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鵬在《辛棄疾詞選》中這樣評價辛棄疾:“唐宋詞史上,沒有第二人像英雄辛棄疾這樣愛英雄、想英雄、唱英雄?!苯袢诵ΨQ辛棄疾為“大宋第一熱血青年”。無疑,談到辛棄疾,人們首先想到的必是其鐵骨錚錚的英雄氣概和悲愴情懷。綜觀辛棄疾一生的詩詞創(chuàng)作,具有明顯的差異性—無論是創(chuàng)作心態(tài)、思想內(nèi)涵還是藝術(shù)手法、語言風格,前后都有很大的不同。筆者把它歸結(jié)為辛棄疾詞的“三個時期”:少年崢嶸,銳不可當;中年歸隱,望斷天涯;晚年落寞,耗盡余生?;乜葱翖壖驳囊簧?,其雄才大略、心肝義膽;然而造化弄人,南宋朝廷并沒有給他施展雄才大略的機會,他只得戎馬倥傯、坎坷不平、跌宕一生。其人生階段、人生閱歷、所經(jīng)歷時事的不同,致使詞作表現(xiàn)的思想和情感也頗不相同。接下來,筆者將從辛棄疾一生的“三個階段”出發(fā),結(jié)合具體辛詞來分析其創(chuàng)作的“三個時期”。
一、金戈鐵馬,氣吞萬里—以《水調(diào)歌頭·舟次揚州和人韻》的上闋為例
紹興三十一年(1161),完顏亮率軍南侵。辛棄疾率領(lǐng)兩千子弟加入了由耿京領(lǐng)導的起義軍,奮起反抗。之后,辛棄疾奉命聯(lián)絡(luò)南宋政權(quán),以合力之勢圍攻金軍。此時的辛棄疾正值弱冠之年,血氣方剛,滿懷雄心壯志,立志做出一番大事業(yè)。正如《水調(diào)歌頭·舟次揚州和人韻》的上闋所言:“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貍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贝嗽~雖為淳熙五年(1178)辛棄疾出領(lǐng)湖北轉(zhuǎn)運使時所作,上闋卻是其年輕時叱咤風云之青春再現(xiàn),慷慨激昂,描繪了自己一生對敵斗爭中最為驚天動地的一件大事。詞的上闋即從完顏亮南侵寫起—前四句對比有力,烘托出兩軍對壘的緊張氣氛,同時也使人感覺正義戰(zhàn)爭前途光明:“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營造了慘淡氛圍,渲染出敵寇甚囂塵上的氣焰;緊接二句則寫宋方抗金部隊堅守大江,漢家與胡騎對舉,造成兩軍對峙、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氣氛?!敖M練十萬”“列艦層樓”,均極形宋軍陣容嚴整盛大,有一種必勝的信心與氣勢。之后三句,進一步回憶當年完顏亮南進潰敗被殺之事。辛棄疾行文一大特征即愛用典故,“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貍愁”句中就隱含了三個典故—苻堅率軍南侵東晉,結(jié)果一敗涂地,喪師北還;冒頓以鳴鏑射頭曼,頭曼遂被射殺;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南侵中原受挫,被太監(jiān)所殺。詞人融此三事,表達完顏亮發(fā)動南侵,但喪于內(nèi)亂、事與愿違的史實。
此時的辛棄疾勇猛無畏、熱血滿腔,“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辛棄疾《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同樣,無限的雄心壯志也體現(xiàn)在詞句之中。辛棄疾受到儒家文化的出世精神的影響,詞作中對功名的追求的表達也相當多。這一時期,年輕的辛棄疾的創(chuàng)作始終處于一種進取與弘揚自我的狀態(tài)。
“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保ā端{(diào)歌頭·舟次揚州和人韻》)在緊張得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事中,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年策馬南來。辛棄疾自比戰(zhàn)國季子,以天下為己任,銳意進取。這也正是辛棄疾年輕時的一腔熱血,心存報國濟世之情的表達—同樣,在后《美芹十論》《九議》中均有體現(xiàn)其雄心壯志的報國熱血,也正像他在《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中所言:“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捉銀胡虜,漢箭朝飛金撲姑?!?/p>
二、英雄揾淚,幾度涼秋—以《青玉案·元夕》《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為例
辛棄疾活捉張安國后,千里狂奔建康交由南宋。此戰(zhàn)一出,辛棄疾聲名大振,被任命為江陰簽判,從此進入仕途。然而世事無常,從江陰到廣德,從南京到滁州,重用“主和派”的宋孝宗不斷排擠主戰(zhàn)派—“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人生起起落落,辛棄疾這半生的時光,雖仍懷滿腔熱血,但只能過著宦海沉浮的閑居生活,空有一身的才干,卻無用武之地,令人唏噓。這一年元宵,辛棄疾于杭州寫下著名的《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詞有一種別樣的氣質(zhì),是“夢回吹角連營”的悲烈,是“正壯士、悲歌未徹”的雄渾。說起辛棄疾,他筆下有“明月別枝驚鵲”的鄉(xiāng)村美景,也有“沙場秋點兵”的塞外西風;他胸中既有“氣吞萬里如虎”的豪情壯志,也有“寶馬雕車香滿路”的脈脈柔情。他是辛棄疾,是南宋朝廷唯一的風骨,是滾滾狼煙里不屈的氣節(jié)。
幼年喪父的辛棄疾聰穎過人,過目成誦。他自小目睹人們在金人統(tǒng)治下所受的屈辱與痛苦,使他早早立下恢復中原的志向。在祖父的悉心教導下,他苦練武功、勤習兵法。驅(qū)除韃虜,復我中原,正是辛棄疾的成長底色。
幾年后,祖父辛贊過世。辛棄疾懷揣祖父之遺志在燕京潛伏多年。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顏亮率數(shù)十萬大軍南下攻宋,民間不少起義軍揭竿而起。在流年勤學苦練中的辛棄疾,血氣方剛,不甘人后,振臂一呼,勇士云集。一時之間,他竟組織兩千多人的抗金隊伍,為了家國大業(yè),率眾投奔耿京為首的北方忠義軍。
于是,辛棄疾就此開始了激情豪邁的戰(zhàn)斗生活,那是何等的快意恩仇,酣暢淋漓!“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李煜《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辛棄疾心心念念的是義軍與南宋軍隊會合,一舉殲滅金兵,復興大宋。他說服耿京,再前往建康,游說宋高宗趙構(gòu)。未料,耿京被忠義軍內(nèi)部叛徒張安國殺害。俠肝義膽的辛棄疾率五十輕騎直闖金兵大營,生擒叛徒張安國,并連夜狂奔千里,將其押解到臨安正法,并率萬人南下歸宋。
提起辛棄疾,大多數(shù)人會想起“豪放”二字。然而,《青玉案·元夕》是一首備受稱贊的婉約詞,從古至今,很多人都一直將這首詞看作是男女之間美好的愛情,或是辛棄疾寄托心境、表達精神品格的佳作。與其說是詞人孤高傲物、不墮流俗的高潔品格,筆者認為這更是辛棄疾于“邊緣處”獨自幽憐,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憤懣與悲傷。
詞的上闋和下闋一二句即是當時社會的真實寫照。元夕佳節(jié),市面一片繁榮熱鬧,北境硝煙的蹤影絲毫不見。上闋用夸張的手法描寫京城當時元夕節(jié)的盛況,下闋用白描手法敘述游人如織、美女如云的景象。然而,這一切的盛大景象似乎與詞人無關(guān):“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詞人唯獨關(guān)切著一人,苦苦找尋千遍萬遍,鏡頭僅定格在零落燈光與稀疏人群交錯中的一個身影,戛然而止,惹人深思。
有人說,這首詞無法解釋,一解釋就是畫蛇添足。但筆者有一種更喜歡的說法—“那人”即為辛棄疾自身:朝廷的茍安,官場的黑暗,仕途的坎坷,事業(yè)的功敗垂成,讓辛棄疾對統(tǒng)治者開始失望,對為官感到厭倦;“佳人”相貌未知,只有生存處境的孤絕,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也正是辛棄疾懷才不遇、顧影自憐的寫照。同樣,他也在對朝廷訴說著自身的“與眾不同”:更不應(yīng)將其置于“燈火闌珊”處。由此可見,辛棄疾雖不得志,但并未對朝廷失去信心,仍夢想著得到重用,馳騁沙場。只是他沒想到,縱使“把吳鉤看了,欄桿(一作‘闌干’)拍遍”(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還是沒有等到那一天。四十一歲的辛棄疾調(diào)任江西,建“帶湖莊園”,自號稼軒,自此開始長達二十年的歸隱。在此時期,辛棄疾作《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一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卓人月的《古今詞統(tǒng)》對此詞的評價為“前是強說,后是強不說”。盡管悠閑度日,但辛棄疾的一腔愁緒也無處發(fā)泄。此詞同樣也是一首婉約詞,詞人以一“愁”字貫穿始終,上闋之愁為個人閑愁,下闋之愁為家國之愁,眼看國事日非,但自己無能為力,一腔愁緒無法排遣,只剩無盡嘆息。
詞的上闋以“少年”寫起,“少年不識愁滋味”即上闋核心。本是一篇感傷詞,辛棄疾卻落筆不言愁,反而說自己“不識愁”,“愛上層樓”又同下面“為賦新詞強說愁”形成因果關(guān)系:因為愛上高樓而觸發(fā)詩興,在當時“不識愁滋味”的情況下,也要勉強說一些“愁悶”之類的話,看似輕松愉快,而下闋情感急轉(zhuǎn)直下,形成鮮明對比。從“不識”到“識盡”,“而今識盡愁滋味”的一個“盡”字,極具概括性,包含了辛棄疾許多復雜的感受。之后,詞人又連用兩句“欲說還休”,依舊采用疊句形式,在結(jié)構(gòu)用法上也與上闋互為呼應(yīng)—詞人過去無愁而硬要說愁,如今卻愁到極點而無話可說。
歷代文人墨客以“秋”言愁嘆憂數(shù)不勝數(shù),如杜甫的“八月秋高風怒號”(《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岑參的“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李白的“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秋登宣城謝朓北樓》)……辛棄疾在此也沒有例外,借“卻道天涼好個秋”看似輕松愉悅的語調(diào),表達自己濃重的哀愁悲傷,與受壓抑排擠、報國無門的痛苦。
由希望到失望,在隱居瓢泉期間,辛棄疾處于人生的最低谷,所以這一時期的詞作中表現(xiàn)得更多是詞人內(nèi)心的憂憤和抑郁的心情,感情中的頹廢色彩非常濃厚。與此同時,閑置帶湖的這一段時期,辛棄疾同樣創(chuàng)作了眾多秾纖綿密的山水田園詩詞、婉約抒情詩詞,題詞豐富,詞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更加多元化。
三、醉里看劍,南柯一夢—以《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為例
淳熙二年(1175),江西贛州的茶商起義,朝廷官員束手無策,辛棄疾臨危受命,被提任為江西提刑。辛棄疾勘察地形,選拔士兵,了解民情,也深入了解茶商起義的緣由。雖然最后的結(jié)果以朝廷的勝利而告終,但辛棄疾并無勝利的喜悅。辛棄疾來到造口,俯瞰不舍晝夜流逝而去的江水,思緒也似這江水般波瀾起伏,綿延不絕,水中多少行人淚。舉頭眺望西北的長安,可惜只看到無數(shù)青山。青山怎能把江水擋?。肯﹃栁飨聺M懷愁緒,又聽深山里傳來鷓鴣的鳴叫。
淳熙四年(1177)春天,辛棄疾三十七歲,改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撫使,后結(jié)識了好友陳亮,相同的政治主張、相似的仕途經(jīng)歷、同樣的文學愛好使二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二人以詞唱和,留下了不少慷慨激昂的巨作,史稱“鵝湖之會”。陳亮走后,窗外樹影斑駁,案前燭火搖曳,辛棄疾久久地望著曾經(jīng)形影不離的寶劍,年少征戰(zhàn)沙場的場景歷歷在目。他顫抖著雙手拔劍出鞘,劍身輕彈,號角聲、馬蹄聲紛紛在耳邊響起,劍氣凜冽,鋒芒仍在。追憶往事,心潮難平,如今感慨萬千。春風染綠了世間萬物,唯獨染不黑他的白胡須。辛棄疾心中的無奈與悲涼在筆下展露無遺:淳熙十五年(1188)冬,好友陳亮頂風立雪,前往鵝湖與辛棄疾相會。此時,他們都是落寞之人,一生抱負,不為所用。辛棄疾感慨萬千,寫下名揚千古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
這是辛棄疾詞一貫的豪放之風,蒼涼抑郁,悲憤難平。開篇“醉里”和“夢回”字即暗示無盡心酸。三個連續(xù)的、富有特征性的動作塑造了一個“挑燈看劍”的壯士的形象,辛棄疾展開豐富的想象,化身為詞里的將軍,披肝瀝膽,忠一不二,勇往直前。但是,正當情感達到頂峰時—“可憐白發(fā)生”,忽然又一落千丈,跌回冷酷的現(xiàn)實。白發(fā)已生,而收復失地的理想成為泡影。從乾道四年(1168)到淳熙六年(1179),十一年之間,頻繁的職務(wù)調(diào)動使辛棄疾徹底對朝廷失去了信任與希望。一個人再強大的內(nèi)心也禁不起如此折騰,再宏偉的抱負也禁不起如此摧殘。即使辛棄疾滿臉滄桑,形容枯槁,但他也要抓住一切機會做時代的逆行者,做南宋的“鋼鐵長城”。
當年初讀此詞,筆者便有這樣一個疑問:“白發(fā)生”是真切指“白發(fā)”還是感嘆“一切白白發(fā)生”?不管哪種解讀,都是辛棄疾功業(yè)無成、老之將至的惆悵與悲憤。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和“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再到“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和“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他曾想慷慨激昂、壯志凌云,然而造化弄人,此生壯志未酬、報國無門,歲月終成蹉跎。
開禧三年(1207),早已油盡燈枯的辛棄疾終于等到朝廷詔令,然而只是韓侂胄的造謀布阱,辛棄疾斷然拒絕。果然,韓侂胄大敗而歸,辛棄疾在悲憤中撐到第二年,大喊三聲“殺賊”后與世長辭,走完了他壯闊而悲涼的一生。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南宋惟一稼軒可比昌黎”,也有人贊美辛棄疾“人中之杰,詞中之龍”。辛棄疾與蘇軾并稱“蘇辛”,與李清照并稱“濟南二安”,雖無意為詩文,卻一生致力于詞作??v觀辛棄疾的創(chuàng)作,“以文為詞”,博采眾長,兼容并蓄;同樣因為生活經(jīng)歷的變化,導致了他詞風變化多端,融入了多種風格。但無論如何變換,“英雄氣”一以貫之融入辛棄疾各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保ㄐ翖壖病肚迤綐贰お毸薏┥酵跏镶帧罚┰谥袊鴼v史上,辛棄疾是個失意的英雄。縱觀辛棄疾的一生,其詞盡是其人生經(jīng)歷和情感的寫照:他的一生,激情始終涌動;然而世事蒼茫,他只得不停地失望,只能在夜深人靜之際悄悄點起一盞燈,在夢里踏著凜冽的風雪隨大軍北去,去收復他的家鄉(xiāng)。
時隔千年,今天我們重讀這位丹心不改、鐵骨錚錚的偉大愛國者的作品,悲涼亦慷慨,惆悵亦激昂,品其豪情,嘆其雄壯!
長路何漫漫,上下而求索。英雄至此,何必英雄?英雄至此,終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