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當我的兩條前肢剛搭到墻頭時。
紅蝙蝠坐在我的餐桌前,用細長的手指夾起了一塊面包片,伸出它火焰般的紅舌頭,開始舔食。日漸變白的月亮從高樓叢里升起,拍打著屁股上的燥熱和灰塵。
咸城早已安靜。除了紅蝙蝠窸窸窣窣的舔食聲和白月亮輕微的拍打聲?,F在是午夜一點。每一根時間的指針都疲軟下來,昏昏欲睡。
我用前肢使勁摳住墻頭裸露的土塊,后肢一屈,向上一彈,重心前傾,再一用力,整個身體便搭在了墻頭,像一只口袋搭在驢背上。只有肚子能撐住我的重量,且不被硌疼,我有一點時間抬起腦袋來欣賞一番咸城的夜景。
咸城很大。透過墻外稀疏的樹梢,目力難以觸及城市的邊線。高聳的方塊狀的大樓,密密實實擠在一起,把夜空割裂得支離破碎。那黃色的夜空,像一縷縷破布,在縫隙里飄蕩著。大樓由無數個抽屜組成,每戶人家一個三十平米的極為局促的抽屜。每天早晨,所有抽屜被打開,人們乘坐電梯下樓,開始上班工作。晚上十點一過,所有抽屜關閉,人們自動休眠。這一切,都由咸城人工智能指揮中心操控。指揮中心不光操控人們的衣食住行,還操控著人們的性格、愛好、脾氣、理想,甚至不著邊際的夢境。每棟大樓都被一顆巨型路燈裹著,如同套著一件棉襖。這燈,閃爍著繽紛的色彩,證明著城市的繁榮。由于長期受強光照射,大樓皮膚上落滿了癍癬,加之尾氣、高溫、噪音刺激,所有的大樓都瘙癢難忍。夜晚,它們被強制休眠。到了白天,它們抓撓著腰身,弄得皮開肉綻,血流不止。
咸城很大,但此刻咸城很空。街面空無一人,空無一車。坐在墻角裝飾城市的花草,白天為了表現自我、營造氛圍,總是齜牙咧嘴,搔首弄姿,制造假象。到了晚上,筋疲力盡,癱在瀝青地面,撕開衣衫,就連做夢也在呻吟。
咸城的夜景實在沒有多少看頭,比起我們魚兒溝差了太多。據說,不光咸城,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是這般光景,高樓林立,人流翻滾,車流如織,燈火輝煌,欲望蓬勃,一切整齊劃一,一切索然無味。這也就不能怪咸城了。人們把城市搞成千篇一律,搞成枯燥乏味,搞成智能化、數字化、虛擬化,咸城它自己又能怎樣呢?
我往前一蹭,這樣身體便不再平衡,頭重屁股輕的一瞬間,我從墻頭掉了下去。我落在軟綿綿的一塊東西上,那東西被撞擊之后發(fā)出了尖細的叫聲。我滾到一邊,一把抓起那東西,一看是風,一塊風,破棉絮一般,油膩,發(fā)黃發(fā)黑,粘著浮塵。哎,咸城的風也不再透明,不再輕盈了。我感慨著。我順手丟下那團風,它像一個小偷,沿著墻角,跑掉了。
砸中一團風,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我從一頭騾子,竟然摔成了人。有好一陣,我把自己嚇壞了。
月亮升起來了。蒼白。藥片一般,幾無光澤。其實,咸城已不需要月亮了。它顯得多余。
好在我還需要。我是這個城市唯一需要月光的騾子或者人。我赤著腳,踩在依然滾燙的路面上。踩著燈光和踩著月光的腳,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月光它清澈、溫潤、自由、舒適,帶著泥土的敦厚和遼闊。而燈光則相反。在咸城,通天的燈光像巨大的舌頭,把稀薄的月光舔得一干二凈。我只能踩著燈光,如同踩著堆滿碎石的河灘,深一腳淺一腳醉漢一樣朝城外走去。
出了城,月光便是我的了。
我從墻角端起一盆花,頂在頭上,那花有著魷魚般的肉色觸角,垂下來正好把我罩住——我必須偽裝起來,沿著墻根行走。在咸城,全城安裝著天眼,無數只從不疲倦的冷峻的眼睛,全天候監(jiān)控著城市的風吹草動。另外,咸城還設置了無數個預警系統,沒有征得指揮中心批準,任何人不能在夜間十點以后行走,否則會觸發(fā)預警系統,警察會將其抓獲,指揮中心會從數據庫里將這個人的生命縮減。每行走一步,生命縮減一分鐘,這是最新的法律規(guī)定,所有人必須遵守。不過十點以后人們自動休眠了,也沒有誰會上街。所以這項法律一直閑置著。
我應該偽裝得很成功。那些呻吟不止的花花草似乎對一盆行走的花毫不在意。有時候也得提防它們,鬼知道哪一棵花草會去告密。反正它們已經不像魚兒溝的花草那么樸實善良了。預警系統對一盆行走的花似乎沒有覺察,反正到了午夜,疲憊不堪的花草走幾步,歇歇腿,也是常事。
我經過無數棟高樓。所有的高樓都一片死寂,連鼾聲都被取締了。巨大的寂靜,就像人類壓根不存在一般。以前不是這樣,以前的夜晚,人們喝酒、唱歌、打架、拌嘴、做愛、跳廣場舞,徹夜不得消?!,F在社會發(fā)展,人類進入超級智能時代,一切都由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在控制。人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僅僅是一串數字,一個符號。
咸城很大,我走了好久,腳底發(fā)麻,腳踝酸脹。這些年,我在珍禽館里待久了,早已變得臃腫,懶惰,無力。
我想我遲早有一天會在這天堂般的地獄里死掉。在我死之前,我得回到魚兒溝去看看。
魚兒溝,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幾年前。我已經難以確定到底是幾年前。除了白天黑夜,我分不清時辰,我只知道燈滅了,天亮了,天黑了,燈亮了,如此循環(huán)往復,重重疊疊。剛到咸城珍禽館時,我還對時間極度敏感,腸胃、睡眠、移動的光線、人流的多寡等,都可以讓我確定時辰。幾時喝水;幾時吃草;幾時到村里閑逛一圈;幾時去找一頭母驢談戀愛,或者跟它說個葷段子;幾時把吼叫聲拋在山梁,像撒一锨土一樣;甚至幾時把幾顆新鮮的糞蛋交給一窩洋芋的口袋;等等。不用掐表,這些我都心中有數,且分秒不差??稍谶@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感覺漸漸退化,直到變得遲鈍、木訥,如同一根朽木。在咸城,時間是多余的,人們只需要白天黑夜,時間也被切成了白天黑夜兩大塊,如同兩塊木板。至于天干地支、節(jié)氣節(jié)令、老皇歷等舊時的東西,咸城人早已不再需要。所以,事情究竟發(fā)生在哪一年,我已難以判斷,只能胡亂猜測。
那時候,咸城建成了地球上最先進最包羅萬象的珍禽館。全世界的所有野生珍稀動物,都被運送到了這里,進行豢養(yǎng)、研究、采集基因、繁殖后代,以及供咸城人參觀。在這里,黑犀、大熊貓、揚子鱷、丹頂鶴、亞洲象、紅狼、加灣鼠海豚、隱鹮、北方毛鼻袋熊、犁頭龜等等,一應俱全,經過基因繁育,數量龐大,已經不再是稀有物種,有些物種甚至開始泛濫。由于農業(yè)文明的衰敗,農村的消亡,那些曾經普通到泛濫的家養(yǎng)動物,諸如馬牛羊驢雞鴨鵝豬狗等,反而成了極為珍稀的物種。
在館里,馬只有七八匹,牛不到十頭,驢更少,只有三五頭,至于雞啊鴨啊這些,也不過十來只。而我,騾子,就是珍禽中的珍禽,有且僅有一頭,比以前的大熊貓還寶貴一萬倍。如果我死了,地球上將不再有騾子這個物種。這句話可能有點夸張,但至少在擁有兩千萬人口的咸城,我們騾子將不復存在。所以在珍禽館,我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當然,科學家也可以通過基因繁育,再搞一批牛羊雞鴨等,科學家也這么實驗了無數遍,但每一次繁育出來的家畜,在剛出生時和其上一代一樣,可在成長的過程中,很多東西便發(fā)生了變異,無論體形外貌,還是內部基因,已經不再是嚴格意義上的家畜,甚至變得非常怪異,跟自己的上一代完全不像,簡直是一個新物種。比如一頭驢,剛誕生時,有著驢的樣子,長著長著,背上又出來了兩條腿,兩只眼睛會變紅黃兩種顏色,尾巴完全退化,休息時不是臥著,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人一樣,還會發(fā)出哈哈的笑聲。在飲食方面,不吃飼料,只吃油炸食品,不喝泉水,只喝某種帶有甜味的復合型飲料。完全就是個怪物。比如雞,起初毛茸茸的,有模有樣,長著長著,羽毛脫落,全身赤裸,每天要不停跑步,還咕咕喊著口號,最后肌肉發(fā)達,一嘟嚕一嘟嚕,看著瘆人。至于它們?yōu)槭裁磿绱耍腥苏f是環(huán)境,有人說是氣候,有人說是技術,甚至有人說是道德、倫理、性格,不一而足,但實驗并未取得任何突破,于是被暫時擱置了。
被咸城公安捕獲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魚兒溝。
魚兒溝,沒有魚兒,也沒有溝。魚兒溝是一面東西走向的山坡。山的南面,散落著人家。一間間藍色的木頭房子,在坡上總是跑來跑去。如果累了,倚著一棵樹,打個呼哨,幽藍的炊煙像一把梯子一樣,便搭在了上蒼的窗口。上蒼的窗口長著一株葫蘆,它們把自己栽進雷電里,便可以發(fā)芽,窗臺上還放著一只生有十二根指頭的大手,每一根的指紋都是人類的迷局。聽說村里有人曾攀著炊煙到了上蒼的窗口,上蒼到東海牧云去了,所以他沒敲開窗戶。山的北面,長滿了成片的葵花。夏天了,葵花集體坐在山坡上,互相梳理著黃色發(fā)辮,直到所有的花瓣都一絲不茍被梳成流水的模樣時,天就漸漸暗了下來,太陽背著一天撿來的黃金,向山頭沉沉走去??ㄊ殖智嗖?,靜默下來,站成士兵的模樣,守望落日,一寸寸把背影收斂。到了晚上,月光是透亮的金黃的槐花蜜,黏黏地流到北坡山,葵花一邊用手指剜著月光蜜送進嘴巴,一邊取出漆黑的瓜子,在膝蓋上打磨,它們要把每一顆瓜子打磨雕琢成工藝品的樣子。
魚兒溝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就像十幾枝野花。具體的戶數沒有人能記得清。魚兒溝的人,在雞打鳴的時候抱著鋤頭下地,在蟋蟀敲鼓時躺在葉片上睡覺。其余時間,他們輪流到別家吃飯說話,唱一種叫秦腔的曲子,直到手里的板胡喉嚨嗚咽,他們才擦拭彼此的眼淚,停下來,懷念先祖的遺風。月亮升起來以后,他們去北坡,在地埂上坐成一排,看葵花舉著碩大的腦袋,背著手,在田野里來回踱步。他們隨手扯一把蟲鳴,開始編制第二天戴的草帽。他們的藍色房子,在身后跑來跑去,打打鬧鬧,把一屋子家具搖得叮當作響。蟋蟀提起錘子,在大地上落下鼓點時,人們開始回家了。人們隨便鉆進一間屋子,藍色的屋子,長著毛茸茸的光,人們打開窗戶,彼此打著招呼,然后,靜悄悄睡著了,把大地留給了昆蟲。
而那些牛啊羊啊驢啊騾子啊,它們在坡地的樹林里把自己喂飽以后,開始尋找一條并不存在的魚。它們比人們更渴望見到一條魚,它們總是夢見河流和大海,正在每一寸血液里濺起水花。它們要見到魚的期待之心早已有之,當泥土被犁鏵翻開,麥子把胞衣脫掉,瓷碗伸著舌頭舔起黑嘴唇,它們都在渴望著泥土里跑出一條魚,或者胞衣里蹦出一條魚,或者碗底里彈出一條魚,然后和它們一起吃草、撒歡、耕種,在魚兒溝蓋滿四肢的印章。
可一直沒有這樣一條魚出現。
后來,魚兒溝還是魚兒溝,一條公路從山地穿過樹林,蜿蜒而上,劃過南坡,劃過北坡,去了不知道的遠方,魚兒溝像一條被劃了一道傷口的魚,抽搐了好久,也疼痛了好久。田野的花草試圖縫合這道傷口,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它們無能為力。秋天的時候,它們筋疲力盡,渾身枯焦;到了冬天,它們徹底放棄了。公路上,有時跑來一輛車,轟隆隆的,一副流氓模樣,載著鐵皮箱子,揚長而去。牛啊羊啊驢啊騾子啊以為那是一條魚,跟蹤了十里路,最后看著這龐然大物的肚子里跳出來一個人,掀起它的嘴皮,露出了糟糕的沾滿油污的牙齒,還散發(fā)著一種惡臭。它們掃興而歸。它們聽說,溫柔的魚是沒有牙齒的,即便有,也如它們一樣,潔白如瓷,顆粒飽滿,有著青草或者河流的氣味。
接著,村里架起了鐵塔,鐵塔周圍很大一塊地方被圍了起來,不能靠近。人們在夜色里把腦袋伸出窗口,看到銀白的塔尖把月亮釘在了天空。整夜,他們的夢里都別著一根針,日漸襲來的刺痛讓他們忘了唱秦腔,忘了去看葵花,忘了懷念先祖,忘了在午夜睡去。他們夜夜喊疼。他們被同時掛在天空的日月搞昏了頭腦和時辰。有一天,夜色被飛鳥搬走后,他們試圖拆掉鐵塔,但另一群陌生人趕來,伸著獠牙嚴厲警告了他們。他們是一群膽小的人,在威逼之下,放棄了讓鐵塔倒下的想法,唯一能做的是在午夜攀上塔尖,給月亮涂藥粉,順便第一次看到了魚兒溝以外的地方。魚兒溝以外的地方,山巒漸漸低矮,草木漸漸稀疏,最后蕩然無存,只有開闊的水泥夯筑的地面上,高聳著無數建筑物,頂著炫目的燈光,大口地喘息著。人們坐在塔尖,順便給夢里刺破的部分涂抹一點藥粉。人們帶著七分好奇,也帶著三分慌亂,說,原來那里就是遠方。
很多個夜晚,人們爭先恐后攀上塔尖,看著遠方。啊,遠方,挺迷人的遠方,挺神秘的遠方。漸漸地,人們忘了給月亮涂藥,人們的夢也開始發(fā)炎紅腫。
數年以后,魚兒溝陸續(xù)有了摩托,比那匹青馬能跑。有了彩電,比塔尖上看到的遠方更遠。有了洗衣機,有了電話,有了電磁爐,有了路燈……有了很多。有人開始去遠方。他把藍色房子捆綁起來,架在樹杈上,然后卷起舊夢,塞進袋子,掛在樹梢上。把土地撂給田野,任由野雞和野豬安家落戶去吧。然后,踩著秋日落葉的腳掌,下了坡,過了林,出了村,再也不見了。至于他的那頭家畜,他沒有顧得上處理,忘掉了。
聽說有人在那個叫遠方的地方,把魚鉤用力拋過來,拋到魚兒溝,開始釣魚。他沒有釣到魚,而是把魚兒溝的年輕人一個個給釣走了。他們含著魚鉤,拋下家舍,沿著那條不知所終的路,逃走了。逃走以后,再也沒有回來。至于他們在遠方干什么,沒有人說得清楚。反正據說他們把日子過成了另外一番模樣。
最后,魚兒溝只留下了寥寥可數的老人,他們坐在地埂上,把記憶中的葵花從大腦里端出來,幫它們梳理花辮子。梳著梳著,那辮子由金黃變成了焦黑,風掃過,揚成了灰。此刻,田野荒蕪,野草茁壯,用綠袍子把萬物攬進懷里。最后,老人們回家?guī)砹绥P子,開始在向陽的地方挖坑。有一天,他們快要死了時,在沒有人抬棺的情況下,他們要把自己先埋進去。埋進去以后,他們也會由金黃變成焦黑,最終被風吹成九月的灰。
田野里,最終,只遺留下了一些牲畜。
我被關進鐵籠,裝進車,沿著那條劃過魚兒溝腹部的山路,晃蕩了很久,終于到了所謂的遠方——咸城,也就是人們曾經在塔尖看到的地方。在路上時,我的眼睛被一塊黑布蒙著,他們似乎一開始就害怕我回到魚兒溝,只能用漆黑迷惑我,可他們不知道,一只家畜,在一個地方走過以后,這個地方會留下它的氣息,像蝸牛的黏液,一直留下去,直到這個家畜從世間消失了,這氣息才會慢慢彌散。我站在鐵籠里,被巨大的漆黑籠罩著,只有耳旁的風聲、草木聲、藍色破舊房子的聲音,伸出無數只手,牢牢把我抓住,怕我一去不返??伤鼈兊牧?,在一輛轟鳴的車子跟前顯得微不足道。我聽見它們的喘息聲,漸漸離我遠去。它們筋疲力盡,看著我如落日一般,把黑夜拋向了它們眼底。
進了咸城,我被送進全城最先進的醫(yī)院,接受完體檢,注射完疫苗后,運到了城中心。
我像一個傻子,被強行安排到了一個偌大的類似院子的空間。這里只有后面是用泥土砌成的,說是為了緩解我的思鄉(xiāng)之情,其余的墻壁全是透明玻璃。頭頂同樣罩著一塊巨型玻璃??臻g被分成三個部分。一個飲食休息區(qū),一個觀賞區(qū),一個活動區(qū)。飲食區(qū)有七八個平方,擺著一張塑料餐桌,一張人造革沙發(fā)。觀賞區(qū)安裝著各種燈光,燈光亮起后,我的身上會被照成各種顏色。同時,還有一個掃描設備,將我掃描之后,外面觀賞我的人可以360度地從玻璃上看到我,以及我的內部構造,可說是一覽無余,甚至可以伸縮查看各種細節(jié)和數據。最后一個部分是活動區(qū),場地稍微大些。透明屋頂和土墻之前留有一米的空間,保證空氣流通。
當我被束住四肢,取掉蒙眼黑布,放到電子移動平臺上,送入珍禽館時,我見到了好多熟悉的動物,也見到了我一輩子都沒有見到過的動物。它們或坐或站在各自的玻璃空間,發(fā)著呆,耷拉著舌頭,流著紫色的唾沫,對我的到來熟視無睹。它們在館里待久了,或許不認識我了。只有那幾頭毛驢,看著面熟,似乎是從魚兒溝來的。它們朝我擺了擺尾巴,后肢立地,背靠玻璃,前肢交叉在胸前,看著茶色天空,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沒有來多久,它們身上的毛幾近脫光了,露著黝黑粗糙的皮膚,像極了一個赤條條的人靠在玻璃上,思考著自己長滿蟲洞的后半生。
我被送到了最里面的玻璃空間。到了門口,玻璃自動打開,移動平臺送入室內,把我抓起,直接送到了活動區(qū)?;顒訁^(qū)鋪著人造草坪,擺著幾盆塑料假花和木本植物,還擺放著一些不知該如何操作的健身器材。自動門關閉以后,玻璃墻上現出了一行字:室內各項數據正常。騾子,來自魚兒溝。數量:一頭。年齡:十歲。保護級別:特級。紅色的字,不停閃爍著,在玻璃墻上反復折射,讓我眩暈,甚至有些瞌睡。
我渾身疲憊,癱到人造草坪上,打起了盹。
從此,我的命運發(fā)生了翻轉,我從一頭耕種、馱運、吃草、閑逛的自由的野性的騾子,變成了一只被觀賞被研究的標本。我不再是我。
就在二十四小時之前,我還在魚兒溝的樹林里給一群黃鸝吹牛,我說我唱歌的時候屁股上會長出翅膀,像扇子一樣,給我扇風。我說我上樹的時候,我的四肢會像爬山虎一樣長出觸角,撲簌簌就爬到了樹梢尖。那時候,年輕人逃走,老年人死掉,剩余的寥寥可數的幾個人搬遷到幾十公里以外的川區(qū)。前來組織搬遷的人,說魚兒溝偏僻、落后、貧窮,交通、教育、衛(wèi)生、用水都存在困難,甚至不適宜人類居住,要盡快實施搬遷。他們搬走了,除了自己,什么東西也沒有帶走,因為生活用品已全部備好。而我們這些牲畜,或許被他們遺忘得一干二凈了。他們住進了樓房,帶著我們肯定是負擔。
我們扯來一把野棉花,擦拭著藍房子落寞的表情,安慰著它們。我想,我們將要被人類遺忘了,我們將像一塊犁鏵一樣,在草叢里生滿銹跡,最后一點點腐蝕掉。
可這樣的惆悵沒有堅持多久,另一群穿著制服的人來了。
在珍禽館,每天早上六點,我都會自動醒來。在醫(yī)院體檢時,披著羊皮的獸醫(yī)切開我豐碩的臀部,往里面放置了一枚樹葉大小的芯片,然后對切口進行縫合,涂抹了一層類似棒棒油一樣的東西,切口立馬長在一起,完好如初。這枚芯片猶如生物鐘一樣,嚴格設置了我的作息時間。比如六點,它會通過某種電磁波刺激我的腦神經,讓我迅速醒來。到中午十二點,它又會刺激我的神經,讓我產生饑餓感。到七點鐘,又讓我產生饑餓感。用餐完畢,再刺激我的神經,讓我產生運動的欲望。八點,就該睡覺了,我立馬便會睡眼蒙眬。
凌晨十二點以后,我自動醒過來,這次沒有受到任何刺激。我不知道是芯片設置時出現差錯,本應是十個小時的休眠時間弄成了四個小時,還是他們專門如此設置,好讓我半夜醒來一邊賞月,一邊懷念一頭騾子的前半生。
早上醒來以后,一個八根手指的人會推進來一輛塑料推車,到我跟前后,取出一根水管,往我臉上噴水,給我洗臉。溫騰騰的水,散發(fā)著某種怪異的腥味,一點兒不像魚兒溝的山泉水。水噴在臉上以后,我渾身一個激靈,每一個尚且迷糊的部位立馬精神起來。我想長嘶一聲,翹起尾巴,撒開蹄子,狂奔一番。每天早晨,在魚兒溝,我都會沿著葵花盛開的地埂,呼吸著清涼的空氣,在晨曦的十里光芒中盡情奔跑??稍谶@里,當我剛昂起脖子準備嘶鳴時,八指拿著遙控器,對著我摁了一下按鈕,我的四肢瞬間發(fā)軟發(fā)麻。這種又軟又麻的感覺,像一萬只螞蟻在骨頭上一邊爬著,一邊啃噬。
剛到珍禽館時,我還掙扎過,踢咬,撞擊,試圖逃離,但有人隔著玻璃墻摁一下遙控器,我立馬四肢軟麻起來,痛苦不堪,寸步難行。我強忍著向玻璃墻撞去,但墻面堅硬,絲毫未損,只有我的鼻子撞出了一個大包。他們持續(xù)摁著按鈕,我難以堅持,倒了下去,他們沖進來,給我注射了某種黑色液體以后,我立馬昏睡了過去?;杷?,他們似乎說要消除我的野性,要保障我的安全,要讓我成為一頭真正的騾子。他們已經通過芯片控制了我。如此掙扎幾次,被折磨幾次之后,我怕了,一開始的那股反抗勁兒慢慢消失了。我開始逆來順受,任人擺布,如同機械一般。我徹底變成了一頭人類眼里真正的騾子。
我打消了晨跑的念頭,我怕這種要命的軟麻的感覺,況且這巴掌大的地方,我還沒尥開蹄子,怕已經把自己撞暈過去了。我乖乖地伸過臉,讓八指沖洗。沖洗結束以后,他繼續(xù)沖洗我的渾身上下,洗畢,用毛巾擦干,噴一遍消毒液。隨后開始刷牙。八指掰開我的嘴皮,拿一個塑料牙套,粗魯地塞進去,頂住嘴皮,把一種黃色泡沫狀液體擠到我牙板上,開始用類似電動牙刷的東西搓來搓去,直搓得黃色泡沫亂濺,一些沫子順著口腔流進了肚子。哎呀!他媽的,我活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嘗過這么惡心的味道。魚兒溝的人們說曼陀羅的莖葉苦澀,難以下咽。這刷牙用的玩意兒比起曼陀羅來,惡心程度簡直超一萬倍。我忍無可忍,把肚子里殘存的一點草渣全部嘔吐了出來。后來,我實在不知道吐什么了,我的腸胃開始麻木,味覺失靈。于是他怎么刷,怎么惡心我,我都毫無反應了。
洗刷完畢,便開始進入飲食區(qū)。魚兒溝的飲食區(qū)是一個并不寬展的牲口圈,里面盤著一個土槽,槽里夏秋時節(jié)是從山野割回來的青草,冬春時節(jié)是用麥麩和泉水攪拌均勻的干草。這里的飲食區(qū)是一個單獨空間,一張巨大的玻璃案板上擺著三個金屬格子,一個裝著綠色液體,竟然還插一根吸管,一個盛著綠色塊狀物,擺著一副刀叉,另一個裝著西瓜、香蕉之類的東西。案板一角,安裝有一塊顯示屏,屏幕顯示這些食物的營養(yǎng)數據,并隨時記錄我的進食情況。玻璃案板前,擺放著一把巨大的椅子,椅子面板上有兩個洞。
八指用他第九根沒有長出的手指茬指著玻璃案板說,這是專門給你設計的,聘請了咸城最先進的團隊,從科技、智能、營養(yǎng)、實用、舒適度等好多方面反復實驗,最后成型,也算是量身定制了,你可別又踢又咬瞎折騰了,要不然又要摁遙控。
哎,整個館里,你的這一套設備最昂貴、最先進,誰叫你現在是特級保護物種呢。
一開始你可能不習慣,慢慢就好了。你們也要和人類一樣,坐著就餐,這是一種文明的象征。要飯后擦嘴,便后洗手,你沒有手,洗蹄子也是必要的,不過,慢慢地,你的蹄子就長成手了,這也是文明的象征,完全符合進化論的觀點。
八指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感覺真的很有知識的樣子。他現在是我的日常專屬護理員。一個月以后,我才聽說他是咸城唯一研究騾子的專業(yè)人員,還是博士后,在美國留過學,博士論文曾獲過國外大獎,可唯一遺憾的是他一個研究騾子的人,在見到我之前,還從沒有見過一頭真騾子。歸國以后,他在另一個城市工作了幾年,那里實在沒有騾子標本供其研究,他就開辟新專業(yè),研究虱子在人類文明化進程中的興衰史,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后來,我被咸城別動隊捕獲,他得知消息便立馬申請調到了這里。
前三天,看著玻璃案板上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實在是難以下咽。作為一頭騾子、一頭牲畜,我也有我的尊嚴,我是吃草的,吃山坡上的青草,再不濟也要吃干草。你們破案板上的那玩意兒,即便搞成綠色,也糊弄不了我,青草是一根一根的,是自然的綠色,有著泥土流水的清香。而你們弄的這玩意兒,一塊一塊,跟牛屎一樣,還散發(fā)著刺鼻的塑料味。你們能吃下去,你們吃。我拒絕。
三天沒有進食,我明顯感到體虛,站起來四肢有點打顫。我懷念我的魚兒溝。懷念那滿坡的青草,在盛夏的南風里,扭動著腰身,把陽光和露水采進自己的衣兜。懷念那密密的森林,從鮮花織成的包袱里掏出枝葉和新芽,遞到了我嘴邊。懷念那南坡的藍房子,總是帶著叮叮當當的響聲,奔跑過春天的門檻,又奔跑過夏天的門檻,等到它們跑過了四季的門檻,便會懷抱大雪,做一個長長的夢。懷念北坡那似乎永遠盛開的葵花,以及在葵花地里游蕩的人們,他們在月光下,把雙腿并成尾巴,用雙手做鰭,在每一朵花盤上游走,他們唱歌,舉起喇叭花,斟滿月光,舉杯,把所有的日子過成了清貧而喜樂的節(jié)日。
我懷念魚兒溝。我像一個得了相思病的騾子,在每一個午夜過后,用嘶鳴表達著我的憂傷??捎帜苋绾??
幾天以后,我也忘了是幾天,他們可能怕我餓死,便帶來了青草和混有泥沙味的水。我飽餐一頓。但這樣的美味并沒有持續(xù)幾頓,他們開始減少青草量,往里面摻入一些塊狀的綠色食物,我也搞不懂是啥玩意兒,感覺跟豬飼料一樣。八指說青草營養(yǎng)數據不達標,對你身心健康極為不利,對此,我們專業(yè)團隊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給你研發(fā)出了特制的高養(yǎng)分食品。時間久了,他們循序漸進的辦法似乎慢慢奏效。我開始能吃下那種塊狀物,惡心程度逐漸降低。關鍵是相比驢馬,我食量很大,不吃這些玩意兒,我餓呀。慢慢地,也開始適應使用吸管飲水了。以前一嘴塞進池子,池子太淺,吸不到水不說,還老磕我的牙,沒辦法,我只能狗一樣舔。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最后在八指的輔導下,我把吸管叼進嘴里,用嘴皮夾住,一點點吸,雖然這讓我很憋屈,但這樣不磕牙,能喝到水了。就這樣吧。不這樣還能咋樣。
同樣,我也漸漸學會像個人一樣,坐在椅子上用餐了。前肢搭在桌面,后肢垂在地上。把屁股放在椅子中間,尾巴對準一個洞,塞進去,這樣就不硌肉了,另一個洞是排泄用的。排泄物會被八指趁著熱乎新鮮收集起來帶到實驗室進行研究。聽說他最近寫了一篇論文,大意是關于騾子糞便對人類想象力重塑的啟示作用和價值評估,還發(fā)表在了核心期刊上,引起了業(yè)界廣泛關注。我坐在餐桌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眼前的顯示屏上,顯示著各種密密麻麻的符號,據說是各種營養(yǎng)指標,甚至包括我的情緒指數。以前魚兒溝的人吃飯都沒有餐桌的,他們要么蹲在地上,要么盤腿坐在炕上。我可能是魚兒溝第一個上餐桌用餐的生物了吧。我想笑,我露出開始發(fā)黃的大牙板,咧著松兮兮的嘴,嘿嘿了幾聲,我的笑聲干澀、枯燥,竟然有點像人發(fā)出的,不可思議啊。我想用不了多久,八指要么會把我的蹄子鑿開,鑿出一雙手,用來拿刀叉筷子,或者直接安一個電子手臂。很有可能。
除了吃飯時間,還有運動時間?;顒訁^(qū)裝著幾副怪異的健身器材。他們讓一頭牲口健身,真是荒誕。除了臥下,我懶得動。我他媽強壯的體魄,矯健的四肢,碗大的蹄子,飄逸的長尾,張揚的鬃毛,天生是用來在遼闊的鄉(xiāng)土大地上奔跑的,是為了給主人馱麥耕地騎行拉車子的。你們把我搞到這破地方,跟個雞窩一樣,我哪有心思在那些銀色的鐵架子上動彈。要不是八指操作遙控器折磨我,我打死也不會站起來。
吃飯,運動,睡覺,我像個機器。這只是一天里無關緊要的事。我的最大一部分作用是被參觀。上午八點到十一點,下午三點到六點。一天六個小時,跟上班一樣。一到時間點,八指會把我牽到觀賞區(qū)。
觀賞區(qū)四方四正,有一個360度旋轉平臺。進去之后,我像一件物品,被安放在平臺上。八指在一塊大屏上操作一番,最后一摁遙控器,我便呆若木雞,像一件死標本一樣站在上面,勻速轉著圈,供人們參觀。除了眨眨眼睛,搖搖尾巴,我再不能動彈。一天站六個小時,也不覺得酸軟疲乏。據八指說,這是為了保護我。如果我在觀賞區(qū)長期活動,會對身體不好,萬一受到驚嚇出了事故,責任更是重大,同時這樣旋轉也可以讓市民獲得全方位的觀賞體驗。
咸城的市民都沒有見過騾子。自從珍禽館有騾子的消息傳出之后,整個城市沸騰了。政府本欲偷偷將我養(yǎng)著,進行保護性研究,不對外開放。不知誰走漏消息,讓全城人知道了我的存在。大家對政府隱瞞一頭稀世珍禽的存在表示了極大憤慨,紛紛上街抗議。迫于壓力,政府才向市民開放參觀。人們爭先恐后趕到珍禽館,要一睹我的尊容,可人太多,差點擠爆了珍禽館,還出現了嚴重的踩踏事故。為了安全,咸城市長要求采取網上預約,每天參觀人數限一百人,上下午各五十人。預約不上的人,進行網絡排隊,據說已經排到五百年以后了。一個黃牛號能賣到五十萬元,而且一號難求。有人因為沒有搶到號而癲狂,有人因排隊太久而絕望,有人沉迷開發(fā)搶號軟件,還有人因太想看到我而害了臆想癥……外面的世界因我而混亂不堪,市民們怨聲載道,但又無能為力,因為這是市長的命令,無人能反抗。市長是咸城最大的財閥鹽粒集團的繼承人。雖然這位繼承人自幼大腦遲鈍,好似古時蜀國劉禪,但在超級巨額資金的支持下,他還是順利當選了市長。面對市民的怨言,市長要求科學家發(fā)明了一種藥物,飲后可暫時忘記騾子一事,但需求量太大,難以滿足,只能分輕重緩急來免費發(fā)放了。
觀賞的市民進來以后,可以隔著玻璃墻看我,如果想了解相關資料,手指觸摸墻面,會有一些信息顯示出來。八指會站在我身旁,進行輔助介紹,這也是市民要求的,因為很多人反映說分不清騾子和驢、馬之間的關系,必須要八指博士進行講解。
八指會給大家機械般進行介紹:騾子分為馬騾和驢騾。由公馬和母驢生的叫驢騾,由公驢和母馬生的叫馬騾。馬騾力大無比,是馬和驢遠不能及的。而驢騾善于奔跑。你們在前面展館里看到的是馬和驢,它們數量較多,而騾子有且只有這一頭,是極品,是珍寶。你們可以進行比較,會發(fā)現三者之間有很大區(qū)別……八指一摁遙控器,玻璃墻面出現了我和馬、驢三者之間的對比圖。人們交頭接耳,異常興奮,恨不得鉆進玻璃,把我抱走。參觀者是不允許拍照的,一是光線對我有刺激,二是怕圖片流出去,被不法分子和其他城市偽造。人們把眼睛緊緊貼在玻璃上,帶著一顆顫抖的激動的心,想好好看看我,因為一個人一輩子看我的機會只有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有個小女孩問:博士叔叔,騾子是死的嗎?
八指擠出一團笑,回答:它是活的呀,你看它的眼睛和尾巴,會動。
那怎么不讓它吃草,不讓它走動呀?書上說騾子會奔跑,愛吃青草的。
八指干咳一聲,答道:它已經吃過青草了,也已經跑了好幾圈了,現在它累了,就站在這里休息了。
那為什么不讓其他的馬和驢進行交配再生幾頭騾子呢?有一個禿腦門把臉貼在玻璃上問道。因過分擠壓,大臉嚴重變形成一張油餅。
也實驗過,但自從馬和驢進入到珍禽館以后,它們便失去了繁殖能力,人工授精后,培育出來的是一頭怪物,為了生物安全,政府只好停止實驗。
那騾子自己可以生嗎?
我們有且只有一頭騾子,還是公的,沒有母騾子,怎么生呢?況且騾子自己是沒有生育能力的。
那又是為什么?禿腦門繼續(xù)問,眼珠子骨碌碌打轉。
因為在生物遺傳學上,所有生物體內的染色體都是成雙成對的,每條染色體都有對應的另一條染色體,形態(tài)、功能和大小都是相同的。它們分別來自母體和父體,同種生物的同源染色體才能生育出共同的后代,雖然騾子也分雌雄,但是驢和馬體內的染色體數量是不同的,驢有三十一對染色體而馬有三十二對,它們生育出的騾子體內就會多出一條染色體,雖然騾子也分雌雄,但是它們之間是無法生育后代的。據記載,一九一六年德國的《畜牧科技年鑒》中德尚布爾報道過一則母騾子生下五匹小騾子的新聞,在一八九八年的印度也曾有母騾子產子的新聞,但是這些都是極少數的個例。這些騾子不能像驢和馬一樣生育后代,但是它們的壽命比較長,在良好的環(huán)境下可以生存五十年,比如現在。如果在農村用來干活最多活二十年,因為農村生存環(huán)境太差,又過度勞累,不利于騾子的身心健康……八指不厭其煩地講解著,很專業(yè)的樣子,不愧是博士。我知道我們騾子不能生育,但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們魚兒溝所有人,所有牲畜,甚至風雨花草,都不知道。
博士叔叔,那如果騾子死了,以后我們就再也看不到騾子了,是不是?小女孩問。
是這樣的,生命總是有盡頭的,到了盡頭,便不復存在,即便它是極為珍貴的,也不能例外,好在我們咸城的科學現在極度發(fā)達,我們會盡可能延長騾子的生命,通過科學的飲食,必要的藥物,合理的鍛煉,它的壽命會延長到一百年,我們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那博士叔叔,我還有一個問題,我們現在要看騾子的人聽說排到了五百年后,騾子只能活一百年,那排到一百年以后的人就看不到了,而現在的人最多也就活個一百歲,這樣的話,有很多很多人,一輩子都看不到騾子了是不是?
八指捏著遙控器,愣在那里,不知該如何作答。
一百年,他媽的,這樣的生活,我一天都受夠了,我真想一口咬掉你那惡心的鼻子,跟發(fā)霉的胡蘿卜一樣,讓我作嘔。求求你別延長我的壽命了,在魚兒溝,二三十年足夠了,活得再久就成為一種痛苦。而在這里,只要讓我看一眼我的魚兒溝,我現在死都可以。我心里默想著。
八指的鼻子掉在了地上,他忘了撿起來安裝上去。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小女孩,他自言自語:萬一科學發(fā)展到了讓騾子能活五百年呢,可……人活不了五百歲啊……他沉默了。
小女孩臨走時,牽著媽媽的手說:媽媽,回去了,我會畫一幅騾子,讓其他小朋友也看看。我知道她是某個官員的孩子,她那么聰明,那么可愛。這真是一件讓我傷心的事。
她朝我揮了揮手,說拜拜,我會夢見你的,那樣我就可以見到你很多次了。
這便是我在珍禽館的日常。機械、乏味、無聊,沒有自由,沒有綠色,沒有未來。除了那個討厭的八指、冰冷的玻璃墻,和來來往往參觀的人,再沒有什么了。這讓我絕望。
我在這里活了幾年,我也忘了。
在魚兒溝,時間是能看見的。春天來了,時間的手指把冰塊敲碎,抱到每一戶藍房子門口,人們會把冰塊藏起來,等到夏天拿出來消暑?;▋簜円惨粯樱鼈儚臅r間那里扯來新布料,趕在布谷鳥叫之前,為自己縫一件嶄新的襯衫。夏天的時候,時間會把我們牽到麥田,把成捆的麥子搭到背上,讓我們馱回村子里。夜晚,時間還會割一把月光,放進我們的槽頭,作為一天的犒勞。到了秋天,時間乘著落葉,便去游玩了,我們會去水草豐茂的地方,在那里長膘,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冬天。冬天了,白雪茫茫,我們站在圈里,吃著干麥草,看時間和主人坐在墻角,把粗笨的手搭在柴火上,烤著,他們眼前的罐罐茶,冒著熱氣。圈外的雪,壓折了一根樹枝。
自從來到這里,就再也見不到時間了。至于四季、節(jié)氣、冷暖、日月風霜,僅僅殘存在我的夢里。這里只有白天和黑夜,只有吃飯、睡覺和被參觀。我和所有咸城人一樣,過著所謂規(guī)律其實死氣沉沉的日子。我們不過是智能化背景下的一顆螺絲而已,被強行安裝在那里,再也不能挪動絲毫,只能在不斷的消磨里慢慢灰飛煙滅。
直到有一天深夜,情況突然發(fā)生了變化。
我在午夜十二點準時醒來。透過玻璃屋頂,天空沒有星辰,只有混濁的燈光,瀑布一般傾瀉下來,要把萬物淹死。睡又不成,臥又不安。我來到活動區(qū)溜達,把蹄子搭在健身器材上,鐵質的器材,異常冰冷。來了這么久,我還是不會使用這些玩意兒。他們真的把我當成人了,讓我健身,讓我坐著,甚至讓我吃奶油蛋糕和面包,喝大象奶和狗屎咖啡,還給我過生日。真是荒誕。我湊到土墻跟前,這唯一殘留的一點鄉(xiāng)土痕跡,讓我覺得親切。我把嘴湊上去,我想親吻這咸城唯一的泥土。我知道,我死了也會變成泥土。當我把嘴貼到土墻上時,我竟然聞到了淡淡的咸味,是泥土中的鹽的味道。對,就是這熟悉的久違的味道,魚兒溝的人把這叫鹽土。我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把鹽土咽進肚子。是這個味道,是大地的味道,是往事的味道,是魚兒溝的味道,是夢里反復涌起的味道。
還記得在魚兒溝時,吃完草,我們總是尋找一塊帶有咸味的地埂,舔舐好久。我們喜歡極了這種味道,它難以名狀,又讓我們欲罷不能。一塊地埂很快會被我們舔出一個大窟窿。相比起來,牛最愛舔了,它們因為爭搶,經常干架。不過人們不太喜歡我們這樣長久舔下去,聽說舔得太多,肚子會脹,有時還有生命危險。可我們真的難以拒絕這種味道,直到我們舔了半肚子鹽土,嘴角和牙板上粘滿黏糊糊的泥土,涎水混合著泥漿掛在膝蓋上,我們都舍不得停嘴。
我把舌頭伸向墻面,貪婪地舔了起來。這樣盡情地舔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住了。一來我怕一不小心全部舔進肚子,后面想舔,沒有了;二來我擔心舔得太猛,把墻掏空,倒下來,把我砸傷。我用舌尖把嘴角的鹽土渣抿進嘴里,咂了兩下,意猶未盡啊。舔完之后,我渾身舒坦,每一處筋脈、每一塊肌肉好像都蘇醒了,在我身體里跳動,那些日漸冰冷的血液此刻也冒起了熱氣。我全身充斥著力量,像一口充滿蒸汽的鍋,隨時會掀翻鍋蓋。我在地上彈跳了幾下,效果還不錯,四個蹄子像安裝了彈簧一樣。我一使勁,再一跳,哈,我一下跳到了兩米高,再跳,竟然快三米了。再不敢往高跳了,我怕一頭把屋頂掀翻。在魚兒溝時,我聽老人們說,村里的老鼠吃了鹽以后,長出了翅膀,變成蝙蝠,都會飛了。不過后來村里沒什么人了,鹽也就沒有了,蝙蝠們就去了咸城。我想,我吃了鹽土,雖然是土,可也有鹽,我是不是也會飛了啊。正當我懷著激動之情沉迷在飛翔的錯覺里急速下落時,突然架在了墻脊上。這真是很尷尬。在墻脊上,借著重力,我才掉了下來。
可掉下來摔到地上以后,問題出現了:我從一頭騾子變成了人。
我的頭,變成了人頭。四肢變成了胳膊和腿,甚至還有指頭指甲蓋。我的尾巴不見了。我竟然穿著一件和我的栗紅毛一樣顏色的外套。我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變化嚇傻了,簡直不知所措。我趴在地上,看看四周,一切安然無恙,只是那些健身器材嚇得縮成了一堆,它們的身上流著冷汗。
我怎么會從一頭騾子變成一個人呢?是因為我吃了鹽土,還是因為我摔到了地上,或者其他別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啊。我見過魚兒溝的花花草草會說會笑,白云鳥兒會哭會鬧,我聽說咸城的科技能控制幾千萬人的夢境,咸城的醫(yī)學能把一個人的記憶移植給另一個人??晌覐臎]有見過沒有聽過一頭騾子從半空中掉下來會變成一個人。這真的很魔幻哎。
我從地上起來,是用兩條腿站立住的。我揮了揮手,扭了扭脖子,真的很靈活、很自由,這比當一頭騾子舒坦多了。在天國里人們花光一生積蓄,賄賂上帝,爭著都要投人胎,不投畜生,就憑能用兩條腿站立這一點,都值了。
我耷拉著手,來回走了兩圈,那些鐵玩意兒嚇得直哆嗦,我朝著其中一件拍打了一下,它們發(fā)出了驚叫聲。我說,趕緊站直了,像我這樣,膽小鬼。所有健身器材嘩啦一下都站了起來,站成了各自的模樣,表情嚴肅,骨頭打顫。我又警告它們,不要亂說哦,要是告密的話,我會擰掉你們的螺絲,將你們大卸八塊。它們哆哆嗦嗦,連連點頭。
這樣折騰了一番,我有點乏,我沿著墻根坐下,隱約聽見咸城的鬧鈴響了。如同警報一般,在每個人的耳朵里拉響,人們受到刺激,會立馬清醒過來。天快要亮了。我有點擔心,當我成為一個人站在珍禽館時,會不會嚇壞八指和前來參觀的人,會不會給咸城造成極大的恐慌和災難,會不會被當作怪物送進看守所。我還是先成為一頭騾子的好,免得生了事端。我不知怎么變回去,只好趴在墻根,舔鹽土。舔得太多,一縷土嗆進了我的鼻孔,我打了個噴嚏。打噴嚏的聲音沉悶而有力,攪得空氣亂竄。我發(fā)現,我已經是一頭騾子了。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總算走出了咸城。
當我可以變成人以后,我就生出了逃離咸城逃離樊籠的想法??杉毤氁槐P算,天下這么大,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即便逃出了咸城的控制,鬼知道又會落入哪個城市的魔爪。到處都是五行山,有那筋斗云也無濟于事。這或許就是我的命。逃亡,還是算了吧。我還是去看看我的魚兒溝。就看一眼,我日思夜想的魚兒溝,那安放著我的童年、我的鄉(xiāng)親、我的夢想、我的自由、我的悲喜的魚兒溝,那清風、明月、葵花和藍房子,那田野里起伏的波濤洶涌的一萬頃鄉(xiāng)愁……讓我看一眼,我就心滿意足了,然后回來,徹底做一頭咸城的“騾子”。
一出咸城,丟掉那盆偽裝的破花,我自由了。
我奔跑起來,跑著跑著,跑成了獵獵作響的風的模樣,貼著青草的耳朵,一路向西。我要快些,趕在咸城的鬧鈴響起之前回到珍禽館。我向魚兒溝的方向呼嘯而去。月光如銀,一瀉千里。月光潮濕,滴在我的額頭上,清涼如水。月光如淚,掛在夜空的腮幫上,傷心傷神。這才是真正的月亮。咸城的那個月亮不過是個擺設而已,不用多久,政府就會把無利可圖的它屏蔽掉。
我跑了好久好久,感覺應該到了魚兒溝。借著月光,大山朦朧的輪廓是我熟悉的,草木熟睡的身影是我熟悉的,高高聳立的鐵塔是我熟悉的??蔀槭裁茨切┧{房子不見了,葵花不見了,傳說中的魚不見了,地埂上行走的人不見了,甚至連那些墳包都不見了?這明明是魚兒溝啊。即便不睜開眼睛,聞著這夜色里浮游的艾蒿味道,我也知道這里是魚兒溝了,因為這味道已經永遠刻進我骨頭里了,如同銘文,如同咒語。
我沿著山坡行走,除了大山、森林、鐵塔,再沒有任何我熟悉的東西。南坡,蓋滿了高高低低的別墅,水泥、磚頭、鋼筋,牢固地扎進土層。泥土的皮膚滿是瘡疤,難以愈合。水泥路面、架在空中蛛網般的電線、鐵皮大門、看門的惡犬、冷眼旁觀的攝像頭、太陽能路燈、屁股高高翹起的轎車等等,如同零件,重新組裝在一起。這些魚兒溝以前做夢也不曾見過的東西,如今侵占了整個南坡。北坡已被夷為平地,一座巨大的工廠燈火通明,正在生產著什么。矗立的煙囪把夜空戳了一個大洞,比夜色還黑的黑煙,滾滾而出,鋪散開來,一些顆粒狀的東西帶著異味落了下來,下雨一般。一座連著一座的廠房里,機器轟鳴,大型貨車出出進進,紅色警示燈不停閃爍。黃色液體如同大地的膿液,從工廠出來,流向了不遠處。遠處曾是森林,莽莽草木,大海一樣,是我們的天堂?,F在,留下的樹木屈指可數,且都成了枯枝敗葉。
這里不再是魚兒溝了。
可這里不是魚兒溝又是哪里?那條我們一直沒有找到的魚,不還在水泥里掙扎著嗎?它有一顆不死的心。
我?guī)е鵁o限的懷戀和激動,風塵仆仆一路趕來,卻換回了滿心的失落和疲憊。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有故鄉(xiāng)了。大地如此遼闊,可盛不下城市的欲望,也存不下我針尖大的愁緒。城市就像洪水猛獸一樣,橫掃而來,已經將我吞噬,也已經將魚兒溝吞噬,我們甩打著尾巴,在干涸的河床上掙扎著,但終究無濟于事。下一步,它還將吞噬掉什么?到最后,是不是也會將自己吞噬掉?
我回到了咸城。我無處落腳,也無處可逃。
時間差不多了,鈴聲又在我的耳邊響起。我得盡快翻進墻去,繼續(xù)當我的騾子。
我在墻外的樹蔭下,避開攝像頭,沿著墻壁使勁往上爬。墻壁的里面用土夯了一層,外面依然是水泥,還涂抹了某種光滑的粉末,手腳爬上去,跟溜冰一樣,難以抓住任何東西。我像翻出墻之前那樣,在地上彈跳著,跳來跳去,離開地面只有四五十公分,離墻脊遠著呢。我想舔點鹽土,可沒有啊。咸城已經沒有一點多余的土了。城市跟雞蛋殼一樣,全部被水泥硬化了,就連路邊的那些盆花也是用新型的化工材料在種植,蔬菜也一律無土栽培,莊稼都在機床上生產。在咸城,除了我的健身房,要找見一撮土,比撿一百萬元都難。
我像一只壁虎一樣爬上去,溜下來,爬上去,溜下來。我隱約聽見身邊那些花兒的嘲笑聲,那條騷情的瀝青路甚至伸著黑舌頭在我屁股上舔了兩口,這真讓我惡心、反感。正當我灰心喪氣之時,咸城的鈴聲停止了,六點了,城市醒來了。一輛警車拉著刺耳的警報,閃爍著紅藍燈光,帶著剎車聲,停在了我身后。
我被警察帶走了。
在審訊室,我被強行摁在一個鐵椅子上,剛一落座,腰部和手腕就被自動鎖定,動彈不得。我眼前坐著兩個警察,一個綠頭發(fā),胖大,一個藍胡須,瘦小。綠頭發(fā)負責訊問,藍胡須進行記錄。綠頭發(fā)問我姓名、身份證號、住址。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我是一頭騾子,在魚兒溝時,人們喊我小栗,這不過是因為我的毛色是栗色而已。在珍禽館,我的名字是XC特8888,一串編號,不知是何意義。我是告訴他我叫小栗,還是告訴他我是XC特8888?我猶豫不決,最后只好回答不知道。關于我的身份證號,真讓人哭笑不得,我他媽一頭騾子,只是此刻變成了人,哪有什么身份證號,況且你們人類給我們牲畜身份了嗎?我還是回答不知道。關于住址,我更是無可奉告了。我出生在魚兒溝,可魚兒溝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它變成了一片別墅和工廠。至于珍禽館,那壓根就不是我的住所,我是被你們咸城人捕獲,強行關押在那里被研究被觀賞的。
我沒有姓名,沒有身份證號,沒有住址。我是一個“三無”家伙。
綠頭發(fā)拔掉一根頭發(fā),塞進嘴里,吃草一樣咀嚼了一會,又惡狠狠吐到我臉上,厲聲說,你對抗審查。他又給藍胡須示意了一下,我坐的椅子突然展開并直立起來,我只能背靠鐵板僵硬地站直。綠頭發(fā)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說,坐著你還舒服了。然后他又接連問道,你是從哪里來的?咸城所有人在響鈴之后才起床,而你已經在爬珍禽館的墻了,你想干嗎?如實交代,如果說謊,你頭頂的紅外掃描儀會立馬檢測出來提醒我們,不要抱僥幸心理,至于你的身份,不說也沒關系,很快我們會通過數據中心查明的。
我從魚兒溝來,我要回珍禽館。紅外掃描沒有報警。我說的是真話。
珍禽館里都他媽是畜生,你是個人,你騙誰啊?你難道是畜生?綠頭發(fā)把臉湊過來。我聞到他嘴里噴出的金屬味兒,實在難聞。我甚至想伸出舌頭,把他滿頭綠毛像吃草一樣,掠進嘴里當麻蒿吃了。
我就是畜生!
這家伙明明就在撒謊,把我們當傻子,紅外掃描怎么不提醒呢?是不是壞掉了?綠頭發(fā)把臉轉向藍胡須,明顯有些惱羞成怒,惡狠狠瞪了一眼,藍胡須一哆嗦,夾緊偷偷翹起的尾巴,立馬朝審訊室一側的房間走去。
那你是什么畜生?
我是一頭騾子!
我剛說完,綠頭發(fā)哈哈大笑,罵道,你他媽是不是精神病院溜出來的,開什么國際玩笑?你是諷刺我眼瞎分不清人和騾子,還是給我表演魔幻???你要是一頭騾子,那我還說我是一頭綠毛蠢豬呢,你信不信?
藍胡須的尾巴又拖到地上了,他趕忙撿起塞進褲腰,報告道,劉隊,一切正常。
玩什么把戲?綠頭發(fā)拔掉一根頭發(fā),塞進我鼻孔,讓我瘙癢難忍,我不停打噴嚏,可頭發(fā)像一條蛇,在鼻孔里越爬越深。他又讓藍胡須把捆綁我的枷鎖上緊,我的骨頭差點被勒成渣子了,我像一塊破布,掛在鐵板上,痛不欲生。
藍胡須手背上植入的顯示屏突然亮了,紅燈閃爍,嘀嘀叫著。他瞅了片刻,略一遲疑,表情瞬間緊張到扭曲,雙下巴也抖了起來,跟打快板一樣,說,劉隊,不好。綠頭發(fā)從口里掏出一副鈦合金假牙,一邊擦拭,一邊正思考著收拾我的對策,他覺得我沒有說真話,在戲弄他,這讓他感到羞辱。他在咸城工作半輩子,審訊經驗豐富,整治手段毒辣,這是他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他覺得需要用更加陰狠的招數才能馴服我。可天地良心,我說的句句是實話。
什么事,慌慌張張的!
珍禽館出事了!館里最珍貴的騾子丟了!藍胡須的胡須如電擊一般,瞬間根根直立起來。他結巴道:需……需要……要馬上……馬上出警。
我一聽珍禽館報案,警察要開始找我,為了避免接下來的麻煩,也為了光明正大回到珍禽館,我在枷鎖的縫隙里吃力地擠出一句話,我就是那頭騾子啊。話音剛落,綠頭發(fā)便在我臉上扇了一巴掌,我的半張臉瞬間火辣辣的,對,是辣,我已經好久好久不知道辣的滋味了。綠頭發(fā)罵道,還他媽戲弄我,你是不是沒睡醒還在做夢呢?說完,他點了一下按鈕,我的四周立馬伸出來四面玻璃墻,我被關在了里面。我大吼大叫,可聲音被積壓成了一團棉花,輕飄飄,落在了腳面上。
公安部門進入珍禽館開始調查。整個珍禽館除了運動區(qū)少了一些泥巴之外,其余部分毫無異常,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能查明騾子的下落。要命的是,運動區(qū)監(jiān)控壞了。他們只能看到午夜十二點,騾子從休息區(qū)出來,進了運動區(qū),然后瞬間黑屏,瞎了一般。更要命的是,珍禽館的系統連接不到騾子身上植入的芯片了,也就是說,騾子處于失聯狀態(tài)。
為什么騾子會在十二點醒來?按照珍禽館規(guī)定,所有動物的作息時間都被設置過,休息以后是不會醒來的,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和市民一起起床。公安部門不知道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運動區(qū)的監(jiān)控會壞掉?珍禽館是咸城極為重要的部門,監(jiān)控每天都會進行檢修,而且還有應急線路。在這么嚴格的管控下,監(jiān)控竟然也會黑屏,應急線路也會失靈。公安部門不知道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至于芯片系統失靈,就更搞不懂為什么了。
這是咸城進入二二〇〇年以后遇到的最大謎團。
調查沒有進展。公安束手無策。領導龍顏震怒。
作為騾子的我,依舊處于丟失狀態(tài)。好在運動區(qū)墻外的監(jiān)控是可以看見的。他們調閱發(fā)現,在抓獲我的地方,有一盆花在走動。通過超清像素比對,在一片葉子縫隙里,發(fā)現了那盆花下有一個黑色影子,經過大數據分析研判,跟我的相似度達到百分之一。
警方初步得出結論:我就是那個偷盜騾子的嫌疑人。因為檢索所有咸城人昨夜睡眠數據,沒有一個人醒來,只有我這個來歷不明者才能干這件事。而那個黑色影子也同樣證明了我的嫌疑人身份。
當警方剛得出結論,咸城人聽到了另外一條消息:政府以騾子丟失為名,把騾子雪藏起來,不讓市民觀看了。消息一經傳出,人們便走上街頭,帶著極大的憤怒,開始游行示威,要政府交出騾子。除了游行,在咸城,他們已經沒有任何權利。衣食住行睡,思想,性格,脾氣,興趣,夫妻生活,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都已經全部被設置。他們據理力爭,才保留了游行這項權利,他們怕失去游行權之后,徹底變成動物。人們像河流一樣,在街道上洶涌前行,裹挾著路上的花花草草滾滾而去。人們要求政府把騾子重新放回珍禽館,供人們參觀。因為參觀騾子和等待參觀騾子,是他們生活中僅有的樂趣和目標了。人們開始試圖努力罷睡。當幾千萬人的腦袋都動起來后,數據中心就顯得有點力不從心,難以控制局面了。
最后,還是市長出面澄清事實,保證三日之內破案,一定找到騾子,活要見騾,死要見尸。人們才帶著疲倦的身體,回到了各自的抽屜里,剛一躺下,準備再捋捋市長的講話時,睡眠時間已到,人們一瞬間進入了休眠狀態(tài)。
他們對我連續(xù)審訊,搞得我筋疲力盡,甚至一度把我塞進一個類似冰箱的設備里,對我的大腦進行二次掃描,對掃描信息進行分析,可得出的結論仍然是我所說的句句屬實。
他們要我交代把騾子藏到哪里了。我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真的無可奉告了??伤麄儾幌嘈?,認為我是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對抗審查。按照咸城的法律,犯盜竊罪,就要剝奪人的精神世界。把人送進一個特制的空間里,電磁會將人的精神世界像吸牛奶一樣吸干榨盡,人會徹底變成一具行尸走肉。這種消滅人精神世界的刑法,其實跟死刑沒有多大區(qū)別。如果犯盜竊罪拒不交代犯罪事實,這具行尸走肉就會被做成一件標本,放入恥辱檔案館供人們參觀,以起到警示教育作用。
綠頭發(fā)已經多次嚴厲地警告過我,如果晚上六點之前還不交代,就要采取措施了。如果你想變成一截朽木頭,那我也沒辦法,反正市中心的檔案館已經好多年沒添新標本了。綠頭發(fā)煩躁不安,敲打著桌子上的煙灰缸,煙灰缸疼得咧嘴卻不敢吱聲,它知道綠頭發(fā)的暴脾氣,一發(fā)火就摔煙灰缸。市長已經給公安局下達了命令,如果三天以后還找不到騾子,公安局長就要引咎辭職。公安局長拍打著桌子,把壓力層層傳導,最后落到了綠頭發(fā)和藍胡須身上。他們像兩只替罪的羔羊,只能把狠勁用在我身上。
我被關進了透明屋子,渾身酸痛,肚腹饑餓,最要命的是瞌睡難熬,卻不能睡覺,一打盹,我的耳邊就響起尖銳的怪異的嚎叫聲,把我驚醒。這樣反復被驚嚇,我會瘋掉,為了防止瘋掉,我只能強忍著不睡覺。在珍禽館時,我渴望做一頭自由的騾子,吃草的騾子,奔跑的騾子?,F在倒好,我成了一個人,連當一頭不自由不吃草不奔跑的騾子的機會也沒有了。我開始懷念起珍禽館里神仙般的日子,他們把我當人一樣供著,當寶一樣養(yǎng)著,吃喝不愁,無憂無慮。我后悔大半夜翻墻出來去看魚兒溝,落得這般下場。我真是活該啊。
正當我懊惱不堪時,另外一間屋子的門開了,藍胡須塞進來一個人——竟然是八指。
只有幾個時辰不見,他憔悴極了,隔著玻璃,我能看清他頭發(fā)蓬亂,面色焦黃,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八指順勢倒在墻角坐下,滿臉疲憊。我用眼神驚奇地問他:你怎么進來了?八指沒有回答,只是咧嘴一笑。雖然隔著玻璃,他明顯讀懂了我的眼神。我突然想起我現在不是一頭騾子,而是一個人,八指怎么會認識我這個人呢?他應該問我你是誰。他沒有問。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要不要把情況說清楚。他是博士后,他負責我的日常護理,別人無法理解我從一頭騾子變成了人,他肯定能理解。我把事情說清楚,他帶我回珍禽館,我再變回騾子,這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
我剛要張嘴,八指舉起手示意我不要說話。他自己開口了。即便有玻璃阻隔,看嘴型,我竟然也能知道他在說什么。
你先別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在很久以前,其實也不算太久遠,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吧。在一個小山村,村里有一個牲口販子,總是把牛啊羊啊馬啊驢啊等牲口販運到城里的屠宰場,宰殺掉,送進城里人的肚子。販子掙一個差價和運費,日子也算過得寬綽。有一次,販子從村里販了一匹白騍馬。原因是馬的主人老了,身體不行了,馬性子烈,駕馭不了,想換一頭蔫牛飼養(yǎng)。白騍馬是一匹老馬了,送到牲口市場,也沒有人買,唯一的出路是販進城里,宰殺掉,上餐桌。
販子牽著白騍馬朝城里走去,城里的屠宰場走多半天就能到。行至半路,販子抽著煙,盤算著該如何和屠宰場的那群吝嗇鬼討價還價,卻聽見身后有人說話。他嚇一跳,轉身,身后并沒有人,也沒有鬼。他才發(fā)現是手里牽著的白騍馬在說話。他心里一驚,定了定神,看見白騍馬的眼睛濕漉漉的,帶著祈求之意。販子從腰包里摸出旱煙鍋,點著,猛吸了一口,心里才鎮(zhèn)定了下來,問,你剛說啥?我沒聽清。白騍馬甩甩脖子,鬃毛絲綢一般,在空中晃蕩,說,我肚里還有一匹騾駒,懷了四個月了,你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到屠宰場,讓我生下來,給我的騾駒留一條活路?販子從鞋幫上磕掉煙灰,沉思了一會,說,不行,你是我花了大價錢販來的,不賣掉,我折本了,怎么行?再說我也有一大家子人要養(yǎng)活,我老婆肚子里也懷著孩子,等著這筆錢回去用呢。說完,販子把旱煙鍋別回腰包,繼續(xù)上路。白騍馬低下頭,雙眼含淚,四蹄沉重。
當他們走到一個叫魚兒溝的地方,落日西沉,天色漸晚。滿山奔跑的藍房子,回到了自家院子。星辰打著噴嚏,從樹梢里彈出來,綴滿瓷藍的夜空。販子決定趕夜路,估計到半夜三四點,就能進城,到了城里,在屠宰場門口,稍作休息,一早便能將白騍馬處理掉。而掙來的錢,他準備在城里給即將出生的孩子買一套新衣裳、一個撥浪鼓。他正這么想的時候,白騍馬猛一掙扎,韁繩脫手。他沖上前去,一把揪住籠頭,用肩膀死死頂住白騍馬的頭,讓它難以掙脫。白騍馬畢竟老了,還懷有身孕,身子扭擰了一陣,尥了幾下后蹄,鼻孔里喘著粗氣,便敗下陣來。販子騰出一只手,順勢揪住白騍馬一只耳朵,另一只手再把籠頭扯緊,這樣,白騍馬便無脫身之力了。正當販子換一口氣,準備用腰里的麻繩拴住白騍馬脖子時,白騍馬一扭頭,拼命掙脫了販子的手,順嘴咬下去,把販子的兩根手指咬斷了。
販子撕心裂肺的叫聲把天空撞出了裂紋,一些星星掉進去,不見了。
販子的鮮血,噴泉一般,從斷茬處流了出來,沿著魚兒溝一直流向了遠方,開出了紫黑的花朵。
白騍馬鉆進路邊的樹林,猶如一股白煙,消失不見了。
從此,販子就剩八根手指了。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我父親,老八指。我出生后,和他一樣,也是八根手指。當然,如今他已作古,成為往事中的一部分,他一輩子販賣過太多牲口,且大多都走向了屠宰場。對于每一頭牲畜來說,他罪大惡極。但對于他的兒子來說,他又是偉大的,畢竟他撫養(yǎng)我成人,供我念書,最后讀到博士。但他留給我的印記卻永遠難以消弭,這印記是看得見的,譬如我天生缺失的兩根手指;也是看不見的,譬如我所感受到的倒在利刃下的生靈的疼痛、掙扎、不舍和絕望。這么多年,我矛盾、痛苦,我想極力照顧好所剩無幾的牲畜,特別是你,給你們最優(yōu)質的服務,我想這樣就能減輕父親所犯下的罪行,但適得其反,你們對我并無好感,甚至對我感到厭煩。
說完,他抱住腦袋,縮成一團,不再言語。
過了好久,他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又說,半年以后,那匹白騍馬找到了我父親,當然,是在夢里。在我父親夢里。白騍馬來到他身邊,它的脖子上還掛著鮮花編成的花環(huán),每一朵花都散發(fā)著光芒,如同星星。它更加衰老了,但卻顯得異常安詳平靜。它希望父親諒解它當時咬斷了他兩根手指,也要求父親把他送到屠宰場,掙一筆差價,養(yǎng)家糊口。它還說,它的孩子生下來了,是一頭漂亮極了的小騾駒,有栗色的毛,有清澈的眼,有茁壯的四肢,還有小脾氣,雖然尚且年幼,可已經能自己獨立生活了。它在魚兒溝那個地方,過得很開心。
魚兒溝,花環(huán)……我似乎想起了什么……魚兒溝,花環(huán),幼年,離去的背影……母親……
我想起了什么,我的內心猶如潮水翻滾起來,眼眶已被浪花打濕,我想朝魚兒溝的方向叫一聲母親。
玻璃門哐當一聲響了。藍胡須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吆喝著,把八指押了出去。
我趴在玻璃上,想對他說句什么,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玻璃門已經沉沉關上了。
公安機關并未從我身上獲得什么有效信息,即便嚴刑逼供。然而我說的句句屬實。如果我編造謊言,承認是我偷走了騾子,掃描儀立馬就會顯示我在說假話。況且,就算我承認了,我從哪兒去找一頭騾子?再退一步,即便真找一頭,那我將置我的同類于危險中,那豈是我們牲畜的作為。
三天時限越來越近,破案工作幾無進展,市民雖沒有再上街,但卻無心工作,每天心不在焉,情緒低落。市長召開專題會議研究騾子被盜案件,對公安機關辦案不力提出嚴厲批評。但咸城很多工作都是層層傳導,層層推諉,最終又落到了綠頭發(fā)和藍胡須身上。他們二人今年剛被提拔為公安局刑偵分局科長、副科長,本想好好表現來換取錦繡前程,結果遇到如此棘手難題。幾十個小時內,他們因焦躁、恐慌、無助,頭發(fā)胡須全掉了。他們本想把頭發(fā)胡須收集起來,待事后重新栽植,可每一根毛發(fā)落下時,都會變成火星子,然后冒一縷黑煙,消失得毫無蹤影。
他們從我身上一無所獲,對我失去了興趣,開始從八指身上尋找突破口。為了加快案件審理,綠頭發(fā)(他已經是禿子了,我們暫且還這么稱呼他)申請從大數據庫修改了他和藍胡須(他已經沒有胡須了,我們暫且也還這么稱呼他)的作息時間,也修改了八指的。他們一直醒著,不間斷審理八指。因為八指是騾子的護理員,騾子失蹤,他負主要責任,他應該最清楚騾子的下落。起初,八指閉口不言,什么也沒有說。他是咸城最有名的博士,打心眼里看不起這兩個莽夫。審訊過程中,他一直歪著脖子,送給他們一個輕蔑的微笑。最后,綠頭發(fā)讓藍胡須把八指固定在儀器上,儀器三百六十度前后左右旋轉。不到一分鐘,八指口吐白沫,眼珠外突,暈死過去。藍胡須又用電把八指擊醒,八指在儀器上瑟瑟發(fā)抖。綠頭發(fā)把臉湊過去,厲聲嚷道,如果你覺得自己鐵打銅鑄,那就在摔魂機上躺著,我們會二十四小時不停把你摔下去,直到把你的魂摔干。沒有魂,你就是個廢物,別以為你是咸城最有名的博士,我們就不敢給你上摔魂機。八指停止了抖動,四肢酸軟,大腦如糨糊。他聽說過摔魂機的厲害,這次一試,真他媽名不虛傳。他閉著眼睛,像一攤泥,嘴角的泡沫噼里啪啦破碎著。過了片刻,他說,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在很久以前,其實也不算太久遠,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吧,在一個小山村,村里有一個牲口販子……
綠頭發(fā)耐著性子聽完了,但聽完也就聽完了,他表情冷漠,眼睛微閉,把一顆顆牙從嘴里摳出來,噴了一層液體,牙齒立馬金光閃閃,然后又塞進嘴里。他說,我知道你接下來將要告訴我什么,呵呵,沒有人希望在摔魂機上死去活來,你也一樣。
八指睜開眼睛,眼角含著淚珠,那顆淚珠里,包裹著一個魚兒溝,那會跑動的藍房子,和葵花們捉迷藏的人們,白天飄滿彩虹夜間銀河起伏的天空,在樹林里和花草中跳舞的牲畜,還有一條沒有人見過的紅色錦鯉。那顆淚珠從眼角滑落后,他慢慢說,讓我再見見那個被你們關押的人。綠頭發(fā)給藍胡須遞了個眼神,藍胡須把八指放下來,打開門,說:進去吧,只有五分鐘時間。
八指進來后,拍了拍我的肩。他沒有張口,但我看出了他眼睛里的語言。我們不能張口,因為監(jiān)聽器就在頭頂。他用眼神說,我以為你逃掉以后,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他認出我了,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認出我的。我用眼神告訴他,我無處可去,魚兒溝已經不復存在,也無路可逃,我走不出咸城,即便走出去了,還會進入另一個咸城。
可能是我想得太簡單了。他理了理蓬亂的頭發(fā),失落極了。我甚至覺得他有些飄浮感,這可能是摔魂機把魂摔掉了一些。據說,人沒有魂,就會飄起來,像一只氣球,隨時要爆,但又難以爆破。
那你把我?guī)Щ卣淝蒺^,我啃點土,再摔一下,變回騾子,所有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你我再也不用受這折磨了。
他搖搖頭,嘴角下垂,滿臉悲傷。來不及了,那泥土早已不見了,如今,在咸城,你再也別想著找到一撮土,除非你用五十年的時間收集空氣中屈指可數的灰塵。他停頓了一會,接著告訴我,事情沒那么簡單……況且,人和牲畜一樣,都是有感情的。
門打開了,藍胡須招了一下手,嘀咕道:兩個男人在一起待著,總讓人感覺是同性戀。他又提高聲音喊道:出來,時間到了!
八指最后承認了,是他重新設置了騾子的芯片,讓騾子在午夜醒來,監(jiān)控也是他關掉的,活動區(qū)留出的空間也是故意方便騾子逃走的。他交代結束后,臉上露出了微笑,雖然笑得很苦澀。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不交代,警察不會放過他,他們會用盡所有手段,最終讓他張口。他忍受不了摔魂機,太痛苦,太可怕。
為了確認八指沒有撒謊,他們也對八指的大腦進行了紅外掃描,經過兩輪分析,發(fā)現句句屬實。他們立馬把工作進展匯報給了上級,層層匯報,到了市長跟前,市長因惱怒而黑透的臉,露出了一絲“藍天”,但立馬他就問騾子找到了沒?公安局長縮著脖子,膽戰(zhàn)心驚,說還沒有。市長拍了一下桌子,疼得桌子齜牙咧嘴。他罵道,一群蠢貨,滿城監(jiān)控,科技如此發(fā)達,兩天時間了竟然找不到一頭騾子,它難道還會飛了?還會莫名消失了?局長接了句,市長放心,我們會進一步加大力度,強化措施,落實責任,一定……
閉嘴,別給我打那些官腔!
局長嚇得一激靈,渾身的肉在發(fā)抖。如果再找不到騾子,明天不光免職,還要趴在地上當一頭牲畜,看你如何向咸城市民交代。
局長回去后又把壓力傳了下去,同樣傳下來的還有一句話,如果再找不到騾子,明天不光免職,還要趴在地上當一頭牲畜,看你們如何向咸城市民交代。同時,公安局開始對咸城進行地毯式搜索,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如果市民提供一根毛的線索,會獎勵十萬元,如果發(fā)現騾子,會獎勵一千萬。這一天,咸城市民開始滿大街找騾子,哪怕一根毛。人們心勁十足,趴在地上細細搜尋,干得熱火朝天。沉重如山的壓力,壓在綠頭發(fā)、藍胡須身上,再壓,他們就會像石頭一樣破碎了。他們讓八指交代騾子逃走以后的事,八指說逃出去以后,他就不知道了。他真的不知道騾子逃出去以后的事,但他知道騾子變成了人。他說你們關押的那個人就是騾子。綠頭發(fā)和藍胡須苦笑著,說,他媽的,這兩個人瘋了。
最終,他們主動寫了辭職信,因為審訊工作陷入了死循環(huán),那個嫌疑人說自己是騾子,這個犯罪者也說他是騾子。他們說的都是真話??伤髅魇莻€人啊,難道所有人眼瞎了,還是人跟騾子分不清了?這太荒誕了。他們在幾十年人生的最大困局中找不到出口了,他們自覺再也無法勝任這份工作,與其被免,還不如主動辭職。
上級同意了這份辭職申請,但給了他們處分,那就是每人打一針,讓綠頭發(fā)用頭走路,藍胡須用屁股說話。處分,是市長親自決定的。
市長讓公安局的人把八指帶到他辦公室。他很客氣,給八指倒水,噓寒問暖,說你作為咸城最有名的博士,不應該犯那種低級錯誤,你把騾子放走,是對整個咸城的打擊,你傷了咸城市民的心,也讓那些沒有見過騾子還在排隊的人絕望了,你也辜負了我把你當特殊人才引進咸城的一片心意。他點了一根煙,那根煙因為燃燒,發(fā)出了慘叫聲,煙灰落下后,變成了黑色蟲子,排成一列,先后從窗口飛了出去,飄在空中。八指第一次知道原來黑夜是市長制造的。
你在跟整個咸城為敵啊。市長把煙掐滅,煙蒂扭扭屁股,跑進煙灰缸,死了。
市長,我給你講個故事。八指抬起頭,看著市長。
你說吧。
在很久以前,其實也不算太久遠,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吧。在一個小山村,村里有一個牲口販子……
八指講完,過了一會兒,市長笑著問,你想說什么?
八指說,人和牲畜,都是有感情的。
市長從鼻孔里噴出一個哼。
八指說,有些事,你比我清楚。
你回去吧,好好當個真正的博士,后會有期。市長把身體轉了過去。
八指并沒能回去,他被再一次帶到公安局。局長找來一枚硬幣,放到八指手心,說,你可把我整死了。又指著硬幣說,你自己拋吧,如果是正面,就用電磁把你的精神洗掉,如果是反面,就用摔魂機把你的魂摔掉。八指摩挲了一下硬幣,問,有什么區(qū)別嗎?自然有,沒有精神后,你沉淀在地上,就像一攤泥,沒有魂后,你飄在空中,就像破塑料袋。八指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早知道將會有這一天,但他已經坦然了,在這個薄情寡義的時代,為了感情,值得。他的臉上綻放出了幾朵橙色的微笑。
這幾天,我一直被關押著,我甚至感覺警察已經把我忘記了,我可能要永遠被關在這間玻璃房子了。因為芯片失靈,我又回歸到了以前的睡眠時間。醒著時,我后悔自己逃了出來,帶來了這么多霉運,如今又回不去了。最痛心的是,因為我,八指沒有了自己。睡著后,我又夢見我和八指回到了魚兒溝,那里的藍房子在奔跑,葵花在招手,花朵在講故事,白云在吹肥皂泡,窗臺上總是站滿綠油油的天使,她們都有一雙精致小巧的手。我們在春天的地埂上取一根月光,叼在嘴上,看群山的衣袂在發(fā)芽。我們在夏天的午后把雨水串成珠子,掛在脖子上,聽風把雨珠吹出了哨子聲。我們在秋天的手背上說童年的故事,那故事里的人來到了我們身邊,我們一起歡笑,一起哭泣。我們在冬天的屋子里生著火,用采集來的雪花縫制一件過年的新衣,然后蘸著爐火給遠方不知姓名的朋友寫一封長信。
這樣困頓卻自由的日子沒過幾天,我被押了出來。他們對我做了人臉識別,利用大數據進行分析,但沒有在咸城市民數據庫中找到我的信息。當然,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我偷了騾子。他們得出的結論是:這個人是個流浪漢,從別的城市流落到了咸城,而且這個人是個瘋子。
我被無罪釋放了。走在咸城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該去哪里。沒有了魚兒溝,我也回不到珍禽館。我漫無目的地游走了幾天,撿拾點別人丟棄的食物果腹。我也去了珍禽館,不過是遠遠看了看。珍禽館已重新修繕過了,外面罩著一個嚴絲合縫的巨大的玻璃罩,玻璃上,顯示著我還是騾子的時候錄制的視頻。十多個監(jiān)控多層次“盯”著館內外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戳艘粫?,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我又想起了八指,不知他在哪里。
咸城的市民陷入了轟轟烈烈的找騾子行動中,他們在尋找中得到了極大的快樂和滿足,也早已忘記了市長曾經的許諾。如果實在想騾子了就去珍禽館看看視頻,以解相思之苦。這也是市長最新辦成的惠民實事,大家拍手稱快。市長說要全民動員,讓它無處藏身,讓它暴露蹤跡,只要找下去,就一定能找到,要相信自己,相信未來。他還號召大家要發(fā)揚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以抓鐵有痕、踏石留印的干勁,全身心投入到找騾子行動中,并以找騾子行動激發(fā)出來的巨大熱情,建設咸城,讓咸城的明天更美好。市民們雙頰緋紅、褲襠流汗,極度亢奮地又舉行了一次游行。一是表示全力支持市長的英明決策,二是為掀起新一輪找騾子行動鼓勁加油。
無所事事的我也加入到了找騾子的大隊伍中,跟著他們一寸不落地尋找。整個城市一遍找完了,再來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循環(huán)往復。當然,市民連一根騾子毛也沒找到,但這并不要緊,大家在乎的是找的過程和那種找的感覺。找了一天,到晚上,拖著疲憊的身軀,我在馬路邊倒頭就睡。有時,精神好,睡不著,我會手腳著地,像一頭牲畜一樣,爬著行走,這樣好像輕松且自由一些——我懷念四肢著地行走,而不是現在這樣用兩條腿。這樣走著,恍惚間我就真把自己當一頭騾子了。到了白天,我偶爾也會用四肢走路。咸城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們總是朝我扔磚頭,他們嚷嚷著,你看那個瘋子,走起路來真像珍禽館里曾經的那頭騾子啊。他們又朝我扔了一堆磚頭,嬉笑吵嚷著,四散而去。有時候,我看到飄在天空的一只橙色氣球,我想,那可能就是八指吧。但我又擔心他變成一攤泥,希望我啃掉,變回騾子。但這僅是我的一廂猜測,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八指了。
有一天,久未運行的芯片發(fā)出了嘀嘀聲。我收到了一條信息,應該是八指很早以前留下的,大意是說,他知道幫助我逃離以后,會有今天的結局,但如果不幫我,我將會成為市長的腹中餐。法律規(guī)定,咸城市民早已不能食肉。只有特權階層才有權利每月享用一次那些曾經稀有而現在泛濫的動物。至于市長,則另當別論。有人給市長進讒言,說是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騾子肉,吃了騾子肉會長生不老,那樣市長你就能一直干下去。市長一聽,欣喜不已,他既想長生,把官一直做下去,又極想嘗嘗全咸城僅有的一頭騾子的肉。他已吃遍世間所有山珍海味,也吃遍了所有牲畜的肉,但他從未嘗過一口騾子肉,這讓他的人生不夠完美。他決定吃掉騾子,并讓八指立即研制一頭仿真騾子,通過貍貓換太子,在市民毫無察覺中達到目的。八指知道了這件事,他表面答應了,但實際并未按照市長的意思執(zhí)行,于是,后面一連串事情接踵而至,難以控制了。讀完信息,我心里五味雜陳,但更多的還是無奈和悲傷,在潮水般來往的人群中,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個販子和一匹白騍馬走在黃昏的門檻上,走著走著,他們就成了兩朵云,愈飄愈遠。
尋找騾子的行動毫無停歇的跡象,人們的熱情甚至比之前更為高漲。大家群情激昂,爭先恐后,忙碌著,找尋著。我混跡于其中。就這般日復一日,人們漸漸忘了自己究竟在尋找什么。尋找,成了一種身體本能,成了一種生活常態(tài)?;蛟S,在偌大的咸城,只有我知道我在找什么。
我在找一頭騾子,它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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