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諸集拾遺》論宋代禁讖與信讖的矛盾原因

張慧琴

內(nèi)容摘要：據(jù)史料記載，宋朝統(tǒng)治者和朝臣有關禁讖的詔令文書繁多且嚴苛，然君臣的信讖行為卻處處可見。其中一個方面就體現(xiàn)在文人私藏、援引讖緯佚文。朱勝非的《紺珠集》中便收錄大量佚文，僅卷十三《諸集拾遺》就輯錄七種。通過這一現(xiàn)象，揭示宋代禁讖與信讖矛盾的原因，亦可進一步揭示中國古代讖緯之說為何屢禁不止的原因，進而有助于引發(fā)對古代封建統(tǒng)治如何進行輿論控制的思考。

關鍵詞：《諸集拾遺》 讖緯佚文 禁讖與信讖 矛盾

讖緯是時代的產(chǎn)物，作為社會變革的理論而出現(xiàn)，其要旨是利用讖語取得百姓的支持和信任。由現(xiàn)存史料可知，“讖緯”最早萌芽于戰(zhàn)國末期，成熟于秦漢時期。戰(zhàn)國末期著名的陰陽家鄒衍在其著作《援神契》中載：“行有點缺，氣逆干天，精感變出，以戒人也?！盵1]將“讖緯”神秘化，藉以鞏固政權(quán)，并作用于對百姓的約束和限制?！白従暋?，是儒家思想發(fā)展的濫觴，也是對其的世俗化和神秘化，是人類對自然和生產(chǎn)力發(fā)展愿望在思想意識領域的體現(xiàn)。

一.宋以前禁讖與信讖的交替流變

目前，“讖緯”研究中涉及一個基礎問題：對讖緯佚文的輯校和整理。讖緯思潮在漢代興盛，讖緯原典在兩漢時曾有過兩次官方整理：一是王莽于始建國元年（9年）秋，派遣五威將王奇等頒行《符命》凡四十二篇[2]；二是劉秀在建武中元元年（56年）昭告天下，大興圖讖[3]。東漢班固等人據(jù)經(jīng)學辯論成果編撰而成的《白虎通》以神秘化了的陰陽、五行萬物，被正式確立為漢家的正統(tǒng)思想，也使得“讖緯”成為統(tǒng)治者處理政事的依據(jù)。光武帝曾表示，一切軍國大事，一律以“讖緯”為準繩裁定，致使東漢學者爭學圖讖，遂成風氣。然而，為防止他人故伎重演，當權(quán)者又發(fā)布詔令，嚴禁圖讖。故，光武中興之后，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及在朝官員開始不同程度禁讖措施：隋末曾下令搜羅天下書籍，凡涉及讖緯者悉數(shù)焚毀；至唐，讖緯之火一息尚存，如孔穎達編撰九經(jīng)正義，依然援引讖緯之說。由此看來，宋以前，為保證政權(quán)合理性，統(tǒng)治者大力宣揚讖緯之說，信讖思潮至東漢達到高潮，與此同時，統(tǒng)治者又深知圖讖可達到引導社會輿論的目的，既而引發(fā)政權(quán)更迭的可怕后果，為避免重蹈覆轍，又大力禁讖，致使大量秦漢時的讖緯文獻消失殆盡。

二.由《諸集拾遺》讖緯佚文論宋代禁讖與信讖的矛盾性及原因

縱觀兩宋帝王，皆對私習天文、私藏讖書、謠讖現(xiàn)象發(fā)布過禁令，且處罰甚為嚴厲。載入宋朝法典的禁讖詔令，如《慶元條法事類》規(guī)定：

《職制敕》：諸私有天象器物、天文圖書、讖書……或私傳習者，各流三千里，雖不全成，堪行用者，減三等，不堪行用者，又減三等?！稊嗒z令》：諸私習天文已精者，未得論決，監(jiān)送秘書省，瞽老不在送限?！顿p格·諸色人》：告獲私有圖書、讖書及傳習者。不全成，堪行用，錢五十貫；全城，堪行用，錢一百貫。[4]

禁讖措施亦由朝臣上奏而得以推行。歐陽修曾作《論刪去九經(jīng)正義中讖緯札子》，以宋儒身份明確聲討讖緯。又如：

熙寧八年（1075年）夏四月庚辰，權(quán)御史中丞鄧綰：“乞下諸路，曉告收傳圖讖文書者立燒毀，或首納入官，官為焚棄，過兩月許人告，重賞之，犯人處死?！编嚲U又言：“世居納匪人，論兵挾讖，訪天文變異，伺國家休咎，出處架結(jié)，累年于茲，宗正不察，教官無狀，其罪不可不治罪。”[5]

上述法令措施致使讖緯思潮銷聲匿跡，大量原典也隨之被禁毀。然而，懲戒式的控制難以從根本上扼制社會輿論。無論民間還是文人、官員，篤信者不少，且愈演愈烈。故今存讖緯佚文，多收錄于唐宋私人編撰的類書及著述中。學者趙建成認為，以當下收錄完備的《文選》為底本，統(tǒng)計出讖緯類文獻一百一十八種，并按類屬分為：《河圖》《雒書》之屬；易緯之屬；尚書緯之屬；詩緯之屬；禮緯之屬；樂緯之屬；春秋緯之屬；孝經(jīng)緯之屬；《論語》諸讖；其他。凡十類。[6]以此分類方法，《紺珠集·諸集拾遺》（以下簡稱《諸集拾遺》）輯錄讖緯佚文就占了五類。可見，朱勝非雖身居宰輔，但對古之讖緯原典文獻私藏甚豐，涉獵廣泛，說明有宋一朝，雖多次頒布詔令禁讖，然收效甚微?！吨T集拾遺》讖緯佚文經(jīng)輯校如下：

（一）《河圖》《雒書》之屬：【104】天倚杵

《河圖》記：“百代之后，地高天下。千代之后，天可倚杵?！?/p>

案：第一處“代”應為“世”，第二處“代”應為“載”。王寧認為，《河圖》《洛書》是漢代產(chǎn)生較早、篇目最多、內(nèi)容做廣博的讖緯之書?！逗訄D》中其中有一篇名《河圖挺佐輔》，目前已佚，部分收錄于《古微書》。據(jù)《古微書》轉(zhuǎn)載《河圖挺佐輔》文：“百世之后，地高天下，……千載之后，天可倚杵?！盵7]

（二）尚書緯之屬：【164】榮光；【186】西鶼東鯀

【164】榮光

《尚書中候》曰：“堯即位，榮光出河。”

案：《尚書中候》為漢代讖緯之書，仿制《尚書》而來。中載：“帝堯即政，榮光出河?！薄端囄念惥邸芬噍d：“帝堯即政，榮光出河，……帝王錄記，興亡之數(shù)?！盵8]

【186】西鶼東鯀

謝莊《請封禪表》曰“西鶼東鰈之澤”，而鄭玄注《尚書中候》則稱“比目魚”曰“東鯀”。

案：“鯀”應作“鰈”，“西鶼東鰈之澤”應作“西鶼北采之譯”。典故分別出自謝莊《為八座江夏王請封禪表》《尚書中候》。謝莊《為八座江夏王請封禪表》中有：“江淮鄙上之使，結(jié)軌于璧門。西鶼北采之譯，相望于道路。”[9]“東鯀”句出自《尚書中候》：“固知玉牒金縷，專在帝皇也。然則西鶼東鰈，南茅北黍，空談非征，勛德而已?！编嵭⒃唬骸啊畺|鰈，東海比目魚?！盵10]

（三）春秋緯之屬：【107】文霧武露；【163】四乳；

【107】文霧武露

《春秋佐助期》曰：“文霧沈，武露布?！?/p>

案：正文應作“文露沉，武露布?！薄冻鯇W記》卷一《天部上·天第一》“事對文露光風”條曰：“《春秋佐助期》曰：‘武露布，文露沉?！盵11]其他書目皆征引于此。

【163】四乳

《春秋元命苞》：“文王，體四乳。”

案：《春秋元命苞》，為漢代“春秋緯”之屬，亦作《元命包》。今有《古微書》輯本、《玉函山房輯佚書》輯本、《太平御覽》輯本等。《太平御覽》轉(zhuǎn)引《春秋元命苞》云：“文王四乳，是謂含良?！盵12]

（四）孝經(jīng)緯之屬：【166】三皇步

《白虎通》曰：“三皇步，五帝驟。三王馳，五霸騖?！?/p>

案：此條出處應為《孝經(jīng)鉤命訣》。原文應作：“三皇步，五帝驟（一作“驅(qū)”）。三王馳，五伯騖?！薄栋谆⑼ā酚址Q《白虎通義》，其卷二《號》中引《孝經(jīng)鉤命訣》曰：“三皇步，五帝驅(qū)。三王馳，五伯驚?！盵13]《古微書》引《孝經(jīng)鉤命訣》亦載：“三皇步，五帝驟。三王馳，五伯驚?！盵14]其他書目引用大抵為這兩種。

（五）《論語》諸讖：【202】鳳九苞

《孔演圖》曰：“鳳有九苞：一曰口包命；二心合度；三耳聰達；四舌屈伸；五彩色光；六冠距丹；七距鋭鉤；八音激揚；九腹文戶?！?/p>

案：出處應改作“《論語摘衰圣》”?！犊籽輬D》其他皆作《演孔圖》，又作《春秋緯演孔圖》[15]，為“春秋緯”之屬。將孔子及其著《春秋》神秘化?！冻鯇W記》卷三十《鳥部·鳳第一》中載：“‘《論語摘衰圣》曰：鳳有六像、九苞。……九苞者：一曰口包命；二曰心合度；三曰耳聽達；四曰舌詘伸；五曰彩色光；六曰冠矩州；七曰距銳鉤；八曰音激揚；九曰腹文戶。漢無名氏撰。讖緯類典籍。漢代《論語緯》八種之一。宋均注?！盵16]其他書目出處與《初學記》載同。今僅存佚文數(shù)條，此為《諸集拾遺》輯錄的佚文。

學者胡學彥認為，讖緯之學發(fā)展至兩宋，已綿延兩千年歷史，由于禁讖不力，影響和傳播力似乎更加廣泛了。[17]朱勝非所處的南北宋之際，禁讖與信讖矛盾尤為明顯。論其原因，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1.宋時“天命”思想為統(tǒng)治者所需要

由前文詔令可知，宋朝君主對圖讖進行禁絕，但在行為上又宣揚以符讖、祥等“天命”思想[18]。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上笑曰：‘帝王之興，自有天命，求之亦不可得，拒之亦不能止。”[19]“上”即宋太祖。趙宋代周而立，宋太祖為其“黃袍加身”合法化不可或缺，故“天命”論被兩宋君臣所需要?；?、欽二帝被虜，朱勝非覲見康王趙構(gòu)，極力宣揚應天（今南京）為興王之地，迎康王于應天稱帝即位，改元“建炎”，是為宋高宗。高宗為保政權(quán)，行事怯懦，妄圖和金人議和，后因苗、劉之亂被迫退位，朱勝非利用權(quán)變和智謀，計平苗、劉，輔佐高宗復辟。現(xiàn)行政權(quán)的更迭，致使社會輿論紛起，映射政局不穩(wěn)定和統(tǒng)治者的不安，從表面看，禁讖詔令發(fā)布頻繁，而實際上則處于更加寬松的狀態(tài)。高宗曾明確表示，凡獻書者，其間若摻雜怪誕讖緯之書，一律禁絕，態(tài)度似乎非常堅決。但單從表態(tài)不能證實其對讖說的真實態(tài)度。因其稱帝時徽、欽二帝尚在世，與篡位奪權(quán)無異，故高宗需要利用“讖緯”鞏固政權(quán)。而作為高宗朝重臣，朱勝非在《諸集拾遺》中輯錄的讖緯佚文也多表達“天命”觀，如：【104】“天倚杵”；【164】“榮光”；【166】“三皇步”等條。故，宋廷雖在法律上禁讖，但真實態(tài)度卻相反，而精于圖讖之人也往往得到重用。尤其當值新朝初定，政局動蕩，民心不穩(wěn)，社會輿論的風起云涌迫使統(tǒng)治者利用“讖緯”引導社會輿論，大力宣揚“天命”觀，使其政權(quán)合法化。因此，對于彰顯“天命”觀的讖語，朝廷不僅不會加以禁絕，反而會推波助瀾、借題發(fā)揮，從而使“讖緯”成為基層社會與政權(quán)鞏固、現(xiàn)實時局與詔令的關系紐帶。

2.信讖行為背后折射宋君的統(tǒng)治哲學

確立年號本為國家社稷大事，或者寄托遠大的治國理念，或者暗示一朝命運走向。而宋人往往通過拆字、組字的方式，利用讖語賦予年號。宋朝歷代年號經(jīng)附會，與“讖”不無關聯(lián)?！队窈！份d：“宣和為‘一家有二日，靖康為‘立十二月立康，建炎為‘兩火，此離合之讖也?！盵20]把“靖”拆成“十二月立”，加之“康”，是為“十二月立康”，暗喻康王趙構(gòu)于靖康元年十二月立河北兵馬大元帥府。而高宗即位，改元“建炎”，為“兩火”，“以火德微故也。苗劉之亂，以為‘炎乃兩‘火字，故多盜。[21]”《象緯》中記載一則讖文：高宗時，有一具唐時的骷髏被挖出來丟在水中變成一口鐘，浮出水面，鐘上有“火德九五之際”“康昌”字樣。[22]實則告訴人們，北宋末戰(zhàn)亂之后會有昌盛跡象，“康”即指康王趙構(gòu)、宋高宗。

語曰：“辨風正俗，為政之要?！狈山?，卻禁不住自由且隱晦的讖語表達及在民眾心理層面的篤信。為取得民眾對政權(quán)的信任與推崇，統(tǒng)治者對關乎個人政權(quán)命運和國家統(tǒng)治的讖語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說：有宋一朝，上至太祖、太宗，下至寧宗、理宗，宋廷對“讖緯”始終謹呈祖制加以禁之，但唯恐“人有悻心”，禁絕的同時也深信不疑。[23]故宋朝統(tǒng)治者對讖緯既禁絕又利用的復雜心理和行為的背后，實則隱含著深層次的統(tǒng)治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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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為2021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立項項目“《紺珠集》之《諸集拾遺》出處考證及訂誤”（編號：2021KY1660）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寧理工學院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