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南方孩子,在二十二歲之前,我從未見過真的雪。我無法體會柳宗元筆下“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寂寥境界,亦無法想象出岑參詩中“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盛景,就連老師邊吟誦白居易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邊自顧自地沉醉其中時,我都在疑惑:雪天飲酒味道有何特別?
在我的印象中,家鄉(xiāng)到冬天時,四面環(huán)繞的山仍是深綠,只是遠遠看去,山頂會透著些寒氣。冬天,山上有很多的橄欖可撿,田間也有能賣錢的蛇舌草。如今遠離家鄉(xiāng),我已不必早起迎著凜冽的寒風上山下田去撿橄欖、摸草,但小伙伴揚著滿袋子的蛇舌草沖我喊“三毛錢!三毛錢!”的情景時常浮現(xiàn)在腦海里。
家鄉(xiāng)的冬天,與“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情景相去甚遠,卻也平靜地裝下了我的十九年。大學里,有同學詫異我竟十九年來從未出過市,其實更讓我羞于啟齒的是我從未出過鎮(zhèn)。我努力走出了小鎮(zhèn),但我的大學仍在一個沒有雪的城市。所幸我選了自己喜歡的專業(yè)。
在一節(jié)專業(yè)課上,老師講到“雪”字的演變。我清楚地記得“雪”的甲骨文帶有兩片羽毛,于是疑惑地問:“老師,雪真的會像白色羽毛一樣飄落嗎?”老師先是一愣,然后平靜地說:“會的,而且很美,很舒適?!边@令我更加疑惑—— 輕盈、美麗、舒適,這般柔和的意象似與我想象中本應大雪呼嘯、萬物凋零的冬景不同。
《說文解字》中“雪”被釋為“凝雨說物者”,其中“說”的意思是“喜悅”,其大意為“雪是凝結雨水而成,從天上飄落并帶給天下萬物喜悅的美麗冰晶”。解釋到此,老師環(huán)顧眾人后繼續(xù)說道:“我想,也許在座的部分同學從未見過雪。如果以后有機會見到,請觸摸它,感受它,我想你們便會感受到這種美妙的喜悅。這種感覺,定會像我第一次吃到荔枝時的感嘆: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這場雪終于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飄了起來。
臨畢業(yè)之際,大學同學邀我到西安看雪。下雪那天,我裹著厚厚的衣服跟在她后面,走得很慢。她急匆匆地拉著我走向城墻時,我倏地想起小時候的伙伴拉我上山撿橄欖的畫面——她們都帶著笑拉著我。在古都的城墻上,我說:“走慢些吧,我想多看看?!蓖樾χ溃骸澳悴慌吕渚涂梢?,這上邊的路可長著呢?!?/p>
上學的時候,只想著怎么把一句句詩化作分數(shù),再把分數(shù)鋪成走出大山的路。而今置身于漫天飛雪中,那條用詩句結成的路在我的腦海中慢慢碎裂又一點點重組,最后以完整的模樣浮現(xiàn)。哦,“點點揚花,片片鵝毛”是雪的形狀;“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是雪的聲音,“當時悠飏得人憐,也都是、濃香助”是雪的味道……我和同伴一前一后,慢慢地走在古都的城墻之上。望著前面幫我拍照的同伴,我忽然理解了白樂天于雪天邀劉十九時的期待。
城墻兩側的紅燈籠上慢慢地堆積了雪,這紅燈籠把冰冷的白烘得暖暖的。我脫下手套輕輕地接住片片雪花,讓它們在手心融化,冰涼的觸感令我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這些雪花好似從很遠很深的地方走來,走到我的面前;我花了二十二年的時間才見它們,或許更久。它們在我的手心有了溫度,我似乎理解了老師口中的美與舒適,也似乎聽到了它們對我說:你來了嗎?走了很久吧。
魚不惑
原名范蕙茹,95后,出生于廣東東部一偏遠山村,如今是一名鄉(xiāng)鎮(zhèn)教師。對寫作有著無限的熱愛,認定萬物皆有靈,用獨特的幻想探尋萬物的神奇,用文字構建心靈的棲身之所,并以這份熱愛影響著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