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是馬塞爾·普魯斯特的經典著作,傾注了他自身的生命經驗與他對時間的哲學思考。小說對心理時間的開掘揭示了個體如何在時間的線性流逝中獲取抵御遺忘的力量,使時間的存在成為小說真正的主角。普魯斯特以意識流的手法編織文本的細部,融細膩的感官敘事于具體的表述中,以帶有先鋒性的美學范式完成了對時間本質的探問與追索。
一、虛實交織的敘事時間
普魯斯特的時間觀深受柏格森生命哲學的影響,認知的同一性決定了時間存在的前提在于是否為人的意識所感知,因而在現實的物理時間之外還存在著虛幻的心理時間,后者改變了前者以線性方式單向流動的狀態(tài),展現出內在綿延的自由狀態(tài)?!蹲窇浰扑耆A》中的敘事時間便呈現出現實物理時間與虛幻心理時間交織的特征。普魯斯特以小說中潺潺流逝的物理時間揭示了時間具有的無上偉力,同時又揭示了存在于個體內心的心理時間具有的強大力量,它足以抵御物理時間不可阻逆的機械流逝,從而使個體獲得真正的自由。
普魯斯特始終執(zhí)著于以內在的心理時間抵抗外部現實時間的線性流逝。他指出,無形的心理時間雖具有虛幻性,卻有現實時間所無法媲美的情感價值,正是這些富有意義的時刻及個體對其的體驗與感知,才構成了人生的全部意義。不難發(fā)現,《追憶似水年華》始終縈繞著多聲部的敘事聲音,現實時間構成的“此在”時空的馬塞爾(小說敘事者)同其心理時間構成的“彼時”時空的馬塞爾常常同時出現于文本中,使虛構與現實同時并置在文本間。當馬塞爾凝視著戀人阿爾貝蒂娜時,他既欣賞著她那表面的溫馴美麗,又不得不時刻意識到其內心的失控與反叛,回憶起在她逃亡的幾年中因失去她而造成的痛苦體驗?,F實的狀態(tài)與過往的經驗共處于文本中,共構著主人公的個體經驗與思想情感,也使小說的敘事時間呈現出共時性。心理時間與現實時間的錯綜使主人公復雜的情感得到有效表述,也顯示了敘事時間具有的豐富敘事的可能。
《追憶似水年華》敘事時間的虛實交織特征也透過時間的空間化加以顯現,現代主義思潮所引發(fā)的空間轉向顯然影響了普魯斯特對時間形式的理解,他對時間流逝的體驗被嵌套入空間的框架中加以展示。不難發(fā)現,普魯斯特以混雜的時間順序建構了文本,但小說的空間背景始終具有明顯的表征。從貢布雷、威尼斯、巴爾貝克到當松維爾,實在的地域空間的流轉遷移勾勒出了虛幻的時間流逝的線條,在虛與實的交織中流露出作者對時光如流水般逝去的慨嘆。當馬塞爾嘗到暌違已久的椴花茶時,清香甘洌的茶味使他想起了貢布雷的某個星期天的早晨,于是人物的心理時間開始緩緩向過去的時空倒轉。人物對過去與此在的時間體驗逐漸為空間的位移所取代,使時間形式逐漸地出現了空間化的趨向。而在小說的尾卷《重現的時光》中,經年而返回故地貢布雷的馬塞爾受邀參加蓋爾芒特家的盛大宴會,步入熟悉大廳的馬塞爾驚訝地發(fā)現赴宴的眾人都化上了夸張的妝容:儒雅英挺的親王帶上了令人矚目的“花白的假胡須”,并拖著滯緩的步伐;曾熟識的貌美女郎以“陰沉暗淡的面紗”將自己裝扮成了衰垂枯朽的老婦。幾經辨認后,馬塞爾才艱難地從這些陌生的面龐中辨出熟悉的輪廓,驚恐地意識到這并非什么化裝舞會,只是故地的人們在流動不居的時間中逐漸老去的結果??臻g的恒久不變與時間的殘酷流逝形成了鮮明的互照,普魯斯特有意以固定的空間背景展示時間流逝的印記,將虛幻的時間之河以空間化的形式定型于文本中,在時間與空間相互裹挾中尋找著抗拒遺忘的方式。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建構的敘事時間帶有顯著的現代性特征,既是創(chuàng)作主體基于自我經驗所形成的時間認知的反映,也是在現代性處境中時間本質由線性轉向多維的必然。可以說,普魯斯特對“過去”的時間之維的追尋暗含著他對“自我”的找尋和確證,隱含著對內在精神力量的呼喚與發(fā)掘。
二、蘊意深邃的意識流技法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顯示出濃郁的意識流小說特征,對人類生命有限性的恐懼使普魯斯特執(zhí)著于探尋人心理世界的深邃與復雜,試圖通過流動狀態(tài)的意識把握生命中寶貴的“瞬間”。普魯斯特認為,正是這些寶貴的“瞬間”構成了人生的全部價值,使個體從機械的生存中覓得片刻的歡愉與自由,從而實現對自身意義的建構。《追憶似水年華》顯然帶有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傳色彩,文本中人物的意識流動之維與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的經驗重合,使隱含作者常在悄然間浮現于小說的表層,以自身的意識牽引著小說的發(fā)展。
普魯斯特強調無意識的心理流動,即作為思維主體的人無須刻意地調動自己的智力去進行回憶,而是在現實生活中偶然經過某些事物的促發(fā),在記憶之海中自然地勾起關于往事的回憶。這種無意識的心理流動能夠跨越現實物理時間的線性流逝,使如水般流逝的年華潺潺倒流,從而實現過去與現在的統一,以實現抵抗時間和遺忘的目的。其中,貝殼狀的“小瑪德萊娜”點心無疑是《追憶似水年華》中最為經典的意識流場景。早已遠離了貢布雷的馬塞爾已經將此間生活的經驗深埋進無意識的深處,卻被母親遞上的茶點觸發(fā)了對往事的記憶。當馬塞爾將帶著點心渣的茶匙放入口中時,那唇齒間漾開的甘甜滋味突然激發(fā)了他的靈感,使其意識不受控制地開始倒回,在回憶與現實之間循環(huán)往復。這點心的滋味同馬塞爾在貢布雷的萊奧妮姨媽家中吃到的味道幾乎相同,于是姨媽居住的那棟簡樸的灰樓出現在馬塞爾的眼前,連同其在貢布雷居所旁的花園,浮蕩在靜謐池水中的蓮花,帶著小小尖頂的肅穆教堂……隨著主人公意識的流動,貢布雷市鎮(zhèn)的景觀全部逼真地顯露出原本的形跡,模糊地存在于過去時空的事物突然闖入現在的時空中,由已逝的往事轉化為栩栩如生的現實畫面。接受者審美接受過程的推展延伸經由味覺產生的意識流畫面也隨之撲面而來,使接受者的思緒不自覺地受到人物意識流動的牽引,被裹挾入其情感的洪流,感知到人物對故地綿延不絕的思戀與懷想。
普魯斯特的意識流手法也體現在其多角度地捕捉人物的感覺印象上。他擅長萬花筒式地展現人物心理的百轉千回,從而使碎片化的情緒片段融匯成浩蕩的意識之河,以散亂的片段織構整體性的印象。在《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斯萬之戀”一卷中,普魯斯特以極大的篇幅鋪陳描摹了斯萬先生耽溺于愛情時的心理活動,幾乎完全擱置了小說具體情節(jié)的架構,使人物綿密細微的意識流動構成了小說的主體。斯萬先生因為自己對奧黛特不理性的迷戀而陷入凄惶不安的狀態(tài),為她細微的舉動而勞心費神、輾轉反側。普魯斯特時而寫他想要為她送上代表愛情的獻禮,幻想她收到這份贈禮時的歡喜及隨之而來的溫存;時而寫他對奧黛特周遭的親近之人的妒忌與懷疑,不得不頻頻發(fā)出試探與窺測,疑心她是否有別的愛慕對象,隨之又為自己“如章魚的觸腕般黏膩”的想法而深感自愧與羞恥。個體意識的流動全然地還原了處于戀愛中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由淺及深地寫出了斯萬先生對奧黛特情感的轉變,使個體的內在意識取締了小說的外部結構,透過多聲部的繁復心理描寫敞開人物潛意識最深層的隱秘。紛亂雜呈的意識雖難以厘清線性發(fā)展的線索,然而其不規(guī)則連接的方式則能以一個整體形式為接受者所感知,從而在小說中形成嚴密的隱性邏輯。
意識流的敘事技法使《追憶似水年華》顛覆了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寫作范式,對線性的時間結構進行了重新構造,淡化了客觀現實的存在性而確立了心理現實的權威性。同時,普魯斯特著意以穩(wěn)定的情節(jié)發(fā)展規(guī)制人物意識的流動與發(fā)散,使文本的主線趨向于清晰,從而使小說具有“形散而神聚”的散文特征,創(chuàng)建了迥別于傳統的新審美范式。
三、細膩入微的感官敘事
普魯斯特對心理現實主義的推崇使其強調個體的直覺,而直覺的獲得正是通過主體的感官體驗實現的,于是在《追憶似水年華》中隨處散落著細膩入微的感官描寫,這種感官印象的集中使普魯斯特尋到了表露心理世界的獨特渠道。他以極致的感性去把握細微的感官體驗及其帶來的心理波動使人物的內在自我以詩意的方式向接受者們敞開。對感官描寫的強調使普魯斯特的回憶性敘事充滿了印象主義繪畫的美學風格,而在視覺之外,他也有意地將嗅、觸、味等感官經驗納入文本,傳遞給讀者以陌生化的審美體驗。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慣以第一人稱敘事視角還原人物的視覺體驗,通過感官對光與色的體驗傳遞細膩的知覺,從而使接受者透過人物的眼睛觀照文本中的斑斕之景。當馬塞爾在列車上透過玻璃向外面的世界投射目光時,他的眼中呈現出這樣的景象:“暗色的林木上方浮現出幾塊團狀的云朵,毛茸茸的邊緣洇開深淺不一的玫粉色,如同蓬松的鳥羽……然后瞬間,云朵背后的光線聚積起來,這色彩漸漸地濃重起來,整個天空驟然變成肉紅色。”整段描寫帶有印象主義式的感官特征,作者通過色彩作用于視覺引發(fā)的感官體驗加以記錄,將景物的光學效果以敏銳的感官加以還原,從而使接受者能夠從直覺經驗的層面體驗人物眼中的景色,并運用想象力的效能將其還原化為可視的場景。
普魯斯特認為,對感官的專注可以使個體忽略物質實體瑣碎的細枝末節(jié),而從其本質的層面對其加以透視和把握,因而相較于具有實體化的視覺體驗,他更樂于從朦朧的嗅覺乃至觸覺的角度進行感官敘事,撇除具象事物的影響而強調個體的直覺。在《追憶似水年華》中,馬塞爾在舉行祈禱儀式的教堂中嗅見了山楂花的香氣,“那甘苦兼?zhèn)涞淖涛峨[隱地從遠處飄來,縈繞我翕動著的鼻翼,它雖以如縷的芳香不斷地撩動著我,猶如昆蟲的觸角輕巧地撥弄花瓣,卻偏偏令我難以觸及”。這細膩的嗅覺體驗不斷地向馬塞爾發(fā)出試探和邀請,也正是伴著山楂花脫俗的香氣,馬塞爾的初戀西爾貝特出現在他的眼前。她正如山楂花的香氣所帶來的嗅覺體驗般難以捉摸,時而甘美誘人時而又難以接近,普魯斯特以嗅覺帶來的感官體驗聯通人物的情感世界,使馬塞爾對西爾貝特的微妙的情感以具體的嗅覺體驗表現出來,使接受者對這段苦澀與甜蜜交織的無果戀情的感知更為直觀。而當馬塞爾回到巴黎定居后,空間地景的置換及其特征也被以嗅覺體驗的方式呈現給接受者,“蘋果酒酸澀的氣息與奶酪甜膩的氣味繚繞在街上,在空氣中緩緩擴散出漣漪狀的波紋”,精致而馥郁的氣味勾勒出都市繁華的線條,以感官的形式使接受者們切近浪漫之都巴黎的城市氣息。同時,這里也有馬塞爾所厭惡的,與自然之味迥別的“渾濁刺鼻的汽油味”,彰顯出巴黎作為現代化都市所天然攜帶的、揮之不去的工業(yè)文明印記。
同時,普魯斯特也著意以肌膚的觸覺體驗刺激接受者們的感官,將事物的隱秘美感以感官為介質作用于他們的知覺?!蹲窇浰扑耆A》中,當貢布雷的蓋特爾芒夫人行過為婚禮而鋪設的地毯時,晦暗的日光透過玻璃的過濾照進圣器室,使紅色羊絨地毯有了“肉紅色的質感”,“長出一片粉紅色的絨毛,多了層光亮的表皮”。絨毛所引發(fā)的溫暖、柔順的觸覺感官喚醒著接受者們對親密感的體驗與記憶,肉紅色與粉紅色的質感誘發(fā)著帶有曖昧氣息的想象,而羊絨則表征了神秘與華貴的意味。蓋特爾芒夫人馥郁成熟而又帶有高貴神秘的美感經由羊絨地毯的觸覺感官傳遞給讀者,這種感官敘事帶有隱秘的欲望特征,以充滿誘惑力的方式形塑并表達了女性的美。綿密細致的感官敘事使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具有陌生化美學風格,雖未直觀地敘寫人物的情感體驗與空間的環(huán)境特征,卻使讀者在審美接受的過程中充分調動起自己的感官經驗投入文本,從而默契地領悟創(chuàng)作主體的言中之意、話外之音,透過對感官描寫的自我代入實現了無間離的閱讀體驗。
普魯斯特以《追憶似水年華》完成了對心理現實主義的探索,對時間本質的敏銳意識與哲性反思使小說增加了思想的縱深。雖然過于細膩的心理描寫使文本的局部稍顯贅余,卻將對個體內心世界的挖掘推進至前所未有的境界。同時,普魯斯特以意識流的創(chuàng)作技法和感官敘事拓寬了小說敘事的邊界,重新確立了個體意識與感官經驗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位置,對當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價機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