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翁文灝對中國現(xiàn)代地理學有多方面的奠基性貢獻,其中與地圖編纂相關的有三項:一、20世紀20—30年代,首度考訂厘清了清初地圖測繪的始末。對清初地圖測繪史的“重新發(fā)現(xiàn)”,為以后《申報館地圖集》的編纂奠定了科學基礎,同時也為中國現(xiàn)代地圖編纂開辟了新的前景。二、20世紀30年代,先后參與主持編纂了再版10次以上的商務印書館《中國分省圖》和中國地圖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申報館地圖集》,影響廣泛。三、1928年創(chuàng)辦清華大學地理學系,設計并親自講授“中國地理通論”“人文地理”和“地圖學”三門課程,為清華地理學科發(fā)展奠定的基礎、確立的方向,長久地發(fā)揮著重要影響。
關鍵詞 "翁文灝 地理學 申報館地圖 清華大學
中圖分類號 "N092
文獻標識碼 "A
翁文灝是中國現(xiàn)代地理學的奠基人之一,中國地理學會的創(chuàng)始會長。他認為:“地理學是一門綜合性的科學,它幾乎涉及到自然界和人文界的各方面。所以地理研究對于國民思想、民族前途,以及人類文化等,都有莫大的關系?!?①從20世紀20年代后期開始,他的學術興趣與研究方向從地質學向地理學轉移,為中國現(xiàn)代地理學的奠基工作做出了多層次多方面的貢獻。對翁文灝在中國地理學科的貢獻進行全面論述與闡釋非本文目的,也非作者學力所能及 相關研究參見:李旭旦《翁文灝先生對我國地理學的貢獻——為紀念〈地理學報〉創(chuàng)刊五十周年而作》,刊載于《地理學報》1984年第39卷第3期,第244—248頁;潘云唐《翁文灝在我國地理科學上的成就與貢獻——紀念翁文灝先生誕辰100周年》,刊載于《地理學與國土研究》1989年第5卷第3期,第62—64頁。 。本文擬僅就翁文灝在《申報館地圖集》編纂中的相關工作,對其地理學的成果略加梳理,冀望于翁文灝與中國地理學的相關研究有補于萬一。
一 重新發(fā)現(xiàn):清初地圖測繪研究
清代初期(17—18世紀),由康熙主持、歐洲傳教士實施的中國地圖測繪及其成果《皇輿全覽圖》,是中國古代輿圖測繪最高峰。然而,當時測繪的成果藏之內府,視為鴻秘,嗣后“《大清一統(tǒng)輿圖》等類,雖地名、道路間有增益與訂正,而精確程度則謬訛相傳,每下愈況”,尤其是“清初測量所用方法、所得結果,中國方面向未見有具體記載”,“既不知何地之確經(jīng)測量與否,又不知測量之用何方法” "[1] 。清代閉關自守固步自封的結果,造成清初地圖測繪方法失傳,中國地圖學幾百年間只見退步不見前行。
民國時期,先有沈陽故宮博物館發(fā)現(xiàn)清代地圖41幅,由該館以《清內府一統(tǒng)輿地秘圖》為題石印。1925年5月,故宮博物院文獻館點查故宮造辦處存物時,發(fā)現(xiàn)《乾隆內府輿圖》及其原刻銅版103幅,及乾隆御題詩1幅,共104方,1932年亦印刷多部,公布于世。
對此中國圖學之重要材料,翁文灝極為重視,認真研究,先是于1930年搜羅“與清初測繪地圖及經(jīng)緯度之測定有關”的西文舊籍,以及中國古籍中對于清初測量地圖情形“可資以推想者”,詳細研討,不僅首度考訂厘清清初地圖測繪的始末,如地圖測量繪制過程、參與人員、繪制方法,而且獲得大批地點實測經(jīng)緯度數(shù),作《清初測繪地圖考》一文近一萬五千言。
翁文灝重點收集和研究了以下四種法文書籍:(1)1729年巴黎出版的蘇西孩《印度中國數(shù)學天文地理歷史及物理觀察》 "[2] 。(2)1735年巴黎出版的杜赫德著《中國地理歷史政治及地文全志》 "[3] 。(3)1783年出版的馬俠《中國通史》 "[4] 。(4)1818年出版的格羅籍《中國志》 "[5] 。此外,翁文灝還參證了1776年唐維爾所作《中國圖之辯護》 "[6] ,以及1765年衣斯爾考定北京經(jīng)緯度的相關著述 "[7] 。
翁文灝指出,清初輿圖雖在中國稱為秘籍,視為內府珍藏,但在歐洲各國早有出版,競相傳播,尤其是杜赫德的書中,“于清初測繪地圖之情形記載頗詳”。翁文灝最為關注各書中記錄實測的各地點經(jīng)緯度數(shù)。蘇西孩的《印度中國數(shù)學天文地理歷史及物理觀察》中,“記各教士在中國天文觀察,多與經(jīng)緯度測定有關”,而且卷末所附世界各地經(jīng)緯度數(shù)表中,也有中國一些地方的經(jīng)緯度。杜赫德的《中國地理歷史政治及地文全志》中,附有康熙時測定中國各省及滿蒙各地之經(jīng)緯度數(shù)表。馬俠《中國通史》中,也載有康熙年間測定的經(jīng)緯度數(shù)表,且與杜赫德書中大致相同。格羅籍的《中國志》不僅附有經(jīng)緯度數(shù),并且還注明:據(jù)馬俠氏研究,蘇西孩氏所記中國經(jīng)緯度數(shù)錯誤極多,因此馬俠氏又根據(jù)原測量各教士之手錄原本,重為印行。
翁文灝的研究成果包括:(1)考訂出“康熙年測繪地圖之尺度”,即“當時所用以測量全國長距之單位”?!坝煽滴醯蹧Q定,以工部營造尺為標準,并規(guī)定以此尺為單位,1800尺即180丈為1里,于是里之長度始有一定,某地至某地之距離里數(shù),始有一定意義〔據(jù)哥皮爾(Gaubil)致唐維爾書,以200華里合1度,乃出自康熙帝之親裁。當時有以為與習用之里不符者,但不敢反對〕。當時法國‘米特’制尚未確定。彼邦所用之度為‘劉’(古法里Lieue)及‘篤亞斯’(古法丈Toise)即此”。據(jù)耶穌會教士多馬斯(Pere Thomas)之測量,地球經(jīng)線每一度恰合20“劉”,又恰合200華里。一“劉”又合2853“篤亞斯”,亦即等于10華里。故l華里實等于285“篤亞斯” "[1] 。(2)弄清了“康熙年測繪地圖之次序及范圍”。據(jù)杜赫德書中所載實際參與工作的傳教士雷孝思(Pere Regis)的記述,“其實地工作,自康熙四十七年始功,至康熙五十五年竣事,至五十七年而全圖繪成”,“《皇輿全圖》于1718年(康熙五十七年)進呈,于是關內15省及關外滿蒙各地,皆經(jīng)測量成圖”。乾隆年間,又對康熙地圖中西藏、新疆地區(qū)內容,及其不足之處有所增補。(3)弄清了此次地圖測繪所使用的“測量之方法”。據(jù)雷孝思神父自述,正式測圖時的“主要工作,厥在測定全國三角網(wǎng)(Triangulation),然后各地之詳圖方可得而附麗焉” "[1] 。(4)弄清了“康熙地圖所根據(jù)之經(jīng)緯度”,即天主教士用以繪成中國全圖的“緯度系測定而經(jīng)度則系約推”,包括測量工作的具體過程,明了有確切經(jīng)緯度的地點630處 "[1] 。
翁文灝一方面盛贊“清初測量地圖,不但奠定中國地理之基礎,亦實為世界地理之一大貢獻?!适司攀兰o歐洲地理學家之言亞洲地理者,皆不能出中國地圖已知之范圍” "[1] 。同時,他也一針見血地指出:“清初對于地圖測量致力雖勤,而于地理觀念則殊多誤會。尤以當時君主有時強作解人,較為武斷,后世不察,遂多謬傳?!∮谐删?,遽自引滿,既不將所得結果完全公開,又不造就專門人才繼續(xù)努力,致以后毫無進步?!?"[1] 翁文灝對清初地圖測繪的考證嚴謹準確,此后相關論著,“在地圖測繪過程上多沿襲翁文觀點,對于《皇輿全覽圖》繪制的背景及其歷史地位基本上也不存在爭議” 見柴小羽《〈皇輿全覽圖〉研究綜述》,刊載于《黃河·黃土·黃種人》2020年第24期第50頁。據(jù)汪前進《皇輿全覽圖》測繪》中稱,方豪《中國天主教史人物傳》“從中西交通史和中國天主教史的角度又研究了參加測繪的傳教士的情況,糾正了翁氏文章里的一些錯誤”(參見董光壁《中國近現(xiàn)代科學技術史(上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39頁)。 。
1932年,故宮博物院將《乾隆內府輿圖》公開印刷出版100套,翁文灝又作《讀故宮博物院重印乾隆內府輿圖記》一篇為序,追考往史,進一步梳理清代中國地圖測繪沿革,考證沈陽故宮博物院重印之《內府輿圖》圖中內容,討論“沈陽銅版圖”與“北京銅版圖”所使用的地圖投影方法,證明沈陽故宮“重印圖之原作當在乾隆以前,而為康熙時作,殆可無疑” "[8] 。
翁文灝認為:“《康熙地圖》正式工作雖不及十年,而預備工夫由來已遠。原其成功之要素,實由中國地理記述,與西洋測繪方法,二者會通,故能于短期內成此巨制?!?"[8] 而康熙地圖正是乾隆地圖的重要基礎。隨著雍正、乾隆兩朝屢次西征,中國專家何國宗、明安圖,西方教士傅作霖(Felix da Rocha)、高慎思(Josepha Espinha)增補測繪,及宋君榮(Antoine Gaubil)融合中西,貫通新舊,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由西教士蔣友仁(Michel Benoist)領導匯編《內府輿圖》,“茲所重印乾隆舊圖殆即其圖,或根據(jù)其圖而成焉者也?!蔽涛臑€提出,雍乾時期測繪工作“有可記者:(一)尺度之規(guī)定。中國里數(shù)長短不一,測量距離大感困難??滴醯垡闳灰?guī)定以二百里合地球經(jīng)線一度,每里一千八百尺,故每尺合經(jīng)線千分之一秒。中國政府以地球形體定度制,蓋猶在十八世紀末法國以赤道長度規(guī)定米突制之先。(二)實測經(jīng)線一度長距??滴跛氖荒辏ㄎ?702年)測定經(jīng)過北京之中經(jīng)線霸州至交河間之長距。四十九年(西1710年)又在滿洲實測北線四十一至四十七度間每度之長距。因而發(fā)見每度經(jīng)線,因緯度高下而有差。此殆發(fā)見地球扁圓實證之始。特當時未明其意義,后世亦埋沒其功績耳。故此工作不但以奠中國地圖之基礎,抑且富有世界學術意義,凡斯成就,固藉西洋教士測量之功,亦中國政府提倡之力也” "[8] 。
尤其關鍵的是,翁文灝經(jīng)詳細審校,確認《內府輿圖》的繪制方法“皆用梯形投影法(Trapezoidal Projection)”。他不僅具體解釋了梯形投影法:“其法先作中經(jīng)線,即經(jīng)過北平之子午線。在此直線上,分劃緯度,每一度為一格,五度為一排。緯線皆作直線,等距平行,復選定緯線二條,照中經(jīng)線同一比例,而依本身長度劃分經(jīng)度,每一度為一格,依此聯(lián)作經(jīng)線。地既球形,緯線弧愈北愈短,故依此法所作之經(jīng)線,除中經(jīng)線外皆斜向北極” "[8] ;而且認為:“依此投影法所作之圖,經(jīng)緯皆成直線,且不需何種復雜算學,故易于繪制。分幅圖皆可完密接合,不留罅隙。離中經(jīng)線較近者比例及方向距離均尚準確,但距中經(jīng)線過遠者,雖距離比例相差尚少,而經(jīng)緯線相交過斜,形勢方向頗感錯覺?!?"[8] 他同時認為,“雍正十三年法國唐維爾所作《中國分省圖》亦用同一繪法,地名詳略亦大致相同,其所作《中國屬地 Tartarie即中國滿蒙等地。 圖》亦用同一投影,同一分幅方法,可見其同出一源,毫無疑義。但唐維爾所作《中國總圖》及《屬地總圖》已用錐形投影法(Conic Projection)。此法于地位形勢變更較少,用之于大面積之圖,自較梯形法為宜,在中國之所謂《內府輿圖》則從未見有用此法,殆以當時在華教士尚未習此歟” "[8] 。
翁文灝的相關研究,是對長期湮沒于歷史塵埃之下的清初地圖測繪史的重新發(fā)現(xiàn),為以后《申報館地圖集》的編纂奠定了科學基礎,同時也為中國現(xiàn)代地圖編纂開辟了嶄新的前景。
二 再創(chuàng)輝煌:現(xiàn)代中國地圖編纂
20世紀30年代,翁文灝先后主持編纂了兩部現(xiàn)代中國地圖,其中影響較大的是《申報館地圖集》(包括8開本《中華民國新地圖》及其縮編版16開本《中國分省新圖》)。該地圖集于1934年由上海申報館出版,翁文灝與丁文江、曾世英共同編纂。而此前一年1933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署名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以下簡稱中基會)——實際由翁文灝主持編纂的《中國分省圖》,則受地圖史研究者關注較少。
翁文灝謙稱《申報館地圖集》由“丁文江先生創(chuàng)其計畫,《申報》館諸君助其成功,編輯制繪則曾世英先生實任其工作,參考材料大半藉助于地質調查所圖書館歷年之所收藏,余不過從旁參贊而已” "[9] 。實際上,《申報館地圖集》的編纂出版,既有其作為地質調查所所長居間組織指揮協(xié)調之勞,更有其前期對清初測繪歷史研究奠定的基礎之功。
翁文灝關于編印中國地圖的學術理想萌生已久,在地質調查所學術規(guī)劃中也久有設計,并得到丁文江及地質調查所同事的支持。1924年7月,丁文江在中華教育改進社年會上就曾提議:“中國如能將各省二十萬分之一圖印行于世,已足為學術界之根本參考,外人亦不至笑中國為無地圖之國家?!?"[10] 沈陽故宮及北京故宮所藏清初地圖面世后,如前所述,翁文灝更是詳細研究,為新圖編纂奠定了堅實基礎。
從1930年起,翁文灝受聘擔任中基會“科學研究教授”,“在實業(yè)部地質調查所研究地質學及地理學” "[11] ,實際地理學研究工作尤多。根據(jù)中基會1930年7月修訂的《科學研究教授席辦法》,受聘的研究教授除領取薪俸外,“每年并得支設備補助費二千元,調查及助理費一千元以內”。由于經(jīng)費比較充足,翁文灝乘機廣泛搜羅海內外出版的各種中國地圖,使地質調查所圖書館成為當時全國存圖最富之館,所藏中外地圖達一萬張 參見《地質學研究所報告》,刊載于《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匯報》第1卷第1期。按中基會《科學研究教授辦法》,“所有由本會補助費購置之儀器,于研究終了后,悉數(shù)贈與接受教席之機關”。因此現(xiàn)中國地質圖書館(前身為地質調查所圖書館)所藏1932年故宮博物院所印清初地圖,即鈐有“翁文灝氏研究教席圖書印章”。 。中基會的1931年年度報告中,也特意提及翁文灝在“設備方面,以購置地理出版品為多”。《清初測繪地圖考》《西洋人探勘中亞地理摘記》等地理學著作,也正是他擔任科學研究教授的最新成果 "[11] 。1931—1932年度中,翁文灝“重要工作為:一、研究華北河流之沖積量與估計沉淀及侵蝕之速率;二、測算中國各省面積;三……”等 "[12] 。
中基會在第八次董事會(1932—1933)年度報告中,對翁文灝的科學研究教授席工作有如下評述:“翁文灝教授繼續(xù)研究地質學,兼及地理學。本年重要工作……第三題為康熙乾隆地圖考證,包括當時所用投影方法之考證,成論文一篇,作為故宮博物院重印乾隆銅板地圖之序文。第四題為中國山脈、盆地之研究,可為吾國自然區(qū)域形勢得一根本之了解;現(xiàn)是項研究已大致完成,尚待補充,脫稿后將在《地質學會志》中發(fā)表?!?"[13]
因此,當上海申報館老板史量才接受丁文江的建議,并委托地質調查所編制一套新的中國地圖以紀念該報出版六十周年時,順理成章地就有了丁文江、翁文灝、曾世英聯(lián)合署名的《申報館地圖集》輝煌問世。在長篇序言中,翁文灝對編圖過程和繪圖方法做了詳細說明。該圖集出版后受到中外學界廣泛好評,被認為有“新的地圖投影”“各地經(jīng)緯度的更正和推算”和“全國地形的表示”三大貢獻,是中國自制地圖集二百余年的空前成就 "[14] 。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地理雜志》、美國地理學會的《地理評論》都曾發(fā)表書評,予以介紹。
《申報館地圖》尤其是簡本《中國分省新圖》,以其印制的高質量及親民價格深受讀者歡迎,“前后兩版銷售甚速,各地索購陸續(xù)” "[15] 。當然,指出原圖各方面缺點的批評建議之聲也不少 如批評一些地名錯誤、江東六十四屯劃入蘇聯(lián),也有黃國璋建議增加人口分布圖等。丁文江則辯解稱:“我們三個人都不是地理專家,都不是中學教員,我們不過是懂得地圖,測過繪過讀過地圖的人”;“我們的供獻在地形與基點的比較可信,此外都是余事”(參見禾子《新書介紹·再版中國分省新圖》,刊載于《大公報》1934年6月2日第11版)。 。翁文灝于是又指派方俊“全力協(xié)助,改正錯誤,增多地名,廣征各省詳圖”,特別如“甘肅、四川皆得十萬分一圖作為根據(jù)”,“青海居延海等地多有嶄新測量”,修訂增補,于1936年8月出版第三版,“不但為前圖之重版,亦實為向所未有之新著” "[15] 。1939年又印刷了四版。抗戰(zhàn)勝利后,臺灣、東北,失地光復,申報館不惜巨資,約請曾世英、方俊再度增補資料,編纂制繪,印成第五版新圖,并“以此圖籍之刷新,紀念金甌之完固” "[16] 。新中國成立后,地圖出版社1957年8月出版的第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集》(甲種本),除對行政區(qū)劃變更部分予以修訂外,編輯體例、制圖方法等仍與《申報館地圖集》一脈相承,而且在版權頁上明確標注著“根據(jù)抗日戰(zhàn)爭前申報地圖繪制”字樣 "[17] 。對于《申報館地圖集》這一輝煌成就及其在中國現(xiàn)代地圖史上的價值與意義,學界已有充分評論,不再贅述 另有著作稱:紅軍長征時,中央和毛澤東進行戰(zhàn)略指揮所依托的除了無線電情報,就是一本《申報》全國地圖。1936年4月,張學良飛赴延安會見周恩來商談在西北聯(lián)合抗日問題時,曾將《中華民國新地圖》作為珍貴的禮物贈送給周恩來([17],頁116)。 。
幾乎與此同時出版的另一部中國地圖集——《中國分省圖》,則更多記錄和體現(xiàn)了地質調查所在翁文灝主持下編纂中國地圖的艱難歷程。該圖由商務印書館1934年6月出版發(fā)行,署名: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編譯委員會編輯,劉季辰、李慶長繪制,曾世英、方俊校補。
中基會有感于中國基礎教育用圖缺乏善本,早在1928年就商請地質調查所編纂中學教學用新版中國地圖。所長翁文灝當即指派他早年學生、該所技師劉季辰具體負責,以該所所藏地圖為參考,編輯新版中國地圖。劉季辰將地質調查所當時收藏的共374種中國地圖一一勘閱、編目,后因其棄學經(jīng)商,編圖工作于1930年因之中輟。起初,翁文灝仍堅持讓負責繪圖的李慶長“繼續(xù)為之”,未告殺青之時李慶長也“中途改事”。翁文灝堅持不放棄編圖計劃,最后“更請曾世英、方俊二先生加以校閱補正” "[18] 。該圖編輯工作先后歷時四年,“屢經(jīng)作輟,中更數(shù)手”,終告完成,其中包括全國總圖一幅,各省分圖25幅(其中甘肅、寧夏、青海為一幅,熱河、察哈爾、綏遠為一幅)??倛D用亞爾勃斯投影法,分圖用多圓錐投影法繪制。圖后附有地名索引。
據(jù)翁文灝介紹,《中國分省圖》“各圖編制皆照多錐面投影,依法為之,復參考實測原圖多種,并利用嘉耐基、克拉克、斯文赫定等測定經(jīng)緯度數(shù),于地點方位有所校正……所有交通道路,以及村鎮(zhèn)地名,率依公路圖、郵政圖為根據(jù),庶不背現(xiàn)狀。山峰、城市,皆注明拔海高度,庶于地形險夷,可稍得概念,于登臨游覽者可借作南針” "[18] 。正如翁文灝所指出:“凡事進步,必有階段?!笔聦嵣险墙柚搱D的編纂工作,地質調查所圖書館豐富的地圖收藏得以整理、編目、勘閱;全國基本地理信息如山峰、城市、村鎮(zhèn)地名,交通道路等,得以清理統(tǒng)計;地點方位得以有所校正,地圖編制方法得以受到實踐檢驗。該圖為單色印刷,紙質與裝幀較《申報館地圖集》均略顯粗糙,成本與價格也更為低廉,可以視作《申報館地圖集》的試驗及過渡版本?!渡陥箴^地圖集》中《中國分省新圖》之“新”,也正因有此《中國分省圖》之“舊”在前。正如翁文灝所指出的:“以最新材料容納之于普通用途者,此圖之作,要為最早努力者之一事,亦即代表中國地圖進步之一階?!痹搱D社會效益更為突出,“增進地學常識、正確地理觀念,其有益于文化者,亦甚大也” "[8] 。該圖出版以后,極受社會廣大讀者歡迎?;蛟S是因為乃學校教學用圖及價格更為便宜的原因 商務印書館《中國分省圖》售價1.6元,申報館《中國分省新圖》售價3元。 ,就目前所見,至1939年,該圖已經(jīng)修正再版了十版。
此外,在民國地圖測繪人才培養(yǎng)方面,翁文灝在主持地質調查所工作期間也是不遺余力,多有建樹。1930年,翁文灝力主將華北水利委員會測繪室主任曾世英及方俊調入地質調查所,協(xié)助進行《申報館地圖集》的編纂工作 1931年,方俊翻譯出版了《投影幾何》;1937年,經(jīng)翁文灝推薦獲中基會獎學金赴德國留學進修,師從著名的重力測量學家邁塞爾(Otto Meisser);1938年底回國后在地質調查所(重慶)工作,并在中央大學地理系講授測量學與地圖投影學;1980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同時又陸續(xù)聘請一些前陸軍測量學校制量科畢業(yè),并在測量局工作過的繪圖員,如安秉坤、魯巨川、白翥彬、張繼錦等,加入地質調查所從事繪圖工作 "[19] "。后來地質調查所還專門成立測繪室,并成為國內地圖測繪的科學重鎮(zhèn)。
三 奠定基礎:創(chuàng)辦清華地理學系
除主持編纂兩部現(xiàn)代中國地圖集,開辟中國地圖編繪的新時代之外,翁文灝還在中國現(xiàn)代地理學諸多方面做出了奠基性的貢獻。1984年,李旭旦先生曾著文指出:“翁文灝先生非特是我國地質科學的奠基人之一,也和張相文先生、丁文江先生、竺可楨先生同為我國地理科學的創(chuàng)始人。……翁文灝先生則從地文學的角度奠定了我國近代地理科學的基礎?!?934年至1943年,翁擔任中國地理學會會長共達十年之久。他在任職期間,對地理學會的工作一向認真負責,對推動解放前我國地理科學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20]
翁文灝于中國地理科學的奠基性、創(chuàng)始性貢獻,或許還不僅限于地質地貌學和發(fā)起組建與多年領導中國地理學會,以及上述地圖集的編纂工作。例如,他還親手創(chuàng)辦了清華大學地理學系,在中國地理學高等教育發(fā)展史上的貢獻也不可低估。
如前所述,20世紀20年代后期,翁文灝學術興趣由地質學轉向地理學,“他一方面因為地質調查所的關系不肯做校長、部長,一方面極希望脫離地質調查所所長的職務,專心做他研究的工作” "[21] 。應校長羅家倫之邀,翁文灝1928年主持創(chuàng)辦了清華大學地理學系(1932年改名地學系) 或稱清華大學地理系正式成立于1929年秋,見陳國達等主編《中國地學大事典》,山東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版,第158頁。 ,出任系主任、教授。清華大學地理學系是繼北京高師、武昌高師和東南大學后,全國高校中的第四個地理系 "[22] 。翁文灝的目標是把清華地理學系建設成中國地理學北方中心。
在為清華地理學系所撰寫的《課程導言》中,翁文灝強調指出:地理學是“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間之連鎖,為一切實際知識之淵源”,特別是在中國,“尤有重要意義,因中國幅員廣闊,物產(chǎn)豐富,但以近代科學眼光觀之,未經(jīng)探勘之地與地圖上嚴格制繪應[而]留空白之處,尚所在多有”。然而中國科學界對“地理學一門或尚少注意,或偏重于中學教育之預備,專門研究,尚甚缺乏”。中國如欲盡“內以促進我民族物質之發(fā)展,外以貢獻于全人類知識之進步”的責任,“非從地理學切實研究不可”。為此,翁文灝以“世界地學專科之通例”為標準,以“灌輸充分地學知識,養(yǎng)成獨立為地學探勘之能力,并可以為地形、地質之測量及學校地學之教授,以應目前中國之需要”為目標,精心設計課程,聘請葛利普(Amadeus William Grabau)、袁復禮等為教師,欲將清華大學地理學系建設成為“中國地理學之一中心” "[23] 。他為清華大學地理學系設計的課程包括:
第一學年:地文地理(通論)、人文地理、中國地理(通論)、國文、英文、甲組選科(物理、化學、生物、邏輯,學地理者以選習物理、生物為較要)、乙組選科(政治、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代文化,西洋通史留為本系必修科)。
第二學年:地形測量及實習、地質學(包涵巖石實習、地質構造及地文現(xiàn)象)、氣象學(包涵天文大綱及氣候學)、人類學及人種學、中國地理(地方分論)、中國通史(歷史系課)。
第三學年:數(shù)學地理及大地測量(及地圖投影)、地史學、考古學、世界地理、地形專論(即高級地文地理)、西洋通史。
第四學年:地球物理學、地學史綱及方法論、歷史地理(例如東西交通史)、經(jīng)濟及政治地理、海洋學、世界地理、東亞史(歷史系課)。 "[23]
其中,由翁文灝本人親自講授的有“中國地理(通論)”“人文地理”和“地圖學”三門課程 據(jù)1929年6月18日清華大學教務處布告:“查地圖學及中國地理兩科,因翁文灝先生未歸,學年考試未能照規(guī)定時期舉行。茲定凡畢業(yè)級學生選習此二科者,其上學期成績如在中等及以上,本屆大考成績準照上學期成績計算,其他各級學生選習者,應俟翁先生回校后再行定期補考?!庇纱丝芍?,翁文灝1928至1929學年至少開設并講授了《中國地理》和《地圖學》兩門課程(參見《國立清華大學校刊》1929年第81期)。 。翁文灝的《中國地理通論講義》包括:第一章地文學大意、第二章境界與面積、第三章地勢與山脈、第四章水系及流域、第五章地質及地形、第六章交通、第七章氣候與土壤 "[24] 。“人文地理”課程,使用亨廷頓(E. Huntington)和庫辛(S.W. Cushing)合著的《人文地理學原理》(Principles of Human Geography)為教材,課時一學年,每周二小時,四學分?!暗貓D學”課程內容分為三部分:一,地圖投影法(Map Projection);二,地形說明(Topographic Interpretation);三,測量原理(Principles of Surveying)。課時為一學年,每周四小時,八學分 "[23] 。
由于1929年末一系列突發(fā)事件:地質調查所技師、杰出青年地質學家趙亞曾在云南地質調查中遇匪被害;地質調查所技師王恒升在東北地質調查時因誤入蘇聯(lián)境內而被捕等,一時間地質調查所人心惶惶。翁文灝自責:“余忝任所長,遭此巨創(chuàng),自問責任,衷心愧作。因思余兼任大學教授教課,往返費時,也為曠誤所務之一端,寧使自增刻苦,必須全停校課?!?"[25] 于是,他不得不放棄剛剛著手開始的清華地理學教育和研究目標,重新將工作重心移返地質調查所,但是他為清華地理學科發(fā)展奠定的基礎、確立的方向,仍長遠地發(fā)揮著影響。
總之,翁文灝的《清初測繪地圖考》是對中國地圖測繪史的的重新發(fā)現(xiàn);而他與丁文江、曾世英以此為基礎編纂的《申報館地圖集》,不僅為中國現(xiàn)代地圖編纂開辟了新的前景,也為地理知識的普及與傳播做出重要貢獻;他創(chuàng)辦清華大學地理學系,為清華地理學科發(fā)展奠定的基礎、確立的方向仍長遠地發(fā)揮著影響。翁文灝對中國現(xiàn)代地理學的奠基性貢獻是多層次多方面的,相關研究者雖已有不少的論述與闡釋,但仍有許多內容尚待進一步挖掘、匯聚與總結。
致謝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李銳潔對本文亦有貢獻,謹表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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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 Wen hao and Geograph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Research centered on the compilation of the Atlas of Shun Pao
LI Xuetong
Abstract: "Wong Wen-hao had made many fundamental contributions to modern Chinese geography, including three contributions related to map compilation: First, in the 1920s and 1930s, he clarified the beginning and the end of mapping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for the first time. The “rediscovery” of the history of map surveying and mapping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laid a scientific foundation for the compilation of the Atlas of Shun Pao, and also opened up a new prospect for the compilation of modern Chinese maps. Second, in the 1930s, he participated in and presided over the compilation of the Commercial Presss Map of Chinas Provinces, which was republished more than 10 times, and the epoch-making Atlas of Shun Pao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aps, which had a wide impact. Third, he founded the Department of Geography of Tsinghua University in 1928, and not only designed courses, but also personally taught three courses, called “General Theory of Chinese Geography”, “Human Geography” and “Cartography”, which laid the foundation and established the direction of the development of geography in Tsinghua University, and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geography for a long time.
Keywords: "Wong Wen-hao, geography, Atlas of Shun Pao, Tsinghua Univers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