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藏族作家阿來創(chuàng)作的《塵埃落定》自出版以來,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已經(jīng)成為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運用文本對比的研究方法,輔以語篇語言學(xué)、小說理論做支撐,發(fā)現(xiàn)由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林麗君夫婦翻譯的《塵埃落定》英譯本存在嚴重破壞“文學(xué)經(jīng)典性”的翻譯問題,具體表現(xiàn)在誤譯致費解、違背生活的真實、語篇連貫不當(dāng)、人物形象不符、精準敘事受損等方面。此現(xiàn)象不是孤例,類似的問題在英語母語者翻譯的《薩迦格言》《阿詩瑪》等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中也同樣存在。這些翻譯問題阻礙了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成為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可能性。對此,我們應(yīng)遵循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規(guī)律,對譯者在翻譯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中存在的各種問題進行必要的干預(yù)和糾正,以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xiàn)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
[關(guān)鍵詞]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塵埃落定》;《薩迦格言》;《阿詩瑪》;誤譯;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規(guī)律
中圖分類號:I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23)04-0123-11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吐魯番出土藝術(shù)文物在日本的研究”(21YJA760089)和四川省社科項目“中韓建交以來中國的韓國近代文學(xué)研究”(SC21WY033)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魏清光(1970-),男,山東聊城人,西南民族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研究方向:多民族文學(xué),文學(xué)譯介;李躍平(1958-),男,四川南充人,西南民族大學(xué)教授。研究方向:語言文學(xué),民俗民風(fēng),民族史料信息,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分析。四川 成都610041
藏族作家阿來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出版于1998年,“是當(dāng)代中國文學(xué)的優(yōu)秀之作”[1]。1999年,該小說榮獲第六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并入選“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2000年,榮獲第五屆茅盾文學(xué)獎。2003年,《塵埃落定》入選教育部高中“語文新課標必讀叢書”,是入選作品中唯一的一部當(dāng)代長篇小說。2018年,《塵埃落定》入選“改革開放四十年最具影響力小說”,2019年又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出版后,《塵埃落定》一直備受讀者歡迎,暢銷不衰,截至2018年,“總銷量逾百萬,在獲茅盾文學(xué)獎的幾十部長篇中位居前列”[2]44。此外,《塵埃落定》還先后被改編為川劇、話劇、歌劇、電視劇。這充分說明,《塵埃落定》自出版以來,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已經(jīng)成為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是一部藝術(shù)、思想、文化價值極高的作品”[3]。
美國譯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及其妻子林麗君(Sylvia Li-chun Lin)2002年將《塵埃落定》翻譯為英文在美國出版后,引起西方研究者的關(guān)注。但西方學(xué)者感興趣的不是《塵埃落定》英文本的文學(xué)藝術(shù)性,而是文本外的因素。如,霍華德·鄒(Howard Choy)[4]從身份、尼姆羅·巴拉諾維奇(Nimrod Baranovitch)[5]從社會政治、沃克·瑞吉美(Wokar Rigumi)[6]從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對《塵埃落定》進行過度解讀。為什么西方研究者對《塵埃落定》這部文學(xué)經(jīng)典的文學(xué)藝術(shù)性不感興趣?是不是譯者的翻譯質(zhì)量欠佳導(dǎo)致《塵埃落定》的文學(xué)經(jīng)典性受損?在本文中,筆者擬運用文本對比的研究方法,輔以語篇語言學(xué)、小說理論做支撐,對葛浩文、林麗君夫婦翻譯的《塵埃落定》英譯本從文學(xué)藝術(shù)性的角度進行較系統(tǒng)的研究分析,同時兼及《薩迦格言》《阿詩瑪》等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的英譯問題。
“《薩迦格言》是我國民族文學(xué)史上重要經(jīng)典之一”[7]44,成書于13世紀上半葉,是薩迦教派第四代祖師薩班·貢嘎堅贊(薩班·貢噶堅參)借鑒印度格言詩的創(chuàng)作手法創(chuàng)作的,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藏族文學(xué)文體?!栋⒃姮敗吩瓰樵颇弦妥迕窀瑁霸谛轮袊乃囌咧敢鸵?guī)范下,個人和集體參與搜集整理”,“很快成為民間文學(xué)經(jīng)典”[8]。2006年,《阿詩瑪》被納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上述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均由英語母語者翻譯為英語,有的還不止一個翻譯版本,這也說明了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的藝術(shù)魅力。但這些英譯版本又不同程度地存在翻譯問題,這些問題使得譯文邏輯不通、真實性缺失、人物形象受損,繼而又會不同程度地消解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的文學(xué)性,影響了我國民族文學(xué)在英語世界的接受和影響。接下來,本文結(jié)合具體的翻譯實例,從文本可理解性、邏輯連貫、藝術(shù)真實性、人物形象、場景敘事等方面,討論英語譯文對原文經(jīng)典性的消解、誤讀及應(yīng)對策略。
一、誤譯導(dǎo)致讀者費解
“每一部優(yōu)秀作品——長篇或者短篇——的創(chuàng)作,都是寫作技巧的一次成功的實踐?!盵9]5-6文學(xué)來源于生活,但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不是對生活的直接摹仿,而是以誠摯的態(tài)度、出色的文字安排來實現(xiàn)文學(xué)作品高超的藝術(shù)性。在翻譯過程中,如果譯者失察原文本巧妙的文字安排,則可能會因為誤譯而導(dǎo)致譯文令讀者茫然費解。令人費解的譯文,自然不會引起讀者的好感。如下例:
例1 原文:我呶呶嘴,小爾依就蒼白著臉爬上了梯子。梯子高的一頭就搭在那間閣樓的門口。門口上有著請喇嘛來寫下的封門的咒語。[10]79
譯文:I gestured with my mouth,and Aryi,his face ashen,climbed a ladder that ended at the attic door,which was protected by an amulet inscribed by a lama.[11]89
此例取自《塵埃落定》?!爸湔Z”(curse,spell,incantation)是指“信奉某些宗教之人所念的、認為可以除災(zāi)或降災(zāi)的語句。”[12]351咒語可以是口頭的,也有以符、畫充當(dāng)文字、代替語言,描畫、張貼于一些場所,用于辟邪鎮(zhèn)妖。葛浩文、林麗君可能不清楚“咒語”為何物,也不去查證,憑主觀想象將之誤譯為“amulet”(護身符)。盡管護身符和咒語在功能上類似,但護身符是佩戴在人身上的。在英語譯文中,本來應(yīng)該佩戴在人身上的護身符竟然出現(xiàn)在閣樓門上。英語讀者讀到這里,自然會產(chǎn)生疑惑:為什么閣樓門上要貼“護身符”?因為是誤譯,英語讀者的這種疑惑,從譯文上下文中得不到答案。讀者的疑團莫釋,必然也就不能獲得愉悅的閱讀感受。
例2 原文:說話時,他們已經(jīng)到了山口上,我們在這里停下來,目送他們下山。[10]165
譯文:As we were talking,we arrived at the valley,where we stopped to watched them head down the mountain.[11]187
“山口”(mountain pass)為山嶺中間的較低處,通常為山間的交通通道。葛浩文、林麗君將“山口”誤譯為“valley”(山谷),譯文讀者讀到“我們在山谷處停下來,目送他們下山”,難免會迷惑不解。因為,“山谷”本來就是地勢低洼處,怎么可以再從“地勢低洼處”處“下山”呢?除非是重巒疊嶂的崇山峻嶺,但事實上,人又不會在崇山峻嶺的最高處聚集居住。
例3 原文:這一天,我把廚娘卓瑪叫到跟前,吩咐她不做飯了,帶十個下人架起十口炒鍋,在院子里炒麥子。[10]174
譯文:One day,I summoned the cook,Dolma,and told her that instead of preparing our meal,she was to take ten servants and set up ten cauldrons in the yard to roast barley.[11]199
葛浩文、林麗君將《塵埃落定》原文中的“炒鍋”(wok)誤譯為“cauldron”(圓煮鍋)。這一器物的誤譯會導(dǎo)致英語讀者讀不懂這句話。因為,“圓煮鍋”是煮器、是煲湯的器具,與后面“roast barley”(炒麥子)的情節(jié)相矛盾?!叭绻楣?jié)歪曲了生活,那就不是好的情節(jié)?!盵9]87譯文讀者讀到這種自相矛盾、令人費解的文本,自然會感覺乏味、無趣,不信任文本作者。小說評論家李建軍教授曾這樣闡述讀者和小說的關(guān)系:“要知道,強烈的閱讀興趣和對作者的充分信任,乃是讀者閱讀并接受一部小說的基本前提。”[13]40讀者如果不接受一部小說,那這部小說自然就無價值、無存在的意義了。
例4 原文:假若善于計謀,
役使大人物也不難;
揭樓羅雖然本領(lǐng)高強,
卻成了毗紐天的坐騎。[14]4
譯文:When skilled in method,why should it be hard?
To employ even the great as servants?
The garuda,though very powerful,
Is ridden by the golden-clad one.[15]40
這是《薩迦格言》中的一首格言詩。原詩以揭樓羅、毗紐天為喻,來類比只要善用計謀,也可以征服權(quán)高位重的對象。揭樓羅、毗紐天源于古印度神話。揭樓羅(迦樓羅)形象為人身鳥頭,以捕龍為食,性格勇猛,是力量的象征。毗紐天(毗濕奴)性格溫和,?;頌殪`魚、神龜、野豬、侏儒等弱者形象。在古印度神話中,毗紐天略施計謀,使得強大的揭樓羅淪為其坐騎。此英語譯文的譯者為美國佛教研究學(xué)者達文波特(Davenport)。將后兩行詩歌回譯過來,大致意思是:揭樓羅雖然本領(lǐng)高強,卻被金冠揭樓羅(the golden-clad one)騎在身下。此譯文的含義令讀者費解。因為,按照正常的邏輯,金冠是權(quán)威、權(quán)力、力量的象征,金冠揭樓羅自然要比一般的揭樓羅地位高,揭樓羅被金冠揭樓羅騎在身下,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無須出其不意的轉(zhuǎn)折。誤譯也使得該首格言詩的后兩行與前兩行的類比說理關(guān)系不復(fù)存在。原文是一個完整的哲理格言詩,運用類比修辭,深刻形象地說明行為處事的道理,但英譯文因為誤譯,使得讀者讀起來糊里糊涂,不知所以。此外,該格言詩的前兩行譯文,在語氣韻味上與原文大相徑庭。原文是喻之以理、溫柔敦厚的語氣。但是,譯文“When skilled in method,why should it be hard to employ even the great as servants?”(假若善于計謀,役使大人物有什么難的?)則是飛揚浮躁、妄自尊大的語氣?!端_迦格言》的作者薩班·貢嘎堅贊賢明豁達,深受藏族人民愛戴,被尊稱為薩迦班智達(大學(xué)者)。這兩行譯文的語氣韻味與作者的身份、修為不吻合。筆者試改譯如下:
When one is skilled in method,it’s not hard
To employ even the great as servants.
The garuda,though very powerful,
Becomes the ride of the Vishnu.
二、誤譯導(dǎo)致違背生活的真實
文學(xué)雖是虛構(gòu),但又是對“生活的真實”的再現(xiàn)。如果文學(xué)文本的敘事給人感覺不真實,尤其是如果讓人感覺不到生活的真實,讀者就不會信服,該文本對讀者自然就沒有吸引力。如果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原文中精心再現(xiàn)的生活的真實,在英譯本中被譯者處理得違情悖理,失去了生活的真實,這必然會影響譯文讀者的閱讀感受和對文本的評價。如下例:
例5 原文:狗想像貓一樣上樹,好多天生就該在地下沒有眼睛的東西都到地上來了。[10]58
譯文:Dogs were climbing trees like cats,and many sightless things that should have remained underground were emerging.[11]65
在《塵埃落定》原文中,表述的是一種動作的未實現(xiàn)態(tài):狗“想”上樹,事實上上不去。但是譯文“Dogs were climbing trees like cats”卻變成了動作的進行態(tài):狗像貓一樣正在上樹。狗不具備上樹的能力,這是基本的生活常識。英語讀者讀到Dogs were climbing trees like cats(狗像貓一樣正在上樹),會作何感想?難道中國的狗有特異功能?如果沒有,那“狗像貓一樣正在上樹”就是違背生活的真實和常識的。李建軍教授曾對小說創(chuàng)作與生活常識間的關(guān)系有如是論述:“事實上,無論以什么樣的方式寫作,小說作品都必須具有起碼的事實感和客觀性,都須于‘人情事理’四字上站得住,說得通。因此,虛擬性的寫作要想獲得理想的修辭效果,就必須學(xué)會尊重事實,必須服從普世價值和基本事實的制約,就不能隨意冒犯常識,或置基本的人情事理于不顧?!盵13]40-41《塵埃落定》原文具有“事實感和客觀性”,是尊重“事實”的,但是譯文冒犯了“常識”,違背了生活的真實,自然不會獲得理想的“修辭效果”。原譯Dogs were climbing trees like cats應(yīng)改譯為:Dogs wanted to climb trees like cats.
例6 原文:查爾斯望望遠山,翁波意西居住的山洞的方向,說:“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愿他能養(yǎng)活自己和溫順的毛驢?!蔽艺f:“你是因為毛驢馱不動石頭才和他換的吧。”[10]87
譯文:Charles looked toward the distant mountain,where Wangpo Yeshi’s cave was located,and said,“My friend couldn’t feed his own big animal,but I hope he’ll be able to feed himself and that docile mule he now owns.” I said,“You swapped with him because your mule couldn’t carry your rocks.”[11]98
在《塵埃落定》這部小說中,“毛驢”一共出現(xiàn)18處,“騾子”出現(xiàn)13處。葛浩文、林麗君把原作中的“毛驢”一律譯為mule(騾子),而把“騾子”一律譯為donkey(毛驢)。這種張冠李戴式的翻譯,不僅僅是譯名錯誤這么簡單,而且還使得譯文敘事不符合生活的真實。騾子是馬和驢雜交產(chǎn)生的物種,體型比驢大,力氣大、耐勞,適合拉車及馱物?!秹m埃落定》原文的書寫符合生活的真實和邏輯:大牲口(騾子)力氣大,馱得動石頭,毛驢體型相對小,力氣沒騾子大,這是文中兩個人交換牲口的原因。但是在譯文中,馱不動石頭的變成了“騾子”。這是不符合生活的真實的?!霸谝黄獌?yōu)秀小說里,想象并沒有超越和違反現(xiàn)實,而是建立在現(xiàn)實基礎(chǔ)之上的想象。想象并不是隨心所欲的虛構(gòu)。”[9]2-3原作的這種真實、符合生活邏輯的故事情節(jié)描寫,被譯者張冠李戴式的翻譯破壞了。譯文中這種荒謬的敘事邏輯會導(dǎo)致英語讀者讀不懂文本,會進而質(zhì)疑作品的創(chuàng)作水準。
例7 原文:我把姑娘叫回來,也不看她的臉,只把她的衣襟拉到鼻前。[10]187
譯文:I called her back and,still not looking at her face,held her lapel against my nose.[11]213
葛浩文、林麗君將“衣襟”(blouse edge)誤譯為“l(fā)apel”(衣領(lǐng))。這一誤譯使譯文的敘事不符合真實生活。這句話前面的情景是這樣的:
“是半夜時分了吧,我好不容易把茸貢家姑娘的面容從眼前趕走,淺淺入睡,卻被一陣疾馳的馬蹄聲驚醒了。索郎澤郎和小爾依都還站在我床前?!忠粋€姑娘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只看著她肚子以下的部位,根本不想費力抬起頭來……”[10]187
據(jù)《塵埃落定》原文交代的情景,“我”躺在床上,“姑娘”站在床前。從高度上,“我”躺在床上“拉”起站在床前的對方的衣襟,是符合生活的真實的。但是,在英譯文中,躺在床上的“我”拉起床邊站著的成年人“姑娘”的衣領(lǐng),再拉到鼻子前,就不符合生活的真實了:因為存在高度差,躺在床上的人是夠不到站在床前的成年人的衣領(lǐng)的。也就是說,在這句話中,譯者將“衣襟”誤譯為“l(fā)apel”(衣領(lǐng)),放到小說的上下文語境中,違背了生活的真實?!爸覍嵉乇憩F(xiàn)生活,呈現(xiàn)‘其本來的面目’,是小說語言的職責(zé)。”[9]231忠實地表現(xiàn)生活,原作者阿來以誠摯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做到了,但生活的真實在英譯本中被譯者違拗了。
例8 原文:苦蕎沒有棱,
甜蕎三個棱。
撒尼人住在山壘山的地方,
我們愛自己生長的家鄉(xiāng)。[16]3
譯文:The bitter buckwheat has no barbs,
Sweet buckwheat,though,has three.
We love the land where we were born,
We love each hill and lea.[17]4
這是《阿詩瑪》中的一小節(jié)內(nèi)容。譯者戴乃迭將蕎麥(苦蕎、甜蕎)的“棱”(edge)譯為“barb”(倒刺),是與蕎麥真實形狀不符的錯譯。這種錯譯,會影響讀者的閱讀感受,會令讀者產(chǎn)生對文本的不信任。因為,蕎麥是全世界常見的農(nóng)作物,除了南極洲,其他大洲都有蕎麥種植。換言之,讀者對蕎麥外形的了解,屬于一般的生活知識。文學(xué)是生活的寫照,譯文讀者讀到這種不符合生活常識的文本,自然會感覺乏味、無趣,不信任文本。不令人信任的文本,自然得不到讀者的喜愛。
例9 原文:偉人暫時慘遭到挫折,
也不必為此感到悲傷;
月亮?xí)簳r被羅喉吞食,
頃刻之間能恢復(fù)圓滿。[14]11-12
譯文:Though great people may be impoverished for awhile,
They need not experience any anguish in that.
The moon may be briefly eclipsed,
But an instant later it is released.[15]60
這是《薩迦格言》中的一首格言詩。《薩迦格言》創(chuàng)作于13世紀上半葉,當(dāng)時人們對月蝕現(xiàn)象尚未產(chǎn)生科學(xué)的認知,將之解釋為“暫時被羅喉吞食”,是當(dāng)時人們真實的天文認知水平。將達文波特翻譯的這句英譯文回譯,大致意思為:月亮?xí)簳r被遮?。丛挛g現(xiàn)象)。這是對月蝕現(xiàn)象的科學(xué)認知,與當(dāng)時人們的實際天文認知狀況不符。英語讀者讀到這樣的譯文,會有穿越之感、會感覺虛假。對文學(xué)文本中“歷史的真實”,翻譯時應(yīng)予以再現(xiàn),否則會給人以“不真實”之感。原譯“The moon may be briefly eclipsed”可改譯為:The moon may be briefly swallowed by the Rāhu.
三、誤譯導(dǎo)致語篇連貫失當(dāng)
文學(xué)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藝術(shù),貴在邏輯的縝密和細節(jié)的連貫。連貫即敘事,語篇連貫意味著敘事的有序、嚴謹與完整,符合讀者的認知規(guī)律。文學(xué)翻譯中的連貫失當(dāng)主要由兩方面造成,一是語言思維差異所致,二是譯者對原文的錯誤操控所致,這都會影響目標語讀者對文本的理解。如下例:
例10 原文:這之外,還有一類地位可以隨時變化的人。他們是僧侶,手工藝人,巫師,說唱藝人。對這一類人,土司對他們要放縱一些,前提是只要他們不叫土司產(chǎn)生不知道拿他們怎么辦好的感覺就行了。[10]13
譯文:In addition,there’s a class of people who can change their status any time they want.They are the monks,the artisans,the shamans,and the performers.The chieftain is more lenient with them than with the others; all they need to avoid is making the chieftain feel that he does not know what to do with them.[11]16
在《塵埃落定》原文中,“巫師”“神巫”(wizard)共出現(xiàn)13次,葛浩文、林麗君一律將之譯為“shaman(s)”?!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巫師”是指“以裝神弄鬼替人祈禱為職業(yè)的人”?!独饰漠?dāng)代高級英語辭典》(英英·英漢雙解)“shaman”則是指“a person in some tribes who is a religious leader and is believed to be able to talk to SPIRITS and cure illnesses”,即“能通神靈、可為人治病的部落宗教領(lǐng)袖”。也就是說,“shaman”是一位部落宗教領(lǐng)袖,而“巫師”則是普通人,只是以裝神弄鬼為職業(yè)。譯者將“巫師”翻譯為“shaman”,不僅僅是譯名方面張冠李戴,更重要的是導(dǎo)致英譯文上下文邏輯不連貫,因為“shaman”作為部落宗教領(lǐng)袖,其地位不可能“隨時變化”,這就與前文“還有一類地位可以隨時變化的人”形成矛盾。翻譯的功能本來應(yīng)該是跨文化溝通的橋梁,但不恰當(dāng)?shù)淖g文卻在制造理解的障礙。這種前后自我矛盾的譯文,自然不會引起英語讀者的好感。
例11 原文:從此,那個燒死的女人和那兩個小兒,就成了我父親的噩夢。……經(jīng)堂里的喇嘛,敏珠寧寺里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們做了那么多面塑的動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對土司的各種詛咒和隱伏的仇恨都導(dǎo)引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后,那些面塑和死尸又用隆重的儀仗送到山前火化了?;鸹牟牧鲜腔鹆ψ顝姷纳臣瑯?。據(jù)說,被這種火力強勁的木頭燒過,世上任什么堅固的東西也灰飛煙滅了。[10]56
譯文:From then on,the incinerated woman and her sons entered my father’s nightmares … Lamas from our sutra hall and from the Mondron Ling Monastery were brought together to craft animal and human figurines from dough.In the solemn rite that followed,all the curses and latent hatred were transformed to these figurines,which were taken to the foothills for cremation on a pyre made of desert thorn,which everyone said could reduce anything in the world to ashes.[11]63
在《塵埃落定》原文敘事中,“那個燒死的女人”(即死尸)是“我”父親的噩夢,于是父親召集喇嘛做法事。喇嘛“聚在一起”“做面塑”“施法”,然后火化“死尸”。在譯文中,葛浩文、林麗君將敘事的關(guān)鍵點“死尸”漏掉(省譯),在譯文中被火化的只是“these figurines”(這些塑像),這導(dǎo)致上下文敘事脈絡(luò)斷裂。英語讀者讀這樣的譯文,必然產(chǎn)生云里霧里的感覺:召集喇嘛做法事的目的是火化、焚燒塑像?這與上文提到的噩夢“死尸”有何關(guān)系?上文的“死尸”是如何處理的?“予人以真實之感(細節(jié)刻畫的翔實牢靠)是一部小說至高無上的品質(zhì)。”[18]15在細節(jié)刻畫方面,《塵埃落定》原文處理得恰當(dāng)、到位,但譯文卻因為對“死尸”的省譯使得文本出現(xiàn)紕漏,讀者的困惑得不到解答。原譯“...to these figurines,which were taken to the foothills for cremation on a pyre made of desert thorn...”可改譯為:...to these figurines,which,together with the corpses,were taken to the foothills for cremation on a pyre made of desert thorn...
例12 原文:“什么開始?”
“事情開始,少爺!”
我從他們嘴里也問到答案。后來,我的腦子就有些糊涂了。好像是看到了一件什么事情,但卻怎么也看不清楚。[10]211
譯文:“What’s going to happen?”
“Something,Young Master.”
So they had no answer either.Then my head started to get all muddled.I thought I saw something,but not clearly.[11]241
葛浩文、林麗君把原文“我從他們嘴里也問到答案”譯為“So they had no answer either”(他們也沒有回答)。這種與原文意思相反的譯文與前文下人的回答“Something,Young Master”(“事情開始,少爺!”)形成沖突。因為,前文交代得清清楚楚——下人回答了“我”問的問題。這種錯譯導(dǎo)致英語讀者讀不懂英譯本前后自相矛盾的細節(jié)?!耙黄≌f的各個部分應(yīng)該是互相緊密聯(lián)系的整體”[9]15。上下文邏輯混亂的譯文,必然導(dǎo)致整個文本支離破碎,可讀性變差??勺x性差的文本,自然不會是好文本。原譯“So they had no answer either.”可改譯為:They gave me their answer.或I got the answer from them.
例13 原文:應(yīng)該唱一個呀,
應(yīng)該怎樣唱呀,
山中的姑娘,
山林中的花![16]3
譯文:It would be wrong to shirk my song;
But what song can I sing?
A story of a mountain maid
A woodland flower of spring![17]4
此為《阿詩瑪》序曲中的一節(jié)??丛?,按照中文思維,比較容易理解“山中的姑娘,山林中的花”是什么意思。也即唱者(“我”)把自己這個“山中的姑娘”比作“山林中的花”,是比喻。但在戴乃迭的英譯文中,按照英語的思維,英語讀者會認為“A story of a mountain maid”和“A woodland flower of spring”與前面兩行的“song”(歌)是銜接關(guān)系,進而形成語義關(guān)聯(lián),會認為“A story of a mountain maid”和“A woodland flower of spring”是“歌名”或“歌”的內(nèi)容,這與原文的含義大相徑庭。還不止于此,再從《阿詩瑪》整個語篇來看,按照英語思維把后兩行內(nèi)容解讀為“歌名”或“歌”的內(nèi)容又與《阿詩瑪》整個語篇的連貫性產(chǎn)生了沖突。因為,《阿詩瑪》全文只是唱《阿詩瑪》,不涉及其他的“歌”。看似忠實于原文的翻譯,因為思維差異,導(dǎo)致譯文語篇連貫不當(dāng)。中國人重整體性思維,在語言上表現(xiàn)為意合,西方人重邏輯思維,在語言上表現(xiàn)為形合。中國多民族文學(xué)英譯,在語篇層面上,須注意由意合向形合的轉(zhuǎn)換,否則看似忠實于原文的翻譯,會因不符合目標語讀者的文本認知規(guī)律,影響讀者的理解。按照英語思維,筆者將后兩行試改譯如下:
I,a mountain girl,
Am like a flower in the wooded hill.
例14 原文:高尚者有點罪惡就會放棄,
卑劣者罪惡再大仍舊行使;
酸奶里有點浮塵就要清除,
酒糟里還要多加些酒曲子。[14]9
譯文:Noble people abstain from even minor wrongdoings,
But coarse people fail to avoid even major ones.
Miniscule dust particles are removed from yogurt,
But grains of yeast are specially added to beer.[15]54
在《薩迦格言》的這首格言詩中,高尚者與卑劣者、酸奶與酒糟是對比關(guān)系,酸奶與高尚者、酒糟與卑劣者是類比關(guān)系。通過對比、類比,來形容高尚者的偉大、卑劣者的不思悔改。譯者達文波特將原文中的“酒糟”(lees)翻譯為啤酒(beer)。在英譯文中,譯文讀者無法建立起“酸奶”(yogurt)與“beer”(啤酒)的對比關(guān)系以及“beer”(啤酒)與“卑劣者”的類比關(guān)系。譯者的錯譯破壞了原文的對比、類比修辭,使得譯文連貫不當(dāng),讀者自然無法讀懂該譯文的含義。
四、誤譯導(dǎo)致人物形象不符
人物是文學(xué)作品的靈魂。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都是作者的精心選擇和組織,有的人物甚至來自作者本身的經(jīng)歷、具有高度的個人色彩,更具有生活的真實性。文學(xué)經(jīng)典中的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更是如此。讀者閱讀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小說,主要是欣賞作品對人物的塑造和對人物性格的描寫。如果原文精心塑造的人物形象,因為翻譯不當(dāng)而被破壞,則會影響譯文的文學(xué)趣味。如下例:
例15 原文: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yīng)。
土司父親像他平常發(fā)布命令一樣對他的兒子說:“對我笑一個吧。”見沒有反應(yīng),他一改溫和的口吻,十分嚴厲地說:“對我笑一個,笑啊,你聽到了嗎?”[10]5
譯文:During the second month,no one was able to elicit a flickering of understanding from my eyes.
My father,the chieftain,said to his son in the same tone of voice he used to give orders,“Give me a smile,will you?”
He changed his gentle tone when he got no reaction.“Give me a smile,” he said sternly.“Smile! Do you hear me?”[11]7
在《塵埃落定》原文中,“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yīng)”,旨在說明“我是個傻子”。但葛浩文、林麗君將“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yīng)”錯譯為“no one was able to elicit a flickering of understanding from my eyes”(沒有人能夠讀懂我的眼神)?!皼]有人能夠讀懂我的眼神”,說明“我”神秘莫測、高人幾等,這與“傻子”形象完全相反了。“一個成功和真實可信的人物既是個別的,又是具有類型特點的,甚至是典型的,是超越時間的神話式的典型?!盵9]142這種譯文減損了語言的修辭力量,在讀者心中會引發(fā)消極的閱讀體驗。原譯“During the second month,no one was able to elicit a flickering of understanding from my eyes.”可改譯為:During the second month,no one was able to elicit any response from my eyes.
例16 原文:哥哥十分勇敢,他一直沖在隊伍的前面。他舉著槍側(cè)身跑動,銀制的護身符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10]29
譯文:My brother,always brave,always at the head of his soldiers.Now he was walking crablike,his gun at the ready,his silver amulet shimmering in the sun.[11]34
這是阿來描寫傻子的“哥哥”帶兵打仗的場景?!靶袆釉谌宋锼茉熘惺侵陵P(guān)重要的,因為行動揭示著人物的性格,賦予人物以個性”[9]152“跑動”(running)這一行動,不僅折射了戰(zhàn)場上的激烈、緊張,而且也塑造了“哥哥”的性格特征。以“舉著槍跑動”來說明“哥哥”打仗勇敢,是符合敘事邏輯的。但是葛浩文、林麗君將“跑動”誤譯為“walking”(走動),打仗的激烈場面不見了,“哥哥”的勇敢也打了折扣。這種“改譯”破壞了原文的敘事邏輯,人物性格也變得蒼白無力。小說評論家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和羅伯特·潘·華倫(Robert Penn Warren)曾言,“如果一篇小說的人物性格蒼白而不動人,我們就會對這篇小說嗤之以鼻?!盵19]230《塵埃落定》英譯本未得到英語世界文學(xué)研究者的關(guān)注,和譯者的翻譯質(zhì)量脫不了干系。
例17 原文:帳篷里,黃特派員身邊的士兵已經(jīng)換成了我們的姑娘,他的雙眼像夜行的動物一樣閃閃發(fā)光。[10]24
譯文:Inside the tent,Special Emissary Huang’s soldiers had been replaced by our young girls,and his eyes glistened like a night prowler.[11]28
“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的眼睛在晚上會閃爍、放光。在《塵埃落定》原文中,阿來把“黃特派員”比作“夜行的動物”,很形象地描繪了“黃特派員”見到“我們的姑娘”時那種好色的本性?!巴ㄟ^對人物主要特征的強調(diào),人物形象就更加生動、更加清晰和更有說服力。”[9]145在譯文中,葛浩文、林麗君將“夜行的動物”翻譯為“night prowler”(晚上趁黑傷害人或偷盜的人),這是鬼鬼祟祟的形象。這種張冠李戴式的翻譯,使得譯文中的比喻變得怪異、不合邏輯。因為,一方面,鬼鬼祟祟的夜盜賊與“好色”無關(guān);另一方面,其眼睛也不會到了晚上就“閃閃發(fā)光”。葛浩文、林麗君這種張冠李戴式的誤譯,使得譯文中“黃特派員”這個人物形象變得怪誕不經(jīng),也使得譯文的邏輯性、可讀性變差。
五、誤譯導(dǎo)致?lián)p害精準敘事
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猶如一桌饕餮盛宴,食材豐富、搭配精當(dāng),色香味俱全。將文學(xué)經(jīng)典譯為其他語言,應(yīng)在準確理解原文的基礎(chǔ)上復(fù)原原文的精當(dāng)安排?!肮适滤w現(xiàn)的思想和含蘊的普遍意義,要通過具體的細節(jié)閃耀其光芒,從而照亮了整體?!盵9]81敘事精準、結(jié)構(gòu)嚴謹?shù)拿褡逦膶W(xué)經(jīng)典,如果被翻譯得粗枝大葉、結(jié)構(gòu)散亂,就會破壞細節(jié)之間嚴謹?shù)年P(guān)聯(lián),就如同因食材的安排不當(dāng),本來的饕餮盛宴就可能變得索然寡味,甚至令人難以下咽。如下例:
例18 原文:汪波土司故伎重演,想用偷襲的方式得到麥子和玉米,反而落在哥哥設(shè)下的埋伏圈里。只要是打仗,哥哥總能得手。汪波土司一個兒子送了命,土司本人叫絆馬繩絆倒,摔斷了一只胳膊。[10]202
譯文:He had launched a surprise attack to steal barley and corn,but had been beaten back in an ambush.My brother never lost a fight.But Chieftain Wangpo lost a son in the battle,and he broke an arm when his horse fell.[11]231
《塵埃落定》原文的敘事“土司本人叫絆馬繩絆倒,摔斷了一只胳膊”,意在說明戰(zhàn)場上“哥哥”的智謀和汪波土司的狼狽。但是,葛浩文、林麗君將原文的細節(jié)“絆馬繩將汪波土司的馬絆倒”,譯為“his horse fell”(馬跌倒)。這種譯文導(dǎo)致敘事邏輯發(fā)生了改變,原文意在表明“哥哥”作戰(zhàn)的智謀和汪波土司的狼狽,在譯文中則變成了“汪波土司”自身裝備不良。《塵埃落定》這部小說完美地體現(xiàn)了作家阿來對故事細節(jié)的縝密描寫、對事物的敏銳感覺,以及由此及彼的洞察力。但是,《塵埃落定》原文對細節(jié)的精準敘事,被英譯者無端地破壞了。原譯“...and he broke an arm when his horse fell.”可改譯為:...and he broke an arm when he was snared by a tripwire.
例19 原文:父親并不打算因為白送了別人麥子而責(zé)備我,他問:“茸貢家的女兒怎么樣?”
“我愛她,請你快去給我定親吧。”[10]202
譯文:Father didn’t plan to scold me for giving our grain away.“Tell me about Rongong’s daughter,” he said.
“I love her.Please quickly arrange a marriage proposal for me.”[11]231
《塵埃落定》原文中的話語“快去給我定親”,表示麥其土司家勢力強大,只要麥其土司家去茸貢土司家上門定親,就不容有拒絕的余地,茸貢土司就要答應(yīng)這門親事。也可以說,原文的“請你快去給我定親吧”隱含了兩家土司之間不平等的關(guān)系。但是,葛浩文、林麗君顯然沒有領(lǐng)會到文本背后的這層關(guān)系,在譯文中把“快去給我定親”處理為“please quickly arrange a marriage proposal for me”(快安排給我求婚)。求婚有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也表示雙方是平等關(guān)系。譯者對此細節(jié)的誤讀使得譯文不能凸顯麥其土司一家的強大勢力,原作精巧、縝密的敘事安排被譯者破壞了。原譯“Please quickly arrange a marriage proposal for me.”可改譯為:Please quickly arrange the betrothal for me.
例20 原文:那個馬夫的女兒塔娜也在我和土司出身的塔娜身后跪下來。我感覺到她在發(fā)抖。[10]252
譯文:The Tharna who was a groom’s daughter was on her knees behind the Tharna who was the daughter of a chieftain,and I could sense her trembling.[11]286
在《塵埃落定》原文中,“馬夫的女兒”在“我和塔娜”身后跪下,“我”在場,我感覺她發(fā)抖,這是阿來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場感”。但是譯文中,葛浩文、林麗君省譯了“我”?!榜R夫的女兒”只是跪在“塔娜”(我的妻子)身后。在譯文中,“我”不在場,“我”卻能感覺到“她在發(fā)抖”,就顯得敘事突兀,故事情節(jié)變得不可信?!叭绻骷覜]有能力創(chuàng)造這種現(xiàn)場感,那么,他就不可能吸引讀者閱讀并接受自己的作品,相反,反倒會從一開始就破壞讀者的閱讀興趣,動搖他們對作者的信任。”[13]40作家阿來有出色的創(chuàng)作能力來創(chuàng)造小說中的現(xiàn)場感,但因為譯者的翻譯不當(dāng),造成譯文中現(xiàn)場感缺失,不能給予譯文讀者出色的閱讀體驗,必然影響對譯本的接受。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英譯,任何一個情節(jié),哪怕是微小的細節(jié)出了問題,也會導(dǎo)致整體受損。原譯“The Tharna who was a groom’s daughter was on her knees behind the Tharna who...”可改譯為:The Tharna who was a groom’s daughter was on her knees behind me and the Tharna who....在我國,葛浩文被譽為“英文世界地位最高的中國文學(xué)翻譯家”[20],但是葛氏夫婦翻譯的《塵埃落定》不僅“危害了中國的民族文化安全”[21]62,而且破壞了《塵埃落定》的文學(xué)經(jīng)典性,阻礙了《塵埃落定》成為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可能性。
例21 原文:塘邊樹草長得旺,
四月布谷唱得忙。
可是,我不會長呀,
我也不會唱。[16]2
譯文:Beside the pool the long grass grows,
And cuckoos sing in spring;
But I,I cannot grow like grass,
And neither can I sing![17]3
此為《阿詩瑪》中的一節(jié),前兩行描繪了春天里水塘邊萬物生長、生機勃勃的場景。在該場景描繪中,行動與場合統(tǒng)一。原文“長得旺”“唱得忙”,以精準的動態(tài)語言渲染氛圍,抒情狀物,詩意轉(zhuǎn)化為了動態(tài)的畫境。但是,在戴乃迭的英譯文中,兩個動詞“grow”“sing”采用一般時態(tài),陳述的是客觀事實,是靜態(tài)的圖像?!肮适碌纳鷦雍土钊诵欧恼鎸嵏胁糠值貨Q定于場景的描繪。”[9]7粗枝大葉的描繪、靜態(tài)的圖像,自然不如精微的、動態(tài)的畫境給讀者以身臨其境的真實感、生動性,文學(xué)審美自然也被大打折扣。筆者試改譯如下:
Beside the pool trees and grass are flourishing,
And in April cuckoos are singing;
But I,I cannot grow like trees and grass,
And neither can I sing like cuckoos!
對于翻譯問題,錢鍾書先生早就有言:“拙劣晦澀的譯文無形中替作品拒絕讀者;他對譯本看不下去,就連原作也不想看了。這類翻譯不是居間,而是離間,摧滅了讀者進一步和原作直接聯(lián)系的可能性,掃盡讀者的興趣,同時也破壞原作的名譽?!盵22]73原作的名譽被破壞,這有悖中國文學(xué)“走出去”的初衷。
六、對策建議
翻譯是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成為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必由之路。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經(jīng)過出色的翻譯,輸出到世界其他國家并為所在國家的讀者喜愛和認可,就可能成為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但如果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被翻譯得錯訛、審美失真,其經(jīng)典性則必然受損。更甚者,如果被翻譯得邏輯混亂、真實感缺失,則不可能為目標語國家讀者所接受和喜愛,不可能成為該國的文學(xué)經(jīng)典。
在比較文學(xué)學(xué)科視域下,對文學(xué)翻譯中的誤譯是持寬容甚至褒揚的態(tài)度的。但筆者認為,對文學(xué)誤譯應(yīng)有所區(qū)分,不能一概而論。如果文學(xué)翻譯中的誤譯不影響文本的文學(xué)趣味、不違背生活的真實,是可以接受的。神來之筆式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式翻譯,更可能給譯文添彩,受到評論家的贊許。但是事實上,此類譯文在我國民族文學(xué)的英譯中是罕見的。此外,因受目標語社會文化的制約,文學(xué)翻譯中也存在對原文的改寫現(xiàn)象。西方文化學(xué)者勒菲弗爾(Lefevere)甚至提出“翻譯即改寫”理論觀點:“改寫的動機可以是意識形態(tài)性的(順應(yīng)或反叛主流意識形態(tài)),也可以是詩學(xué)性的(順應(yīng)或反叛主流詩學(xué))?!盵23]7這種因受目標語社會文化語境制約而采取的“改寫”,即達姆羅什(Damrosch)所言的“世界文學(xué)是民族文學(xué)的橢圓形折射”[24]283。文學(xué)翻譯中的這種改寫,是順應(yīng)目標語文化、詩學(xué)的翻譯操作,有利于譯文的接受和傳播。但本文揭示的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英譯中的問題,既不屬于神來之筆式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也不屬于受目標語社會文化制約的“改寫”,而是有損原文經(jīng)典性的錯譯、誤譯。這類問題的存在,會制約、阻礙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邁向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對此類問題,我們不能視而不見,不能置若罔聞,而要引起足夠的重視。
習(xí)近平總書記指出:“優(yōu)秀文藝作品反映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創(chuàng)造能力和水平。吸引、引導(dǎo)、啟迪人們必須有好的作品,推動中華文化走出去也必須有好的作品?!盵25]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承載著積極的思想觀念和高尚的價值追求,是講好中國故事、闡發(fā)中國精神的生動載體。應(yīng)切實發(fā)揮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翻譯在促進民心相通、提升國家形象等方面的重要作用,更好地向外傳遞真善美,傳遞向上向善的文化價值觀。為更好地助推我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向外譯介,筆者提出如下建議:
首先,對已有的翻譯問題進行必要的干預(yù)、糾正,以“展現(xiàn)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外國譯者翻譯的中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如果譯文中的翻譯問題影響了文本邏輯、文學(xué)趣味,乃至中國人文精神、價值理念的正確傳達,我們應(yīng)從“展現(xiàn)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原則出發(fā),對其翻譯中存在的各種錯誤和問題進行必要的干預(yù)和糾正。不能因為某個外國譯者是著名譯者,就對其所翻譯的中國文學(xué)作品中存在的各種問題視而不見、不聞不問。我們的干預(yù)和糾正,就是對外國譯者的回應(yīng),就是表明我們的態(tài)度和主權(quán)。只有這樣,才可能做到“堅守中華文化立場,提煉展示中華文明的精神標識和文化精髓,加快構(gòu)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xiàn)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推動中華文化更好走向世界。”[26]
其次,講好中國故事,應(yīng)以我為主。翻譯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講好中國故事,不能完全仰仗外國譯者。因為,“即便是有翻譯中國文學(xué)經(jīng)驗的漢學(xué)家,也并不一定能夠準確把握中國文學(xué)的特質(zhì),對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的了解也很難切近本真?!盵27]中國的事情還是要中國人自己做。推動中國多民族文學(xué)、文化“走出去”,中國優(yōu)秀的譯者要有擔(dān)當(dāng),要積極主動地承擔(dān)起對外譯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的大任。當(dāng)然,也可以采取中外合作的翻譯模式。但是,在中外合作翻譯時,中國譯者不能只起對原作解釋、說明的作用,而是要對譯文把關(guān)。如果外國譯者的翻譯處理損害了原文本的經(jīng)典性,歪曲中國人文精神、價值理念、生態(tài)地理、民族文化等,中國譯者須及時予以制止和糾正。
最后,傳播好中國聲音,譯作應(yīng)符合目標語思維習(xí)慣。以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為媒介傳播好中國聲音,提升中國文化的國際影響力,須遵循文學(xué)文體的特定創(chuàng)作規(guī)律。受天人合一哲學(xué)觀念的影響,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往往較籠統(tǒng)、關(guān)照整體但往往不注重微觀的邏輯。這種思維方式體現(xiàn)在文學(xué)文本上,就是語篇具有意合的特點。西方思維是線性思維,強調(diào)彼此的關(guān)聯(lián)、邏輯的縝密。這種思維方式體現(xiàn)在文學(xué)文本上,就是語篇具有形合的特點。傳播好中國聲音,本土譯者須具有外語思維。翻譯中國民族文學(xué)經(jīng)典,如果按照原文本的語言形式直譯會影響其在異質(zhì)文化中的理解、接受和傳播,譯者或可以譯入語思維對原文學(xué)作品進行必要的形式完善,以真正實現(xiàn)從“走出去”到“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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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2-01-09 責(zé)任編輯:王 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