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伍是新花酒水超市的老板,三十八九歲的樣子。一張圓臉上嵌了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顴上緋紅,那紅又蔓延到兩腮上。所以,整張臉除了額頭和下巴,都紅通通的,給人一種精力旺盛的感覺。因為胖,她緊繃的皮膚上幾乎沒有皺紋,一笑起來,特別像年畫里的胖娃娃。
新花酒水超市所在的這條街,從南數(shù)到北,大小超市、雜貨店還有水果蔬菜店不下十家,唯獨小伍的生意最紅火。說是超市,其實就是一間不大的屋子。貨品擺得滿滿當當:地上是雞蛋、牛奶、大米和小米,櫥柜里是煙酒和點心。櫥柜上有吊架,摞著方便面和餅干。在西南墻上,有一張小吊床—她經(jīng)常睡在店里。還有一個方便她爬上爬下的鐵梯子斜靠在貨架上,顯得店內(nèi)更加擁擠了。
我認識小伍有些年頭兒了。她的店離我家近,需要買啥,上下班或遛彎兒時,就順道從她那兒捎回家了。她喊我“三姐”,感覺很親昵?!叭悖奂矣蟹劢z,我去給你拿?!彼廊挥H昵地喊我。說話間,她就返身進了屋里。左腿一收、屁股一轉(zhuǎn),她胖胖的身體毫無障礙地進出狹窄的過道?!斑@么多貨,你都知道在哪兒,太厲害了?!甭犖铱洫勊∥槁冻龊┖竦男θ?。她說:“三姐,我沒上過幾年學,腦子笨,可就這么點兒地方,天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能不熟嗎?”
這話不假。據(jù)我所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天天營業(yè)。一日三餐,她從沒踏實地吃過:客人來了,撂下飯;客人走了,再扒拉上兩口。常常忙得晚了,她就直接睡在店里的吊床上。有一次,我看到她的手腫得像發(fā)面饅頭,而她大大咧咧地說:“給兒子刷鞋,洗衣粉過敏了?!笨吹轿已凵裰械年P(guān)切,她又說,“三姐,沒事的,剛抹了藥膏?!比缓笮ξ卣泻艨腿巳チ?。
都說忙中生怨,可小伍的臉上非但沒有怨氣,連疲憊和焦急也沒有。這里不同于自選超市,客人要什么,小伍就去拿。這一送一接之間,傳遞的是人情,是暖的、有黏合力的。小店的顧客絡繹不絕,經(jīng)常門里門外站著七八個。可她有條不紊,給前面的顧客拿東西時,不會怠慢了后面的顧客,后面的顧客得到了禮遇,也不急躁了?!芭D涛迨咴竽?,我收您五十六元?!薄班耍话r片,讓孩子吃了得了。”讓利不多,可這一點點實惠,卻讓顧客心里喜滋滋的。
如果不是遇到那件事,我一直以為,小伍對自己的生活一如她對店鋪的經(jīng)營,有著絕對的掌控。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出門散步快到小伍的酒水超市時,忽然,聽到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接著,我看到一個女孩子驚慌地跑到了路邊的樹下。我快走幾步,擔心小伍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過去時,只見小伍店門口的地上已是一片狼藉,摔碎的碗盤在燈光下泛著冷冷的光。飯桌上已經(jīng)不剩什么碗碟了,桌子下面是七八個空啤酒瓶子。
小伍的老公嘴里罵罵咧咧,誰也聽不清罵什么,卻能感受到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氣。小伍低著頭,她渾圓的肩頭不停抖動。周圍的人不敢靠近,有幾個遠遠地站在樹下小聲議論。原來,小伍的老公愛喝酒,喝了酒,就打罵小伍。最近,他們讀初中三年級的兒子迷上了網(wǎng)絡游戲,經(jīng)常逃學曠課,學習一落千丈。夫妻二人管教幾句,兒子就從家里跑了。于是,二人互相埋怨,老公又貪杯,就發(fā)生了前面那一幕。
再見到她,我想幫她開解一下??墒?,小伍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接待一波又一波的顧客,充滿了干勁兒。我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今年大年初一,我從小伍門前路過。她老遠就喊我:“三姐,過年好啊?!边M了她店里,與她閑聊。小伍說,隔壁文具店正月十五之前不營業(yè),就暫時租過來,賣些煙酒和點心禮盒。小伍的圍裙下還是年前那件藏青色的棉衣。新年帶給她唯一的不一樣,就是身后店門上金光閃閃的門貼—“招財進寶”。
走在新年的街道上,鞭炮聲不時響起,行人漸漸多起來。幾個小孩子穿著簇新的衣服,追逐打鬧,出門拜年的人們穿戴也比平時講究,步態(tài)從容休閑。此時,小伍已經(jīng)在店里忙前忙后,迎來送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