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我的祖父、父親都愛喝酒，記得小時候，每頓飯母親都要給他們炒一個下酒菜?！拔母铩逼陂g，父親工資凍結(jié)，全家只有母親一個人的工資，經(jīng)濟(jì)就緊張了。父親下放勞動，干些和大泥、砸焦炭之類的重活，還時不時被叫出去批斗一回，就這樣他也還喝。有一回來“揪”他去開批斗會的人已經(jīng)來了，他還說：“等會兒，我把這杯酒喝完了?！毕戮撇俗兂闪嘶ㄉ?、小咸魚之類的東西，放在爐盤上烤熟，照樣下酒。我嘗過一次父親下酒的小咸魚，酥脆、咸香。這種咸魚很小，就茶杯口大小，像是偏口魚?？上Ш髞磉@種咸魚找不到了。

過年的時候，父親也會讓我們嘗一口他的酒，真沒覺得好喝，又辣又嗆。

我第一次真正喝酒，是參加工作后不久。那時候煤都是定量供應(yīng)的，但農(nóng)民沒有。好在淄博就產(chǎn)煤，有不少公社有小煤窯，農(nóng)民都是到那些小煤窯買煤。不過，也得有關(guān)系，不然也買不到。我們組一個師傅，家在農(nóng)村，要去一個小煤窯買煤，叫我和另外兩個師傅去幫忙，用平板車往回拉。他托的關(guān)系是我們車間的一個工程師，工程師的妹夫在煤窯上管事。這位“妹夫”見了我們那個不耐煩啊，對我們頤指氣使，呼來喝去。我剛走進(jìn)社會，頭一回見到這種事，完全不懂他為什么要這樣。后來閱歷漸多，發(fā)現(xiàn)手里有點權(quán)力的人常有這種嘴臉。人為什么要這樣呢？我到現(xiàn)在也不懂。煤拉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食堂開飯的時間，師傅就留我們吃飯，其實主要是喝酒。

酒是散裝的地瓜燒。這酒真不好喝，不過，這是后來的看法，頭一回喝酒，什么酒都不好喝。我記住的不是酒味，而是勸酒。第一次見這種陣勢，我實在不會應(yīng)對，師傅讓喝就喝。后來有點頭暈，稍微推辭，師傅勸酒的話說得好像我不喝就是大逆不道一般。我不知道中國為什么會有勸酒的習(xí)俗，似乎不把客人灌醉就沒有盡到禮數(shù)。后來我碰到各種各樣的勸酒，其中有一個人讓我印象深刻，因為他的勸酒已經(jīng)達(dá)到了藝術(shù)化的高度，說的話很真誠，很有感情，勸得你深受感動，你會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地一飲而盡。

我不知道那天喝了多少酒，反正是喝醉了。我是頭一回知道什么叫醉。本來是整平的馬路，走上去卻是深一腳淺一腳的。躺到床上，一閉眼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頭疼。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又爬起來吐了一回。

醉酒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記不清什么時候有了酒癮。在工廠八年，喝酒的次數(shù)并不多。一來是沒錢，二來是沒有酒癮。只是那時候生活單調(diào)。工廠區(qū)孤立在離市區(qū)十幾里遠(yuǎn)的地方，周圍都是莊稼地。廠區(qū)里除了廠房，還有家屬宿舍、單身宿舍，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一個商店，一個糧店，一個職工俱樂部。俱樂部的門大部分時間關(guān)著，除了開會的時候。沒有電影，沒有演出，更沒有書，很像汪曾祺寫的七里茶坊。我對《七里茶坊》的好感，大半來自對那種單調(diào)、貧瘠生活環(huán)境和氣氛的熟悉。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除了像汪曾祺寫的那樣在宿舍里聊天之外，就是逛鐵路。通往羅村煤礦的鐵路從我們廠區(qū)和家屬區(qū)之間穿過，沿著鐵路走，能看見綠色或黃色的莊稼、遠(yuǎn)處的村莊、更遠(yuǎn)處的小山，以及天邊的晚霞。不過，整天看也沒什么意思。

這種日子讓我知道了什么叫寂寞。

感覺到寂寞的不只是我自己，于是過些日子，總有人招呼著喝一回酒。通常是兩個人約了喝酒，三個人一斤酒就不夠了。酒多半還是地瓜燒。有一陣廠區(qū)的商店賣一種小麥酒，一塊一一瓶，只比地瓜燒貴兩角，但是味道好多了。景芝白干是山東名酒，一塊四一瓶，我們很少去買來喝。菜是到食堂買兩份兩角錢的好菜，外加兩塊咸菜疙瘩或腌胡蘿卜。沒有酒盅，把酒倒在工廠發(fā)的搪瓷缸子里，一人一半。周作人說：“酒的趣味只是在飲的時候，我想悅樂大抵在做的這一剎那，倘若說是陶然，那也當(dāng)是杯在口的一刻罷。”這話是不夠確切的。酒初入口，自然是快活的，這并不全是因為酒的滋味，大半倒是幾口下肚之后，人就會不知不覺地放松下來，如春暖之際脫掉厚重的棉衣棉褲一般輕快。我以為在人生之中，這短暫的精神放松，或者說得高雅一點，叫作陶然，實在是十分必要的。

以我個人的經(jīng)驗，酒酣之時，常會口無遮攔地縱意而談。此刻忘了莫名的戒備，自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并由這痛快隱約地感到自己平日的小心、謹(jǐn)慎、提防乃至于表演的捆縛與拘束。

我老婆常說我喝了酒之后凈胡說八道，很不成體統(tǒng)。胡說八道是確實的，至于是不是很不成體統(tǒng)，似該另當(dāng)別論。她以為的那個很成體統(tǒng)的我，未見得比不成體統(tǒng)的我更加真實。

酒精的麻醉作用，確實能將被壓抑的人性喚醒。

從工廠到大學(xué)工作，我很不適應(yīng)。覺得人和人之間總是隔了一層，見了面都是客客氣氣的。本來是大學(xué)同學(xué)，又在一個學(xué)校工作，彼此也是稱李先生、王先生，讓我這在工廠里野慣了的人像大象進(jìn)了瓷器店，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的。開始那段時間真是形單影只，落落寡合。好在幾年之后學(xué)校分來一個詩人，我們很快成了朋友。成了朋友干嗎？喝酒！

那已經(jīng)是80 年代了，我們?nèi)匀缓炔黄鹌【?，學(xué)校商店里賣江西產(chǎn)的四特酒，好像是四塊多一瓶。每次相約喝酒時我總會很興奮。我在北京實在太孤獨了。有這么個比我還野，還放浪形骸的朋友，喝著酒，海闊天空地瞎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實在是快活。

我們這種喝酒的交情持續(xù)了幾十年。后來生活好了，都是到飯店喝。他有個毛病，愛結(jié)交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還拉來跟我們一起喝酒。我對酒和下酒菜都不太在意，對一起喝酒的人卻很挑剔。守著個陌生人，說話時得小心應(yīng)對，而且話也不投機，這酒有個什么喝頭？

人喝多了，都愛吹牛，主要是吹自己如何如何了得。也不能說吹牛就招人煩，那得看你會不會吹。汪曾祺的孩子們說，汪曾祺喝了酒常吹自己將來是要進(jìn)文學(xué)史的。后來真的進(jìn)了。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嚴(yán)家炎老師講“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就說汪曾祺是京派最后一個難得的傳人。就是沒進(jìn)，這牛吹得也不招人煩。一個作家想進(jìn)文學(xué)史，這追求就不俗。有的人倒好，參加同學(xué)聚會，剛一落座，就說自己剛從鄉(xiāng)長的酒桌上下來。這是我聽說的，要是我碰上這種人物，會站起來就走，買一瓶啤酒坐馬路牙子上喝去。

我喝了酒也吹牛，因為知道牛不大好吹，我吹的那些事兒大多是虛構(gòu)的，逗大家一樂而已。跟老朋友在一起，我喝了酒還愛造謠，逗我那些老朋友的媳婦們。

我有個在工廠的老哥們兒，都在北京，卻多年沒聯(lián)系。有一天他突然帶著老婆來看我，那肯定得喝兩杯。找了一家他愛吃的膠東海鮮館子，我們倆就開喝，越喝聊得越歡實，越喝聊得越痛快。我看他老婆在旁邊插不上話，怪冷落的，就順嘴編了個故事，說，我這哥們兒年輕時長得帥，很多女工看見了都垂涎欲滴。有一回他到我們車間修汽車，旁邊一個班組的女工見他閑著沒事，就過來找他，說：“我要上梯子，害怕，你扶我一把唄?！蔽疫@哥們兒就過去幫忙。那時候女工夏天就穿一件工作服，伸手一夠東西，腰就露出來了。我這哥們兒就扶著人家露著肉的腰。那女工又往上上了兩磴，他就只好托著人家屁股，等等。

這是連影都沒有的事，現(xiàn)場瞎編，時間、地點、人物、動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栩栩如生，我自己都有點佩服我自己。其實我就是看他老婆看著我們聊得熱火朝天，在旁邊坐著像個局外人，逗她一樂而已。沒想到她當(dāng)了真，當(dāng)天半夜把我那哥們兒踹醒，說：“徐曉村今天說的那事兒是真的嗎？”我那哥們兒被她問得哭笑不得，說：“我跟他那么好，要真有這事兒，他會告訴你嗎？”我聽我那哥們兒說了我這惡作劇的藝術(shù)影響力，樂得不行。

這種事兒我干過不止一次，還真有哥們兒的媳婦因此對我恨得牙根癢癢。喝了酒的話，哪能當(dāng)真呢？

不過，我也由此發(fā)現(xiàn)，我喝了酒是真能胡說八道，胡編亂造。平常我不是這樣的。

我自認(rèn)為是一個老實巴交、循規(guī)蹈矩、安分守己的人，對一個哪怕是無關(guān)緊要的規(guī)章制度都謹(jǐn)守不逾。沒想到喝了酒之后會如此放蕩不羈，滿嘴胡謅。

獨自喝酒，很像臺風(fēng)到來之前在海里游泳。周圍沒有一個人，前面是無際的顏色深沉的海水。海水還沒變涼，但你會感到那隱約的危險要把你吞沒下去，你卻對這危險麻木了，沒有目的地繼續(xù)游下去。

我曾有一段時間隨時都在喝酒。樓下有個小賣部，我跟店主說好，我打電話，他就給我送一箱啤酒上來。一箱二十四瓶，我三天就喝完了。有時候一箱還不夠。我的研究生來找我談?wù)撐模【茮]了，我說你從小賣部給我?guī)善科【粕蟻?。啤酒喝完了，論文也談完了。我喝了酒，不只會胡說八道，也能說正經(jīng)事。

我之所以這么狂飲，是因為家里碰上了難事，而且我無能為力。唯一的辦法就是喝酒，讓自己麻木，否則我隨時可能精神崩潰。即便如此，我仍然得了嚴(yán)重的心理疾病，吃六片安眠藥仍不能睡覺。但我還得活著，還得應(yīng)對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懂了師傅們常說的一句話：“家事千斤重。”

我知道酒不會改變我的實際處境，但這暫時的麻木與遺忘也是喘息的機會，不至于被艱難溺死。我靠著酒活了下來，也因此有了酒癮，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太陽總會出來的。”

后來，我的困境一部分慢慢消失，另一部分仍時常出現(xiàn)在夢里，讓我被委屈和憤怒憋醒。

我們系有個學(xué)生，是一個文學(xué)社團(tuán)的主編，而我是這個社團(tuán)的輔導(dǎo)老師。有了這雙層的師生關(guān)系，彼此都格外親切。她也忙，經(jīng)常不按時吃飯。常是晚上六點多，我覺得餓了，就給她打電話，問吃飯了沒有。她多半是還沒吃。我就叫她到學(xué)校西門外的一家飯館吃飯。她是個農(nóng)村孩子，家里極窮。我去了總要點一瓶啤酒，讓她喝點，她說從沒喝過。我就用飯店里那種小玻璃杯給她倒一杯，剩下的我自己都喝了。時間長了，她大概是喝出了點味道，居然能喝一瓶啤酒了。我那詩人哥們兒聽說我有這么個飯局，也來參加。他是要喝白酒的，我們就點一瓶二鍋頭，三個人勻開喝了。

這個學(xué)生畢業(yè)參加工作了，一周后就被派去外地出差。對接的單位派了三個人來請她吃飯。人家可不知道她是個離校剛一周的大學(xué)生，仍按當(dāng)?shù)氐囊?guī)矩，一人一瓶白酒。我猜我這個學(xué)生也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只是頭一回見這種場面，也只能入鄉(xiāng)隨俗。結(jié)果呢，請客的三個人都醉了，她沒事兒人似的回了房間。到了房間就給我打電話，說：“謝謝徐老師教會了我喝酒?！逼鋵嵨艺鏇]想教她，只是一個人喝太孤獨了，拉她做個伴，沒想到培養(yǎng)出一個高手。

我自以為是一個平靜的人。退休之后，訪客越來越少，自以為關(guān)系很親密的人也不再來往，我卻并沒有什么悵然若失之感，反倒很享受這無人打擾的清靜，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卻變得越來越貪杯。我的貪杯，是忽然想到要喝酒。自己形容說是：“嗓子眼里往外伸手?！边@既是生理需求，也是心理的需求。說是生理的需求，是我確實有酒癮；說是心理的需求，是我會突然覺得悵然若失，被無名的哀愁籠罩住，茫然不知所往。這哀愁從何而來？所為何事？我也不知道。

勉強要說理由，是這么多年來，很多讓我感動和懷念的人離我越來越遠(yuǎn)。這“遠(yuǎn)”并不是距離上的，而是他們身上那種純樸消失了。也許，原本這種“純樸”就是我的想象；也許，是生存的壓力消磨了這“ 純樸”。更大的可能，是一個純樸的時代消失了。

為了躲開夫人的監(jiān)督，我常常以散步為由出門。小區(qū)門口就有一家煙酒店，去買兩聽啤酒，沿著小區(qū)西邊的路往北走不遠(yuǎn)，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開喝。過往的行人會投來詫異的目光，我對此視若無睹。這種時候，我強烈地希望有人來和我共飲，但我知道這種希望的渺茫。

這酒真的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