后。賈府費盡心力才將大觀園中一應(yīng)陳設(shè)、動用之物收拾停當(dāng)，由此，寧府組織闔府上下看戲、放花燈，以示慶賀放松。一日，賈寶玉去探望林黛玉，看到她在床上歇午。原來黛玉剛吃了飯，覺得渾身酸疼，便打算“略歇歇兒”，不想理睬他，賈寶玉見此情形，擔(dān)心林黛玉乏困，怕她“睡出來的病大”，便將黛玉喚醒后，替她解悶，特意編造了這個有趣的故事。寶玉特意強調(diào)故事發(fā)生在蘇州的黛山林子洞，時間是臘八，世人都喝臘八粥，在這里，原著中有一句脂硯齋的批語，“難道耗子也要臘八粥吃，一笑” ?？梢姡瑢氂竦倪@個笑話十分精彩。當(dāng)然，最后的落腳點就是耗子精想要變成香芋，卻變成了林黛玉。黛玉回過味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在這里，小兒女之間兩小無猜的情誼展露無遺。而作為讀者，不妨對這個笑話做一次發(fā)散延伸。寶玉說自己之所以想起這個“典故”，是因為之前聞到黛玉袖子里有香氣，而想到“香玉”，但是“香玉”并非真玉，不過木質(zhì)，“寶玉”也非真玉，不過頑石，如此看來，木石姻緣在這一個玩笑中也得以印證。

當(dāng)然，寶黛二人正是因為心意相通，在打趣的過程中常常失去分寸，導(dǎo)致二人矛盾不斷。例如在共讀《西廂》后，寶玉一時動情，便說了書上的一句：“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聽了，登時發(fā)起怒來，薄面含嗔，指責(zé)寶玉這種輕薄行為，并作勢要去告訴家長。嚇得寶玉連連發(fā)誓，甚至愿意在死后變大王八，給黛玉馱一輩子的碑，黛玉聽后轉(zhuǎn)嗔為喜，也用書上的一句話來打趣他，“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镴槍頭”。還有“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一節(jié)，賈寶玉面對體貼懂事的紫鵑，再一次口無遮攔地說道：“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氣得黛玉再次哭泣，并怨懟寶玉：“看了混賬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弊詈髮氂褚驗闆]有及時安撫好黛玉，還引出了接下來的誤會，將情節(jié)推到了“黛玉葬花”這一高潮。從這里可見，寶玉對黛玉的打趣，常常因為二人過于親密而導(dǎo)致失去分寸，變成了冒犯，讓黛玉發(fā)急發(fā)怒。這是曹公為人們展現(xiàn)這對兩小無猜的人物關(guān)系時，采用的一種有趣的手法，同時，也是制造人物矛盾、推動人物關(guān)系的重要方式。[1]

王熙鳳作為紅樓夢中最為鮮活的人物，她同眾姊妹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親密，因而常常打趣她們。例如在賈寶玉和林黛玉因為“金玉良緣”鬧矛盾和好后，王熙鳳作為遲到的說和人，打趣二人之前的吵架就像是“烏眼雞”，這形象的比喻有著嫂嫂對小孩子的責(zé)怪勸慰，從而讓二人細細回想一番，也會感覺自己之前的行為有多幼稚；接下來，王熙鳳在回賈母話時，將寶黛二人和好的過程比喻成“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huán)了”。通過這個打趣，展現(xiàn)寶黛二人之間并不嫌隙的狀態(tài)來讓賈母寬心，眾人聽后也是一笑。這里王熙鳳的語言質(zhì)樸爽利，有著管家奶奶的風(fēng)范，也有著嫂嫂的包容，讓讀者跟著她的描述不禁會心一笑。

史湘云是紅樓女子中最為豪爽的一個，當(dāng)她遇見了言辭尖利的林黛玉時，不僅沒有落得下風(fēng)，甚至讓“唇槍舌戰(zhàn)”變得妙趣橫生。由于史湘云是個“咬舌子愛說話”的，將對賈寶玉的“二哥哥”叫成了“愛哥哥”，黛玉用這個打趣她，她倒也不生氣，只笑著回她，這輩子我固然是這樣，改不了這毛病的，比不上你，但是我天天念佛，希望你將來嫁給一個林姐夫，像我一樣說話，每天都在你耳邊厄來厄去。眾人聽了也是捧腹大笑，黛玉聽了追著湘云打。這樣的姊妹嬉鬧畫面充滿了生活氣息，也讓曹公筆下的人物更加鮮活。當(dāng)然，平輩之間打趣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王熙鳳打趣黛玉，“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李紈打趣王熙鳳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尤氏借賈母的笑話打趣王熙鳳，“咱們這里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晴雯打趣襲人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這些戲言生動有趣、充滿生活氣息，是讀《紅樓夢》的一大樂趣。

三、主人對客人的打趣或客人的自我打趣

主人對客人的打趣或客人的自我打趣集中體現(xiàn)在一個角色身上，那就是“劉姥姥”。作為來到賈府“打秋風(fēng)”的小人物，她與賈府眾人在身份、階層上有巨大的落差，而這種落差本身就存在著一定的喜劇性。同時，作為人情練達的老者，劉姥姥在接觸到賈母后，很快意識到了自己作為“女篾片兒”即被取笑者的角色定位，并坦然接受，配合王熙鳳、鴛鴦共同制造宴席間的笑料，同時，也讓整部書進入了最為歡樂滑稽的部分。

在“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賈母帶著劉姥姥來到大觀園，李紈拿來了新掐的花獻給賈母，賈母揀大紅菊花簪于頭上，鳳姐則招呼劉姥姥插了一頭鮮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劉姥姥拿著自己打趣，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fēng)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fēng)流才好?！边@里的主人打趣客人、客人自我打趣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在宴席上，主人和客人之間共同制造笑料的默契讓整個氛圍異常歡樂。在宴席開始前，王熙鳳和鴛鴦就已經(jīng)為劉姥姥確定了角色，讓她為賈母取樂。劉姥姥接受了這個任務(wù)，也不負眾望，一開始就說出了一個令人捧腹的笑話。書中寫道，“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边@樣質(zhì)樸，甚至有點粗俗的笑話十分符合劉姥姥的身份，也讓這些整日安享富貴的太太、小姐們儀態(tài)盡失。接下來，劉姥姥身上的笑話一個接著一個，夾鴿子蛋、吃茄鲞、用烏木鑲銀的筷子、說酒令、用套杯喝酒，可以說，說學(xué)逗唱無所不能。她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通過自我打趣的方式，把賈府之人逗得前仰后合，笑成一堆。即便是后來劉姥姥走后，對她的打趣也沒有停止，林黛玉用“母蝗蟲”精準概括了劉姥姥在大觀園中的行為，甚至還將惜春即將創(chuàng)作的大觀園畫作命名為“攜蝗大嚼圖”，這讓眾人重新回憶起了與這個富麗壯觀的院子格格不入的劉姥姥，因此再次大笑不止。[2]

在圍繞“劉姥姥二進賈府”展開的故事中，曹公為人們展現(xiàn)了一個人情練達、質(zhì)樸真實、活潑有趣的農(nóng)民形象。身為客人，對于主人的打趣，劉姥姥沒有將其看作一種屈辱，反而用自己的格局和情商，把這種原本很難堪的局面扭轉(zhuǎn)了過來，既沒有傷害主人的面子，也沒有讓自己下不來臺。這種智慧，需要生活的歷練；而擁有了這種智慧，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財富。這從賈府眾人對劉姥姥的豐厚饋贈中得到了體現(xiàn)。

四、主人對下人的打趣

《紅樓夢》中描繪的賈府是一座森嚴的貴族府邸，這里不僅居住著眾多主子，也有著數(shù)不清的下人。原本身份的尊卑讓他們之間難以平等對話，但是在女眷眾多的內(nèi)宅，主人對下人的打趣和玩笑卻十分常見。例如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這一章節(jié)中，賈寶玉因為晴雯跌壞了扇子而發(fā)怒，兩人拌嘴后又牽扯到了襲人，正在三人不可開交、忍不住落淚的時候，林黛玉來到了怡紅院。面對這樣的場景，林黛玉用打趣的方式來解圍：“大節(jié)下怎么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把大家逗得破涕為笑。接下來，開始打趣襲人：“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嫂子”這個玩笑的稱呼讓原本尷尬焦灼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再如在探春組織大觀園詩社活動這一情節(jié)中，史湘云做東，宴請賈府眾人吃螃蟹。在螃蟹宴上，面對賈母，王熙鳳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服侍賈母等人吃螃蟹，而服侍賈母的大丫鬟鴛鴦，以及服侍鳳姐的丫鬟平兒，反倒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席上吃螃蟹、喝酒、聊天。期間，王熙鳳抽空走了出來，來到平兒這里準備討點螃蟹吃，卻被鴛鴦打趣了一番。鳳姐便趁著這個機會調(diào)侃起她來，并聲稱“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作小老婆呢”。這句話讓鴛鴦又羞又惱。鴛鴦作為賈母身邊的大丫鬟，雖然身份低下，但是卻與王熙鳳這位管家奶奶關(guān)系密切，兩人之間有著打趣，也有著密切配合，在管理賈府、服侍賈母方面可謂是十分默契。此外，還有李紈將平兒比作王熙鳳的“一把鑰匙”，以此肯定她的地位；有薛姨媽打趣紫鵑“想要找個小女婿”，等等。這些趣味十足的語言，讀者可以耐心尋找、細細品味。

五、結(jié)語

綜上，《紅樓夢》中“打趣”類型多種多樣。這些打趣來自不同的場合，出自不同人物之口，趣味十足，令人或會心一笑，或捧腹開懷，既是作者塑造人物、表達情感的方式，也是突出主題、完善故事的手段。讀者在品讀《紅樓夢》時，不妨從這些“打趣”著眼，細細體會其中的深意奧妙。

參考文獻：

[1]金光.《紅樓夢》中的“打趣”之妙[J].名作欣賞，2021（26）：29-31.

[2]程文菲.論《紅樓夢》中笑話的多重功用[J].昭通學(xué)院學(xué)報，2021，43（01）：58-63.

（作者簡介：張文芬，女，湖北省天門中學(xué)，一級教師，研究方向：語文教研）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