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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術研究的課題邊界:以故事史研究為例

      2023-05-06 04:41:08施愛東
      民俗研究 2023年3期
      關鍵詞:民間文學民間故事邊界

      施愛東

      “民間文學”概念的提出,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成果之一,但是當時的概念并不清晰。不同的倡導者劃出了不同的界限范圍,甚至連名稱都不統(tǒng)一,他們分別使用過平民文學、民眾文學、大眾文學、俚俗文學、風謠學、謠俗學、俗文學,等等。最早最經典的民間文學史當數(shù)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1938),該著第一句話就說:“‘俗文學’就是通俗的文學,就是民間的文學,也就是大眾的文學。”(1)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頁。

      1949年之后的第一部民間文學史,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55級學生集體編寫的《中國民間文學史》(1958),而這部民間文學史恰恰是在批判鄭振鐸學術思想的基礎上展開的。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民間文學研究處于停滯狀態(tài)。1978年之后,第一部民間文學史是祁連休、程薔、呂微主編的《中華民間文學史》(1999)。此類著作先后還有王文寶《中國俗文學發(fā)展史》(1997)、高有鵬《中國民間文學史》(2001)等。

      不過,由于民間文學史著的水平參差過大,不便比較討論,本文選擇以民間文學諸體裁史著水平最高的故事史為例,討論民間文學史的取材邊界。討論文本主要基于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1999),譚達先《中國二千年民間故事史》(2001),祁連休《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2007)、《中國民間故事史》(2015),顧希佳《浙江民間故事史》(2008)、《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長編》(2012)等。

      一、確定科研工作的課題邊界

      本文暫且將所有獨立完整的科研項目、學術著作、學術論文及其完成過程統(tǒng)稱為“課題”。任何課題都要有明確的目標,以及工作開展的范圍界限,要盡量地排除干擾項,保證我們的工作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課題邊界之內進行。

      所謂課題邊界,指的是科研主體對于課題內容、主題、素材、范疇,以及所使用的理論、方法的限制性規(guī)定。一般來說,課題邊界包括取材邊界和討論邊界兩個方面,我們常常說討論問題要“就事”(取材邊界)“論事”(討論邊界),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趙世瑜的《對〈本事、故事與敘事——唐傳奇《柳毅傳》的表演研究〉的簡短回應》(2)趙世瑜:《對〈本事、故事與敘事——唐傳奇《柳毅傳》的表演研究〉的簡短回應》,《民俗研究》2022年第6期。就是一篇論述討論邊界(批評邊界)的文章,而本文主要就取材邊界展開討論。

      所謂邊界,都具有對內的限定性和對外的排斥性兩個方面。制定一條有效的課題邊界對于學術研究來說至關重要,而取材邊界又在其中起著關鍵作用,一定程度上規(guī)定和制約了討論邊界。取材邊界主要指課題的資料搜集過程中,甄別、析取科研素材的原則和方法,是研究主體為特定課題專門設置的、限制性的素材取舍規(guī)則。

      取材邊界太寬,素材過于寬泛,研究者目力達不到的地方太多,討論就很難深入;取材邊界太窄,能找到的樣本數(shù)量不足,文本要素的變量太少,就很難展開有意義的學術討論,很可能撐不起一項課題。素材的言說空間太大和太小都出不了好成果,空間太大就只能蜻蜓點水、泛泛而談;空間太小就只能東拉西扯、生搬硬套。米多煮不熟,米少煮不香,如果課題最后還得硬寫一段既有新意又有理論高度的“結語”,那真是嘔心瀝血。

      撰寫民間文學史,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民間文學。鄭振鐸寫《中國俗文學史》,是將俗文學當作“正統(tǒng)文學”的相對補集來處理的,所以他說:“因為正統(tǒng)的文學的范圍太狹小了,于是‘俗文學’的地盤便愈顯其大。差不多除詩與散文之外,凡重要的文體,像小說、戲曲、變文、彈詞之類,都要歸到‘俗文學’的范圍里去。”(3)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頁。后來北平的俗文學愛好者們聯(lián)合起來,辦了個《俗文學》周刊,將邊界做了些外擴:“平字號《俗文學》的范圍比較廣泛些,除了作為骨干的戲劇、小說之外,我們還顧及俗曲、故事、變文、諺語、笑話、寶卷、皮黃和鄉(xiāng)土戲等等?!?4)吳曉鈴:《朱自清先生和俗文學》,《吳曉鈴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頁。

      沿著這個思路,后來王文寶寫作《中國俗文學發(fā)展史》時,更將俗文學的范圍擴大到了幾乎無所不包的程度,他用列舉的方式,將俗文學分成了六個大類(詩歌類、說唱文學類、戲曲文學類、小說類、故事類、其他類),其中僅故事類一項,就包括了神話、傳說、故事(含寓言、童話、笑話、新故事等)。(5)參見王文寶:《中國俗文學發(fā)展史》,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引言”第3頁。如此龐大的取材范圍,即便傾盡王氏畢生之力也難取其半,這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中國俗文學發(fā)展史》只能是一本泛泛而談、掛一漏萬的平庸之作。

      相比之下,美籍華裔學者丁乃通編纂《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邊界意識就非常明確,他將課題邊界嚴格限定在狹義民間故事,他在談到古典文獻的利用問題時說:“只要在主要的大圖書館里看一眼那么多架的叢書,野心太大的研究者就會如醍醐灌頂,立刻清醒。我知道自稱要包羅萬象,結果會不能達到目標,所以用的資料只限于主要的筆記小說、中國散文小說、戲劇和話本?!?6)參見丁乃通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威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導言”第10頁。因為類型索引本來就是一項共時研究課題,古典文獻的部分缺失并不會對課題成果造成大的損傷,適當收縮戰(zhàn)線,是為了更好地將主要精力放在1966年之前的中國現(xiàn)代出版物上。

      民間文學不僅豐富多樣,而且不拘體裁,相互流動,根本不可能一網打盡。學者的時間精力是有限的,故事史的書寫只能限定在有限的篇幅之內。我們永遠也寫不出一部“符合歷史真實”的故事史,只能在現(xiàn)有條件下盡量做到自圓其說,不留邏輯漏洞。要做到這一點,一是要制定清晰的課題邊界,二是要嚴格地執(zhí)行這一邊界。邊界之內,盡可能竭澤而漁;邊界之外,盡可置之不理。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個場景:當我們討論甲和乙的品格差異時,必須嚴格限定在甲和乙之間討論。如果我們以甲有個弟弟甲二具有某種品格,來說明甲在這一方面優(yōu)越于乙,那么,我們就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乙不僅有哥哥乙二、姐姐乙三,還有表弟乙四、表妹乙五,他們之間的品格也一定還有差異,到底以誰作為乙的佐證和輔料,又會成為一個新問題。

      制定一條清晰的課題邊界,是為了目的明確地搜取材料,中心明確地展開討論,以保障研究工作的有效進行。否則,每一個問題都可以不斷延伸,每一則材料都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加以分析,研究工作就會漫無邊際?!盀榱吮苊鈱⒁恍┬∈聼o限放大,我們必須堅持就事論事。要做到就事論事,就一定要忍痛割愛,舍得放棄那些與該事件沒有直接關系的各種材料,將那些弱相關的信息排斥在邊界之外?!?7)施愛東:《倡立一門新學科: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的鼓吹、經營與中落》,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4頁。

      在比較研究中,課題邊界的意義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丁乃通編纂《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說明中國民間故事與西方民間故事本質上是相通的。丁乃通之前的西方故事學者,普遍對中國故事沒多大興趣,“主要的原因是他們認為中國的故事大體說來屬于完全不同的傳統(tǒng)”。因為中國是個傳說大國,西方學者分不清中國的傳說和狹義故事,總是拿中國的傳說來跟西方的狹義故事做比照:“當西方民俗學者研究所謂的中國童話時,讀到的許多故事是講惡鬼、誘人的狐仙、不守清規(guī)的僧道、鳥兒鳴唱前世還是人形時不幸的身世、八仙的奇幻法術、風水先生無誤的預言,以及類似的故事,他們怎么會不如此想呢?因為在西方國家的索引中,沒有這樣的故事?!?8)[美]丁乃通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威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導言”第2頁。于是,丁乃通發(fā)愿要編出一本中國的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用來跟西方的同類故事進行比較。

      既然要做比較研究,就必須基于同類故事,以同樣的課題邊界來取材,以確保雙邊素材的邏輯一致性。丁乃通非常清楚這項工作該如何開展,他對“故事類型”進行了嚴格限定:“像湯普遜和羅伯斯一樣,我覺得只有一兩個變體的故事不能稱作一個類型,因此必須至少要有三個不同的故事異文,才能構成一個中國特有的類型。僅有的例外就是我認為那類型的情節(jié)單元(Motif)是其他國家文學中也有的,以及多數(shù)是在童謠里找到的程式故事,和還有一些類型是我確知中國一定另有其他變體,但尚未有人記錄下來的?!?9)[美]丁乃通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威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導言”第11-12頁。

      正是基于課題邊界的嚴格限定,丁乃通才有資格在課題完成的時候,對中西民間故事作出這樣的論斷:“百分之幾的中國故事類型可以認為是國際性故事呢?本書列入了843個類型和次類型,僅有268個是中國特有的,就連這些也有少數(shù)和西方同類的故事差距并不很大?!?10)[美]丁乃通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威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導言”第15頁。也就是說,丁乃通認為,就狹義故事而言,中西民間故事的相似率至少達到了68.2%。

      反觀譚達先的故事史,有許多案例都是只在文獻中出現(xiàn)過一次的“故事類型”。他往往根據事件的“故事性”“傳奇性”來判定是不是故事,然后歸納一個主題,加一個“型”字。以其唐代故事中的第二則故事《馬援》為例,作者以其事“深為史家喜愛”而將之斷為“老將出征請帝面試型”。其實這只是傳奇名將馬援的一則小掌故,根本沒有同類民間故事,當然也就沒有比較和參照項。這種案例多了,感覺作者的取材標準就是“拾進籃子就是菜”,這種著作,當然也就只能當故事書讀一讀,談不上什么學術價值。

      二、課題邊界的特異性原則

      課題邊界最重要的原則,就是確認研究對象的特異性,也即考慮研究素材本身“類”的特征是否明顯,是否具有區(qū)別于其他事物,尤其是相近事物的清晰辨識度。比如,鄭振鐸、王文寶對于俗文學的界定,其“類”的特征就不夠清晰,他們把“非正統(tǒng)文學”作為俗文學的“類”的標準,可是考慮到《詩經》《楚辭》也有民間文學的特征,于是又將二者放在俗文學史的開篇來加以討論。《詩經》《楚辭》早已被古人奉為經典,將它們視作“非正統(tǒng)文學”,顯然是“正統(tǒng)文人”不能同意的。

      一般來說,民俗學者都是根據民間文學的“四性特征”,也即集體性、口頭性、傳承性、變異性來判斷作品是否屬于民間文學。但在實際操作中,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會自動呈現(xiàn)這些特征,因此就需要我們從有限的文獻記載中,借助合情推理,來還原一則故事是否符合民間文學的這些特征。

      首先是口頭性問題。民間文學常常被看作是口頭文學的同義語,口頭性是民間文學最重要的識別標志,可是,古代文獻都是用文字記錄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文言文,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口語特征。所以說,是否具有口頭性,不能從是否口語化來判斷,只能從作者的前言、自序和故事來源的介紹中,間接地了解作品屬于個人創(chuàng)作還是從街談巷議中聽來的。比如《風俗通義》中的這段佚文:“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做]人,務劇力不暇供,乃引絙于泥中,舉以為人?!?11)應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1年,第601頁。文中明確提到“俗說”二字,表明這是一則民間文學。

      其次是傳承性和變異性的問題?!吨腥A民間文學史》的做法是,將內容的傳承和變異轉化成更為具象的形態(tài)學問題:“本書主要是從敘事的類型、結構以及是否存在異文的角度來判斷一則故事、短語是否屬于民間文學作品?!?12)祁連休、程薔主編:《中華民間文學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導言”第20頁。顧希佳將這一方法闡釋得更加具體:“我們可以在大量的典籍文本中發(fā)現(xiàn)某一類型的民間故事曾經被不同的作家反復記錄過,因而出現(xiàn)了不少異文,倘若將這些異文放在一起比較,就可以大致看出該類型民間故事的流變軌跡?!?13)顧希佳:《浙江民間故事史》,杭州出版社,2008年,第5頁。

      至于集體性問題,因為在具體的甄別工作中無法操作,只能借助傳承性和變異性來間接地說明?;蛘哒f,只要我們認可一則作品具備類型化的特征,且有一定量的異文可以證明其流傳與變異,我們就默認其具備集體性特征。

      對于故事史來說,在判定了一篇作品屬于民間文學之后,還要判定它是不是一則故事。故事這個概念雖然在不同歷史階段有不同的含義,但我們只能從現(xiàn)代民俗學的學科視角來考量,這樣才有促進當代學術的意義。現(xiàn)代學術的民間故事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民間故事涵蓋了所有的口頭散文敘事,包括神話、傳說和狹義故事等,狹義故事主要是指幻想故事和生活故事,有時也包括笑話、寓言等。

      在故事史的撰寫中,考慮到故事與傳說難以區(qū)分,祁連休和顧希佳都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廣義的故事概念。祁連休說:“在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中,純粹的民間故事類型和民間傳說類型并不是沒有,但數(shù)量不很多,而多數(shù)的民間故事類型兼有民間故事類型與民間傳說類型的特征,實難截然分開。鑒于此種狀況,本書在梳理和論析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時,不但涉及兼有故事類型與傳說類型特征的類型,而且也涉及傳說類型,而不以狹義民間故事來界定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14)祁連休:《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6頁。

      萬建中稱贊祁連休打通傳說與故事的做法“并非完全是由于分辨的困難,而是為了維護民間敘事以及表達這種敘事的連貫性,以免因體裁相異而受阻”,同時他還批評傳說與故事分類的不確定性給研究工作帶來的困擾:“一直以來,為了保持民間故事學的純粹性,故事研究者們總是要劃清民間故事與民間傳說之間的邊界,將民間傳說排斥在故事學之外。在中國民間文學界,建立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故事學,并沒有傳說學,或者說傳說學沒有建立起來,何故?因為很難尋求和實施有別于故事學的民間傳說研究的理論和方法。故事學剔除民間傳說的直接后果,就是民間故事文本的研究正在走向死胡同,即民間故事文本研究成為故事類型的不斷復制。”(15)萬建中:《體系的建構與理念的踐行——讀祁連休先生的〈中國民間故事史〉》,《西北民族研究》2016年第1期。出于相似的考慮,劉守華也認為以廣義的故事概念來建構故事史比較合理:“主要理由是對老百姓來說,‘講故事’或‘講經’‘說古話’等等,本來就是不分神話、傳說和故事,三者摻和在一起的;民間文藝學興起之后,學人雖然把它們區(qū)分開來,創(chuàng)立了神話學、傳說學和故事學,實際上它們還是緊密牽連在一起,三者界限難以截然區(qū)分?!?廣義故事)除了包容對象更明確之外,還十分有利于在不同體裁的交融轉化中探求民間敘事文學的生存演化規(guī)律。以芬蘭學派為核心,具有悠久歷史的國際民間敘事文學研究會(ISFNR),長時期倡導將神話、傳說和故事這三種民間敘事作一體化研究,以其富有成效享譽世界?!?16)劉守華:“序”,顧希佳:《浙江民間故事史》,杭州出版社,2008年,“序”第2頁。

      民間文學沒有固定文本,同一類型的故事,往往互為“異文”。接下來的問題是,異文如何識別?比如說,某部古籍記載了一個神異事件,或者記載了某一事件的隱約雛形,我們憑什么斷定它是某一故事類型的源流呢?如果只是以它在古籍中反復出現(xiàn)就算,那么,大量的歷史掌故、宗教文學都曾在不同的典籍中被反復轉錄,我們當然不能因此將之斷為故事異文。

      具體操作中,故事史家往往是借助這些神奇事件與當代故事類型的“關聯(lián)性”來確定其是否是故事異文。祁連休說:“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兩三千年間經歷了逐漸形成、發(fā)展乃至變?yōu)闅v史陳跡的過程。其中除一小部分民間故事類型在現(xiàn)當代流傳不廣,甚至已不復流傳,成為存留于古籍文獻中的書面形態(tài)的民間故事類型外,大部分民間故事類型仍在現(xiàn)當代廣為流布?!?17)祁連休:《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1-12頁。顧希佳的故事史研究也借助了類似的判斷,他說:“許多民間故事至今還活在人們的口耳之間,我們對這一類故事的‘資格’自然是不必懷疑的。如果將那些相關的典籍文本與當代記錄文本放在一起作比照,典籍文本中那些民間故事的‘資格’豈不是也可以被確認或被否認了嗎?”(18)顧希佳:《浙江民間故事史》,杭州出版社,2008年,第5頁。

      古代文獻多不重視道聽途說的“小說家者流”,許多時候只是片言只語偶爾提及,要將之判斷為某類故事之源流,需要將之與后代的同類文獻進行比照、勾連,才能拼出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輪廓。以劉三姐傳說為例,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曾經提到廣東陽春有三妹山:“劉三妹,春州人,坐于巖石之上,因名。”(19)王象之撰,趙一生點校:《輿地紀勝》卷九十八,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377頁。這樣短短的一句話,完全看不出任何故事特征。直到清代的《蕉軒隨錄》,才有了部分故事信息:“廣東陽春縣北八十里思良都銅石巖東之半峰,相傳為李唐時劉三仙女祖父墳,今尚存,春夏不生草。劉三仙女者,劉三妹也?!跺居钣洝贰遁浀丶o勝》均載陽春有三妹山,以三妹坐巖上得名,今不知何在?!?20)方濬師撰,盛冬鈴點校:《蕉軒隨錄》卷九,中華書局,1995年,第356頁。但是這則記載依然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我們只有將這些信息與《粵風續(xù)九》和《廣東新語》等著聯(lián)系起來,互相闡釋,互為異文,才能對這則著名的劉三姐傳說作出“早在南宋時期就已流傳”的判斷。(21)參見施愛東:《發(fā)現(xiàn)劉三妹:鄉(xiāng)紳曾光國的文化交游圈》,《民族藝術》2022年第3期。

      三、課題邊界的排他性原則

      課題邊界應該有排他性,既可以確定“什么是”,也可以確定“什么不是”,但事實上很難做到。丁乃通說:“我覺得掃除中國神話不難,但是區(qū)別中國的傳說與故事卻需要十分小心。在任何一門學問里,分類工作都不能絕對沒有錯誤,甚至精密的自然科學分類也是如此。民間講述里,變體不是例外而是經常的現(xiàn)象,我們對民間講述的了解又是有那么多的不足,要求分類完美無瑕,在現(xiàn)階段簡直沒有可能。何況中國的傳說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民間故事,許多中國民間故事又是從傳說,尤其是地方傳說演變出來的?!?22)[美]丁乃通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威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導言”第6頁。

      狹義的民間故事往往用通稱的人物和地點,不具體指實為某時某地某人的行為;而傳說則往往將故事落實到具體的時間、地點和人物身上。這種分類方法應用于古代文獻,會造成很大的混亂,劉守華對此深有體會:“中國的史官文化極為發(fā)達,敘說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口頭與書面?zhèn)髡f也十分繁盛。原來本無明確時空背景和固定人名的虛構性故事,在口頭傳承或書面記述時,往往被煞有其事地加上具體的時間、地點和人名,如果被這些外在的標志所迷惑,似乎中國古代就只有傳說而無故事。”(23)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4頁。以晉代陶潛《搜神后記》中的《白水素女》為例,這是典型的“田螺姑娘”類型的幻想故事,但是《白水素女》開篇就說這是晉安帝時期發(fā)生在福州人謝端身上的故事,結尾還說當時當?shù)厝源嬗幸蛔o念螺女的素女祠。那么,對于這些既可以是傳說,又可以是狹義故事的作品,該當如何處理呢?

      可左可右、可是可非的事物,具體判歸左還是右,是或者非,往往依據研究者所掌握素材的充裕程度、所設定的成果容量而定。如果研究者的時間比較緊張,或者設定的成果容量較小,而素材又比較充足,又或者是成果偏于理論性而非資料性,那么,他對資料素材的純粹度要求就會更高一些,取材眼光也會變得更挑剔;相反,如果研究者的時間比較充裕,或者設定的成果體系比較龐大,而素材又相對缺乏,又或者是成果偏于資料性而非理論性,那么,他就會降低資料素材的純粹度要求,取材眼光也會變得更寬松。

      比較譚達先、劉守華、祁連休、顧希佳四人的故事史著就會發(fā)現(xiàn),取材的松緊標準,與他們的寫作時長、成果容量,以及理論性的強弱密切相關,我們據以列為“表1”。

      表1 不同故事史著對狹義故事的純粹度要求

      顧希佳的寫作時間最長,收錄的范圍也最寬,既然分不開傳說和狹義故事,他就干脆把兩者全都收錄了。而譚達先的寫作時間最短,設定的取材范圍也最窄,因此只收錄狹義故事中的生活故事部分。一般來說,學者們?yōu)榱思哟笏夭募系娜萘?往往采取外遷式邊界,以擴展取材范圍;而為了節(jié)約時間精力,則往往采取內遷式邊界,以收縮取材范圍。邊界外遷還是內遷,主要取決于課題容量和討論的需要。

      (一)外遷式邊界:兩可從是

      我們以劉守華的故事史研究為例。他因為趕著“中華社科基金”的課題結項,設定的成果是一部專著,所以他選擇了以狹義故事來建構其故事史。如果以純粹狹義故事的眼光來取材,就必須考慮排他性,“力求避免對象的混淆”,可是,故事同傳說的界限是很難分開的,純粹的狹義故事素材根本不足以撐起一部故事史著。那怎么辦呢?劉守華說:“不僅故事可以轉化成傳說,一些地道的民間傳說,也可以在口頭傳承中脫離具體的背景、人物,趨于泛化,轉變成故事。作品體裁的劃分常有交叉情況,所以對上述兩種作品,可作為‘兩棲’類處理。即不論是傳說轉化為故事,還是故事轉化為傳說,都容許人們把它既作為故事,也作為傳說來看待?!?24)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4頁。劉守華的意思是,所有介于傳說與狹義故事之間的“兩可”類故事,我們都可以懸置其傳說特征,一律判為狹義故事,也即“兩可從是”。

      但是,接下來又出現(xiàn)另一個問題。正如劉守華在解釋傳說與狹義故事的區(qū)別時說:“(狹義故事)指神話、傳說以外的那部分口頭敘事散文故事。”(25)劉守華:《劉守華故事學文集》第七卷,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14頁。也就是說,我們在區(qū)分狹義故事與傳說的時候,往往是以“非傳說”來判斷“是狹義故事”的??墒乾F(xiàn)在把“非傳說”的界碑給抽掉了,那又如何判斷一則故事“是狹義故事”呢?

      比如《酉陽雜俎》中的《寧王》。故事講述寧王李憲在鄠縣打獵時,發(fā)現(xiàn)草叢中有個柜子,柜中鎖著一位美少女,就把美少女帶走,又把剛剛獵獲的熊鎖進柜中。兩個賊僧不知柜中美人已經換成了熊,將柜子抬至一家食店,聲稱夜里要做法事。第二天店主打開門,只見一頭熊沖了出去,兩個賊僧已被咬死。這則故事時間、地點、人物俱全,故事也沒有什么特別神異之處,完全可以視作一則紀實傳聞,但是劉守華卻果斷地將它斷為狹義故事,理由是:“丁乃通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將它列入896型‘好色的“圣人”和箱子里的女郎’,收錄異文7篇。它在藏族民間故事里格外流行,如田海燕采錄的《箱中黑熊》,肖崇素采錄的《騙親的貨郎》,蔣亞雄采錄的《沙坑里的“新娘”》。莊學本于20世紀40年代采錄的《康藏民間故事》中也有這個故事?!?26)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01頁。也就是說,劉守華是根據既有的故事類型來判斷《寧王》是“好色的‘圣人’和箱子里的女郎型故事”的一則異文。

      所謂故事類型,也即基本情節(jié)相對固定的某一類故事的模型。歐美故事學者早在19世紀就已經開始嘗試對民間故事進行歸納分類,阿爾奈1910年出版的《故事類型索引》將所有的狹義故事分成三大部分,即動物故事、普通民間故事、笑話。(27)參見劉魁立:《劉魁立民俗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59頁。他在解釋自己的工作目標時說:“一個共同的故事分類系統(tǒng)應該盡可能適合于不同國家的需要……它的意義主要在實踐上。假如出版得[的]這樣多的民間故事集全都根據同一分類系統(tǒng)加以排列,那將給故事搜集者們的工作帶來多大的便利啊!那樣的話,學者將能夠靈活機動地在任何故事集中錄取他所需的資料,而現(xiàn)在如果他希望親身習知這些內容,就不得不去查遍全部文獻。……如今要是民俗學協(xié)會擔當了故事類型的分類工作,并且體現(xiàn)到他們今后的故事集和故事編目中去,這種分類應該獲得廣泛的運用,資料的搜集也將從此變得十分容易。”(28)轉引自[美]斯蒂·湯普森:《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鄭海等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500頁。阿爾奈的意思是說,如果有了這樣一個分類系統(tǒng),其他學者就可以根據這個系統(tǒng)來對照自己手上的文獻,很便利地找到所需要的故事資料。

      劉守華很大程度上就是借用阿爾奈-湯普森的“AT分類”系統(tǒng),對中國古典文獻中的故事素材進行了狹義故事的認證。也就是說,只要這個故事可以在“AT分類”系統(tǒng)中能找到它的原型,管它是不是傳說,優(yōu)先判為狹義故事。當然,操作這一方法的前提是,研究者自己必須對“AT分類”系統(tǒng)非常熟悉。

      (二)內遷式邊界:列項排除

      所有的課題邊界都是研究者人為制定的,目的是排除干擾項,方便就事論事地展開學術討論,以免對象性質各異,話題迷漫無邊??墒?客觀事物本來并沒有這樣的邊界,也不會照著學者制定的邊界來生長,因此,在類別的邊緣地帶,總是有許多難以歸類的混沌區(qū)。這時,就需要仰仗研究者個人的主觀判斷,對事物進行更加具體、細致的列項排除。

      丁乃通在解釋《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的類型邊界時,就用逐項列舉的方式,排除了一批“顯然是傳說”的故事:

      1.最初由迷信而生的故事,例如狐仙、鬼、龍、風水、占卜的故事。

      2.集中于歷史人物的故事,不論是否真實歷史人物。

      3.宗教宣傳故事,例如輪回、報應、違背教規(guī)、神仙考驗的故事。

      4.解釋事物起源,說明本地風物來源的故事。

      5.解釋動物行為的原因、解釋行業(yè)習俗的故事。

      6.只有一個情節(jié)單元的神異故事。

      7.語言類故事,如方言故事、詩詞故事、趣聯(lián)故事等。(29)參見[美]丁乃通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威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導言”第6-7頁。

      丁乃通和劉守華都研究狹義故事,但他們設定的課題邊界卻有很大差別,尤其在宗教類故事的取舍問題上。劉守華的故事史研究,列有專章討論“佛教傳播與中國民間故事”和“道教信仰與中國民間故事”,后來還將這兩個部分敷演成了兩部專門著作??墒嵌∧送▍s說:“我不收宗教文學,因為道教和佛教文學的長處是在傳說,而傳說不在我研究的范圍內。即使不包括這么多的宗教作品,若要搜索查閱其他該看的書已不是一人所能勝任的了?!?30)[美]丁乃通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威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導言”第10頁。顧希佳的《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長編》是故事傳說兼收的,但他也列出了自己的內遷邊界:“要說明的是,《長編》只輯錄用文言文寫作的古代文本,對于用古代白話寫作的小說文本,以及戲曲、曲藝、歌謠長詩等體裁的作品,則一概未收,或是只提到相關的篇名,而不輯錄文本。一則是因為篇幅的限制,二則也考慮到通俗小說和戲曲一類作品的改編再創(chuàng)作程度往往較大,離民眾口頭講述原貌可能更遠些,所以沒有收入。”(31)顧希佳:《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導論”第10頁。

      綜上可見,在具體的研究工作中,課題邊界是相對設置的,可以根據研究者的個人判斷進行寬窄調整,但是,無論寬還是窄,都應該對取材的范圍界限做出合乎邏輯的說明,同時在研究工作中堅持執(zhí)行標準的同一性,不能忽寬忽窄,忽緊忽松,如有特例,也應該加以說明??傊?課題邊界的設定是可以調整的,但是對于排他性的執(zhí)行必須是嚴格的。如此才能滿足“自設條件下的邏輯一致性”。

      四、課題邊界的可操作性原則

      課題邊界必須有可操作性。我們可以分別從客體側與主體側兩方面來說明。

      從客體側來說,我們一定要考慮到原始文獻和素材本身的局限,不能一味按照我們的學術理想來制定課題邊界。比如北師大中文系學生編寫的《中國民間文學史》是這樣限定其課題邊界的:“我們說‘民間文學’就是指勞動人民在生產斗爭和階級斗爭的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口頭文學。民間文學是勞動人民自己的制作,它直接表現(xiàn)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要求和愿望,在奴隸制社會里,民間文學主要是指奴隸的創(chuàng)作;在封建社會里民間文學主要是指農民和手工業(yè)者的創(chuàng)作。”(32)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55級學生集體編寫:《中國民間文學史》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9-10頁。這是典型的理想化課題邊界??墒?我們到哪去找“奴隸的創(chuàng)作”呢?又如何去判定一則作品是“農民和手工業(yè)者的創(chuàng)作”呢?這樣的限定顯然是無法進入實際操作的,最終只能借助課題組成員對于具體作品的主觀判斷,也即是否“直接表現(xiàn)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要求和愿望”(33)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55級學生集體編寫:《中國民間文學史》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0頁。來判斷一則作品是否屬于民間文學。也就是說,任何理想化的課題邊界,最后都得落實為可以具體實施的操作邊界。

      中國古典文獻浩瀚無邊,就算對于民間故事的邊界有了明確限定,如果沒有操作邊界,故事史研究的工作量也是大大超出個體能力的,正如顧希佳所說:“古代民間故事的材料卻不僅僅保存在古代作家的文學作品里,除此之外,在古代作家的哲學、史學、宗教學、科學、醫(yī)學等門類的著作里,同樣也有著生動的反映,分布極其廣泛,因而給尋覓、識別和鉤沉的工作增加了許多工作量,自然也帶來了更多的困難?!?34)顧希佳:《浙江民間故事史》,杭州出版社,2008年,第6頁。

      課題邊界是一種理想的學術邊界,操作邊界則是具體研究進程中的應用邊界。當操作邊界等于課題邊界的時候,也即我們常說的“竭澤而漁”,意味著我們必須將課題邊界內的所有樣本一網打盡。這種操作方法是理想型的,實際上很難實施。一般情況下,操作邊界會小于課題邊界,也即在實際操作中,我們會在既定的課題邊界之內,對素材取樣進行二次限定。

      顧希佳在提及《浙江民間故事史》的資料來源時,除了一般的傳統(tǒng)文獻之外,還常常用到其他許多媒介資料,比如他說:“碑刻、民間抄本、譜牒,乃至于歷史上遺存下來的許多造型藝術,也都有助于我們進行民間故事史的研究。”(35)顧希佳:《浙江民間故事史》,杭州出版社,2008年,第6頁??墒?無論劉守華、祁連休還是譚達先,都沒有提到使用碑刻、民間抄本、譜牒的問題。難道是他們不知道碑刻、抄本、譜牒中也蘊藏著大量的故事資源嗎?當然不是。

      顧希佳針對的是浙江一省的故事史研究,地域邊界相對較小,因此他可以將操作邊界劃得略寬一些,雖然增加了許多工作量,但還在他的時間、精力、資源所允許的范圍之內。而劉守華、祁連休、譚達先都是以中國作為地域邊界的,其工作量理論上得是顧希佳的三十倍,他們如果照著顧希佳的操作邊界,要在全國范圍內網盡所有故事素材,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

      從主體側來說,任何學術主體都有其自身的能力局限。丁乃通就曾解釋說:“關于中國古典文學方面,我也不過是適可而止,做到差不多就算了。我集中精力翻閱的是那些新近有重印本,容易找到的文集,以及對民間有影響,為民間熟知的文人名著。進一步在大海里撈,可能會撈到更多的針,但是時間和物力的限制,不允許我這樣做。民間故事研究的主要范圍是口頭傳統(tǒng),一般刊載口述故事的中國現(xiàn)代書籍、期刊,甚至報紙,我都竭盡可能徹底搜集,在美國和歐洲藏有大量中國書籍的主要圖書館,我差不多都去過,并且蒙他們許可查閱他們的藏書?!?36)[美]丁乃通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威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導言”第11頁。

      主體的能力局限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時間是否允許、所依仗的資料庫是否允許、科研資金是否允許、理論積累是否允許。

      同是做故事史研究,劉守華、祁連休、顧希佳的條件就比譚達先好得多。譚達先20世紀90年代從澳大利亞回國之后,長期居住在深圳,處于退休閑居的狀態(tài),沒有可以倚靠的大學圖書館,也不像現(xiàn)在的學者可以依賴電子數(shù)據庫,更沒有政府資助的科研資金,全憑對于學術研究的無限熱愛和執(zhí)著,靠著兒女從澳大利亞寄回的贍養(yǎng)費和一點微薄的積蓄支撐著他的研究用度,甚至連出版經費都要自籌解決。如此艱苦的條件決定了譚達先不可能建構一部宏大的故事史,因此,他將《中國二千年民間故事史》定位為“生活故事史”,從內容和形式兩方面對其范圍界限做了一番限定:“本書研究的民間故事,是狹義的,即限定在生活故事的范圍為主,也可稱之為世俗故事。它的主要特征,是在內容方面基本上是與現(xiàn)實生活有較多的直接的聯(lián)系,即使有時采取歷史人物或動植物乃至幻想性的神鬼等為角色,也是如此。在藝術方面則基本上采取寫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即有時間或采取某些幻想性的情節(jié)或細節(jié),亦復如此。”(37)譚達先:《中國二千年民間故事史》,甘肅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5頁。

      盡管譚達先極力收縮其課題邊界,“中國故事史”這一選題仍然大大超出了他的學術條件和學術能力所能承擔的范圍。我們從全書的篇幅比例就很容易看出這一點,全書正文共收錄上至春秋戰(zhàn)國,下至清末民初的故事425則,共450頁,其中,先秦兩漢收錄75則故事占96頁,可是,明代才收錄30則故事占33頁,清代也只收錄40則故事占45頁。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時間越往后,文獻資源越豐富,入選故事反而越少的倒掛現(xiàn)象?原因就在于譚達先的學術條件太差,不僅學術資源薄弱,而且70歲才開始正式啟動該課題,只用一年時間完成初稿寫作,時間投入明顯不足。先秦兩漢的傳世文獻有限,譚達先個人的家庭書架就能收齊相關書籍,可供作者在家細細梳理;而明、清兩代,僅筆記小說一項就汗牛充棟,個體藏書遠遠滿足不了寫作需求。一個單打獨斗的窮書生,偶爾去一趟圖書館,能查到的資料也只是九牛一毛。手上只有幾把青菜,卻偏要做一桌滿漢全席,譚達先從動念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失敗。

      學者從事學術研究,設計課題的時候,一定要考慮自身條件和能力,既要回避短板,也要充分利用既有的優(yōu)勢資源。我自己曾在《中國龍的發(fā)明:16-20世紀的龍政治與中國形象》“后記”中提到,我到東京大學訪問研究的時候,最初提交的合作題目是故事學方面的,“到了東大之后,發(fā)現(xiàn)這方面的材料不足,但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方面的資料他們搜羅得非常齊全,有關中國的西文資料也很豐富,我順勢將合作課題改成了‘16-20世紀的龍與中國形象’”(38)施愛東:《中國龍的發(fā)明:16-20世紀的龍政治與中國形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290頁。。試想,如果我沒有依據現(xiàn)實條件順勢調整選題,硬要堅持原定的故事研究課題,最終結局很可能就是一項爛尾工程。

      五、如何設定操作邊界

      我們假定存在一個理想的“素材集合”,包含了這個世界上符合我們要求的全部素材,集合邊界就是我們的課題邊界。那么,當集合中的素材量趨于無窮大的時候,有沒有一種事半功倍的方法,也即我們常說的窺一斑而見全豹的方法,通過對有限的、確定性素材的討論就能夠基本達到對于集合全體的認識呢?

      從科學哲學的角度來說,這種方法是存在的,也即統(tǒng)計學上常用的“抽樣方法”。所謂抽樣,也即從所有的研究素材中抽取一部分代表性研究素材的方法。學術抽樣的基本要求是,必須保證所抽取的研究素材在該集合內部具有充分的代表性。在科學研究中,抽樣方法是一種經濟、儉省、有效的研究方法。抽樣方法也分很多種,針對不同的選題、不同的素材,可以采取不同的抽樣方法。

      (一)隨機抽樣法

      所謂隨機抽樣法,也即從素材集合中隨機抽選若干研究素材的方法。在人文科學研究中,最簡單、最省事,效果也最差的抽樣方法就是隨機抽樣。學者們一般根據手頭資料,或者就近的資料庫,不拘一格,不設目標,找到多少算多少,根據已有的素材直接展開討論。隨機抽樣法往往用于學術小品的寫作,作者對于成果的科學性和可信度不作太高要求,作品以闡明事理、通俗易懂為目標。

      在人文科學研究中,隨機抽樣使用得非常普遍。但在嚴肅的學術研究中,一般不提倡使用隨機抽樣。在本文討論的諸對象中,譚達先的故事史就是隨機抽樣的典型。據他自己介紹,書中的生活故事是他數(shù)十年斷斷續(xù)續(xù)搜集記錄的,只是在此書即將完工的1995年8月,曾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補充了部分資料。(39)參見譚達先:《中國二千年民間故事史》,甘肅人民出版社,2001年,“自序”第4頁。相比丁乃通的工作,譚達先的工作實在是太草率了,這大概跟他的坎坷經歷有一定關系,他曾經飽受學界同事的輕侮,乃發(fā)憤著書,過于追求著作數(shù)量,難免在嚴肅性上降低了自己的要求。

      (二)典型抽樣法

      所謂典型抽樣法,又稱重點抽樣法,是指從素材集合中選取少量有代表性的典型樣本,通過對典型樣本的研究,將結論推廣到對于素材集合的整體判斷。典型抽樣的前提是,研究主體對于素材集合的典型性、代表性有一個先入為主的基本判斷,否則他就無法決定到底應該選取哪些樣本,所以說,典型抽樣的主觀性比較強,從一開始就帶有較強的傾向性,比較適用于觀點先行、結論先行的針對性、對策性研究。

      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55級學生的《中國民間文學史》就是采取了重點抽樣的方式。由于他們將民間文學限定為“勞動人民在生產斗爭和階級斗爭的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口頭文學”,這一方面的材料在古代文獻中不容易識別,也不容易斷代,于是,他們想到了一個具有一定可操作性的重點抽樣方案:“反映農民起義的民間文學是最值得我們珍惜的文化遺產。由于歷代統(tǒng)治階級的摧殘,這些材料保留得不多,但是,我們還是盡力發(fā)掘這方面的珍貴寶藏。把現(xiàn)在所能搜集到的反映農民起義的民間文學作品都組織到民間文學史里去。……我們應當想盡辦法繼續(xù)發(fā)掘材料,建立以反映我國農民革命斗爭為中心的中國民間文學史體系。”(40)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55級學生集體編寫:《中國民間文學史》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07頁。

      (三)整群抽樣法

      所謂整群抽樣法,指的是局部性竭澤而漁的抽樣方法。整群抽樣的前提是,假定集合內部各素材的性質差別不大(比如都是幻想故事),可以用局部研究來代表整體研究。由于素材集合過于龐大,我們可以按某種規(guī)則將素材集合分成若干個子集,將其中的一個或若干子集作為整個素材集合的代表來看待,網羅該子集內的全部素材,對這些素材加以研究,然后將結論推廣到對于素材集合的整體判斷。

      整群抽樣與典型抽樣最大的區(qū)別,在于集合內各子集的性質基本均等,而且一旦選擇一個子集,就必須將該子集的全部樣本納入研究范圍,不能因為其中個別樣本不符合我們的研究預設就將其剔出邊界之外。比如,一旦我們選擇用干寶的《搜神記》來討論東晉的異類婚戀故事,就得把《搜神記》中所有人神、人鬼、人妖的異類婚戀故事都找出來,進行通盤分析,不能隨便剔出那些不符合我們研究預設的故事。

      我們以劉魁立《民間敘事的生命樹》為例。劉魁立試圖借助狗耕田故事探討民間故事的形態(tài)基干,可是,各地搜集出版的狗耕田異文多得不可勝數(shù),如何才能利用有限的樣本展開有效的研究,得出可信的結論呢?劉魁立說:“為了要解決民間故事分類的實際問題,即要把現(xiàn)有的浩如煙海的民間故事文本材料按某種標志加以清理和歸納,我就不能不根據這一工作任務的需要,使自己的出發(fā)點和工作準則簡單化和封閉化,選定一個單一而具體的標準。”(41)劉魁立、[日]稻田浩二:《〈民間敘事的生命樹〉及有關學術通信》,《民俗研究》2001年第2期。在這里,劉魁立所謂“選定一個單一而具體的標準”,其實就是制定一條切實可行的操作邊界。

      劉魁立采取了以地域為限的操作邊界,他將素材來源限定為:“僅僅考察這一類型在一個具體省區(qū)(浙江)里的所有流傳文本的形態(tài)結構。”(42)劉魁立、[日]稻田浩二:《〈民間敘事的生命樹〉及有關學術通信》,《民俗研究》2001年第2期。這就是典型的整群抽樣法:假設全中國的狗耕田故事是一個素材集合,各省的狗耕田故事是性質相近的子集,那么,劉魁立對浙江省“所有流傳文本的形態(tài)結構”的考察,就是對浙江子集的整群抽樣。選擇對浙江省而不是對云南省、黑龍江省進行整群抽樣,還有一個考慮是,劉魁立試圖將異文背景限定在相對同質的漢文化區(qū)域內,盡可能使討論變得單純,盡量不受到族群文化差異的干擾。

      (四)類型抽樣法

      所謂類型抽樣,也被稱作分層抽樣,就是按照不同的屬性特征將素材集合分成若干類型或層級,然后在每一個類型或層級中抽取一定素材樣本的方法。類型抽樣適用于總體情況比較復雜的集合。我們按不同類型將素材集合分成若干子集,然后按照一定比例,分別從各類型(或層級)中獨立抽取一定數(shù)量的樣本,得到一個代表性的樣本集合。比如說,我們要在全校做一項教學調查,針對不同的人群,我們可以將全校師生分成教學一線教師、教學行政人員、高中部學生、初中部學生等,然后分頭從中抽取樣本。類型抽樣的代表性比較好,不會遺漏關鍵類型的樣本,是嚴肅的科學研究中比較常用的一種方法。

      劉守華的《中國民間故事史》就采取了類型抽樣法選取故事素材,他說:“本書主要從三個系列的古籍中來選取故事資料,這三個系列古籍就是歷代文人撰寫的小說故事類筆記(簡稱筆記小說),道教的經典總集《道藏》,佛教的經典總集《大藏經》。古代筆記小說的作者大都持儒家立場,有些兼有佛、道思想。中國思想文化運行的軌跡先是儒佛道三教鼎立,宋以后逐步走向三教合流。上述三類古籍不僅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也是民間故事的寶藏。”(43)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3頁。也就是說,劉守華將傳世文獻中故事含量最多的古籍文獻,分成了儒、釋、道三個文化類別,分頭從三個類別中各抽取了故事含量最豐富、最具代表性的三類文獻,以這三類文獻作為古代故事的主要來源。

      祁連休的邊界意識就比劉守華淡一些,他將主要目標放在歷代文言小說:“涉及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的古籍文獻,首先值得關注的是錄寫民間故事最多的歷代文言小說,包括志怪小說、逸事小說、傳奇小說、筆記小說等。絕大多數(shù)與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有關的作品,都出自歷代的文言小說,其中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首先見于各種文言小說?!?44)祁連休:《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8-9頁。同時他又認為:“除了文言小說外,與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有關的古代典籍文獻尚有諸子經籍、史書、文集、地理著作、地方志、宗教典籍以及變文、通俗小說、寫卷等等。其中也保存了相當多的民間故事資料,在進行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時,它們都各有其特殊的價值和作用,絕不可以忽視。”(45)祁連休:《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9頁。

      祁連休對于文言小說的取材,基本做到了目力所及,應收盡收,但是對于其他類別的古代文獻,他只是認為“絕不可以忽視”,并沒有制定嚴格的操作邊界,也沒有提出明確的取材目標。丁乃通在課題的操作過程中,也放棄了很多古代文獻,但他對于放棄的原因,都作了細致的說明。比如他在陳述其對于俗曲唱本資料的使用情況時,甚至解釋了他未能讀遍哈佛燕京圖書館相應藏書的原因:“在中國搜集俗曲唱本最多的是劉半農。他的收藏現(xiàn)在臺北‘中央’研究院,已制成縮微膠卷。但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拷貝,質量太差,使我的眼睛發(fā)痛,結果我只讀了一些從書名看來有可能是民間故事的本子?!?46)[美]丁乃通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威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導言”第11頁。這就等于提示了后來的學者:俗曲唱本故事是本書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如果你們還想進一步推進這項研究,可以考慮從這方面著手。

      最后,呼應本文開頭再作一點說明。操作邊界只是服務于取材邊界的操作方案,是素材搜集過程中的過渡性設置,本身不具有學術自足性。操作邊界所得之素材,是用來代表整個素材集合的,因此,課題后期的學術討論也應該著眼于整個課題邊界,而不能局限于操作邊界。比如劉魁立關于故事生命樹的研究,雖說“僅僅考察這一類型在一個具體省區(qū)(浙江)里的所有流傳文本的形態(tài)結構”,但他所討論的問題,卻并不是針對浙江,甚至也不是針對“狗耕田故事”,而是對于整個狹義故事情節(jié)類型的結構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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