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小麥,1988年出生,山東泰安人,現(xiàn)居濟南市,教師。2019年開始寫小說,作品散見于《特區(qū)文學》《小小說月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有作品選入2021年浙江省語文高考模擬試卷。
這支煙快燃盡時,我說,有一本書,叫《做完愛我們該談點什么》。她結束抽搐后仰面躺著,閉著眼睛,似聽似不聽,好像在另一個世界。我用食指和中指夾住煙把兒,盯著火苗,能聽到煙葉輕微的嘶鳴。我說,你老公不會回來吧。她緩緩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像是哀怨的宮中棄婦。我關了燈,天花板上爬有蛇樣的月光,不知是從哪里反射的。他死了,她說。語氣憂傷又認真。但我知道她是在開玩笑。
她老公單位安排出差,隨行配了那個秘書,昨天我載著他們去的機場,一共收了58塊。打表,我沒聽出什么別的,她老公和秘書一路說得不多,還挺嗆,也沒什么需要特別匯報的。預計五天后,她老公才返回臨??h,從機場出來打個車,在金沙灣小區(qū)4號停下,坐電梯到16樓,按門鈴,進家,脫下西裝外套,一屁股坐在我現(xiàn)在坐著的沙發(fā)上。我的腰貼著一側扶手,腳跟搭在放著茶色玻璃煙灰缸的茶幾上,她的雙腳隨性地放在我的大腿上。我伸出胳膊把煙灰彈遠,怕落在她的小腿上,我是如此地珍愛她,另一只手來回摩挲著她的腳踝。
我們剛剛落進高潮后時代,正準備平靜地像哲學家一樣談點兒什么。這次我不想再過多討論關于她老公的事兒,最近我像個私家偵探,出租車一直圍著男人轉悠,企圖照她的期望找出男人背叛她的蛛絲馬跡。她堅信男人瞞了事情,她跟我說哪怕只有一點兒也好,她現(xiàn)在心里很慌。我不知道她說的慌是什么意思。她又說她找不到一個支點,足以撬動目前生活的支點。我不明白,她可住在四室的大房子里。也許是在家獨處久了,變得神經(jīng)質了。她結婚后就辭去了工作,在家備孕,卻一直沒要上孩子,陽臺只有一盆將近枯死的植物,她也澆水,甚至買了磷土,精心呵護,但葉心就是長滿了蟲子,這同樣令她毫無辦法。她跟我講了很多他們之間的事,說第一次看到她老公就愛上了他的小眼睛。她講著時不太專心的樣子,眼神里迷迷蒙蒙的,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的思緒早就飄了,聽不下去,他們過去的事兒跟我這個出租車司機有什么關系呢?如果男人確實和秘書有一腿,那么她現(xiàn)在不就可以安心地和我有一腿了嗎?我繞不出這個圈子,仍舊讓自己像個棋子,她說什么,就做什么。這次沒等她問,我就說,昨天從機場回來,你老公和秘書嗆得很,好像有仇,發(fā)生關系的可能性不大。
她淺淺一笑,又閉上了眼睛,一絲不掛,沒有羞怯,平躺時她的胸癟了一圈。那本書里怎么寫的?她說。我掐滅煙頭,丟到煙灰缸里,轉頭看她,月光把她映襯得更加溫柔。反射的光強烈起來,把客廳塞得滿滿的,我們像是懸浮在月光里。我說,我只是在路邊看到這樣一本書,沒讀。你真無聊,她說。做愛大同小異,話題可新可舊,你想談點兒什么?我繼續(xù)說。她坐起來,我把放在她身上的手抽走。我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正對著落地窗。我特意將沙發(fā)和茶幾調整到這個位置,窗簾大開,月亮在外面像一個憋足氣的球,緩緩飄過所有人的窗戶。
你知道我們多久沒做過了嗎?她說。五分鐘,我打趣道。他不太樂意碰我了,也不是非說他外面有人,只是現(xiàn)在我找不到別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我們結婚才兩年,他就想分房睡,我不愿意,爭執(zhí)了一會兒后他說我神經(jīng)病。我有時也想他可能怕工作太晚而打擾到我,畢竟他真的很忙。晚上,我偷偷鉆進他的被窩,他卻拿背對著我,像堵鋼板墻。她說完開始把睡衣套在身上。我不知道怎么搭話,也沒睡衣穿,只好彎腰從地上撿起短褲、T恤。在她把自己裹起來之后,我才穿好。我們彼此相對地站在沙發(fā)前面,夏夜微涼,風偷偷吹進來,此刻,我只是一個老同學。他們現(xiàn)在一定在發(fā)生著什么。她說。也許是你想多了,夫妻也有厭倦的時候。我說。你結過婚?她問我。沒。我說。你可以試試,她說,真希望他這次不要回來了,飛機直接掉進大海里,再被鯊魚吃掉。你想象力挺豐富的,我說,那么恨他嗎?她看著月亮,說,那樣就不用再對他有期待了。我看著她點點頭。她繼續(xù)說,也就不害怕了。我說,害怕什么?她抱起胳膊歪頭看我,散發(fā)搭在肩膀上,眼眶突然就濕了,涌起一圈淚,說,害怕他帶著別的女人回來,告訴我真相啊。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索性又點了根煙,專注地抽起來。她一哭整個人都變小了,就像拇指一般大,我瞇起眼才能看清她。大學時她就愛哭,哭起來沒完沒了,上課也哭,簡答題做到一半就把筆甩到一邊,說怕自己以后找不到真愛,孤獨終老。我坐在她的旁邊,偷瞄著她的答案,心想先抄下來再說,以后的事不歸現(xiàn)在做題的我們管。就好比這時候,她其實完全可以興高采烈地看看月亮,如果餓了,我可以到廚房弄點兒吃的,前提是她家冰箱里有食材的話。即使沒有也沒關系,24小時的便利店小區(qū)門口就有,我經(jīng)常在那里買東西。我還是像以前一樣喜歡她,只要她不哭,我都可以的?,F(xiàn)在,我有點想下樓,打開車門坐進出租車的駕駛座,肆無忌憚地再抽根煙,放點舒緩的音樂或者聽個午夜頻道,把事件阻滯在車里。但是現(xiàn)在不行,我背負著某種虛假的責任,帶著老同學的身份,幫她找到真相,在深夜受其召喚,接受疲憊和懦弱的發(fā)泄,轉嫁欲望和仇恨??上н@些都不長久,剎那間就會打回原形。
她整個人貼在窗戶上,抱著胳膊,墨綠色紗質的睡衣安靜地垂著,背影不算瘦,看上去過得很好。也許就是一次簡單的出差,也許她老公和那個秘書什么都沒有,就只是像同事一樣相處。當然,他們也可能做了很多回了,比我們還多,他們談論的話題里也有她,他們可能并排躺在一個海灘上,海風吹在他們的臉上,鹽粒子落在毛孔里。想來想去,我覺得挺沒勁的,打開了電視機。
快凌晨一點了,很多節(jié)目都熄了,我慢慢地調著臺,找到一檔真人秀,男女雙方在討論離婚,互相訴說著對方曾經(jīng)的不是,攝影機和主持人隱在畫面后頭,語調忽高忽低,傳進耳朵里嗡嗡個不停。她說,你還有心情看電視?我說,要不然呢?我說了你也不信,我覺得你老公沒問題,人挺好的,瘦瘦的,小眼睛聚光,金絲眼鏡斯斯文文的,在車上一直看文件,不知道的還以為跟哪個新的國家建交去。她又說,那你的意思是我有問題?我說,得了,是我有問題。她說,你就是一個爛攤子。她講話總是莫名其妙,爛攤子,她不也是嗎?我關了電視,往門口走,又掉頭回來,幫她把沙發(fā)和茶幾挪回原來的位置,沙發(fā)比較寬大,她自己挪不動的。等我又走到門口準備推開防盜門時,她喊住了我,說,你給我回來。
又做了一次后她才徹底睡著。我躺在沙發(fā)上盯著天花板,想著事情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三個月前,她上了我的出租車,激動地搖著我的肩膀,我開始沒認出來,以為遇到了打劫的,正準備從座位底下掏出藏好的扳手,她拉下口罩,我愣了一下才看出來是她,模樣沒有太大變化,頭發(fā)梳到腦后結成個丸子,臉上還是干凈白嫩的,像是做過醫(yī)美,年齡變成一層透明膜,看不見,但卻透出一種憂郁。我和她算是水到渠成吧?她深陷婚姻的囹圄,我挺身而出,可每次我們都是在沙發(fā)上做,她也從不讓我用她老公的東西。關于她老公,也許真的做了吧,人都虛偽。這都無所謂的,飛機一般不會掉下來,但也總有掉下來的時候。我睡著了,做了個夢,一輛列車陷入泥沙里,窗外的風景一動不動,列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越陷越深,我在找我自己,我到底在哪節(jié)車廂里,和誰在一起,又能不能逃出來,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輛卡住的不停下陷的列車。醒來后,一身汗,她打起了輕微的鼾,天花板光潔得像一面鏡子,能夠反射一切的鏡子,那里有大面積的她和我,看似安靜、祥和,月光一抖,又碎落一地。
我下了床,重新穿好衣服出門,坐電梯下樓,開著那輛桑塔納出租車回家。
挺沒勁的,等紅綠燈的時候,我又想。
我在金沙灣小區(qū)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連保安大爺都以為我是業(yè)主,甚至我自己有時也這樣以為。在門口便利店兜一袋草莓,買上最新款的無糖汽水,有時候還會買一頭蒜,讓自己顯得更像是業(yè)主,走到4號樓下,刷電梯卡,卡是她復制好給我的,進入電梯,到達16層,走進-B,說,我回來了。不對,是“我來了”,沒有“回”。這不是我的家,我家在七個街區(qū)以外,低矮小樓的頂層。我和我媽一塊生活,她生病在床,下肢無法動彈,眼瞼幾乎閉合,住在漆黑的世界里。我爸常年跑大車,但也能勉強保證一個月回來一次,我勸他說,你就別跑車了,和我一樣,跑跑出租,咱好有個照應,我媽也能好過些。他不聽,每次回來像個客人,往椅子上一坐,看我媽在床上躺著,像看一個雕像。平日里請了保姆,是小時工,錢是他出的。我半夜回來,跪在床前,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用吸管一端擠進母親的嘴里,輕聲說,喝吧,媽??捎袝r心里會忍不住想,媽什么時候會死。我不知道這個可怕的想法怎么冒出來的,從什么時候冒出來的。我媽躺了三年零兩個月,屁股底下生的褥瘡沒停過,但也不至于致命,她是什么病來著,我好像早就忘了。她只是一個瀕臨死亡的母親,瀕臨這個詞也太長了,不知道盡頭到底在哪兒。
我也承認,老同學的出現(xiàn)讓我心里好像架起了長長的滑梯,柔軟,舒緩,兜上兩圈,也像是一段正常的關系。我也問過她,可不可以不那么糾結關于老公的問題,能否在老公出差的時候也買張機票,和我一起如電影中的遠走高飛,甚至可以在老公出差之前,主動逃離。飛機從停機坪一躍而起,我和她共同倚靠,小窗口外是縹緲的云,互相卷起。去阿拉斯加、夏威夷、非洲、南極,去哪都行。還沒等她回答,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了躺著的媽,干枯的手伸出被沿,摸尋著床頭柜上的水杯,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嘴唇卻干得翹起了皮。路口的綠燈亮起,我不再胡思亂想,踩下油門,逐漸加速,像是在逃離身后的一個旋渦。回到家,母親沉重的呼吸聲還在繼續(xù),她仍舊活著,吸管從嘴角滑落,尖端不再圓潤,齒痕明顯,她還異常有勁。我媽有時候也的確像一尊躺倒的雕塑,應該能活百年,像塊無用的石頭。保姆喂過飯走的,剩菜還在床頭柜上,我往杯子里添了點兒熱水。我媽把手從被子里伸出來,像只蝸牛慢慢摸索,手指攀上柜沿,觸碰水杯壁,找吸管,上半身幾乎歪斜。我把她扶正,水杯遞過去,她才睜開眼,露個針一般細的縫,看看我。我從被子里抽出凹形尿壺,端著剩菜,走入逼仄的衛(wèi)生間。那里還有掛滿鐵條的尿布,沾染黃色污穢的寬大內褲,天花板正中的白熾燈射在臉上,我在舞臺中央點了支煙。我又想起老同學,她應該還在睡著,天亮還早,她的夢還很長。救護車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不知誰家出事了,我回頭看看母親,她睡得沉靜,從窗口探頭望去,沒看到救護車。抬頭,月正像一把彎刀,兇猛地劈開了黑夜。
進門換上拖鞋,我說我媽今天吐了。她招呼我過來,摟住我的脖子,說,我老公和那個秘書住在了一個房間,我抓到了他的把柄。我低頭看著,她狠狠地捏的是我。我補充說,我媽今天吐的是血,多少有點兒不對勁。她說,你洗澡了嗎,又說,你今天不要走了。我說,嗯。她開始脫我的衣服,我站著沒動,繼續(xù)說,我媽把血吐在枕頭上,鮮艷、血紅,一個老人怎么會有如此生動的血液,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把枕套換掉,扔進水池里,又把她的頭回正,想等著她說點什么。但是我媽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話了,上次是什么時候,叫我的名字,叫我爸的名字,叫自己的名字,你說她還記得這些名字嗎?沒有人回答,我被她擁著來到沙發(fā)旁,在向下壓去的一瞬間,我突然想到,也許我媽這就要死了。我?guī)滋烨白鲞^一個夢,我背起我媽下樓,既興奮又難過,像是要得第一名了,但是沒什么獎品,誰會因為母親的死獲得獎勵呢?她在我肩膀上好像只有一截,就只有上半身,雙腿空蕩蕩的,雙臂環(huán)著我的脖子,緊緊地卡著我,她說話了,你快點跑,你快點跑,你快點跑……我把她塞進車里,她變成了一攤血水,從后座的椅子上傾瀉下來,溢滿了整輛車。
你在想什么?她問。
什么?
你身上很僵,像個卡住的齒輪。
沒什么。
你又在想那本書嗎?
哪本書?
《做完愛我們該談點什么》。
我又去書店看了,店員說沒有這書,倒是有卡佛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可我記得就擺在櫥窗里,正對著窗外,紅色的封面,白色的字,蘊含著欲望背后的哲理??瓷先ナ莻€外國人寫的,他們總是在事后談論些什么。我說,沒有這本書,是我瞎編的,你要和你老公離婚嗎?她說,你真無聊。我又問,你要和你老公離婚嗎?她說,這本書的名字聽上去就是假的。我繼續(xù)說,到時候我可以娶你。你覺得你是我什么人?她反問我,語調低沉。時間停滯,客廳依舊沒開燈,少了月亮,一切被黑暗包裹著,我當場蒙了。我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就僅僅旁觀著事情的發(fā)生,她悄聲介入、抽離,頃刻之后我們又仿佛毫無關系。在這段情節(jié)里,我和我的車一樣,是一臺機器???,也許,這樣想是錯的!我不應該物化了自己,她對我不算太差,而我心甘情愿躺在她的身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順勢把她推倒。
等她睡了,后半夜我回到家,把母親的被角往上拽拽,然后安穩(wěn)地躺在旁邊的床上。母親沒再吐血,可能是咬破了舌頭,大概誤以為是吸管含在嘴里。
父親給我介紹了對象,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扭頭去看我媽,她躺在床上瞇著眼睛看我。我說,沒事兒,你放心吧。電話打過來,人到了樓下咖啡廳,我還在屋里來回走動,最后穿衣服下了樓。女人略微肥胖,在銀行工作,衣著整潔,看著就是會精打細算的那種人,她說購買理財產(chǎn)品能夠讓以后的家庭更有保障。我點頭答應著,心不在焉地擺弄湯匙。女人問我意見,理財之外關于房子、車子和孩子。我說,我媽在家躺了三年,適不適合買一份保險,如果現(xiàn)在買一份保險,在母親死后能拿到多少錢。女人敏銳地覺察到什么,找來一張紙,用筆寫了幾個公式,大病醫(yī)保和意外賠償各占一半,具體金額跟死亡時間和死亡方式都有關。她極其認真地說,我們公司的孝心安老人保險比較合適,雖然購買金額大,一千五左右,但死后賠償額高,可以達到20萬。我說,我開出租車,白班多,夜里要照顧我媽。她說,你媽什么病?我說,好幾年了,吃飯還行,拉得也多,下肢不能動,兩個手沒事,有時候到處摸,但不說話,好像斷了舌頭。她聽著一愣,我又說,只是打個比方,她舌頭還在,那天還咬破了,流了血。房子是我的,就那邊六層,我爸常年不回來,基本就這個情況吧。女人略表同情,喝咖啡速度變得極其緩慢,開始談論自己的收入,三千到五千不等,根據(jù)業(yè)務量來計算,沒有房子、車子也無所謂,孩子是一定要的,這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她如此真誠,說話時一直看我的眼睛,我感覺眼神無處可藏,只能盯著她捏著杯子的粗胖手指,涂的指甲油剝落成不規(guī)則的形狀,縫隙里還有一絲垢,不明顯。她的聲音還在喋喋不休,繼續(xù)建構著我們未來的生活。我開始清晰地意識到,她,或者相親,并不能將我從深陷的泥沙里拉出來,想著盡快結束,于是隨口說,我還有個老同學。女人問,什么老同學。我說,就你我都有的那種老同學,大家都三十多了,她結婚早,現(xiàn)在正想著離婚。女人說,遇到什么事了嗎?我說,差不多,老公外遇吧。女人說,我最見不得這種人,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要離還是早點離吧。我說,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女人說,那你呢?我說,是,你說的對,要離還是早點離吧,也別管是誰的錯了,過不下去就算了。女人說,不是,我說你會不會外遇。我咽下口水,沖她笑笑。這時咖啡廳門外傳進來了一陣嘈雜聲,我們轉頭往外看,門口聚集了很多人,有個女的揪住了誰的頭發(fā),她的手哆哆嗦嗦,嘴里振振有詞,像是在念咒語,一個男人沖上去扒拉開了她的肩膀。我沒看清頭發(fā)主人的模樣,胖女人扭回頭,繼續(xù)攪著只剩個杯底的咖啡。
事后我跟她說相親這事兒,她又是淺笑,然后說,那我以后可以找你存錢,不對,是找你老婆存錢。我覺得她的調侃一點兒也不好笑。我說,我提到了你。她問,提我干什么?我說,我有個老同學,生活挺幸福的,住大房子,夫妻倆很恩愛,還在陽臺上養(yǎng)了幾盆花,都開得正旺,挺令我羨慕的,我也想那樣。她說,你騙她,我們都是一個爛攤子。我把沙發(fā)推到落地窗前,一屁股坐下,又把她拉過來,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就住兒,那盆花的土還是我換的,樓下超市的小孩喜歡叫我叔,我走進小區(qū)的時候,保安大爺像看院子里的樹一樣看我。她坐下來,遞給我一支煙,說,只有你能幫我了。我說,我有點累了,如果你老公現(xiàn)在回來,我不會慌亂地躲進衣柜,或者從這里跳下去,我不動,就在這等。
她自己點上一支煙,看著我,吸了幾口,又看著窗外,說,包的隔層里我放著錄音筆,可以遠程的那種,上次我打開手機聽到他們在開房,就立馬關掉了,我一直猶豫要不要繼續(xù)聽?,F(xiàn)在晚上十點,你猜他們在干什么?她轉身走回臥室,拿著手機出來,走到窗前把窗簾全部扯開,月光皎潔,如水流般泄進屋內。手機放在地上,她重新盤腿坐回沙發(fā)。先是一個女聲傳了出來,漸漸的,他們的聲音縈繞著整間屋子。
這次鹽好像放多了。
是嗎?我嘗一下,是有點兒。
上次我教你那個,你還沒學會呢?
我不在家做飯,沒機會學。上次我送你的那花得曬曬太陽,別老往屋里搬,我看你又放臥室了。
過幾天,你得再跟我出去一趟,李曉結婚。
李曉也要結婚了,她那會兒不是說不婚。東西準備了嗎,我家里還有幾瓶酒,回頭我和我老婆要一下。
隨便拿點兒就行,別讓你老婆說什么。把這水喝了,已經(jīng)不燙了。
……
我和她安靜地聽著,好像在窺探別人的生活。對面樓的很多窗戶都亮著,我們在沙發(fā)上坐著,被那些光死死地盯著。她說,他提前回來了,現(xiàn)在住在她家里。我說,聽出來了。她說,我像不像多余的人,到底誰是妻子?我不知道怎么勸,撿起手機關掉了軟件,像關掉了一檔電臺節(jié)目。客廳瞬間靜下來,電子音從耳邊抽走。我沒法回答,于是點了一根煙遞給她。她說,你還愛著我嗎?我說,怎么這么問?別亂想,我該走了,我媽還在家里等我,有事給我打電話。
母親終于去世了,她躺了三年多,卻好像從我出生起她就這樣了,像一攤泥,緊緊地糊在我身上。那天夜里母親是從鋼絲床上掉下來沒的,應該是頭先著地,隨后是一個清脆的聲音。那天回去我一直在想老同學的問題,不知道怎么把水杯放在了床頭柜的另一邊,我媽應該想要去拿水杯,艱難地挪動自己后,結果人和水杯都“碎”在了地上。我木訥地站在原地,然后慌忙打了120,醫(yī)院離我家很近,等聽到急救車的聲音時,我還在轉頭盯著衛(wèi)生間仍舊沒有洗凈的暗黃色寬大內褲出神,想再用手揉搓一下試試。直到醫(yī)護人員爬上樓梯時,我才注意到母親頭顱底下洇出的血跡。我爸也終于從南方跑大車回來了,不急不躁的,像是提前準備好了后事。他說,這種事早晚要來的。棺木和骨灰盒簡約,沉在土地里不起眼,反正母親早就躺習慣了,早就。我爸說,你好好過。說得如此見外,我問他我媽都死了,你還不回來住嗎?問完我就后悔了,我都能替他回答,你媽都死了,我還回來干什么呢?他沒說話,房子還是那個房子,他環(huán)顧一圈,找了個椅子坐下,屁股好像不太穩(wěn),等著我做什么。我去廚房端來一杯水,習慣性地往里面夾了根吸管,遞給他時又把它抽走了。他安靜地喝著,喉結上下竄動,比我媽還要陌生,我有點期望他能多喝一會兒,多坐一會兒。墻倒得太快了,我怕我一個人撐不起來。
水沒喝完,我爸就起身下樓,我跟在后頭。他走回大車時,儼然是一副長久別離的模樣,不讓我送了。我遠遠地觀望,車在馬路對面,車里還有一個扎著辮子的人頭,人頭旁邊還有一個小一號的人頭。我瞬間懂了,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指了指對面的車。他看出了我的意思,說,孩子兩歲半,是你弟弟。我依舊緊緊地拉著他的胳膊,車流快得如風,我看到一輛輛車變成一片片單薄的紙。他站在原地沒動,我松開手,看著他往紙里走,迅速淹沒于車流,又在對面出現(xiàn),跳上車,發(fā)動引擎。透過車窗有雙稚嫩的眼睛,正在看我,而我看到的是,完整的生活。直到廂貨車消失在道路盡頭,我還是停在原地,沒有挪移半步。
胖女人知道我媽去世了,下班后就直接來了家里,提著一籃子水果,嘴里說著,我來晚了,就算是朋友,也該提前來看看阿姨的。我說,沒事,她不會介意。胖女人幫我把母親的遺物在樓下燒掉,我堅持留著骨灰在家里,盒子就放在客廳,她沒有意見,其它的沒什么太大的懷念?;鹋杈褪瞧綍r的洗臉盆,盆底大瓷印花燒成了黑的,恍惚中燒出一個人形,我盯著看,覺得它誰都像。胖女人有種走進我生活的趨勢,我漸漸開始接受,她把家規(guī)整干凈,衛(wèi)生間上方空間的鐵條用鉗子擰斷撤掉了,陽臺堆積的紙箱全部賣掉,臥室里母親的床也拆掉,重新?lián)Q了一張鋼絲床,鋪上席夢思的床墊,床頭柜上擦得極凈,擺了一盆綠蘿,她毫不客氣地攻擊了這個家,甚至想據(jù)為己有。我側躺著看胖女人走來走去,她像一個家庭主婦,莫名其妙地干干這,干干那,房間里儼然成了新家的樣子。
她打開電視機,又關上,問我餓不餓,可以給我煮碗面,她說她爸去世的時候,再難過她也會給自己下碗面。我說不用了,沒什么胃口。她點點頭,從客廳走過來,站在臥室的門口看我。她肩膀寬闊,挺著身子,倚在門框上,頭發(fā)平齊到脖頸,前幾天剛剪的,顯得更利索了。我說,別忙活了。她又點點頭。我看著天花板,聽著她喘著漸近的粗氣,又想起那個被月光擠滿的屋子。她坐在我身邊,說,今晚我不走了吧。我說,隨你。她說,你說話硬硬的。我覺得這話里有話,但不想調情,沒有一點沖動,大概率把她當一個可以來回走動的媽了,或者是一個掃地機器人,一個可調換節(jié)目的遙控器一類的東西,嵌入生活的,東西。
她試圖接近我,無可厚非,這幾天都是她在陪我,進進出出這屋子。她也仰面躺下來,又轉身向我,把她厚重的胳膊穿進我的臂彎,用力拽了我一下。她說,你媽怎么掉下來的?我說,應該是伸手夠水杯,沒夠到。她說,如果你當時買了保險,獲賠可以達到二十萬。我說,那真是可惜了。她說,如果你當時就看得上我,聽我的,單子就簽好了。我說,你當時帶著單子?她說,帶著。我想了想說,我的老同學在金沙灣小區(qū)A座16層-B,她老公看上去還不如你重,癟癟的,像棵枯樹。女人天天昏昏沉沉,不用工作。我常去她家,聽她講一些事兒,她老公和秘書有一腿,她挺失落的,覺得天平的桿壞了,就找上我了,也可能是巧了。外面下起雨,雨點子開始落在臥室的窗玻璃上,斜斜劃過,像一條條蟲子。她把手肘抽回去說,然后呢?我說,我也挺虛偽的,我和她做過,以后可能還會做,你不介意的話,房子你可以住,咱倆搭伙過日子,各取所需。說實話,你在屋里,我也挺安心的,以前我媽,我說話,她沒有理過我。我挺感激的,你能明白嗎?對了,我對孩子不反感,有必要你可以生個孩子。胖女人說,孩子怎么來?我愣了一會兒說,你走吧,我和我媽謝謝你。
門從外面帶上,我重新仰面躺著,手里抱著骨灰盒,這東西挺厚實,壓得胸口憋得很。我掏出手機給她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我編輯了一條短信,說,我媽沒了,一攤灰正在我胸口壓著,像塊大石頭,你要是有空,陪我去趟西郊,咱把它埋了。銀行那女的在我家待了幾天,晚上不在,挺會過日子的,我不想傷害任何人,讓她走了。你離了嗎,要是離了,我娶你,要是沒離,我等你,總之都行,少一個人多一個人都沒事兒。隨即又把后半部分刪除,我點了支煙,抽到一半把它立在骨灰盒上,像點了根香,煙霧升騰。
我撥去了父親的電話,提示暫時無法接通。或許他的廂貨車正在雨里疾馳,路面因為雨而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必須睜得極大,容不得一絲馬虎。老婆在副駕駛摟著昏睡中的小孩子,她的下肢結結實實地踩在車廂地面 ,無比健康。舒緩的兒歌從喇叭里傳出來,包裹著他們三個人,想到這兒,我還挺羨慕我爸的。我抱著骨灰盒,意識在煙霧里飄浮。我回來了。我說。塑料袋里是她喜歡吃的蔬菜、愛喝的酸奶和幾頭大蒜,然后走進廚房做她喜歡吃的菜。我們并排坐在她家的沙發(fā)上看電視,一檔無聊的綜藝節(jié)目,她肚子里懷著我的孩子,生命正在孕育,沒人隨意出走,電視節(jié)目結束,孩子呱呱墜地,哭聲震耳欲聾,我們在笑,好像我們贏了生活。
女人來了信息,說,你來找我。我緩過神來,披上衣服,拿起傘,出了門。
保安大爺不在小區(qū)門口,我走進去,傘被雨滴敲打得像鳴起的鼓,A座樓下圍起警戒線,好像有人跳樓。時間不好推測,人像是剛拉走,保安大爺和警察正在挨戶排查,大雨是有好處的,給了死人尊嚴,沒有多少人圍觀。
我把傘放在門口,進來時她在洗澡,水聲隔著玻璃門悶悶的,她喊我等一會兒,我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接近午夜,雨依然沒停,她走出來時光著身子,回臥室拿了件睡衣穿上。她在我眼前走來走去,我說,我下半夜不用走了。我又點上一支煙,說,我好像做了個夢,夢到咱倆有個小孩,生活普普通通的。她說,我洗澡的時候?我說,不是,在我家里。她沒再說話,拿一塊毛巾歪著頭抹干頭發(fā)。她說,那本書還真有,我買回來了。我說,什么書?她說,《做完愛我們該談點什么》,我看了,故弄玄虛,作者一定沒有性生活。我笑了起來。她繼續(xù)說,你看我身上干凈了嗎?她轉了兩圈。我拉過她的手說,干凈。她又問,香不香?我湊過頭去,說,香。她說,沒有血腥味吧?我嚇了一跳。她繼續(xù)說,剛才你來之前,我磕到了,這兒都是血。她指著自己的胳膊外側,那里有一道道紅印子。她說,明天我陪你去埋你媽,找好地方了嗎?我說,還沒有,就在西郊那塊兒,有個墓地,明天想去看看。她說,好,說定了。我點點頭,她又問,你媽走的時候好嗎?我說,摔著后腦勺了,床不高,瓷磚太硬,她想伸手夠水杯,可是太遠了。她接著說,你幫我擦擦頭發(fā)。她坐到沙發(fā)上,把毛巾遞給我,我站起來輕輕揉搓她的頭發(fā)。頭發(fā)干了我們就走吧。她說。去哪?我問。先去西郊,把你媽的骨灰埋了,然后你想帶我去哪都行,別回來了。我說,那你老公呢?她說,剛剛我們吵了一架,他走了。以后你就是我老公。說完她對我笑了笑。我感到一陣別扭,說,我說真的。她說,我沒騙你。我繼續(xù)擦拭著她的頭發(fā),洗發(fā)水味道很濃,有些嗆鼻??蛷d窗戶緊閉,衛(wèi)生間的玻璃門沒關,仔細聽,還有水聲,像是花灑一直開著。里面的蒸汽緩慢地鉆出來,像條巨蟒般在地板游動,接著盤上了窗,把一切變得霧蒙蒙的,不太真實。我有些憋悶,很想點一支煙。我問她,花灑沒關嗎?她頭也沒抬,把毛巾拽走,擦著后頸,說,是雨吧,下得夠大的。我從褲兜里摸出支煙,挪到落地窗前,用手背蹭了幾下玻璃,搓開一小面水霧。
我把煙點上,推開了窗,雨直接吹進來,灑在客廳的地板上,站定的位置有一大片水漬,像是早就在那兒了。我把頭伸出去,頭發(fā)即刻濕透。想起剛才樓外的事兒,我說,救護車的聲音,你聽到了嗎?好像有人跳樓了。她把手指插進頭發(fā)里抖了抖,又整理了一下散在肩頭的發(fā)尾,挺起胸,站起來,憋了口氣,說,錄音我給他聽了,我們就坐在這沙發(fā)上,聽完我等著他解釋,可他沒有說一句話,站起身想走。我吸了口煙,瞇起眼睛,往下看,嵌著冬青的泥坑正在樓下。她繼續(xù)說,我叫住他問為什么。他說沒有為什么,事情就是這樣發(fā)展的。我和他說,那我就去找那個女人談談,他急了,好像我要去破壞他的家庭!他拽住我的胳膊說,離婚吧。他甚至不想解釋一句,就那一瞬間,我全想明白了,在他看來我是無所謂的。我把手伸出去,整個胳膊搭在窗沿上,皺起眉頭。她沒有停頓,仍然在說,他以前給我買了個大鉆戒,我的手指太細,哪一根戴上都不合適,直往下滑,但我愛他,勉強用兩根指頭夾著。我戴累了,人一旦累了,就像是個出了差錯的機器,我們可能本來就是差錯。你能明白我說的是什么嗎?
我死死盯著窗外樓下的冬青,口水卡在喉嚨里,雨從頭頂澆下。那一片泥坑慢慢合攏,有什么東西正在上升,從我眼前飄過,重新落回屋內。她已經(jīng)收拾完畢,換掉了睡衣,一只腳邁出大門,回頭看我。她說,我們先下去吧,叫的車就要到了。我很恍惚,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擦了擦眼角的雨,地面的水光像晶瑩的玻璃,和我媽打碎的那些一模一樣。半個小時前,她老公還踩在上面,這里還是一個家。車到了,司機不停地按著喇叭,聲音壓過雨嘯傳上來。風吹著雨絲飄落在我身上,我感到有些冷,嘴唇微微地顫抖著,朝著窗外猛地吐了起來。身后的她又問,你還要不要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