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遠望山間竹林,層層疊疊、郁郁蒼蒼。近看修竹挺拔、直沖云天,卻又飄逸柔美、恬淡高雅。竹林枝葉相連,猶如一頂翠綠的華蓋,帶給大地一片陰涼。難怪《詩經(jīng)》里有“瞻彼淇奧,綠竹猗猗”一言??茨撬帲忝谰G竹間,將要走出一位俊美的男子。竹林幽幽,總會讓人生出無限遐想。晉代陶淵明用竹景點綴他的桃花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李白寫“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走進竹林中的幽深小徑,下垂的藤蔓拂動詩人的衣裳,仿佛在挽留過客。
你是否曾經(jīng)眼看竹林在夏季的暴風雨中搖擺掙扎,是否還為它著急呢?然而,雨后的竹林,剔透清亮,散發(fā)出一陣陣淡淡的清香。雨水在竹葉上聚成透明的水珠,仿若翠玉。陽光從枝葉縫隙間透下來,形成斑斑駁駁的光點,在地上輕輕搖晃。這雨后溫柔的山鄉(xiāng)竹林啊,千嬌百媚、蒼翠欲滴。這時,你會想起鄭板橋的名句,“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明月映照竹林,灑下一地皎潔的光,世界變得圣潔無瑕。風吹過竹林,竹影搖曳,沙沙作響,像在演奏一首美妙的樂曲。蘇軾吟,“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你會在竹林里與清風明月同坐嗎?明代李東陽言,“山風與溪竹,共作一林秋”。秋天的竹林,是不是同樣美麗呢?
每年都要下幾場雪。清晨,推開門就望見房前的竹低了頭,不彎腰。覆雪的葉比平時更美,在翠葉的映襯下,雪也更加潔白晶瑩。難怪有宋詩“此君腰不折,玉立有余清”。雪和竹葉,它們都是大自然的精靈。它們一并出場,讓人震撼,讓人肅然。
二
竹是中國文化特有的意象,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底蘊?!皻q寒三友”“四君子”皆有竹。竹孤直有節(jié),被看作剛直不阿、孤高有節(jié)操的君子;竹空心,如虛心謙遜的處世態(tài)度;竹適應(yīng)性強,有生命力頑強、堅韌不拔的品質(zhì);竹干長葉狹,有不食人間煙火、超塵脫俗之韻;竹四季常綠,有萬古長青的象征。在我所在城市的市委大門對面,植有大片竹林,張瀾先生的塑像立于其間。每每穿行而過,心曠神怡,我總是想到虛懷若谷、高風亮節(jié)之類的詞語。
竹既有陽剛之氣,還具清秀之柔美。竹林之幽境,迷醉游人。靜景如“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舍前系船柳千丈,舍后參天竹萬叢”。動景更幽,有“風聲竹響,愈喧愈靜”的效果。如“月明午夜生虛籟,誤聽風聲是雨聲”“山窗風雨多,葉上秋可數(shù)”“荷聲過急雨,竹影敷涼月”。山風明月本無意,卻因此幽意萬般。“竹林七賢”聚于竹林,想必為擇其幽。
《紅樓夢》中,寶黛二人在搬進大觀園之前,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瀟湘館的“千百竿翠竹”。黛玉說,“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鼻摇昂笤簤ο潞鲩_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鳳尾森森,竹影婆娑,旁有水流,龍吟細細。想必黛玉在瀟湘館,靜坐窗前,讀書寫詩,也是幸福的。
中國山水畫更是離不開竹,如五代徐熙的《雪竹圖》,宋代文同的《墨竹圖》,元代趙孟頫的《秀石疏竹圖》,清代鄭板橋的甚多竹畫。除紫竹、斑竹、苦竹形態(tài)特征較明顯外,古人所繪竹類,一般不言明種類。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竹可以入詩入畫,出現(xiàn)在詩詞歌賦、水墨丹青里,怡情悅性;它可作盤中珍饈,飽人口腹;它還可做成涼席,扎成笤帚,可為轎、椅、簾、籃、筷……在生活中大顯身手??芍^:萬千竹簡著史書,一管柔豪寫文章;居廟堂之高,可擎之以奏天子,處江湖之遠,可執(zhí)之得釣寒塘。
竹用于點綴園林的歷史悠久。周穆王栽種有“渭川千畝竹”;漢代竹進入園林,漢武帝的甘泉宮內(nèi)設(shè)有竹宮;曹操的元武苑建有竹園;唐代園林中常見竹景,太平公主南莊有“檐前花覆地,竹外鳥窺人”,白居易的會隱園種竹千竿……
如今,許多地方的竹景造園都非常成功。如北京海淀區(qū)的紫竹院;俗稱“竹子公園”的成都望江公園;貴州福泉的竹王祠;浙江杭州的云棲竹徑、黃龍洞的方竹院、普陀山的紫竹林、紹興的蘭亭秀竹園、德清的莫干山竹海;蘇州園林中的滄浪亭、獅子林;揚州的個園;惠州的逍遙堂竹園等。
竹是中國古典園林中不可或缺的植物。在中國園林植物中,竹的美學(xué)特性最為豐富。陳寅恪先生指出中國的文化是“竹的文化”。英國的李約瑟博士也認為,中國的文明是“竹子的文明”。
三
皇家園林有竹苑,私家園林有竹景,而農(nóng)家居所有竹林。高中時,我曾經(jīng)在一篇作文里把家鄉(xiāng)的村莊改名為“竹林村”,描述自己對竹林的熱愛、思念和自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村里的竹林和山林一樣,分給每家每戶,屬于重要財產(chǎn)。我家屋后西側(cè)有一片竹林,得有幾十叢,屋前左右則各有兩三叢。
竹子是我們的日常用品。竹林是我們生活的依靠。竹竿是造紙材料,賣竹竿是家里的收入來源之一。盡管竹竿價格低廉,收入微薄,卻是難得的換錢途徑,和挖半夏、抓泥鰍一樣,可以賣了補貼家用。日用的鹽、肥皂、家里的紅燈牌收音機都有竹子的功勞。每當看到父親間伐竹林,賤賣出一捆捆竹竿時,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舍,甚至有點難過。
我家的房屋是竹墻。在木結(jié)構(gòu)的框架里,用厚竹片在每個大約一米見方的方框里編上竹壁,在竹壁上糊一層用切成段的稻草混合的黏土,外面再刷一層石灰,便大功告成。四壁就不是空洞的了,風就穿不過去了,還白了,家就像個樣子了。我的獎狀就開始往堂屋的白墻上貼,越來越多。獎狀肯定不知道它的下面有竹片,雖然它本身其實也是來自竹。
竹篾用得最多。把竹竿劈成篾條,外層的為青篾,里層的為黃篾。青篾韌性好,可以編結(jié)成各種制品,如常用的背簍、籮筐、簸箕、篩子、竹蒸籠、竹鍋蓋,等等,夏季的竹席,冬季烤火用的烘籠……父親的竹編手藝好,除了竹席,父親啥都會,而且做工相當精美,惹四鄰羨慕。黃篾一般用來編成打谷子用的擋席,固定在打谷桶后面,擋住亂飛的谷粒。
篾條本身可以當繩子用,捆各種柴火,茅草、灌木、柏椏、枯竹……每年冬天,全村出動,采收山上的茅草用作柴火。我會麻利地捆柴,手法嫻熟。先把篾條平放在地上,把足夠的柴火堆上去,碼齊,捆兩圈,使勁兒拉緊,把篾條尾部扭幾圈,反過來壓在篾條與茅草之間,就捆結(jié)實了。茅草一片片倒下,一捆捆地被篾條捆扎好,父親用尖擔兩頭挑,母親和我用背簍背?;丶矣腥锒盖偷纳铰贰?/p>
用篾條編竹席,我們叫“打席子”。打席子是個技術(shù)活。伐篾條很費工,要細而薄。主要用青篾,可以加少量頭層黃篾編成花樣。這樣的活兒,往往只有來自平壩的人才會,山里人似乎粗糙些,多數(shù)不會。小伙伴應(yīng)真的媽媽就是從平壩嫁過來的,她個子矮,我經(jīng)常見她端坐在地上,手指翻飛,竹篾也翻飛,讓人眼花繚亂。她一天內(nèi)能編好一床竹席,讓人敬佩不已。應(yīng)真當然學(xué)會了打席子,我堂姐家與應(yīng)真家緊鄰,五個女孩中有兩個跟著應(yīng)真媽媽也學(xué)會了。她們打的席子扛到鎮(zhèn)上賣了,補貼家用,一年接一年,直到出嫁。多年后,應(yīng)真的媽媽埋在了一叢竹前。我不會打席子,父母一直送我讀書,直到我把堂屋里的一面墻都貼滿了獎狀。
父親會用篾條——多半是黃篾,打我們的屁股。然而,手拿篾條的父親,也是慈愛的。我們在篾條的教育下,漸漸脫去野性。
想起了竹笆簍。我見到過殘疾軍人大伯的軍用水壺,肚子大而略扁,跟笆簍的外形有些像,只是笆簍稍大一點,口也寬些。有點像城里人的腰挎包,笆簍里裝上種子、小麥、油菜籽、豌豆、黃豆、胡豆等,把笆簍系在腰上,簍兜轉(zhuǎn)到背部。一只手用小鋤頭挖個小窩,另一只手從笆簍里抓一把種子,撒幾顆在窩坑里,再用小鋤頭覆土。手里的種子點完了,就立起身子,再抓一把。我是播種的好手,能很快地讓笆簍見底。每次立起身子的時候,我都看看父母,母親和我一樣在點種,父親則在前面用鋤頭平土碎土。我看到后面月亮山上的樹越長越多了,我眺望遠方,遠方還是一樣遙遠。我卻不再迷茫。老師告訴我,只要好好讀書,就可以去到山外的遠方。
笆簍還可以用來裝魚。我的堂哥寒秋哥曾經(jīng)帶我和弟弟去溝里的小河里抓過魚,抓的魚就放在笆簍里?;貋砗?,寒秋哥把魚煎了,熬成湯,那滋味,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還會垂涎。寒秋哥只比我大兩歲,他帶我們玩,還時不時帶給我們廚藝上的驚喜。不知道為什么大伯媽給寒秋哥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在我們心里,寒秋哥是何等的溫暖啊。
在我們的生活中,還有竹筷、竹書包、中間夾筍殼的竹斗笠……父親還會自己制作竹笛,吹一首首動聽的老歌。就連革質(zhì)的竹籜——筍殼,媽媽也要用來納到鞋底里。我們在初秋,不再赤腳四處奔跑,而是穿上媽媽做的千層底布鞋去上學(xué),心里泛著溫暖和幸福。冬天,山野里缺少嫩草,家里的那頭老水牛吃了太久的枯稻草。我們就把高高的竹竿彎下來,割竹葉喂牛。我發(fā)現(xiàn),每逢這時,老水牛就會有些激動,不像喂枯草時那無動于衷的樣子。
四
大學(xué)一年級時,植物學(xué)老師告訴我們,四川農(nóng)村竹子種類最多的是慈竹,慈竹地下莖合軸叢生。我這才知道,老家房前屋后的竹子原來叫慈竹。倒是竹材堅硬、媽媽用小枝來扎掃帚的斑竹是其正名,斑竹的斑其實是真菌侵染竹子形成的。同樣是在進入城市之后,我才知道竹竿粗大的楠竹原來叫毛竹,單軸散生,是我國栽培悠久、面積最廣、經(jīng)濟價值最高的竹種。之后,我還認識了鳳尾竹、紫竹、佛肚竹、苦竹、黃金間碧玉竹……我國的竹子除引種栽培外,已知有三十七屬五百余種,分布于長江流域及其以南各省區(qū),少數(shù)種類可向北延伸至秦嶺、漢水及黃河流域各處。竹的世界原來如此豐富多彩。
慈竹林見證了我們平凡的生活,也見證了我們童年的快樂。我們把一片片竹葉折成一艘艘小船,放在小溪里,任其漂游,仿佛我們自己也跟著順流而下了。我們在竹林里抓竹象——我們叫筍殼蟲。我們把竹象的鼻子固定,讓它飛起來不停地轉(zhuǎn)圈。記得烤熟的筍殼蟲十分美味。我們用兩節(jié)大小不一的竹筒就可以自制射水棒,小伙伴們打水仗,玩得不亦樂乎,可以玩到暑假結(jié)束。三十年后,我?guī)鹤拥角喑呛笊接瓮?,買了一把抽拉式水槍。兒子一路爬山,一路玩水。那把水槍跟我小時候自己做的射水棒功能一致,只不過材質(zhì)是塑料的。
幾年前的一個上午,我回到山村老家,被屋外一陣陣悅耳的鳥鳴聲吸引住了,呆呆地聽了許久。那只鳥兒鳴叫不已,四周卻沒有任何應(yīng)和的聲音。突然,我想起了什么,隨手在院壩邊抽了一片最嫩的慈竹葉,含在嘴邊,吹起竹哨來。竹哨的聲音跟鳥鳴聲相似,那技藝是一位大學(xué)室友不厭其煩教會我的。我吹一聲竹哨,屋外竹林里的鳥兒便回應(yīng)一聲,我吹一串聲音,便聽到竹林里傳來一陣鳥鳴。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那個上午,一場人鳥對話持續(xù)了十余分鐘。那種新奇和快樂卻一直延續(xù)至今,讓我念念不忘。那是一小片竹葉帶給我的。
總是記得,少年的我在煤油燈下學(xué)習(xí)。不遠處有溪流“龍吟細細”,月光如水,晚風中竹影婆娑,竹影透過木格窗映在房間的蚊帳上,映在墻壁上,也映在我的身上。
作者簡介:郭碧花,系四川省南充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初夏的風》,有散文作品在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