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教文化對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大量與其相關的意象在中國古典詩歌作品中涌現。作為出現頻次最高的意象之一,“金丹”用于文學作品中往往具有一定程度的宗教神秘色彩?!敖鸬ぁ币庀筇N含豐富的藝術哲理與審美隱喻,表現出古代文人長生不老之欲念、淡泊飄逸之心境以及俯仰天地之宇宙觀,為游仙詩與隱逸詩取得的不朽成就作出了重要貢獻。金丹意象的藝術價值,從文學到哲學,在有形與無形中,體現出古代文人對于自身命運的現實思考以及對于超驗世界的審美探索。
關鍵詞:金丹;意象;道教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1101(2023)06-0073-05
The Artistic Philosophy and Aesthetic Metaphor of “Golden Elixir” Image in Classical Literature
GUO Shouyun,FENG Min
(School of Urban Cultur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Foshan,Guangdong" 528225,China)
Abstract: Taoist culture has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Chinese literature creation,and a large number of images related to it have emerged in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As one of the most frequently appearing images,“golden elixir” often has a certain degree of religious mystery when used in literary works.The concept encompasses rich artistic philosophy and aesthetic metaphors,expressing the ancient literati′s longing for immortality,their serene and graceful temperament,as well as their cosmological perspective on the universe,and makes an important contribution to the immortal achievement of immortal poetry and hermit poetry.The artistic value of the “golden elixir” imagery,from literature to philosophy,reflects in both tangible and intangible ways the ancient poets′ realistic thinking about their own destiny and their aesthetic exploration of the transcendental world.
Key words:golden elixir; image; Taoism literature
道教始創(chuàng)于東漢末年,南北朝時期經過葛洪、陶弘景等人努力和改革,在帝王、上層士大夫和文人階層中獲得了廣泛傳播與認同。道家修仙煉丹的養(yǎng)生風尚倍受文人階層推崇,許多文人不僅生活中效仿道家行為,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與道教活動有關的詩作,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傳播道家文化,因而南北朝之后中國文學作品中涌現出大批和道教文化相關的意象。其中,由于道家丹道煉養(yǎng)文化的獨特性,“金丹”意象更是倍受文人青睞,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出現頻次極高。
據道家典籍及有關文獻描述,金丹修煉過程極為神秘復雜,還有許多禁忌,丹道傳授十分嚴苛隱晦。古代文人描寫金丹時亦不肯開明宗義,往往采用“坎離”“鉛汞”“壺中之物”“姹女”“河車”等象征性術語。這些術語作為一種“具有符號學意義”的角色出現在古代文人的藝術思維中,帶有強烈的幻想性和象征意味?!敖鸬ぁ币庀蟮膹V泛運用,不僅為詩詞作品披上了一層神秘飄逸的面紗,也使詩作增添了道教文化的浪漫主義和神秘主義色彩。
就藝術哲學的闡釋角度而言,古代文人的“金丹”意象依次對應于人的潛在本能、人的精神境界、人與天地宇宙的關系三個層面。前兩者主要是對于人性的探索,從低級到高級,從對生死的執(zhí)念到對無為境界的追求,此為微觀層面。從宏觀角度來看,金丹與混沌宇宙是以小見大的關系,古代文人通過金丹意象窺探宇宙演變的規(guī)律,賦予古典詩詞作品無垠廣闊之意境。
一、長生不老:金丹意象的心理期待
長生不老,是人類對生命的自然追求,也是道教生死觀中解決人生問題的終極途徑,在道教文化中體現為“神仙不死”的生命意識。這種生死觀前期強調肉體不腐,后期注重精神不朽,將本我的生命形態(tài)飛升至與天地共壽,超越天人對立,從而走向生命的無限,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從社會心理學角度來看,欲念是一種想要得到某種東西或者達成某件事的強烈渴望,是一種埋藏于人內心的念頭和欲望。追求長壽是人類最古老、最原始的欲念之一。商周金文中,最普遍之措辭即為“壽考”“萬壽”“眉壽”“無疆”等,這說明在更早時,甚至是在文明起源之時,人類就已滋生長壽愿望。最初,“不死藥”被認為是由海外仙人煉制而來,故戰(zhàn)國時燕齊之地開始流行出海求藥風尚。但仙草難得,神仙難覓,人們開始尋找能夠長生不死的方法,希望通過自身努力實現這個愿望。他們認為吃下“長久之物”便能“長生不老”,因此開始尋找身邊能夠永久存留的物質,隨即發(fā)現了金石。西漢昭帝時期《鹽鐵論·散不足》中載:“方士于是趣咸陽者以千數,言仙人食金飲珠,然后壽與天地相保?!保?]漢哀帝時期,傅太后有“聞金成可作延年藥”[2],此大概為最早服食金的記載。從服金轉變?yōu)榉さ倪^程較為模糊,但可以推斷“大抵發(fā)生在西漢”[3]。早期金丹的做法和制金之法極其相似,從煉金到煉丹,體現的既是技術上的轉變,也是人們在長生欲望促使下觀念的轉變。
古代諸多文人生活中極力效仿道家養(yǎng)生行為,意圖通過研究道教煉丹術和加強與云游方士的積極互動,尋求能夠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或者途徑。他們用文學創(chuàng)作記錄下這一尋求過程,并通過種種文學意象隱喻著自身對長生不老的追求,“金丹”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象之一。
古代文人長生不老之欲念,首先表現為他們用詩歌表達了自己希望通過日常服用金丹藥石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欲望。此時,金丹便成為文人墨客結交道友、附庸風雅的手段,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達心境的意象。如,南北朝庾信《燕歌行》道“定取金丹作幾服,能令華表得千年”[4],明確表現出詩人服用金丹的用意,渴望長生不老、容顏永駐。唐代呂巖《七言》云“任彼桑田變滄海,一丸丹藥定千春”[5],不論世間萬物如何變化,只要吃一粒丹藥就能保千古長生,體現出作者對道教金丹的高度推崇。南宋劉克莊道“笈儲丹藥堤防病,案設圖書粉飾貧”[6],即使生活貧苦一無所有,也要服丹讀書,可見詩人將丹藥看得與圖書一樣重要,不僅體現出其對丹藥養(yǎng)生效果的認同,還表現出其清貧樂道的人生態(tài)度?!按髿v十大才子”之一韓翃也有表達他尋求金丹迫切心情的詩句“玉粒指應久,丹砂驗不微。坐看青節(jié)引,要與白云飛”[7],希望通過服食丹藥與天同壽、長生不老,表現出詩人對道教服丹飲藥風尚的推崇,并肯定了金丹的養(yǎng)生價值。
其次,古代文人長生不老之欲念體現為,為了更深入地了解和研究道教養(yǎng)生思想,他們與道士進行密切的交往,并創(chuàng)作出大量和道士交往以及與煉丹服藥有關的詩作。如孟浩然,其山水田園詩風格恬淡孤清,意境優(yōu)雅、恬靜,其中也不乏他求仙問道的佳作。他在《清明日宴梅道士房》中描述訪問梅道士場景時寫道:“金灶初開火,仙桃正發(fā)花?!保?]1643在美不勝收的桃林仙境中,孟浩然不僅與隱居近鄰梅道士討論神仙生活,還與其煉丹服藥以求成仙之法。這種猶如桃林仙人的生活體驗,表達了他對道教成仙之術的向往,以及對長生不老的渴望。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創(chuàng)作的《贈韋煉師》《尋郭道士不遇》《早服云母散》等也是此類詩作中的典型代表。如《早服云母散》:“曉服云英漱井華,寥然身若在煙霞。藥銷日晏三匙飯,酒渴春深一碗茶?!保?]5147學道服藥習慣已潛移默化地滲入到詩人的日常生活中,甚至服用丹藥已成為詩人修身養(yǎng)性的一種生活方式。這充分表明, 煉丹服食之風在唐朝文人群體中已十分盛行。
最后,古代文人長生不老之欲念,還體現在他們希望通過效仿神話傳說中仙人的生活實踐,探究神仙群體和天神傳說的來龍去脈,通俗來說即希望通過服食丹藥成仙飛升。這種念頭延展至詩歌創(chuàng)作上,便使詩歌作品披上了一層帶有宗教神秘色彩的面紗,形成了特有的浪漫主義文學風格。如詩仙李白,一生沉浸于游歷名山大川求仙問道的逍遙生活中,留下了許多與道教文化相關的傳世佳作,是受道教影響最深刻的文人之一。其《草創(chuàng)大還,贈柳官迪》云:“日月更出沒,雙光豈云只。姹女乘河車,黃金充轅軛?!嗉宄煽嗬?,消鑠凝津液?!保?]1745這是一首運用隱喻手法描繪金丹煉制過程的詩作,詩人結合四象、陰陽八卦等古代哲學學說,不僅描繪了夢幻般的丹藥制作過程,還營造了一幅宏大壯闊的馳騁仙境圖,逍遙馳騁于天地之間,意境廣闊而深邃,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典型之作。再如孟浩然,在《寄天臺道士》中寫道:“海上求仙客,三山望幾時。焚香宿華頂,裛露采靈芝。”[7]1636詩中的“靈芝”也可視作修煉丹藥的材料,是“金丹”意象的暗喻。海上求仙客,不畏艱難困苦采摘仙草、探尋仙境,希望觸摸到仙界的美麗與神秘,展現出孟浩然對仙境的向往與探尋。
古代文人無論是身處廟堂還是歸隱山林,在受到道教文化的浸染后,大多向往長生不老、憧憬神仙生活,因而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常常會提及“金丹”的制作材料、制作過程以及記錄煉丹的方法。另外,還有不少文人通過描寫“金丹”呈現向道士求仙藥、祈長生的日常情景,為“金丹”意象賦予了更為主觀的情感色彩。
二、淡泊飄逸:金丹意象的藝術追求
與普通求道者純粹追求長生不老的目的性及功利性不同,古代文人在詩作中使用“金丹”意象時,也力圖抒發(fā)自己現實生活中的苦悶愁緒。他們渴望通過求仙訪道活動洗滌心靈,獲得精神庇佑進而養(yǎng)成淡泊飄逸的心境。同時,運用“金丹”意象營造清閑安逸的氛圍,抒寫安貧樂道的生活,實際上也是他們“退而求其次”的一種選擇。
道教文化中歸隱山林、虛靜自守的生活態(tài)度與至人無己、天人合一的終極目標,為那些塵世中懷才不遇、空有抱負的文人墨客提供了精神慰藉。李白詩作絕佳,多次被舉薦入朝為官,然入朝之后僅被當作御用文人整日被迫書寫一些歌功頌德的肉麻詩句,壯志難酬的他只能在飲酒作詩、游歷山水和求仙訪道中獲得心靈慰藉。如《題篙山逸人元丹丘山居》:“拙妻好乘鶯,嬌女愛飛鶴。提攜訪神仙,從此煉金藥?!保?]這首詩表明李白妻女深受李白影響,對尋仙訪道煉丹之事熱愛至極。李白仕途失意欲寄情于求仙問道,故詩曰“時命若不會,歸應煉丹砂”[9]、“此中豈是久留處,便欲燒丹從列仙”[10]、“愿隨子明去,煉火燒金丹”[11],此類詩作正如司馬成禎所言“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級之表”[12]。道學塑造了李白飄逸高遠的個性,而李白則賦予了詩中“金丹”意象更為淡泊飄逸的精神境界。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被貶永州時作《種術》:“守閑事服餌,采術東山阿……單豹且理內,高門復如何。”[7]3951“守閑”實隱含被貶之意,柳宗元宦途失意,身心受創(chuàng),因此寄情山水,服用丹藥尋求慰藉。柳宗元自幼受儒、釋兩教熏陶,儒釋兼通,卻也道學純備。他認為采藥煉丹、求仙問道有“離憂”之功效,仕途失意心靈受創(chuàng)時通過道學可修身養(yǎng)性、獲取精神寬慰。由此可見,煉丹服藥似乎有慰藉古代文人心靈創(chuàng)傷之功效,這也使“金丹”意象產生了一種“能夠治愈人心的力量”意境。
部分古代文人使用“金丹”意象是為了表達自己對道家崇尚自然的隱逸思想的推崇,展現文人墨客縱情山水,對猶如山間閑云野鶴般怡然自得、安貧樂道的隱士生活的向往。如孟浩然《山中逢道士云公》:“偃息西山下,門庭罕人跡。何時還清溪,從爾煉丹液?!保?]1626詩人直截了當地表達出了對于凡塵世界皆為利往的厭惡之情,以及對于歸隱閑居的道士生活的神往。王績晚年辭官歸隱山野,尋求隱逸放達的求道生活,因此《新唐書》將其傳歸入《隱逸傳》之中。在求仙訪道詩歌題材中,王績也留下了一些詩作,如《采藥》“野情貪藥餌,郊居倦蓬蓽。青龍護道符,白犬游仙術”[7]481。詩人描寫了懸崖峭壁采摘草藥、處理保存草藥和制作丹藥的過程,描繪了他歸隱山林隱逸生活的具體畫面。王績的《游仙四首》也主要以求仙訪道、煉制金丹為內容,可見他對隱逸生活的向往。
然而,要著重指出的是,秦漢以來,許多云游方士對丹藥功效過分吹噓,在推動煉丹服藥風氣盛行的同時也帶來許多危害。魏晉南北朝時,許多人因大量服食含水銀、汞、鉛等有毒成分的丹藥制劑喪命。李時珍對此進行了嚴苛批判,指出“汞及丹藥能‘入骨鉆經,絕陽蝕腦’,陰毒之物無似之者,而大明言其無毒,本經言其久服神仙,甄權言其還丹元母,抱樸子以為長生之藥,六朝以貪生者服食至成廢篤而喪厥軀,不知若千人矣”[13]258。李時珍譏諷了夸大丹藥作用的方士,指出含汞丹藥具有巨大危害性。但他并未因此而否定汞的藥理作用,指出“水銀但不可服爾,其治病之功,不可掩也”[13]258,捍衛(wèi)了本草學的科學性。李時珍對于丹藥的精辟評價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世人對金丹的盲目服用之風,使世人對如何正確使用煉丹術有了較為清晰的認知,為中國醫(yī)藥學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古代文人經歷宦海沉浮后歸隱山林轉向閑云野鶴般的生活向道教尋求精神慰藉,似乎已成為一種“文化原型”,影響深遠。他們學習道教修仙煉丹的經驗,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將過程描繪與自身淡泊飄逸的心境相結合,使得“金丹”意象在審美隱喻上更加立體,敘事感更加突出,凸顯了古代文人對仙風道骨氣質的文化認可,以及對本土道教思想的深入認知。
三、俯仰天地:金丹意象的哲學探尋
從本體論哲學角度來看,金丹的煉制過程可被視為一種模擬外部宇宙演變的神秘過程,與道教的“渾天說”宇宙形態(tài)理論有著密切聯系。“渾天說”宇宙模式在《渾天儀注》中是這么表述的,“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內”[14],與道教的金丹形態(tài)極其相似,也被視為金丹煉制的形象來源。道士煉丹的過程是在爐鼎中展開的,在他們看來,煉丹的過程是對宇宙演變現象的細部模擬,即以金石草藥的煉制之術,凝聚外部宇宙混沌的靈氣;金丹進入人體后,那些在煉丹過程中濃縮于金丹內的靈萃就會在人體中釋放出來,從而達到延長服用者壽命的效果,甚至可以使服用者實現“飛天成仙”。道教的修煉體系可看作是從“金丹”到“圣胎”的演變,是脆弱、可腐朽的肉體向自然精華的替代性轉化。這種修煉觀念影響了很多古代文人,促使他們對“金丹”意象背后的生命觀和宇宙觀進行哲學思考,并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給以體現。因此,作為道教宇宙觀的本源之“道”,“終于在生命對物理時間無限延續(xù)的狂熱追求中淹沒”[15]50。
在道教思想體系中,“宇宙演化的認識過程經歷了從抽象的‘氣’,物質的‘氣’,再到化生萬物的‘陰陽二氣’的過程”[15]2。古代文人將煉就金丹視作天地宇宙變化之規(guī)律在爐鼎中的濃縮,他們試圖運用陰陽五行四象八卦之哲學思想,通過煉就金丹來探究爐外宇宙變化之規(guī)律?!独献印凡⑽凑f明宇宙的組成物質具體是什么,但在煉丹的過程中卻有明確的物質?!洞蟮ゃU汞論》總結過:“且鉛屬陰,黑色,而為玄武,其卦為坎,位屬北方壬癸之水……故砂中有汞,其色為赤,而為朱雀,其卦為離,南方丙丁火也。”[16]這段文字將煉丹所需要的鉛、汞等物質材料以及金丹煉制的過程都與道教文化中的四象八卦學說相結合,搭建了一個用來支撐煉丹術的宇宙本體論的哲學模型。煉丹家通過煉制金丹將大宇宙中的時空變化過程濃縮于爐鼎的小宇宙中,以此對宇宙自然進化的演變規(guī)律進行探究和運用。如《道藏》所言:“天符運動,計四千三百二十年,照耀父母,養(yǎng)成天鉛自然還丹也?!保?6]170煉丹不可能耗費四千三百二十年,這里實際上是借鑒了刻漏計時,即將爐外大宇宙中的時間概念濃縮在爐內小宇宙中,即認為1年有4 320刻,從而將爐鼎內金丹的煉制過程與天地宇宙的時空演變產生了聯系,以證實宇宙的時空演變規(guī)律在煉丹爐中也有跡可循,體現了煉丹者對天地宇宙規(guī)律的探索。李浩在記錄煉丹之術時寫道:“混沌未分我獨存,包含四象立乾坤。還丹須向此中覓,得此方為至妙門?!保?7]在這首詩中,他把爐鼎煉丹的過程看作四象、天地變化的過程,描述了混沌宇宙中包含天地與四象的宇宙觀,將煉丹術與四象八卦此類道教用來定義自然宇宙現象的觀念切實結合起來,表明了在煉丹過程中探究宇宙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的決心,賦予“金丹”意象更為深刻的內涵,即古代文人試圖通過煉丹探究天地宇宙的演變規(guī)律。
除了探究天地宇宙的演變規(guī)律,古代文人還通過描寫“金丹”意象對比觀照爐鼎小宇宙與鼎外大宇宙的聯系。如韓蘊中在《火記歌(并序)·其八》中說“道體同天地,沖和藥在爐”[17]1617,用思辨的哲學思維將大宇宙的天地與爐內小宇宙結合起來,這種奇妙的聯想賦予這首詩廣闊豪邁的意境,也體現了詩人心中的放達不羈。王吉昌在《風入松》中道:“乾坤羅列道綱維,斡斗轉星移?!Wo堪離丹藥,啟玄牝,契希夷?!保?8]在爐外乾坤星象哲學思維影響下,作者賦予爐內小金丹通感天地之道的能力,并在煉丹過程中通過聯想將“道”的天罡演變規(guī)律與金丹的形成過程聯系起來,表現出其以小丹見大道的奇妙宇宙觀。曹唐在《小游仙詩九十八首》中寫到:“騎龍重過玉溪頭,紅葉還春碧水流。省得壺中見天地,壺中天地不曾秋。”[7]7346詩人在小宇宙中得窺天地,既是仙境也是心境。他以道家逍遙游仙之胸懷書寫天地間的自我,通過描寫壺中的小宇宙不曾見過秋天,暗喻作者心境開闊逍遙,人生也不曾歷經秋天。雖未直接使用“金丹”“丹藥”等詞,“壺中”所煉何物卻心照不宣。這種將天地與我融為一體的宇宙觀通過“金丹”意象表達出來,就顯得格外富有藝術哲理。李商隱在《玄微先生》中也描述了其大隱隱于市的生活狀態(tài)和人生境界:“仙翁無定數,時入一壺藏?!保?]6160《后漢書·費長房傳》云:“有老翁買藥,懸一壺于市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見,惟長房于樓上睹之?!保?9]老翁隱于市,入小壺得以見大壺。詩人通過對玄微先生幽居隱逸生活的描寫,呈現出小宇宙中也蘊含著大宇宙天地循環(huán)自然規(guī)律的哲學見解。
從文化傳播學角度來看,道教金丹學說對于中醫(yī)學的發(fā)展也有深刻影響。關于醫(yī)用丹藥名稱的記載最早出現在東漢鄭玄所注的《周禮》中,“凡療傷,以五毒攻之”句中的五毒就是指石膽、丹砂、雄黃、礜石和磁石,以這5種礦石藥材提煉成丹藥制劑可以治療外科疾病。東晉時期,著名煉丹家和醫(yī)藥學家葛洪在《抱樸子》一書中記錄了當時丹藥的煉制方法和配方,對煉丹術和醫(yī)藥學的發(fā)展有著重要影響。他發(fā)明的外用丹藥“密陀僧”“三仙丹”主要有殺菌、清創(chuàng)、收斂、消腫的功效,且“三仙丹”一直沿用至今。與葛洪將金丹外用相對應,南朝人士陶弘景主要將金丹用于內服,以達到養(yǎng)生保健的功效。而孫思邈則是二者的集大成者,他“首次將煉丹術中的化學制藥方法正式引入中醫(yī)學,成為中國古代醫(yī)藥化學研究的先驅”[20]24。孫思邈貞觀年間在峨眉山采藥時成功煉制的“太一神清丹”,以及在唐高宗永徽三年之前寫下的《太清丹經要訣》,在當時都獲得了推崇;在著作《千金方》中,也有他將常見的丹藥制劑“鉛”與“汞”用于面部美容與瘡病治療的詳細記載。由此可見,“道家的金丹學說能在現實中賦予金丹一定的藥用價值,將其應用到中醫(yī)的治療當中,推動了中藥學的發(fā)展。”[20]26
古代文人以宇宙為依托,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表達對宇宙自然進化演變規(guī)律的探尋,并將爐內小天地與爐外大天地相對應,賦予“金丹”意象俯仰天地、富于思辨的宇宙觀,展現了自身放眼于天地宇宙的廣闊視野與豪闊胸襟。道教生命哲學中的終極關懷就是將有限的小生命融合至無限的大生命中,將有限的自己投身于無限的宇宙,實現從無到有的修煉與提升。
四、結束語
古代文人描寫“金丹”意象,實際上是一個受現實生活影響進而引發(fā)審美聯想并與天地造化對話的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他們竭力張開形象思維與哲理思辨的翅膀,在仙道崇尚之情的驅使下,不僅可以“上天入地”,還可以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通過“金丹”意象與自我對話、與神明對話、與宇宙對話,從而滿足自己內心的欲念,或長生,或成仙;或沉浸于道教“無為”思想中遠離宦海生涯,尋求心靈的慰藉;或以“小丹”見“大丹”,在繁雜的煉丹過程中探索宇宙的奧妙。“金丹”意象所蘊含的藝術哲理與審美隱喻,為后世學者研究道教文學提供了寶貴的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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