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烏鶇鳥

一

偉平不喜歡久愛身上的黑痣。這點久愛非常清楚。

黑痣長在久愛左腿根處靠后的地方，四厘米長，兩厘米寬，橢圓形，深褐色，看起來像是個大一點的棗核。生長的位置隱蔽，平常穿著衣服，外人根本瞧不見，如果不借助鏡子，就連久愛自己，也很難看清楚黑痣的模樣。那天，厚重的灰絲絨電動窗簾緊緊閉合，深紅的卡羅拉玫瑰連同喝了一半的紅酒隨意地擺在酒店的圓幾上，水晶吊燈被調(diào)到最暗的一擋，散發(fā)出微弱的、仿佛隨時都會熄滅的暖黃色光芒。有關(guān)情愛的氣氛都已烘托到位，偉平像是一個成熟的獵手，時而誘哄，時而催促，幾番來回久愛便脫下了衣服，羞澀地躺到床上，把頭扭到一邊。思想準備都已做好，但偉平遲遲沒有動靜，久愛轉(zhuǎn)過頭，看到偉平一臉凝重地盯著她的下身，兩只手僵僵地掛在皮帶上，像兩個笨頭笨腦的繩結(jié)。

“看什么呢？”久愛低下頭，抬起腳丫，輕輕蹭了下偉平的肚子。

“你這里……是痣嗎？”偉平的手指往黑痣上戳了戳，久愛的大腿根也隨著抖了抖，那個部位并不喜歡被人觸碰。

“嗯，胎記，一出生就有了。”久愛坐起來，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身體。

“哦，去得掉嗎？”偉平問。

換了新的姿勢，黑痣已經(jīng)被牢牢壓在身下，但久愛還是覺得偉平的目光似有若無地往那處撞。

“沒想過，不痛不癢的，去掉干嘛？”久愛說。

“說的也是?！眰テ叫α诵?，眼神卻瞟向了別處。

“你……”

“我……”

“滴滴滴。”

三種聲音同時在房間里響起。久愛張了張嘴，問：“你的電話？”

“哦，我的電話。”偉平如夢初醒般反應(yīng)過來，手忙腳亂地找起了手機。圓幾上、沙發(fā)上都沒有，偉平提起靠背上的外套，手機從外套的口袋里滑落，掉到地毯上，發(fā)出一記悶響?！暗蔚蔚巍钡奶崾疽羧栽诶^續(xù)。

“喂？你哪位？

“對，是我，現(xiàn)在就開始嗎？

“沒事，沒事，我馬上就到。”

偉平左手接著電話，右手已經(jīng)伸入外套的袖管，左手的電話一掛，另一只袖管就被迅速塞滿了。

“久愛，公司里臨時有事，我必須得過去?！眰テ较岛闷Э?，臉上堆起了一個虛浮的笑容。

“嗯，你忙吧?！?/p>

偉平換上皮鞋，拿起公文包和車鑰匙，走到房間門口，又停下來，回過頭，看著久愛的眼睛，說：“久愛，真不好意思，我們的事，還是等下次吧?！?/p>

久愛點點頭，對偉平做了一個拜拜的手勢。她發(fā)現(xiàn)偉平好像一直都是同時做兩件事，打電話的時候穿衣服，講話的時候系皮帶，約會的時候要趕回公司。時間這么緊湊，偉平力所能及地做了他該做的每一件事。

“嘭”房間的門被關(guān)上了。久愛迅速從床上爬起來，拎起凳子上的連衣裙，在空氣中抖了抖，一股腦兒地套到了頭上。連衣裙是緞面的，背后是綁帶設(shè)計，兩條粉紅色的絲帶交叉纏繞著，性感中帶了一絲俏皮。這么出格的衣服，久愛當初頭腦一熱從直播間搶下，買回來后只在表姐的婚禮上匆匆穿過一次，平時絕對不好意思穿出門。但吳愛萍一聽說她今天出門是要和偉平約會，便勒令她換掉身上的廓形牛仔裙，穿上這件“頂洋氣”的裙子。

久愛走進衛(wèi)生間，背對鏡子扯著絲帶系蝴蝶結(jié)。頭要盡可能地往后扭，又得方便兩只手操作。好不容易系了一個像模像樣的蝴蝶結(jié)，久愛感覺身體已擰成了一股麻花。二十九歲的身體，到底不像年輕時那么好使喚，一個動作做久了，就覺得渾身上下不得勁兒。微微舒展了一下肩背，久愛看向面前的鏡子——寬大的鏡面中，站著一個穿著煙粉色連衣裙的女人，輕柔的薄紗宛如煙霞團簇在胸前，背上的蝴蝶結(jié)靈動飛揚，久愛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覺得自己也要幻化成一只粉蝶翩然飛走了。

好吧，如果看得再仔細一點，那就必須承認這不是一只美麗輕盈的粉蝶，而是一只長相還算過關(guān)、身材略有些胖的粉蝶。很多見過久愛的人都夸她五官有點像日本女星橋本環(huán)奈，但久愛清楚，那絕對是胖了三十斤的橋本環(huán)奈。久愛曾下定決心要減肥，瑜伽游泳蛋白粉齊上陣，哼哧哼哧一個多月，體重就掉了一斤，一泄氣放縱了一個星期，體重噌噌上漲了五斤。

久愛抬起手臂，露出腋下兩團被勒出來的副乳，像兩綹豬油，隨時都要從她身體上滴落，轉(zhuǎn)過身看更是災(zāi)難，粉紅色的絲帶緊緊交纏，后背看起來就像一塊被切了十字花刀的五花肉。既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完美的裂縫，粉飾太平就顯得很沒必要。久愛索性抬起大腿，露出了大腿根處的黑痣。許久沒有注意，久愛驚覺黑痣似乎比上次看到的大了一點兒，就連上面的毛也長了不少，每根足有三四厘米長，蔫蔫地倒在一邊，像一塊扯不掉的黑色不干膠。

這樣一塊大黑痣，無怪乎偉平嫌棄，久愛自己看了也覺得不太美觀，她把手蓋在黑痣上，鏡中的她的大腿就恢復成了光潔粉白的樣子，她再把手拿開，黑痣又張牙舞爪地出現(xiàn)在大腿上。

鑰匙對準鎖孔，微微一轉(zhuǎn)，久愛擰開了門把手，輕手輕腳地進去，再把門輕輕帶上。高跟鞋才剛剛脫下，吳愛萍就像幽靈一樣從廚房里鉆出來。

“怎么現(xiàn)在就回來了？”

久愛不用看，都知道吳愛萍的臉上定寫滿了失望?！艾F(xiàn)在怎么就不能回來？”久愛瞥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四點四十五分，“你看，現(xiàn)在回來還能陪你吃晚飯?！?/p>

“陪我吃飯頂什么用？你要是天天在家陪我吃飯，我倒該是心慌了?！眳菒燮颊抡此乃芰鲜痔?，掛到掛鉤上，“今天不是520嗎？你們小年輕最愛過的‘我愛你節(jié)，你和偉平過得怎么樣？”

“能怎么樣，他公司有事，就中午一起吃了頓飯?！本脨郯衙摰舻母吒叩叫竦紫隆?/p>

“那你下午去干嘛了？”吳愛萍臉上仍然是狐疑的表情。

“逛商場，五一發(fā)了購物卡，我拿到商場里買了瓶化妝水?！本脨鄞蜷_手提包，從里面摸出一瓶還沒拆封的蘭蔻精華水——這是她上禮拜托出公差的同事去機場免稅店帶的，昨天才剛剛拿到手，沒想到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

“白瞎了這么好的機會，偉平也是，心思干嘛這么撲在工作上？上次過來，前后才坐了一小時，就接了三個公司的電話?！眳菒燮甲呓?，把久愛的高跟鞋從柜底拿出來，擺到鞋柜的空格里，“不過這話也得說回來，他如果不是愛工作，這么好的條件，也不會白白剩給你了。你看看你表姐，大專畢業(yè)都能找個家里辦廠的老公，你還不趕緊加把勁兒?！?/p>

捧偉平是個寶，貶她是棵草，還要硬扯上表姐的婚姻，久愛聽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偉平是個寶又怎么了？現(xiàn)在還不是和她這棵草綁在一起？久愛撇了撇嘴，拎起鞋柜上的手提包，不理會吳愛萍的叨叨，徑直走入臥室，帶上門，這才覺得整個世界清靜下來。

偉平是她交往過的第二個男朋友，三十一歲，身高一米七五，目前在一家蠻有名的房地產(chǎn)公司當業(yè)務(wù)經(jīng)理。但這些條件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偉平是杭州本地人，在濱江和余杭各有一套房，平時開的是一輛黑色的奧迪A6，這些在吳愛萍那里很加分。

和第一任男友小李分手后的六年來，久愛經(jīng)歷了不下五十次的相親，這五十次只包括線下見面的，線上加個好友聊一兩天就沒影兒的，久愛都記不清有多少個了。雖然這個數(shù)字聽起來有些夸張，但把這五十次平均到六年當中，不過是一兩個月見一次新人的頻率，和她所在的相親群里的那些資深VIP客戶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剛開始相親的那段時間，久愛對自己還蠻有自信，她平時就在民政局的婚登處工作，每天都要接待新人領(lǐng)證，從來沒有把結(jié)婚視作一項艱難的任務(wù)。就好像鐵鍋有鐵蓋配，銅鍋有銅蓋配，電磁鍋也有專用玻璃蓋，什么樣的人都能找到另一半。但等到身邊的同事一個個宣布結(jié)婚，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成了同期進來的同事中唯一的剩女，就好像長期攻克某種病毒的醫(yī)生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患病，教學生識字的老師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變成文盲，久愛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在久愛相親過的人里，有幾位差一點兒就成了久愛的男朋友，但基本都因為無房無車或是收入不高的客觀經(jīng)濟原因被吳愛萍一票否決。按吳愛萍的話來講，久愛必須得找一個比她“高半頭”的男朋友。什么是“高半頭”？就是久愛貸款買了一個小戶型公寓，男方至少得全款擁有一套三室一廳住宅；久愛有一輛豐田代步車，男方至少得有一輛比豐田更大牌的汽車；久愛在民政局工作，年收入十多萬，男方如果也在體制內(nèi)工作，年收入至少得達到十五萬，如果不在體制內(nèi)，那起碼得有二十萬的年薪……單看這些要求，沒有哪一項很不合理，但把這些要求加起來投入相親市場，卻篩選不出幾個合適的對象。相貌堂堂的人身高不足，有錢有房的人沒有學歷，工作體面的人已是二婚。相親這么久，久愛也算是看明白了，只寄希望于相親的人基本都是現(xiàn)實中被挑剩的，有胳膊就沒腿，有眼睛就沒鼻子，想找一個各方面都稱心如意的人就如同大海撈針。在未來科技城工作的程序員小劉，曾經(jīng)是最符合要求的人選。小劉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但學歷和薪資都高，在閑林有套小戶型住宅。兩人相親了三個多月，幾次見面的開銷基本AA。吳愛萍知道后，罵久愛冤大頭，哪有和男人搶著付錢的道理。久愛撇撇嘴，說AA怎么了，不是都倡導男女平等。雖然在吳愛萍面前許下“豪言壯語”，但之后久愛和小劉見面都沒有主動結(jié)賬，兩三次后，小劉的態(tài)度明顯冷下去了。

偉平不是婚介公司推薦給久愛的，而是吳愛萍的老姐妹周阿姨介紹她認識的。周阿姨和吳愛萍一樣，都是在老家無牽無掛、跟隨子女來杭生活的溫州人，兩人在廣場舞隊中一結(jié)識，靠著一口鄉(xiāng)音迅速成了好閨蜜。周阿姨的女兒前年結(jié)婚，老公是個在建設(shè)銀行上班的東北人。去年兩口子生了個兒子，周阿姨平時就幫著帶外孫，有時候上久愛家里玩，也會把外孫一并帶來，讓吳愛萍很是羨慕。大概是聽多了吳愛萍對久愛的催婚，周阿姨在聽說鄰居家有個未婚的、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外甥后，迅速動了牽線搭橋的心思，安排了兩人的第一次見面。

那天久愛在吳愛萍的耳提面命下，去了城西銀泰的葉馬餐廳。城西銀泰的這幾家餐廳中，久愛最熟悉的是新白鹿餐廳和綠茶餐廳，兩家都是主打杭幫菜的平價餐廳，一頓飯四五個菜，不過一百來塊，很適合第一次見面。來之前偉平在微信上問久愛想吃什么菜，久愛隨口說了句杭幫菜，以為偉平會選新白鹿或綠茶，沒想到偉平報了個生名。偉平還沒來，久愛到達后就向服務(wù)員要了一杯檸檬水，先坐下來等。餐廳主打的是中式裝修風格，壁畫、官帽椅和吊燈都有點古色古香的味道，感覺檔次是比新白鹿和綠茶要高一些。約莫等了半個小時，偉平來了。真人和周阿姨發(fā)來的照片差不多，穿西裝，戴眼鏡，臉形圓潤，五官比較平淡，沒什么深刻的記憶點。

“不好意思，你是朱久愛吧，剛才來的路上堵車了，抱歉啊?！眰テ嚼_凳子，坐在久愛對面。

如果是在六年前——久愛剛開始相親的那會兒，碰上遲到這么久的人，久愛會感到生氣，并在心里直接把對方劃到“不合適”的那一類人中。但這么多年過去了，久愛早就學會以一顆平常心看待相親過程中發(fā)生的種種問題。之前程序員小劉在約會時遲到了兩個小時，久愛一個人在電影院看完了電影，散場之后，久愛把空了的爆米花桶和兩個奶茶杯扔到垃圾桶里，心里居然沒有任何不快。

“沒事，我也才來沒多久，先點菜吧?！本脨圻f給偉平一份菜單，自己也翻開一本點菜。菜品幾乎都是杭幫菜，價格比久愛預想的要高一些，隨便一個招牌菜的價格都將近兩百塊。久愛在心里飛速計算了一下，要想點得不那么尷尬，這頓飯的價格至少得三百塊。

“你有忌口嗎？”偉平突然問道。

“我沒什么忌口。”久愛把菜單合上，“不過我現(xiàn)在減肥，晚上吃得少，就點一個清炒時蔬，剩下的你點吧?！毕雭硐肴?，久愛還是覺得讓偉平點菜比較明智，一來可以探測對方的經(jīng)濟實力，二來可以探測對方的上心程度。

“行，那我就看著點，不合你口味的話你再加?！眰テ秸f。

菜品陸陸續(xù)續(xù)地端上來，久愛發(fā)現(xiàn)偉平點的菜還蠻講究，涼菜、主食、湯水、甜品都有，肉素海鮮齊聚。久愛夾了塊黃魚年糕到碗里，發(fā)現(xiàn)蠻合胃口。

“黃魚年糕是他們家的招牌菜，味道蠻正宗的?！眰テ秸f。

“正宗不正宗吃不出來，蠻好吃的?！本脨坌α诵Α?/p>

“還沒問，你來杭州多久了？”

“大學就來杭州了，算起來也有十多年了吧。”

“聽周阿姨說，你是公務(wù)員？”

“事業(yè)編，不算公務(wù)員?！边@個問題久愛幾乎被每一個相親對象問過，已經(jīng)能夠流利地背出標準答案了。她知道公務(wù)員是吳愛萍想要抬高她故意這么說的，但每次她都會不厭其煩地解釋清楚。曾經(jīng)有幾個相親對象在聽到她不是公務(wù)員后，立刻表現(xiàn)得興致缺缺，有一個甚至當場離場，好在那時候她已經(jīng)見多了“牛鬼蛇神”，被人拂了面子也不惱，忍著周圍人異樣的眼神，獨自吃完飯結(jié)賬回家。當然，這些事情她不會讓吳愛萍知道。

“哦，那也蠻好，每天可以見到不少新人，挺幸福的?！?/p>

“幸福的有，奇葩的也有，都習慣了?！本脨燮车阶郎系谋涌樟耍胪锛右稽c兒茶。沒想到偉平的手更快，已經(jīng)拿起了茶壺作勢要幫忙。當初周阿姨介紹偉平是做房地產(chǎn)的時候，久愛心里并沒有抱有很高的期待。她過去相親的人中，有幾個租房中介，沒見面前說自己是銷售經(jīng)理、房產(chǎn)經(jīng)紀人，包裝得光鮮亮麗、天花亂墜，一見面全都原形畢露。其中一個極品男上來就對房市侃侃而談，什么杭州未來的發(fā)展中心會從濱江、西湖轉(zhuǎn)移到余杭，什么學區(qū)房如今價格高以后肯定會跳水，聽得久愛昏昏欲睡，回去后就沒想著再聯(lián)系。之后那個男的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久愛在杭州有公寓，在微信上對久愛大獻殷勤，久愛無視了幾次，那個男的就開始破口大罵，說久愛買的公寓地段差，以后肯定不值錢，還不如早點把公寓賣掉和他一起在余杭盤首付。氣得久愛火冒三丈，直接把對方拉黑刪除。

第一次見面，久愛對偉平的印象還算不錯，偉平蠻懂得適時地拋出合適的話題，和他聊天，久愛不會覺得尷尬，也沒有感受到那種油嘴滑舌的腔調(diào)。因此，等偉平主動提出要買單時，久愛沒有拒絕，而是莞爾一笑，說：“那下次我請你?！?/p>

二

“朱久愛，你屁股上粘了坨大便?！?/p>

“那是胎記！”

“屁胎記，你就是個大便女?！?/p>

“你瞎說！”

“大便女！”

……

久愛從夢中醒來，睜眼便看到了暗沉沉的天花板，右手從被子里探出來，摸到了放在床沿的手機。

凌晨三點零五分。

久愛按下鎖屏鍵，把手機倒扣在床上。微微活動了一下雙腿，兩個膝蓋窩黏糊糊的，是熱出的汗。她把被子掀開了一個小角，感受著冷氣源源不斷地灌進來，沖散了被窩里的熱氣。

久愛閉上眼睛，試圖再次入睡，但始終無法睡著，腦海中全都是關(guān)于上一場夢境的記憶。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小學三年級，那時候她尚未發(fā)育，身量小，吳愛萍聽人說游泳有助于長高，便替她報了學校游泳館開設(shè)的暑期班。那天，她剛隨著吳愛萍踏入游泳館，就看到幾個同班男同學穿著泳褲在岸邊追逐打鬧，露出一具具蠶蛹般白花花的身體。她拿著泳圈，停在了游泳館門口，那瞬間她不知為何有種預感，她覺得自己也許不適合出現(xiàn)在這種暴露的場面之下，猛烈的陽光、空氣里消毒水的氣味、碧藍色的泳池、五彩斑斕的泳帽和扭動的白花花的身體都讓她感到頭暈?zāi)垦?，越靠近她的心就跳得越亂。

“站那兒干嘛？還不快過來換衣服?！眳菒燮家话炎ミ^她的手，把她往一個貼著“更衣室”牌子的地方拽。她的手被吳愛萍拽得生疼，另一只手抓著的泳圈時不時地碰到地上，發(fā)出“嘭嘭”的聲響。

說是更衣室，其實只是個大一點的廁所。她站在蹲坑上，全身脫得光溜溜，左腳和右腳依次踏入短褲筒，在吳愛萍的幫助下，慢慢把泳衣往上拽。泳衣是粉紅色的連體款，滾了一層荷葉邊裙擺，吳愛萍把她推到鏡子前，問她喜不喜歡。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被粉色泳衣包裹著的是她幾乎從來沒被陽光曬過的白凈的身體，和吳愛萍搭在她肩上的暗黃色手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掙脫吳愛萍的桎梏，邁著輕快的步子，跑向泳池。

由于身高矮的緣故，她被教練安排到了第一排。一進隊伍，她就聽到身后有人在嬉笑。起初，她沒有理會，專心致志地聽著教練講述游泳的要領(lǐng)，但身后的笑聲越來越大，她隱約聽到了一句“大便”，心頭正疑惑，便感覺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她轉(zhuǎn)過頭，拍她的是一個同班男同學。

“朱久愛，你屁股上粘了坨大便?！?/p>

她的臉唰地白了，瞬間就聽懂了對方話中的意思。被看到了，那個黑痣被看到了。她看著面前嬉笑的臉，努力平穩(wěn)聲音，說：“那是胎記！”

“屁胎記，你就是大便女！”男同學笑得更加大聲，引來了周圍人好奇的目光。

“你瞎說！”她的臉漲得通紅。

回家后，她對吳愛萍說不想再去上游泳班。吳愛萍問她為什么，她沒回答，咬著嘴唇悶坐在沙發(fā)上，直到吳愛萍把她從沙發(fā)上拽起來，大罵她不懂事，她終于忍不住大哭，說：“你為什么不帶我去弄痣？”

“弄痣？你腿上那痣？好好的干嘛要去弄？不是跟你說了，你這痣有福的，萬一你哪天被拐走了，可以憑這個找到你?！眳菒燮枷仁且汇?，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摸了摸她的臉：“是不是今天有人拿這個說你，我馬上打電話跟你教練說?！?/p>

“打電話有什么用？大家都知道了，為什么不帶我去弄掉？”

“你這孩子怎么回事？不痛不癢的弄掉干嘛？你外公臉上的痣那么大都不弄掉，你曉得為什么不？那是長壽痣，有福的人才有的?！?/p>

那是長壽痣，有福的人才有的。

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痣絕對不能弄掉。

……

諸如此類的話語，在久愛成長的過程中不斷地被重提復述，但事實真的如此嗎？久愛清楚地記得，之前并不是只有自己身上有痣。外公這一系都有長痣的基因，久愛兩個姨媽的小孩兒也長胎記，表姐手心有一塊青褐色的胎記，表弟臉上的咖啡斑有硬幣那么大。小時候，她們?nèi)艘黄鹜鎯?，還會互相展示身上的胎記給另外兩人瞧，但后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表弟四歲時，被小姨媽帶到上海的大醫(yī)院做手術(shù)，前后做了三次，終于把臉上的胎記給去掉了。久愛看到表弟做完手術(shù)的臉，原本硬幣大小的斑點只剩下一道閃電狀的疤痕，心里覺得無比驚奇。但在吳愛萍看來，小姨媽帶表弟切痣的行為卻成了“沒事找事”的典型?！澳卸「陕锔愠蓚€囡囡樣？皮膚曬黑點，不就看不出來了？”久愛不止一次聽到吳愛萍對大姨媽說道。但一年之后，大姨媽也背叛了吳愛萍，把剛上小學的表姐帶到醫(yī)院里去做了激光，只因表姐回家后大哭，說手心里的胎記讓同學以為她是外星人。表姐過了激光手術(shù)恢復期后，久愛跟著吳愛萍去看表姐，驚訝地發(fā)現(xiàn)表姐做完手術(shù)的效果竟然比表弟還要好，地圖一樣不規(guī)則的青斑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塊嫩生生的皮膚。

從表姐家回來，已是傍晚。久愛在巷口的電線桿上看到一只烏鶇鳥，比麻雀要大，全身黑黑的，一動不動地停在粗粗的電線上，好像只是另一只鳥兒投下的陰影。久愛去拉吳愛萍的手：“媽，我也想去弄痣?！薄澳氵@孩子，好好跟你講話怎么都不聽，這痣怎么能亂弄？你可別學你姐你姨去醫(yī)院瞎折騰，你要好好留著這顆痣，老天爺才會保佑你?！眳菒燮妓﹂_久愛的手，加快腳步往前走。久愛落在后頭，看到那只烏鶇鳥仍停在電線上。

你要好好留著這顆痣，老天爺才會保佑你。

男同學嬉皮笑臉的樣子，吳愛萍指點小姨媽時輕蔑的神情，外公臉上那顆長毛的黑痣，表姐手心平滑的皮膚……此時此刻，像海浪一樣席卷著久愛的大腦。久愛睜著眼睛，凝視著暗白的天花板，一個黑色的圓點正在天花板上顯現(xiàn)，以很快的速度向左右兩邊增生、裂變，最終形成了一個碩大無比的棗核形印記。

久愛定定地看著天花板，左手探到大腿根部去尋找黑痣。靜靜的黑夜中，視覺、嗅覺、聽覺都在慢慢衰退，只有觸覺變得異常敏銳。她移動著手指，黑痣的表面坑坑洼洼的，比正常的皮膚要厚一些，摸上去就像在摸一張粗糙的獸皮。微微加重力度，一種異樣的感覺在久愛的指尖下蔓延開來，久愛趕緊按了按右邊大腿處同樣的地方，二者的手感卻是截然不同的——黑痣的部位按下去會有很明顯的腫物感，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疼痛，但是正常的皮膚按下去卻是柔軟的，沒有任何痛感。

先前偉平用手戳她的黑痣時，她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但誤以為是身體對戀人第一次觸碰產(chǎn)生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便沒有放在心上?，F(xiàn)在看來，也許一切并沒有她所想的那么簡單。再次打開手機，久愛在框中輸入“胎記按下去有腫脹感”，搜索出來的結(jié)果大都關(guān)乎胎記病變。

把手機倒扣在床上，久愛突然覺得呼吸有些急促，那些藍綠色的池水似乎又包圍了她，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打開手機預約了附近醫(yī)院的皮膚科門診。

“我出生的時候就有了，是胎記。小時候沒在意，昨天晚上吧，也就是隨便摸了摸，突然發(fā)現(xiàn)按下去有點兒腫，還有點兒疼，不太放心，想著還是得來看看……”醫(yī)生的手指很冰，在久愛的皮膚上按來按去，每按一下，久愛便覺得被觸摸過的部位閃過一陣細小的疼痛。

“手術(shù)做掉吧?！贬t(yī)生收起放大鏡，示意久愛穿上褲子，“這種痣叫黑毛痣，理論上病變的可能性很低，但你這痣很大，邊緣已有些不清晰，還是做掉好?！?/p>

“按下去會有些腫脹感，我擔心……”

“擔心就去做掉，這顆痣生在大腿后側(cè)，容易摩擦到，這種情況，我們一般都建議做掉，然后再做個病理檢查。”醫(yī)生一錘定音，低頭去給她開單子。

從門診大廳出來，久愛來到停車場，鉆入了汽車中。手術(shù)定在一周以后，在此之前還需要抽空做血檢。把駕駛座的椅子往后調(diào)到極限，久愛靠在椅背上平復呼吸。昨天晚上在百度上搜到的那些信息令她在后半夜失眠了，來醫(yī)院以前，她甚至希望是自己過度緊張，被醫(yī)生笑罵一頓自作聰明，但剛剛聽到醫(yī)生說建議做手術(shù)后，她突然感到一陣奇怪的釋然。

手機微微震動了一下，久愛解開鎖屏，是偉平發(fā)來的微信。

“昨天真不好意思，公司派我去廣州出差，回去后再請你吃飯。”

久愛剛想回復，又看到一條消息：“這次想要什么禮物（附帶一個壞笑的表情）？”但這條消息很快就被撤回了。

久愛的目光停留在那條提示消息撤回的灰色小字上，印象中偉平雖然偶爾會去外地出差，但從來沒有主動詢問過她想要什么禮物。年初去上海出差回來后倒是送了她一對施華洛世奇的耳環(huán)，她拿出一枚，故作苦惱，說耳洞很早就閉合了。偉平的表情瞬間慌亂了一下。緊接著，她笑了，說很喜歡，耳洞可以再打。偉平摸了摸鼻子，也笑了。

“我姐讓我給她帶臘腸，你有什么想帶的嗎？”

是發(fā)錯人，誤把發(fā)給姐姐的信息發(fā)給她了嗎？手指頓了頓，久愛還是回復道：“那也給我?guī)c臘腸吧（附帶一個露齒笑的表情）?！?/p>

回家后，久愛沒有和吳愛萍提起要做切痣手術(shù)的事，她知道告訴吳愛萍無濟于事，甚至還會遭到激烈的反對。從冰箱里抱出吃剩的半個西瓜，放到砧板上切成塊狀，紅溜溜的西瓜汁水順著刀鋒流下來，久愛拿了一小塊西瓜塞進嘴里。

“剛從冰箱里拿出來就吃，不怕把肚子給吃壞掉?！眳菒燮嫉穆曇艄眵劝阍谒砗箜懫?。

久愛咽下西瓜，手伸到嘴邊去接西瓜籽。

“這么大人了，吃個東西還這么毛躁?！?/p>

黑乎乎的西瓜籽躺在久愛的手心里，黏糊糊的，久愛甩了甩手，想把西瓜籽甩進垃圾桶，但仍然有一粒西瓜籽牢牢粘在她的掌心，怎么也甩不掉。久愛把手伸到水龍頭下沖洗，那粒西瓜籽終于被水流沖進水槽口，和黑乎乎的管道融為一體。

“你今天怎么回事？一副死囡樣?！?/p>

吳愛萍仍然窮追不舍，久愛把手擦干，說：“吃飯吧?！?/p>

飯桌上，吳愛萍倒是沒再就久愛今天的狀態(tài)發(fā)問，而是說起了老姐妹周阿姨家的八卦。

“周阿姨她女兒，娟娟哦，你曉得吧？”吳愛萍夾了一條腐竹塞到嘴里，“最近在鬧離婚，你周阿姨人都要被氣死了，還要忙著帶外孫?！?/p>

“不是去年才生小孩嗎？怎么就鬧離婚了？”久愛雖然不太熟悉周阿姨的女兒娟娟，但因為長輩之間的交情，當時娟娟的結(jié)婚證是久愛幫忙辦的，日期選得很好，是那一年的七夕。印象中娟娟人還蠻和氣，講話細聲細語的，不太像是那種愛折騰的主兒。

“還不是她那個東北老公？那個人哦，以前娟娟把他前女友微信刪掉了，沒想到那個女的又換了個微信號。她老公也學賊了，給狐貍精備注了一個‘陳經(jīng)理，嘖嘖，要不是娟娟發(fā)現(xiàn)這個陳經(jīng)理總是三更半夜發(fā)消息，這倆人還指不定偷摸到什么時候?！?/p>

“出了這種事，娟娟應(yīng)該可以拿到小孩兒撫養(yǎng)權(quán)吧？”久愛想起之前見到的一對年輕情侶，結(jié)婚不到半年，就來局里鬧過三次，也是因為男方在網(wǎng)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樂子。

“拿什么撫養(yǎng)權(quán)？這婚還不一定離得了?！眳菒燮加每曜忧昧艘幌戮脨鄣耐耄澳呛偩嗽诤邶埥?，兩人就是在手機上打視頻，還沒干出格的事。我同你周阿姨說了，叫娟娟不要意氣用事，離了婚就算孩子歸她，她一個人帶個孩子能怎么過？一點好處都討不到嘛！”

“就這不離婚？還要等她老公真出軌被抓包嗎？”久愛冷笑了一下。促使那對年輕情侶最后離婚的原因她記得清清楚楚，男方一個星期內(nèi)給女主播刷了十多萬的禮物，女方在辦理離婚證時哭著罵那男的沒良心，一個星期刷禮物的數(shù)額比當初結(jié)婚給的彩禮還要高。

“所以說嘛，娟娟得管住他啊，你看娟娟平時都待在醫(yī)院，忙得后腳不著地，孩子也不帶，全丟給你周阿姨管。女人啊，對家里多上幾分心，很快就見分曉的?！眳菒燮颊f著，目光突然掃向了久愛，“你和偉平也是一樣，他工作比你忙，賺的比你多，以后家里你就多出力嘛?！?/p>

吳愛萍仍在絮叨，聲音傳進久愛耳朵里，宛如夏日蚊蟲的嗡鳴。久愛用筷子刮盡碗中最后一粒米飯，說了句“吃飽了”，便把碗筷拿到水槽里去洗。

“你當初就是這樣想的嗎？那怎么會沒有管好我爸？”有一個聲音一直盤繞在久愛腦海里，但話溜到嘴邊，還是被她狠狠咽下去了。久愛的父親在久愛念高中的時候去世了，生前是裝修隊的工頭，手里也算有點兒小錢。那段時間父親接了一個酒店的大單，住在酒店負責人指定的旅館里，沒想到旅館的后廚著火，父親和那二十七個遇難的客人一樣來不及逃生，被熊熊大火剝奪了生命。很長一段時間，久愛都把這件事情視作一場簡單的意外。后來，久愛才隱約知道，當初發(fā)生火災(zāi)時，父親并非獨身待在房內(nèi)，與父親的尸體一同發(fā)現(xiàn)的，還有一具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尸。

久愛和吳愛萍誰也沒有主動提起這件事情，聊起父親時，依然只有思念和遺憾這兩種主題，但久愛相信吳愛萍知道這件事情，就同吳愛萍相信久愛認定父親的死就是純粹的意外。久愛不提女尸是因為擔心刺激吳愛萍，但吳愛萍絕口不提女尸，反而時常美化她們一家三口相處時的記憶，粉飾父親高大磊落的形象，這又是什么原因呢？

“你這死囡搞什么喲！水都流出來了！”吳愛萍的叫聲在耳邊炸響。

久愛趕緊關(guān)掉水龍頭，她想得太入神，忘關(guān)了水龍頭，水從水槽里漫出來，都快流到灶臺那邊去了。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這么沒心眼兒，水都流出來了也不曉得關(guān)一下?！眳菒燮寄弥ú及雅_面上的水吸干。

“有點累了?！本脨郯阉劭诘娜影纬鰜恚瑵M槽的水宛如旋風流入管道，“我洗好了?！?/p>

三

下班后，久愛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換掉了制服。晚上同事請客吃飯，地點定在華躍商場。華躍商場在偉平的公司樓下，久愛對那一帶還算熟，有兩個同事想搭車，久愛換完衣服后便在門口等人。下班時間，大廳里的人依舊很多，久愛看到幾對新人候在頒證臺旁邊排隊拍照。久愛雖然每天都會路過，但很少會停下來觀賞。去年年底，局里進行了環(huán)境整改，頒證臺的背景由原先的正紅色絨布換成了現(xiàn)在的棕灰色復古花墻，但久愛還是更喜歡原先的樣子，看起來有一種莊嚴感，像年代電影中的舞臺大幕。一對新人拍攝結(jié)束，下一對穿著“囍”字情侶衫的新人站在臺前，在國徽與國旗的共同見證下，持著證件和花束相擁相吻。一想到兩個人的婚姻大戲就在這個小小的頒證臺上開幕，久愛心里就閃過一絲奇異的悵惘。有那么一瞬，久愛感覺眼前的畫面出現(xiàn)了變化——臺上新人的臉變成了自己和偉平的臉，印著“囍”字的情侶衫變成了婚紗和西裝。再過一瞬，新郎消失了，手持捧花的新娘獨自站在臺中央，還是她自己的臉。

自那天偉平說要去廣州出差后，兩人就沒再聯(lián)系。久愛打開微信聊天框，時間還停留在五天前的那個中午。其實到了這個時候，想找個聊天的話題非常簡單：在廣州怎么樣了？出差回來了嗎？廣州好玩嗎？給我?guī)У呐D腸沒有忘記吧？每一句話都是一個小小的拉環(huán)，可以打開無邊無際的聊天的匣子，既不突兀，也很適時。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久愛很清楚，兩年的戀愛和六年的相親讓她悟出了一條經(jīng)驗：兩個人相處，要么是彼此追逐，要么是一方對一方窮追不舍，兩個木頭人絕對擦不出愛情的火花。偉平早已不是愛情中的毛頭小子，而是一塊待價而沽的寶玉，不需要自己多做努力，就會有無數(shù)人爭相往上貼。如果不是周阿姨的介紹，久愛覺得自己都不可能通過婚介公司認識偉平，這種條件的人，一旦入庫，早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資深VIP搶走了。之前周阿姨多次暗示久愛，偉平身邊的花蝴蝶不少，必須得盯緊一點兒，所以在偉平面前，久愛一直表現(xiàn)得比較主動。之前兩人聊天變淡時，久愛會試圖拋出新的話題、新的謎語，引誘偉平深入。但這一次，久愛并不想率先當那個破冰人。

“久愛，走啦！”同事們歡快的聲音喚回了久愛的思緒。

導航了半個多小時，車子抵達了華躍商場的地下停車場。久愛在尋找車位，目光突然瞟到不遠處的一輛黑色奧迪。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挽著一個身穿豹紋包臀裙的女人上車，男人替女人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女人側(cè)身上車，耳朵上碩大的圓形鑲鉆耳環(huán)閃耀無比。

“咻——”輪胎和地面急劇摩擦，即便系著安全帶，久愛仍然感覺到一股強力從身后涌來。

“久愛，怎么突然急剎車啊？我手機都震掉了?！鄙砗髠鱽硗碌谋г埂?/p>

“沒事，看花了眼?！本脨壑匦掳l(fā)動汽車，把車屁股調(diào)進找好的車位中。

晚上吃飯，久愛吃得沒滋沒味。傍晚在停車場里看到的畫面不斷閃現(xiàn)在她大腦中，看著面前精致的菜品，久愛胃口全無。散場后，久愛把兩個喝得醉醺醺的同事送回家，再驅(qū)車返回小區(qū)。往常這個點兒，吳愛萍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了，但是久愛打開門后，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壁燈仍是亮的，暗黃色的光束從燈筒的頂部和底部雙向發(fā)射，在墻面上形成了一個個金黃的沙漏。吳愛萍坐在沙發(fā)上，罕見地戴上了老花鏡，盯著手中一堆看起來像是發(fā)票的東西，宛如一名正在打坐的禪師。

“看什么呢？這么晚還不睡？”

“我問你，你是得了什么病，要去動手術(shù)？”

燈光昏暗，久愛感覺到面前佇立著一張含混的臉，吳愛萍嘴里吐出來的話語和她的表情一樣渺遠，久愛不禁想起幼年時在學校犯了錯，回家后被吳愛萍教訓的情景。

“你翻我的東西？”

“你做什么手術(shù)？”

兩道聲波在空氣中交匯，在觸及各自的終點之前消融殆盡。

“我自己的事我會處理好，不用你操心，你不要沒事就翻我東西?！?/p>

“皮膚科？你的皮膚有什么毛病？我怎么就看不出來？朱久愛，你別以為你的事情可以瞞過我，你是不是想偷偷去把你屁股上的痣給做掉？”

“我就是去切痣怎么了？”久愛把包放在鞋柜上，“還有，那是在大腿上，不是在屁股上?！?/p>

“朱久愛，你想造反了是吧？好好的痣，你做掉干嘛？不是告訴過你，黑痣長在身上，是福氣啊，你想想你這么多年沒病沒災(zāi)的，白撿偉平這樣好的男朋友，你把痣點了，下半輩子福薄了不要沒處哭去！”

提到偉平，久愛心里的氣也一下子涌了上來，索性把包放下，坐到了沙發(fā)的另一頭。

“你吃炮彈啊？講話炸呼呼的干嘛呢？你懂還是醫(yī)生懂？520那天怎么回事？林偉平，你的好女婿，在賓館里看到這痣，呵，直接皮帶都沒系好就想跑。”

面前這張含混的、嚴厲的臉終于出現(xiàn)了細小的裂縫，久愛看到吳愛萍的嘴唇開始顫抖，兩瓣嘴唇開了閉，閉了開，像受了刺激的河蚌，就是吐不出一個音節(jié)。“你……你……不像話……怎么……說這種話！”巨像終于土崩瓦解，吳愛萍的臉上是雨打風吹過后的蒼老和疲態(tài)，雪白的單據(jù)和發(fā)票從吳愛萍手中滑落，散到地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久愛蹲下身，撿起那些單據(jù)和發(fā)票，一一清點好，拿進了自己的房間，收進文件袋中。去浴室洗了一個澡，久愛的心情稍微緩和了一點兒。那天偉平落荒而逃的模樣一直清楚地印刻在她的腦海里，她試圖阻止自己去鉆牛角尖，試圖不去深想其中的細節(jié)，試圖把它當作一件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但直到把氣全都撒出來，她才意識到她沒有她所想象的那般大度、那般無所謂。偉平的行為已經(jīng)深深刺激到了她，不是裝傻充愣、沒心沒肺就可以糊弄過去的。

快到十一點鐘了，久愛站在窗邊往外看去，街道上的汽車和行人很少，幾盞路燈孤獨地佇立在夜色中，投下一小片一小片暖黃色的陰影。不知怎的，久愛突然想起了第一任男友小李。小李是甘肅天水人，回族，穿越大半個中國地圖來杭州讀書，屬于比較孤僻、和周圍同學格格不入的那類人。久愛和小李都是學校讀書社的成員。小李的胎記在脖子上，淺咖色，橢圓形，但小李從不遮擋，就那樣任由胎記裸露在外，好像楊樹枝干上的裂口。兩人大四時在一起，那時候久愛覺得周圍的人都已談過一個又一個，而她自己還是一張白紙，總感覺哪里落后了，正好小李表白，久愛就答應(yīng)了。戀愛的過程可以說是平淡至極，沒有燭光晚餐，也沒有狗血糾葛。畢業(yè)后的第一年，久愛考上了民政局的事業(yè)編，工作穩(wěn)定在了杭州，小李考編失敗，在專業(yè)牛頭不對馬嘴的私企工作了一年，選擇了回老家天水。

當小李告訴久愛他決定回天水工作的時候，久愛沒有想要挽留小李，一絲一毫挽留的想法都沒有，仿佛分離就是他們命定的結(jié)局。在和小李交往的過程中，最初戀愛的新奇感褪去后，久愛便意識到?jīng)]有什么推動他們愛情繼續(xù)的動力。小李還是和之前一樣——沉默、孤僻、執(zhí)拗，這樣的小李，久愛說不上喜歡卻也不排斥，他們就像兩顆疲憊的磁石，正置于一個安全的磁場，可以各自舒適地生活，卻很難再突破進一步相處的距離。有時候久愛一想到可能要這樣和小李度過一輩子，心里就會產(chǎn)生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分手時，久愛看著小李呼出的氣在冷空氣的作用下不斷地化為白霧，再不斷地消失，大腦中的物質(zhì)仿佛也被抽空了，昏昏沉沉，混混沌沌。天水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她聽小李說那邊有同天空一樣藍的水，同水一樣藍的天空，有青綠的山和美麗的石窟。小李的專業(yè)很難在杭州找到對口的工作，這樣的結(jié)局對大家都好。久愛在心里說。

那又是為什么會和偉平交往呢？久愛放空大腦，思緒飄飛到一個半月前的那個下午。那時他們已經(jīng)相親了三個多月，吃飯，逛銀泰，送禮物，去西湖看夕陽，關(guān)系很曖昧，就差臨門一腳了。恰逢久愛生日，偉平請久愛去吃西餐，準備了一個古馳的馬蒙包作為禮物，順帶提出了交往的請求。久愛之前背過最好的包是路易威登的麻將包，中古店買的，成色不錯，花了四千多塊。平時通勤舍不得背，每回相親卻都要拿出來背背，不為別的什么，就是要鎮(zhèn)鎮(zhèn)場子，不讓別人看扁了她。久愛眼饞馬蒙包許久，有一次和偉平逛街路過古馳的廣告牌，忍不住暗示了一下，沒想到偉平記住了。西餐廳昏暗的燈光下，馬蒙包中央的雙G標志散發(fā)出金閃閃的光，久愛用指肚摩挲，心里是一種沉甸甸的滿足感。再一抬頭，面前的偉平目光灼灼，久愛當然知道收下這只包意味著什么，但有什么理由不收下呢？她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不是還能邊走邊看、挑挑揀揀的年紀了，過去她做了很多努力，都是為了找個滿意的結(jié)婚對象，沒理由在關(guān)鍵時刻放手。

是的，沒理由放手。盡管他們才認識三個多月，盡管這三個月中只見了七八次，盡管這七八次見面的有效時間合計起來只有三四十個小時，可能只有她目前人生的萬分之一。但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應(yīng)該馬上談戀愛，馬上結(jié)婚生子，偉平、吳愛萍、周阿姨都是這么想的。偉平在久愛同意后，點點頭，繼續(xù)說：“最好在年底把事定了。”“事，什么事？”久愛脫口而出。偉平笑笑說：“當然是我們的事。”我們的事？久愛的心里打滿了問號，但她沒有問出口，她已經(jīng)從偉平的臉上看出了自信、篤定和勢在必得，而這正是她應(yīng)當期盼的——在三十歲前結(jié)婚，結(jié)婚的對象是有車有房的本地人。興許她還得按照溫州的習俗給周阿姨包個萬元的紅包當媒人費。

窗外，一大片鳥兒掠過，黑壓壓的，像一大塊被風吹鼓的黑色幕布。久愛定一定神，打開窗戶，想在夜色中尋覓那些鳥兒的蹤跡，卻再也看不到了。暖脹的空氣迎面撲來，茫茫的夜色中只有一星半點的燈光，黑色物質(zhì)占據(jù)了視野的絕大部分。

四

手術(shù)室的大門打開，久愛走進去，聞到了刺鼻的消毒水味。護士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包裝袋，麻利地撕開封口，把里面的無菌布套到手術(shù)臺上?！芭可蟻戆??！弊o士拍了拍手術(shù)臺。久愛點點頭，脫掉鞋子，兩手一撐爬上手術(shù)臺，再緩慢地趴下身。耳旁是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醫(yī)生和護士在準備手術(shù)所需的器械，久愛閑得無聊，打開手機給自己拍了一張自拍。病號服，手術(shù)室，純素顏，整個人看起來有點頹廢的氣質(zhì)。久愛剛把照片刪掉，護士就抽走了手機，放在一旁的柜子上。

“好，開始吧?！贬t(yī)生拍了拍久愛的腰，說：“高一點。”久愛往上撅屁股。醫(yī)生又說：“錯了，抬腰?！本脨垭p手發(fā)力，用做平板支撐一樣的姿勢撐起腰部。下一秒，她感覺到下身一空，褲子被脫掉了。一個濕漉漉的棉球在她的下身蹭來蹭去，先是大腿根，再是屁股，摩擦了兩下再移開。然后又是一系列相同的操作。酒精在空氣中揮發(fā)，久愛嘗試并攏雙腿，但那種恥感無法消失。

久愛把頭埋進臂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無紡布氣味，應(yīng)該是無菌布上散發(fā)出來的，和表姐家的小外甥用的裹巾的氣味有點像，有一種莫名讓人安心的力量。一個姿勢趴久了，久愛縮回左手，伸出右手，把臉靠在右臂上，以向左四十五度扭頭的姿勢看著手術(shù)室墻壁。一手向前一手向后，姿勢很像自由泳。小時候?qū)W游泳，久愛心里抗拒，但拗不過吳愛萍，二十次的課還是老老實實去上了，最后蛙泳的蹬腿怎么也學不會，反倒是無師自通學會了自由泳。那天在酒店，偉平的手掌寬大干燥，手指靈活柔軟，從她的耳垂順著脖頸撫摸至胸前的鎖骨，再繞過鎖骨探到她的背部去解內(nèi)衣的小扣。表姐說小外甥總是吐奶，喂多少吐多少，在溫州跑了好幾個醫(yī)院都不見好，想暑假帶到杭州看看，問有沒有比較好的兒科醫(yī)院。局里最新招來的女生剛從師范大學畢業(yè)，單眼皮，塌鼻子，每天穿淘寶上四五十塊一件的短袖上班，碰見誰都姐啦姐啦地叫著，前天竟然拎了一只香奈兒的黑金荔枝牛皮包?；橐鲋薪樾峦扑]了一個碩士男，月薪和工作都保密，只聽說是在政府部門上班。娟娟已經(jīng)在找律師咨詢離婚，為這事男方的父母從黑龍江跑到了杭州，周阿姨氣得偏頭痛發(fā)作，每天躺在床上孫子也不想帶了……

一劑麻醉針刺入皮膚，久愛咬緊牙關(guān)，疼得差點背過氣兒去?！安灰獊y動。”醫(yī)生按住她的大腿。久愛趕緊趴好，感覺到兩條大腿酥酥麻麻的，輕輕扭動了一下，仿佛不是她自己的腿。

那天吵架后，久愛和吳愛萍誰都沒再提起手術(shù)的事，好像這件事根本不存在。早上久愛從房間出來，看到吳愛萍頭戴一頂太陽帽，身穿一套黑色運動便裝，背了個棕褐色的斜挎包，坐在沙發(fā)上。一看這陣勢，久愛便心知不妙，一問吳愛萍，果然是想陪她一起去醫(yī)院。久愛說不用，但吳愛萍很執(zhí)拗。最終，久愛還是沒有拗過吳愛萍，兩人一起坐地鐵去了醫(yī)院。地鐵進入隧道，發(fā)出轟鳴的聲響，久愛的目光越過人墻，看到對面窗玻璃上印出的她和吳愛萍的模樣——兩個人雖然緊緊挨在一起，但看起來就像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久愛自己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沒事兒人模樣，吳愛萍看起來有點失魂落魄，兩片嘴唇上下抖動著，不知道是在碎碎念些什么，反而更像是那個急需就醫(yī)的病人。

刀具在久愛的皮膚上劃來劃去，久愛感覺到有一片肉正在脫離身體，熱熱的液體向外流動，再是一針針帶著刺痛的縫合。手術(shù)臺上的時間是凝固的，久愛眨了眨眼，又想起那日在商場里看到偉平和豹紋裙女人挽手上車的場景。那個女人戴著的鑲鉆耳環(huán)、他們挽手的畫面，是刺目的，是令人吃驚的，但是那一刻久愛心里并不覺得很難過，甚至并不想因此責怪偉平。她感受到的是一種遲來的解脫，就像小李告訴她自己必須要回老家工作、程序員小劉忘記了電影院的約會時她所感受到的那樣——長舒了一口氣，然后是劫后余生的慶幸。長久以來，她都努力錯了方向，她、吳愛萍、周阿姨、偉平都努力錯了方向。同意和偉平交往后，她愈發(fā)覺得生活像是一場表演，狹小的物質(zhì)缺口被暫時滿足了，更大的精神豁口卻快要將她吞噬了。對她而言，偉平是她在目前階段所能接觸到的最優(yōu)結(jié)婚人選，即便她還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那種可以名為“愛情”的吸引；對偉平而言，她有的是穩(wěn)定的工作、可以繁殖生命的子宮，或許還有一些可以稱為傳統(tǒng)女性的美德的東西。但她也同樣相信，這些都還不足以令他愛上她。就算沒有那次在酒店的小插曲，就算沒有在地下停車場的意外相遇，她就真的有信心和偉平走下去嗎？真的有信心獲得一段長久的關(guān)系嗎？真的能夠繼續(xù)欺騙自己這就是她所想要的生活嗎？久愛不清楚，也不敢去細想。

過去，每當她有望經(jīng)營一段長久的關(guān)系時，總會有什么東西不急不慢地阻撓她，也許也是在保護她。對她而言，愛情就像櫥窗里展示的奢侈品，她既渴望擁有它，卻又不敢當眾佩戴它。遠觀時產(chǎn)生的朦朧美感就已足夠令她著迷，距離變近，她會誤將那奪目的閃耀視作逼人的火花。她寧可去花最低的價格買一堆仿制品，告訴自己這就是她的宿命。她說服自己得過且過，遵從現(xiàn)實，審時度勢，不去追求，就像她說服自己忽視黑痣的存在一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愛感覺手臂都被壓麻了，醫(yī)生終于宣告手術(shù)結(jié)束。久愛雙手強撐著手術(shù)臺，弓起身體，先讓右腳夠地，然后再慢慢挪動左腿。兩只腳都站到地上，久愛扶著手術(shù)臺，感覺自己好像剛從水池里被打撈出來，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游泳。

一層薄薄的肉膜裝在塑料袋中。一面黑黑的，糙糙的，正是久愛所熟悉的模樣，另一面黃黃的，覆蓋著脂肪之類的油狀物。久愛對著黑痣切片拍了張照片留念，告別了這近三十年相伴的舊物。吳愛萍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等久愛出來，攙著久愛去一旁的休息室換衣服。

“你做了一個多小時哦?！眳菒燮歼厧途脨勖摬√柗呎f，“剛有個小囡，人小小的個兒，鬧得要死，脖子上一個葡萄干大小的痣，做了半個小時就出來了?！?/p>

“是沒想到這么久?！本脨刍貞?yīng)了一聲。

“現(xiàn)在好些沒？痛不痛？”吳愛萍看到久愛纏著繃帶的左腿。

“麻醉還沒退，痛啥?！本脨壅f。

“你坐會兒。藥拿了，也不急著走?！眳菒燮紨v著久愛坐到凳子上，自己則坐在另一張凳子上，幫久愛疊剛脫下來的病號服。

久愛坐到凳子上，凳子涼涼的、硬硬的。她左腿上的傷口被壓到了，悶痛悶痛的，她不得不把左腳踮起來，繃得直直的，好讓大腿根處的傷口懸空。

“偉平那邊，你這次做完后還有沒有打算？”

久愛轉(zhuǎn)頭看向吳愛萍，吳愛萍低著頭，兩只手搭在膝蓋上，嘴角繃得很緊，臉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偉平那邊嗎？那些紛亂的畫面和記憶又像雪花一樣侵襲了久愛的大腦，無數(shù)個閃耀的燈球在她頭腦中爆破，掉落下來大片大片足以將她淹沒的碎金箔紙，奧迪車、馬蒙包、紅酒玫瑰在空氣中逐一顯形。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劈碎馬蒙包和奧迪車，再斂眉定一定神，砍斷豹紋裙的水蛇腰，最后深吸一口氣，執(zhí)帚橫掃，把黃魚年糕、天鵝耳環(huán)、紅酒玫瑰和那些不斷變幻的手的虛影通通驅(qū)逐出她的大腦。做完這些，她吐出一口悶氣，心情暢快了不少。

“沒打算，我跟他的問題不在這里?！?/p>

耳畔傳來一陣鳥鳴，久愛別過頭，看向窗邊。是一只黑色的烏鶇鳥，正停在醫(yī)院內(nèi)一方被切割得齊整無比的草坪上，翹著圓圓的腦袋，翅膀烏黑烏黑的，看起來一副乖順的樣子，就像一枚落入綠色田字格的逗號。風吹過，草坪上的草涌動起來，像森綠色的、毛茸茸的海浪。烏鶇鳥展翅飛翔，在空中轉(zhuǎn)了轉(zhuǎn)，很快就消失在了久愛的視線中。也就是在下一秒，休息室的門被敲響了。

“朱久愛，換好了嗎？醫(yī)生說要教你換藥?！遍T口探進一個圓圓的腦袋，是剛才在手術(shù)室?guī)兔Φ淖o士。

“來了?！本脨蹚淖紊掀鹕?。逗號消失了，她知道生活要繼續(xù)了。

章雨恬，生于1999年8月，浙江溫州人，北京師范大學在讀碩士。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作品見于《江南》《長江文藝》《文學報》等報刊，有小說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