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戰(zhàn)國楚墓竹簡古樂譜書寫制度初探

姚小鷗　高中華

編者按：禮樂文明是中華文明的基本特征。曾侯乙編鐘及其銘文一度引發(fā)先秦樂學(xué)史的研究熱，此后，人們期望更多的新材料出現(xiàn)。2021年6月，在荊州王家嘴戰(zhàn)國墓地編號為M798的小型楚墓中，發(fā)現(xiàn)了一批戰(zhàn)國竹簡，原數(shù)量約為800支，內(nèi)容包括《詩經(jīng)》中的《國風(fēng)》、與《論語》相似的《孔子曰》，以及一種可能為樂譜的新見類型簡冊。這批竹簡的基本情況已在《江漢考古》雜志2023年第2期上披露，其中公布了兩支樂簡的彩色圖版以及整理者的釋文。樂簡是中國音樂史上前所未聞的驚人發(fā)現(xiàn)，它將徹底改變先秦樂學(xué)史研究的面貌，從而大大推進中華禮樂文明研究的進展。我們刊出《荊州戰(zhàn)國楚墓竹簡古樂譜書寫制度初探》一文，目的在于引起學(xué)界同人更多關(guān)注，參與到對這批重要竹簡的研究中來。

［摘要］湖北荊州王家嘴戰(zhàn)國楚墓2021年6月出土的竹簡中，有一種新見類型簡冊，可稱為“樂簡”，記載的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古樂譜。這是中國音樂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學(xué)術(shù)發(fā)現(xiàn)。根據(jù)竹簡圖版及整理者的介紹，對其中兩枚樂簡釋文進行初步研究可知：根據(jù)古代簡冊制度看，其上不固定位置的、通簡標有的橫線應(yīng)是表達某音樂單元終結(jié)的標記符號；樂簡上簡文的讀法是分段閱讀，先右列后左列，接續(xù)而下。這一研究結(jié)論對人們深入認識樂簡的性質(zhì)，從而進一步探究其簡文的內(nèi)在規(guī)律提供了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 荊州戰(zhàn)國楚墓 樂簡 簡冊制度 出土文獻 中國音樂史

《江漢考古》雜志2023年第2期刊發(fā)了荊州博物館的《湖北荊州王家嘴798號楚墓發(fā)掘簡報》（以下稱《簡報》）?！逗唸蟆放叮骸?021年6月，在編號為M798的一座小型戰(zhàn)國楚墓中，出土了一批珍貴的銅器、漆木器和竹簡。竹簡字體為戰(zhàn)國楚系簡帛文字，原數(shù)量約為800支，內(nèi)容有《詩經(jīng)》的《國風(fēng)》部分、與《論語》體裁相似的《孔子曰》，以及一種可能為樂譜的新見類型簡冊。”這是中國音樂史上的一個驚人發(fā)現(xiàn)，也是近年來考古工作中重要的、可能給文化史研究領(lǐng)域帶來突破性進展的歷史文獻發(fā)現(xiàn)之一，值得高度關(guān)注。

《簡報》對前述“新見類型簡冊”，“初步判斷其性質(zhì)可能為樂譜，暫稱為‘樂”。關(guān)于這批竹簡的基本情況，《簡報》說：

“樂”簡出土?xí)r均殘斷，初步判斷原為160支左右。從形制上分為寬、窄兩種。部分簡面底端或簡背有數(shù)字序號。每支簡的正面分為兩行書寫，內(nèi)容均為數(shù)字、天干及其他少量筆畫簡單之字符的不同排列、組合，且有分欄的情況，似帶有一定的節(jié)奏感。

上引《簡報》內(nèi)容豐富，為學(xué)界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基礎(chǔ)。本文為敘述方便，依據(jù)《簡報》，將這批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竹簡稱為“樂簡”?！逗唸蟆芬其浟似渲袃芍泛啠ň幪柗謩e為簡581、簡582）上的文字符號的釋文。其中簡581為：

（左列）“二 丩三 丨卜四 卜六卜丨六五九 乙九 卜 卅八六 丨六干工三六 五九 卜四 卜四……”

（右列）“卜九五戊 方乙丨爪戊卜丁卜上庚乙己己 卜上癸乙壬 乙辛 丩己丨工角戊 卜旰癸 方父己丩戊 丩丁 ……”

簡582為：

（左列）“丩四 卜五九丩六 卜二五九四方五＼ 方八 卜二丩四＼五卜厽四二 刀二丨丩三 丩四丩七 介……”

（右列）“臼戊庚乙己 卜丁壬卜方辛 丿壬卜壬爪壬卜癸卜干卅 匕卜丁角卜匕 卜工乙戊 臼乙庚丨丁 卜刀戊 ……”

該期《江漢考古》的封二同步刊登了上述竹簡的彩色照片。感謝發(fā)掘者和《簡報》發(fā)布者，感謝《江漢考古》雜志的編輯，他們辛勤而周到的工作，使我們及時見到了這些竹簡及其所載簡文的面貌。下面，筆者依據(jù)這些資料，對樂簡所載之文的書寫體制作初步探討。

首先，我們比對《江漢考古》所載樂簡照片，對《簡報》所刊簡文試作校補。下面是我們的校補本：

（簡581·右列）二□□□丩三□□丨卜四□□□□□□□卜六卜丨六五九□□□□□乙九□□卜卅八六□□丨六干工三六□□五九□□□□卜四□卜四……

（簡581·左列）□卜九五戊□方乙丨爪戊卜丁卜上庚乙己己□□□□卜上癸乙壬□□乙辛□□□□丩己丨工角戊□□卜旰癸□方父己丩戊□丩丁□……

（簡582·右列）□丩四□□卜五九丩六□□□□□□卜二五九四方五＼□□方八□□□□□□□□□卜二丩四＼五卜厽四二□刀二丨丩三□丩四丩七□□介……

（簡582·左列）臼戊庚乙己□□□□□卜丁壬卜方辛□□丿壬卜壬爪壬卜癸卜干卅匕卜丁角卜匕□□□卜工乙戊□□□□臼乙庚丨□□丁□□□卜刀戊……

筆者在校補這兩支樂簡釋文的過程中，進行了三項工作。首先，《簡報》所發(fā)布釋文的“左列”和“右列”的稱名，與兩支簡上文字符號的實際書寫排列順序相背，故據(jù)竹簡照片加以更正，將《簡報》釋文所稱“左列”改稱“右列”，《簡報》釋文所稱“右列”改稱“左列”。除據(jù)實更正外，這種改稱的理念依據(jù)的是古代簡冊的書寫制度：古代簡冊皆旁行左讀，故引導(dǎo)讀者披閱簡文須先述右列而后左列。

其次，查原簡左、右兩列文字符號多疏密不等，與古代簡牘順序通簡接連寫下的慣例不同，表現(xiàn)為簡面多有長短不一的空白，此種情況既非偶然，當具有特定含義。上述校補本對簡上文字符號間的空白處，暫以“□”填充，每個“□”占據(jù)一個字符的位置（下文簡稱為“字符位”），以便排比考校。

最后，也是涉及簡文書寫制度的最為關(guān)鍵之點，是將這兩支簡的簡文分段錄寫編排，名之為“樂簡釋文分段重排本”。其形式內(nèi)容如下：

（簡581·上段右列）二□□□丩三□□丨

（簡581·上段左列）□卜九五戊□方乙丨

（簡581·中段右列）卜四□□□□□□□卜六卜丨六五九□□□□□乙九□□卜卅八六□□丨

（簡581·中段左列）爪戊卜丁卜上庚乙己己□□□□卜上癸乙壬□□乙辛□□□□丩己丨

（簡581· 下段右列） 六干工三六□□五九□□□□卜四□卜四……

（簡581·下段左列）工角戊□□卜旰癸□方父己丩戊□丩丁□……

（簡582·上段右列）□丩四□□卜五九丩六□□□□□□卜二五九四方五＼□□方八□□□□□□□□□卜二丩四＼五卜厽四二□刀二丨

（簡582·上段左列）臼戊庚乙己□□□□□卜丁壬卜方辛□□丿壬卜壬爪壬卜癸卜干卅匕卜丁角卜匕□□□卜工乙戊□□□□臼乙庚丨

（簡582·下段右列）丩三□丩四丩七□□介 ……

（簡582·下段左列）□□丁□□□卜刀戊……

以上簡文分段錄寫編排的原則，系按照樂簡上書寫的實際文字符號所記錄的信息，來體現(xiàn)每簡的各段簡文之間，及每段之中的右列和左列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前引《簡報》稱，樂簡“有分欄的情況，似帶有一定的節(jié)奏感”。竹簡上文字符號的實際書寫狀況，與《簡報》的這一說法不完全符合。由橫線所間隔的各段簡面長度，可容字符數(shù)不定，所以該橫線恐非限定書寫的欄線，而是一種表達特殊意義的符號——這關(guān)涉到樂簡書寫制度的大節(jié)，應(yīng)作較為詳細的說明。

觀察兩支樂簡，分別有數(shù)量不等的橫貫簡面的標記線。這種標記線，簡581上有兩個，第一個在簡上部約五分之一的位置，第二個在簡下部五分之一強的位置；簡582有一個，在簡下部約六分之一的位置。《簡報》在兩簡釋文各段間所記“丨”，是將前述的在簡面上不固定位置的、通簡標畫的橫線截斷為二，用于標記各列的句讀終止。這除與簡面實際情況不符外，還涉及古代簡冊書寫中的另一個制度問題，即“絕止符號”的標記。

出土的古代文獻，大多有標記篇章、句讀的書寫符號?！敖^止符號”這一命名的來源是《說文》之“丶”部：“丶：有所絕止，丶而識之也?！保ā矟h〕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14頁。）簡牘文獻中常見的句末絕止符號，一般寫為“[XCA2.TIF;%80%80]”“┗”等形，（參見李均明：《古代簡牘》，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第149頁。）至于某一較大書寫單位的絕止，即表明某篇、某章或某節(jié)的終結(jié)，楚簡中常用的有“▃”、“∠”等符號，標記在該書寫單位（篇、章、節(jié)）末尾字的右下方或正下方。（參見賈連翔：《戰(zhàn)國竹書形制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第九章第二節(jié)《標示符號的使用》，中西書局2015年版。）樂簡上“在不固定位置通簡標有的橫線”與此性質(zhì)相近，但功能不同，它們是一種特殊符號，起著共同標記簡上兩列文字的作用。那么，它們是不是《簡報》理解的欄線呢？筆者的答案是否定的。分欄書寫，本是古代簡冊制度的一個組成部分。傳世古書中有此信息，然而后人對此多有不解。孫詒讓在校注《墨子·經(jīng)上第四十》時在《按語》中指出，此篇之所以“訛錯獨多，不可句讀”，是因為“凡《經(jīng)》與《說》舊并旁行兩截，分讀之。今本誤合并寫之，遂混淆訛捝（脫），益不可通”（〔清〕孫詒讓：《墨子間詁》第190頁，載《諸子集成》第4冊，上海書店1986年版。）。在出土文獻中，分欄書寫者也不罕見，著名者如《睡虎地秦墓竹簡》中的《為吏之道》和近年來出土的楚簡《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肆）中的《筮法》和《算表》等?！稙槔糁馈贩稚舷挛鍣跁鴮懀端⒌厍啬怪窈啞返恼碚咴凇墩f明》中指出：“仔細觀察，在每欄各行文字上端多可看到用鋒刃劃出的橫線，說明當時是先把竹簡編好，然后分欄書寫?！保ㄋ⒌厍啬怪窈喺硇〗M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280頁。）“清華簡”的《算表》則由二十一支竹簡組成，原冊以三道編繩編聯(lián)，“凡見十八條朱色欄線橫穿于上述二十一支簡簡面，三道編繩亦作為欄線使用，與朱色欄線一起，用以分隔數(shù)字等”（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肆）》，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135頁。）。這兩種簡冊文獻各欄間的文字符號位數(shù)，皆因設(shè)欄固定而大體相同。

查王家嘴M798樂簡的簡581上段計有8個字符位（以單列計，下同），中段計有30個字符位，下段計有18個字符位，共計56個字符位；簡582上段計有50個字符位，下段計有10個字符位，共計60個字符位。簡581上段所接前一簡的字數(shù)，以及下段所接下一簡的字數(shù)皆不明。兩簡的各段中，可資對比的是簡581中段與簡582上段。簡581中段的字符位數(shù)是明確的，即30個；而簡582上段若不計可能存在的上接他簡的字符數(shù)，則為50個字符位。顯然，簡582上段所載字符位數(shù)比簡581中段字符位數(shù)至少多20個，由此可證樂簡各段所記錄的字符位數(shù)具有較大差異。如前文舉例，分欄書寫時，各欄字符位數(shù)應(yīng)該大體相同，然而樂簡的這一指標相差卻很大，這就說明本簡冊不存在分欄書寫的情況。換言之，樂簡上通簡標畫的橫線所起的并非文字書寫時的分欄作用，而是標記簡上所載的兩列文字符號共同構(gòu)成的意義單元之完成的終結(jié)線。考慮到該簡的性質(zhì)，它當是表達某個音樂單元終結(jié)的符號。鑒于這一符號未見命名，不妨?xí)航韬啝W(xué)的術(shù)語“界隔符”來稱呼它。有關(guān)這里對“界隔符”的使用，還可由其在簡面上（特別是在簡582上）的位置而知：這兩簡的“界隔符”對簡面文字的分割，既不合于簡冊分欄書寫的形式，也完全無法體現(xiàn)關(guān)于簡冊分欄書寫的功能，所以必與欄線無緣。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觀察兩簡的簡面及其上的書寫情況可見，簡的前端皆完整，書寫起始部位相似，上端書寫時右列和左列或有未書寫的空白部位，我們已用“□”符計入總字數(shù)。簡581的下端雖較簡582略多殘斷，但所短部分最多只能容一字，而其最后的半個字符也已計入簡文的字符總數(shù)。樂簡上的字符雖大小有別，然而平均起來大體一致，兩簡實際容字的總數(shù)不影響我們的計算結(jié)果與上述結(jié)論。

簡括筆者校補的要義，是想探明樂簡的書寫制度，即：依音樂單元而分段書寫，每段整體上表達一個比較完整的音樂單元；每一段間的字符左右分列而錯落，可能是表示兩列間意義的互補或相互呼應(yīng)關(guān)系。

應(yīng)該說明的是，本文所作的校補統(tǒng)計中所用的文字符號皆暫按《簡報》釋文所定。在校補工作中，筆者曾發(fā)現(xiàn)《簡報》所釋的文字符號包括數(shù)字和“筆畫簡單之字符”，多有值得重新研究的地方。這些問題也與本文所呈現(xiàn)的書寫制度密切相關(guān)，應(yīng)予解決。另外，樂簡文本與后代記譜制度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有趣的話題，對此，我們擬另撰《戰(zhàn)國楚墓竹簡古樂譜字符形態(tài)研究》一文加以探討。

王家嘴M798出土楚簡數(shù)量較多、內(nèi)容豐富，出土地點明確，埋藏年代可考（為戰(zhàn)國晚期前段），具有很高的歷史文獻價值與文物考古價值。就判定樂簡的性質(zhì)而言，《簡報》作者已經(jīng)指出，“有少量簡文以‘公之大和、‘中和、‘大喿等詞語結(jié)尾”，并聯(lián)系《尚書·堯典》“聲依永，律和聲”的記載，“推斷這類簡文是一種失傳的先秦樂譜”。這一推斷有相當牢靠的學(xué)理依據(jù)。本文嘗試從簡冊文獻的書寫制度入手揭示樂簡簡文的內(nèi)在邏輯，以期對《簡報》的上述結(jié)論進行補證。

總之，王家嘴戰(zhàn)國楚墓竹簡樂譜的發(fā)現(xiàn)，會給中國音樂史界帶來前所未聞的新知。對它的深入研究，也是有待開拓的音樂史與簡帛文獻學(xué)的新領(lǐng)域。本文希望在內(nèi)證方面對其根本屬性有進一步的揭示，文章所用方法與結(jié)論皆希望得到讀者和專家們的批評指正。

A Preliminary Study on the Writing System of Bamboo Slips and Ancient Music Score in

Chu Tombs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in Jingzhou

Yao Xiaoou and Gao Zhonghua

Abstract：In the bamboo slips unearthed from the Warring States Chu Tomb in Jingzhou，Hubei in June 2021，there is a new type of bamboo slips，which can be called “music slips” and records the earliest known ancient music scores.This is an extremely important academic discovery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usic.Based on the bamboo diagram and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organizer，a preliminary study of the interpretation of two of the music slips shows that：According to the ancient system of bamboo slips，the horizontal lines on them that do not have a fixed position and should be a symbol that indicating the end of a certain musical unit;the reading method for the text on bamboo slips is to read in sections，starting with the right column and then the left column，continuing down.This research conclusion provides a foundation for people to gain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nature of music slips and further explore the internal laws of their texts.

Keywords：Jingzhou Warring States Chu Tomb；music slips；ancient system of bamboo slips；unearthed documents；history of Chinese mu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