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沙岸
鹿角是人名,也是地名。
人在叫鹿角的湖面上出生,順便起了鹿角的名字。
鹿角與姆媽(母親)相克,自己的生日成了姆媽的忌日,姆媽難產(chǎn)走的那一天剛滿十七歲。父親鹿魚幾天幾晚不吃不喝不睡,只抽煙。雖然等了她十年,但他還是后悔自己不該讓這么小的姑娘懷孕生孩子,應該在把她從九馬咀的湖面救起時,便將她送往岸上的某戶人家,也不至于這么早死去。他血紅的眼睛深深挖入湖水,深感自己作了孽,內(nèi)心恐懼會遭什么報應。
鹿角不知道這些,從早到晚只感到餓。那時節(jié),總會有一只東方白鸛飛來棲息在船艙篷蓋上,默默看著這一切,有時來回走動,很著急的樣子。沒有奶吃,鹿角撕心裂肺地哭,嗓子啞了,發(fā)出破鑼樣的聲音,在洞庭湖上飄蕩。
湖洲上的蘆葦聽慣了這聲音,沙鷗也是。風喜歡跟鹿角的聲音戲耍,經(jīng)常把它吹到很遠很遠的水面,那些渾的清的流水會笑出一朵朵花來。間或也有江豚躍出水,在這聲音里追逐浪花,好一陣。
等到鹿角稍大點,父親不再把他背在布兜里,在他腰上拴了根布帶,系在船艙隔板上,一任他在艙里爬來爬去。而那只白鸛有時會跳到船頭,看著鹿角。每次鹿角看到白鸛就咯咯地笑。長大了的鹿角,被父親安排負責驅(qū)趕雞鴨貓狗與湖鳥,它們總是惦記晾曬在葦咀子竹墊上的魚蝦。鹿角一開腔,那些從四面八方遠道而來圖謀不軌的禽畜,便果真鳥獸散去。
鹿魚注意到了白鸛的舉動。它有時獨自立在不遠處的淺水中,不知道是望著湖面還是望著自家的船。鹿角啼哭的時候,它常常從葦叢中飛過來,一雙鮮紅的長腿踏在船頭乒乓作響。鹿魚會從艙里撿出幾條小魚擱到船板上,白鸛輕輕張合一下閃著紫色光澤的翅膀,直到小鹿角咯咯的笑聲再起,它才會優(yōu)雅地彎下長頸,用黑色的堅喙啄起腳邊的魚緩緩進食。等到小鹿角睡去,鹿魚會卷起喇叭煙來抽,白鸛在船板上走兩步,晃晃頭頸,似是不喜歡聞這味道。鹿魚靜靜地與白鸛對視,看得見它朱紅色眼眶內(nèi)的黑色外圈和粉紅色虹膜,有些濕潤,有些憂郁的樣子。
白鸛的神態(tài)讓鹿魚心里猛然一緊,他突然想起難產(chǎn)死去的鹿角他姆媽。
鹿角不知道姆媽的樣子,經(jīng)常凝望著葦叢邊淺水里那只陪伴自己長大的白鸛發(fā)呆,看著它煢煢孑立。有時候鹿角盯著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禁不住下意識側(cè)過頭脧一眼父親。自己鼓鼓墩墩鐵骨似的身材倒是像父親,而大人都說面相像極了姆媽,用胡老板的話講,你同你媽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在湖上或是魚市遇到的每一個漁婦,都可能會被鹿角的目光切割取舍,繪成姆媽的模樣。這些拼圖是鹿角世界里見過最美的婦人模樣。鹿角一輩子也沒有機會面對姆媽喊一聲姆媽。大庭廣眾之下連喊一聲姆媽的機會都沒有,鹿角覺得跟誰打講也沒有什么意思了,總是三言兩語,孤獨來去,經(jīng)常大半年待在湖里不上岸。
水華十歲時,與三個姐妹隨父母上船打魚,成了漁民。打魚這碗飯也不是誰都能端。水華三姊妹年紀小,幫不了爺娘,一家人在湖上吹風漂浪,長期餓得肚子咕咕叫,只能一個個輪著拿木瓢舀缸里的水往肚里灌。每每聽到湖中傳來汽笛聲,全家提心吊膽,生怕抓超生的干部來了。正逢春汛,許多人要到湖洲中采摘藜蒿,中間隔了百來米寬的水面。水華爺娘駕船渡人,往返收取每人五分錢。這天大大小小十二個人,非要擠在一趟過河,回程時,人多藜蒿重,舊船不堪重載,裂縫漏水,在湍急的中流原地打兩個轉(zhuǎn),霎時沉沒了。
那天,白鸛依舊安靜地立在水邊,與鹿角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卻忽然展翅飛到鹿角的頭上轉(zhuǎn)圈。鹿角在下絲網(wǎng),聽到呼救聲,立馬駕船趕過去救人。
十多年來,鹿角從水中救起了三十一個人。雖然父親永遠離去了,但他把水里救人的本事留給了鹿角。父親說,落水的人哪怕是碰到一根飄來的葦葉子,也會死死抓住。因此,要從后面接近落水的人,麻利箍住他的脖子往岸邊拖,逼著他始終仰面朝天背向你。一旦讓他翻轉(zhuǎn)身就麻煩了,他必揪住你的手,讓你沒法劃水,弄不好可能會一起淹死。
來來回回,鹿角這次救起了五人,其中有水華的姆媽。
水華姆媽跌跌撞撞回到湖洲高地上。那用蘆葦臨時搭的茅棚,是他們一家在岸上的居所。她喚起三個姑娘齊齊在鹿角面前跪下謝救命之恩,自己邊跪拜邊哭求鹿角幫忙找到水華她爸。
兩天過去,鹿角在九馬咀外湖用掛鉤劃起兩具尸體,沒有水華她爸。水華她媽哀哀望著兩具發(fā)脹的尸體被別人抬走,哭到暈死幾次。鹿角當時便想,人一輩子絕望到頂點,莫過于連親人的尸身頭面都見不到。
七七四十九天后,水華由她媽領(lǐng)著再次找到鹿角。鹿角正與船頭上的白鸛默默對視。自從父親離世,白鸛來得更勤密,甚至可以接受鹿角對它錦緞一般羽毛的撫摸。
水華十一了,可以幫你在船上做飯洗衣,留在岸上肯定沒有活路。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連鳥都這么親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娘崽,收留她吧。
望著一直流淚不語的水華,鹿角驚愕極了。不容鹿角回話,水華她媽頭也不回地跑開去,瘦削的背影在寬闊的湖灘上像一枚被風旋起的葦葉,一下就卷得不見了蹤影。
而水華立在原地,咬著下嘴唇,默默流淚。
半年后,水華她媽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不知所蹤。
鹿角吸取父親的教訓,一直等到水華十九歲那年才在船艙與她圓房。沒有任何禮儀,兩人放了一掛鞭,雙雙跪在湖洲上,朝著東去的湖水磕幾個頭,做了一番告白。白鸛在船頭連連張合著寬大的翅膀,像是在表達它的喜悅。
第二年四月,水華生下鹿洞。那天一大早聽到白鸛振翅的聲音,鹿角趕忙拿了幾條小魚放到白鸛腳下。接生的是洞庭湖上有名的喜娘趙婆婆,她倒拎起孩子的腳丫,揮起巴掌朝他的小屁股拍去,這個后來叫鹿洞的嬰兒哇地吐出一口穢物,大哭起來。
趙婆婆沖艙外喊道:鹿老大好福氣,帶把的。
中年得子,鹿角的笑聲突然變得圓潤,不再像破鑼發(fā)出的聲響。
而陪伴鹿角三十二年,儼然已成為家庭一員的白鸛,竟然從此消失。鹿角下網(wǎng)收鉤時,還是會不經(jīng)意地瞟瞟葦叢邊的淺水,或是抬頭望望天空。湖面與藍天空廓寂寥,他便悵然若有所失。生活就像世世代代長流不息的江湖水,任你怎么挽留,總要流逝,雖然偶爾回旋,還是會向前。一只鳥的消失沒有阻斷鹿角的生活,兒子的降臨讓他對水華更心存感激。時而晚間,時而午后,鹿角和水華都要在艙里滾上幾滾,像突然刮起了風,船搖蕩得厲害,經(jīng)久不息,起伏的水波將他們膨脹的精力與歡愉,一波一波擴散到四面八方。那是他們倆桃花汛一般的日子。風裹挾著花香,動人心魄,放眼望去,霧嵐縈繞田舍,春水四處漫流。他們的笑聲像魚產(chǎn)籽,蹦起又落下,濺起陣陣水花,嘩啦嘩啦,不得停息。
鹿角是水里泡大的。
他時常想起和父親把大船靠在葦咀子上,駕了小劃子下湖捕魚。大船船頭架著一副扳罾,平常時節(jié)收攏在一起,斜豎在離水面兩三米的空中。前艙未注水,用于存放難以存活的鳡魚、紅嘴鯛子魚,一些急性子魚和蝦米。中艙是睡房,船板平整且油光锃亮,疊蓋著被桐油漆得發(fā)亮的竹篷。后艙里則灌了一小半湖水,魚放進去依舊能呼吸湖水的泥腥氣,上岸后也活蹦亂跳。行家都知道“魚吃跳”,魚鮮活價錢也賣得高。
漁劃子雖小,也有兩片槳??瓷先ビ行┚莸母赣H兩手交叉在胸前搖動,剪開的水波,如篾匠師傅一刀剖開毛竹,唰地向船兩邊炸裂開。冬天,鹿角坐在艙中瞇縫著眼,唯恐飛舞的蘆絮撫了自己的大眼,看著一排排蘆葦朝后退去,一列列蘆葦又從前面涌過來,如湖水般,無窮盡。夏天尚未到來,鹿角已經(jīng)跟在劃子后面游水了。父親身體前傾,把槳搖得飛快,鹿角就自由泳,兩只手一如父親手下的兩片槳,啪啪打擊著湖水。父親直著腰唱兩嗓漁歌優(yōu)哉游哉,鹿角便仰躺在無垠的湖面,看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手腳有一搭沒一搭打著水,像拍著老友肩膀,而這位朋友則像高天中的白云,一動不動。
這時節(jié),他和父親的內(nèi)心都充滿喜悅。
鹿角與父親一樣,一般在半下午吃中飯,必須有酒。媳婦水華一大早拿木桶從湖里打水,灌了大半缸,丟下去一捧明礬。此時水已澄清,看得見缸底沉淀的一層塵土。
水華從船頭的木箱里扯出一根自己種的大蒜,回到艙里做飯。湖水煮湖魚,再用菜籽油炸一盤辣椒。鹿角解開系在鹿洞腰上的長布帶,把他摟到懷里,用滿臉絡(luò)腮胡在兒子的臉上摩擦出咯咯的笑聲。在水華一聲“吃飯了”的輕喚中,鹿角將兒子交給媳婦,脫下發(fā)黃的棉布白褂,赤了上身,穿著操腰褲,盤腿往艙板上一坐,開喝。至微醺,陽光下的船板蒸騰出桐油味,在湖風輕撫搖搖晃晃的船上瞇一覺,是鹿角每一個毛孔慵懶且愜意的時光。睜開眼,但見三兩只麻灰色水鳥棲息在船頭罾桿上,癡癡盯著水面。
鹿角不由想起父親在世的某一天,也是這般光景,看著呆頭呆腦的水鳥,父親嘆了聲氣,說:癡鳥望湖干啦。十來歲的鹿角搞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找父親問究竟。
伢崽,你看這拍咚滿咚一湖水,哪天才能干掉?這鳥想等水干了到湖底撿魚吃哩。
鹿角恍然大悟,說,它們要學鷺鷥,自己鉆到水里去捕魚才是。
嗯啦,這陽世間哪里有錢米等你去撿呢!你不去捉魚,莫非魚還跳到你碗里來?父親說完就起身,走,下網(wǎng)去!
看到扳罾出水后灑下密密的水滴,鹿角會想起父親;瞟見船艙里掛著的代代相傳下來的銅煙斗,會想起父親;從魚鉤上取下一條魚,或是沒有任何漁獲,會想起父親;救起一個落水的人,會想起父親;一只沙鷗飛過,一根蘆葦折斷,一個猛子從湖面鉆出來,風吹來若有若無的煙火味,鹿角也會想起父親。
父親在血吸蟲病晚期,成天咳嗽,胸痛,痰中經(jīng)常帶出血絲,手腳瘦得像兩根蘆柴棍。由于肝腹水,父親的肚子越來越大,薄薄的肚皮閃著青光,仿佛隨時都要爆開,操腰褲也只能掛耷在肚臍眼以下。鹿角幾次在父親昏睡時,把船駕到鹿角碼頭,想將父親弄上岸,可他總是在靠岸的那一刻醒來,仿佛嬰兒在即將離開母親子宮前的胎動,手舞足蹈地掙扎。我死也要死在湖上。
后來,父親幾次都在黃昏時跟鹿角談起自己的生死。太陽落水了,湖面有時一片橙黃,有時鮮紅似血,幾只水鳥在緩緩漂移,湖洲上一只白鷺與蘆葦寂然立在暮色里。間或一兩聲雁叫,倏然撕裂這遮天蓋地的靜謐?;实劾献佣疾荒荛L生不老,我們鹿家祖祖輩輩在洞庭湖上打魚,能活過四十歲的不多。我也快五十了,活夠了,知足了。在生我吃魚,死了就讓魚吃我吧。哪天我死了,你要把我丟進湖里,千萬不要把我埋到岸上去,隨便哪塊風水寶地也比不了這幾百里的大江湖。如果我運氣好,還可以下長江,去看看漢口和南京。
鹿角聽了當是父親在說胡話,不搭言。實在被逼急了,只堅決地搖頭,您老人家是要我做不孝子嗎?
父親狠狠盯著鹿角,氣喘吁吁地說,你不聽我這話才是不孝子。
鹿角突然感覺到父親不是隨便說說,他是真有這個打算。可無論如何,鹿角也不能這么做,反倒添了分心眼,把父親看得更緊。
夏天的某個凌晨,父親還睡著,雖然側(cè)著身,但碩大的肚子依然像吃飽了青草躺下的水牛,重重地壓在船板上。鹿角借著熹微的亮光,輕輕跨上漁劃子去收網(wǎng)。其實,太陽才升起一桿高,鹿角便回來了,船艙里滿是七八斤以上一條的草魚、鯉魚、青魚、鲇魚。老遠鹿角就喊:爺老子哎,咯時節(jié)運氣蠻好,今早又有兩三百斤魚,還有一條只怕有斤把多重的刀魚!可他找遍船艙,尋遍方圓數(shù)里的湖面,也沒有見到父親。
曾經(jīng)在湖里救起過幾十條人命的鹿魚神秘失蹤了。那天太陽升起不久又隱去,留下一片灰蒙蒙的湖面,還有蹲在船頭無聲飲泣的鹿角。
鹿角街上出現(xiàn)霓虹燈的那一年,鹿洞剛剛成人,被耀眼璀璨的光亮照得兩眼昏花,意亂心迷。他經(jīng)常上岸送魚、采買,岸上人的生活令他由好奇而向往。他已經(jīng)不樂意每天面對白茫茫的湖水,聽波濤與水鳥單調(diào)的鳴響,雖然這曾經(jīng)是他孩童時最動聽的催眠曲。當他將胡葭葭擁在懷里以后,她胸前兩坨柔柔的溫暖徹底融化了他。晚上躺在船艙,心卻在胡葭葭身上,常常被她藤蔓一樣的雙手勒得喘不過氣。醒來后他再難以入眠,湖水拍打船身的單調(diào)律動,令他煩躁不已。
鹿洞將修葺一新漆了三遍桐油的大木船丟給父母,一門心思上岸去闖世界。本來,鹿洞和其他漁民一樣,執(zhí)意要將自家的大漁船裝上柴油機動力,取代笨重累人的前后雙槳??呻m然在外面他鹿洞不服閻王老子管,但在家里卻是個孝順崽,他沒有拗過父親。父親說搖槳慣了,柴油機嘭嘭嘭的,擾得滿湖不得安寧,船轟隆一過,油污四八路里漂,把魚都毒死去。
鹿洞在魚販子岳父的幫助下,在鹿角街下街頭挨著岳父家,謀到塊地方,建了套明三暗五的房子,東南向,前坪后院竹籬笆。鹿洞先是一邊跟岳父胡老板販魚,一邊與幾個上岸的年輕漁民承包了堤垸內(nèi)一塊上千畝的水面養(yǎng)珍珠。正當珍珠即將成熟收獲的第五個年頭,一場大水沖毀堤防,養(yǎng)殖場一片汪洋融入了洞庭湖,珍珠夢眨眼間泡了湯。無奈之下,鹿洞只得騰出自家前面三間房開辦老鹿角魚館。
鹿洞很小的時候就狠,打架下手冇輕重,長年累月大搖大擺混跡魚市,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蠻橫相,得了個“地主”的綽號。地主第一次搖搖晃晃走在鹿角街青石板上時才兩歲多,在這之前他都是被父親或是姆媽用一個布兜背著。六歲他便與魚販子胡五魁打交道,認識了他女兒胡葭葭,后來還借住在胡老板家,與胡葭葭成了同學,一起在鹿角街上的漁民小學讀了三冊書。兩人的學習成績差到了一處,坐教室最后一排靠窗位置。上課時,都習慣在夾帶濃濃魚腥味的風里酣然入睡。鹿角街上的小姑娘一般頭上扎兩個小羊角,或者拖著一根麻花辮,可胡葭葭的姆媽圖了索(干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給她剪著男伢崽的寸頭。胡葭葭皮膚雖是嬌嫩,但如滿街人一樣的板栗色,眼睛卻亮閃閃,顯出靈泛動人相。鹿洞似乎對胡葭葭有種天然的親近感與保護欲,不惜小命為她打過無數(shù)次架,幾乎把與他年齡相近的人都打服了輸,地主就這么日復一日長成了。這甚是討胡葭葭她爸喜歡,為他們?nèi)蘸髲耐粡堈n桌睡到同一張床,奠定了牢靠基礎(chǔ)。
陽春時分,聽得到洞庭湖嘩嘩的漲水聲。湖在蕩動,船一刻沒有停止搖晃。霧很濃,太陽剛剛升起,白白地像一個光暈隱現(xiàn)在東方水岸。水華洗干鹿角遞過來的飯碗,收拾停當,穿過長長的湖灘牛道,去鹿角街上幫兒子收拾新房子。
近年來,半漁半農(nóng)沒有捕撈證,長期下湖捕魚的人卻越發(fā)多起來。他們住在岸上,算不得漁民,捕魚也是半吊子。雖說被鹿角這類世代以打魚為生的正宗漁民瞧不來,但他們每天一兩個時辰打的魚,卻比忙碌一晝夜的水上漁民多出幾倍。鹿洞幾次勸父親也去置辦一些半吊子漁民的捕魚工具,每次都遭父親一頓訓。
你以為他們打魚用地籠,用絕戶網(wǎng),用電打,用藥鬧(毒)能長久嗎?
鹿洞罕見地扭起脖子回應父親:不管長不長久,他們用那些家什才打到那么多魚,我們?yōu)槭裁床荒苡茫浚?/p>
伢崽,莫眼紅,人要講天良??┬ㄟ@些)人不靠這湖養(yǎng)家糊口,他們用斷子絕孫的辦法打魚,我們不行!這樣違背天理,大小通吃,總有一天會遭天懲!父親望著浩蕩的湖水,語氣帶著明顯的憂憤。不要欺負這湖這魚不會話事,萬物有靈,做人做事要捧著自己的良心,人要是沒有了良心,那就連畜生都不如,要遭報應的!
湖里的魚越來越少,越來越小,許多種魚甚至再沒有遇到過。
鹿角漁政所羅所長叉著胳膊立在巡邏船船頭,威風凜凜。他指揮著巡邏船蒼鷺似的在湖里兜圈子,船上架著的高音喇叭在廣播即將到來的休漁期禁捕公告。每靠近一條漁船,就派人送上幾張花花綠綠的宣傳頁,上面印有禁捕和動員漁民上岸轉(zhuǎn)產(chǎn)定居的宣傳語。
鹿角卷了喇叭筒煙抽著,見兒子肩背兩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從船上走下去,心情有些復雜。昨日白天看到自己長年灣船的葦咀子另一邊,居然也被人動用挖機挖溝壘堤,用矮圍圈去上千畝湖面據(jù)為己有,便自己跟自己生了半天悶氣。不知道這世界是怎么了,這千秋萬世人人有份的大湖,說讓人占就占了,也沒有一個人來管管。晚上與兒子一言不合,火氣直往上躥,把兒子一頓臭罵。按說,兒子建房的錢是他拿的,與胡老板合著開魚檔也經(jīng)他點過頭,他是支持兒子上岸的,甚至內(nèi)心早希望兒子不再像自己及先祖一樣,風里浪里討生活,好好在岸上安個家,也可以讓后人多讀點書,有些出息。更何況眼下湖里的魚越來越難打,經(jīng)常空手而歸,生計越發(fā)艱難。但是聽到兒子勸他一同到鹿角街上定居,他的脾氣忽然間冒了出來,死人發(fā)火不同意。我生是洞庭湖里人,死是洞庭湖里鬼!加之媳婦水華說岸上的功夫,她是一樣也做不來。鹿角的態(tài)度很是絕決。水華前年就腰痛,咳嗽一年比一年厲害,人也開始消瘦,去了趟縣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肺部有病灶,需要做進一步檢查。水華卻鬧著不花這冤枉錢,回船上了。比自己小一輪的水華變得又黑又瘦,像霜打的茄子,迅速老去。
鹿洞上岸三年后,水華也舍下鹿角走了。走時,曾經(jīng)靈泛動人的兩眼已經(jīng)全無半點光澤,只剩四十來斤重的身體被鹿角輕輕擁著,如懷抱一個熟睡的孩子。
安葬完水華,大伙散去。鹿角說要坐一會,就在水華的墳前蹲下來,抽起喇叭煙。鞭炮的硫磺味尚未散去,鹿角聳了聳鼻,竟然有點喜歡聞這味,甚至在腦海里把它與廣闊湖面上的水草味聯(lián)通起來,很是莫名其妙。以至于多年以后,只要聞到這味道,他都會想起這個秋末的午后,午后淡白無力的太陽,以及蘆花一般輕飄飄的水華。
蘆花飛舞,鹿角滿腦子里盡是水華。煙早熄了,但燃燒過的報紙還有一截保持喇叭筒的模樣,黑黑地從鹿角兩個手指間顫顫巍巍伸出來。鹿角手一抖,喇叭筒掉落泥土,粉碎了。鹿角騰出手擦擦濕潤的眼,抬頭望一眼滿布血絲的蒼天,旋即垂下來。他恨自己,覺得自己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妻兒,對不起天,對不起地,對不起滿當當?shù)囊缓退锏聂~蝦。
黃昏,鹿洞攙扶父親回家,一路上,他猛然覺出父親的老態(tài),心怦怦緊蹦了幾下,喉嚨里好一陣轉(zhuǎn)不過氣來。
晚飯桌上,鹿洞給父親倒了滿盅酒,給自己也倒了一盅,可鹿角聞也沒聞就把自己那盅端開了。不喝一盅?鹿洞自己咂了一口。
不喝。鹿角的語氣很利落,一會又補一句,這幾天你累了,你喝你的。
夜幕從山那邊席卷而來,鹿角叫兒子一起去為水華送燈。來到草木與泥土味濃烈的墳前,鹿角用一次性打火機點亮白蠟,倒轉(zhuǎn)蠟頭滴了幾滴蠟水在一塊半截磚頭上,立馬將蠟摁上去,即刻凝固住了。手一邊做著這些,口也不耽誤叮囑兒子:你要為你姆媽連著送七日燈,她剛剛一個人住到這新地方,晚上會怕。鹿洞朝四面看看,烏漆墨黑,心里有些惶恐,但嘴里還是答應了父親。鹿角頭也未抬,他顯然知道兒子在想什么。你不用怕,天還沒有黑的時候你就來送,想想是你姆媽在這里,她會保佑你的。鹿洞抻了抻脖子,瞄瞄姆媽冒著熱氣的新墳,感到一股底氣驀然從后背升起,膽子貌似便肥壯許多。
任兒子怎么挽留,鹿角還是獨自扛了一罐液化氣,打著裝了三節(jié)電池的長手電筒朝湖里走。他一晚也不想待在岸上。聞不到水草與魚腥氣濃烈的湖風味道,聽不到湖水輕輕拍打船幫唼唼的聲響,沒有波浪搖動身下的船艙,他心神不寧,睡不著。
登上葦咀子,鹿角提起錨放上船頭,拾起長竹篙將船撐到離岸不太遠的湖里,下了錨。鹿角擰開蓄電燈,換好液化氣罐,垂手呆呆望著光影搖動的湖水。沒有了水華的船艙,一下顯得很空洞。半晌,才從缸里舀了水洗臉。缸里的水還是幾天前水華拖著病體下了明礬的,但所剩無多,鹿角手里的木瓢觸到缸底,舀起了沉積的泥塵。
鹿角捧水敷到臉上,嗅到濃濃的泥塵味。
這是沒有了水華的味道。
躺下的鹿角,在沒有了水華的船艙里想著水華,想著她今晚一人睡在那冰冷的泥土里,該有多孤寂。不過至少她已經(jīng)再不受病痛折磨,也算是享福去了吧。鹿角抽了根煙,轉(zhuǎn)眼替水華也替自己想開了。
從小有父親陪著自己,后來有了水華又有了鹿洞。無論小時還是成年后,父親從來沒有把他一個人丟在船上過夜,哪怕是魚汛最好的時候,父親寧可少打幾網(wǎng)魚,也要趕回大船上帶他睡覺。有了水華更不要說了,她一晚也未曾離開自己。
這天真的是說變就變了。昏天黑地躺了三日,沒有作古八經(jīng)吃過一餐飯。迷糊中,總是聽到船頭木板上乒乓的聲響。從船艙望出去,能看到白鸛高挑的身影,像小時候相互的守望,便覺得一陣莫名的暖意在身體深處某個地方升起,轉(zhuǎn)回頭又安然睡去。有幾次撐起身子揉揉眼,定睛再看,船頭上卻光溜溜的啥也沒有,遠一點是灰蒙蒙的湖面,空廓寂寥,就沮喪地砸下頭,發(fā)一會呆,躺下。除了自己,誰都會離開,而自己也終將會離去。離開的挽留不了,可日子還得過。人生在世,不是來享福的,誰不是在受著挨著呢?這一點,鹿角漸漸明白了。
走出船艙,清理干凈水缸,像水華一樣打了大半缸湖水,鹿角又找來明礬撒下去。等著水澄清后做飯的空閑,鹿角舀了一瓢湖水澆到船頭的木箱里,幾天冇人打理,木箱里泥土焦干,水華栽種的蔥蒜蔫蔫的樣子。他思忖著做兩個菜下酒,煎一條腌魚,炒一碟大白菜。
鹿角一只手叉著腰立在船尾,點了支煙,放眼一望,看到葦咀子前的湖汊里,忽然豎起了一片迷魂陣。他知道這肯定又是那些岸上的半吊子漁民所為。這迷魂陣就是圍網(wǎng),每隔幾米綁有一根竹竿木棍或者金屬管,插入湖泥固定,網(wǎng)一般還會高出水面幾十公分,彎彎曲曲像孔明的八卦陣,魚伴著水中的網(wǎng)游梭,一旦進去再無回頭路。
與其他一些絕戶捕魚方法一樣,也是近幾年才發(fā)明制造出來的,它們的共同點就是網(wǎng)孔小得像布,可以將大魚小魚一網(wǎng)打盡。而鹿角怎么也想不通,如今這些人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什么都喜歡小的,幼小的嫩仔魚甚至比七八斤重大魚的價錢還要高。一看到這些斷子絕孫的家什,鹿角便來氣。
等到太陽落水,湖面漸漸黯淡下來,鹿角已經(jīng)把自己喝趴下了。醒來時漫天織滿了星星,湖面閃著幽幽的灰白色光亮。鹿角蹲在船尾抽了根煙,眼睛卻一直盯著天網(wǎng)一般的迷魂陣。他解開系在大船錨樁上的纜繩,一步跨上漁劃子,單槳一劈,漁劃子原地掉了個頭。
第二天凌晨,一連串驚訝的叫喊聲穿透重重乳霧,驚醒了沉睡的鹿角??伤皇欠藗€身,壓得船艙板嘎吱呻吟兩下,又睡了。不一會,有人劃著塑鋼小艇靠過來,咚咚幾聲響動后,有戴著老式礦工燈的人跳上鹿角的漁船。
鹿老大,鹿老大!見沒有回音,來人把頭湊進艙內(nèi)。哎呀,怎么這么重的酒味!
鹿角在迷糊中含混一聲,誰呀?
我,羅革。
哦,是你。么里事?鹿角坐起來,重重地呼出一口酒氣。
我們插的迷魂陣冇見了,你昨夜間聽到什么響動嗎?
喝醉了,睡死了,什么也沒有聽到。鹿角鉆出船艙,站到羅革面前,望著昨天迷魂陣的方向。該不是漁政執(zhí)法的沒收了吧?
不可能,我伯伯說了最近不下湖,我們才來插網(wǎng)的。
鹿角“哦”了一聲,他當然知道羅革的伯伯就是鹿角街上的羅站長。
真的怕是碰了鬼了。羅革準備下船,又回過頭惡狠狠地從牙齒縫擠出一句話,如果有誰害老子,等老子知道了,我就要做了他!
誰敢招惹你,你再找找啦。鹿角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回船艙又躺下了。
鹿角每天晚上自然還是蕩了漁劃子在湖上轉(zhuǎn)。有時是下網(wǎng)下鉤,有時就是轉(zhuǎn)悠一下。雖然鹿角熟知這方圓百余里湖面的溝溝汊汊,了解何時何地有魚兒出沒,但打到的魚還是愈來愈少,若不是野生魚的價格每日看漲,糊自己一人的口恐怕都成問題了。黑乎乎的湖面經(jīng)常突然閃現(xiàn)亮光,螢火蟲一樣明明滅滅,這是有人在用電打魚。電打魚是更隱秘更神速的捕魚手段。一個大功率電瓶放在船上或是背在身上,船悄悄漂浮湖面,將連通電瓶的正負極綁在兩根竹竿上,伸進水里,撥動開關(guān)接通電源,放出的高強電流瞬間彌漫一片水域。電流波及,無論大小魚類還是其他生物均遭滅頂之災,或浮出水面或沉入湖底,電魚人手持操網(wǎng)一舀,則盡數(shù)收入囊中。
忽一日,有江豬子(江豚)被電死電傷,引起環(huán)保人士激憤,由一位省報記者為頭,組建起保護協(xié)會,成立義務巡邏隊日夜守望。鹿角見過這些人,他們一個個像打了雞血,無論晝夜興致勃勃。在鹿角眼里,這些人本事大得很,一個電話可以召來漁政執(zhí)法的,調(diào)來水上派出所的。用電打魚的人大多是蠻子,可見了他們也都極少明里對著干。鹿角跟他們中幾個帶隊的人通過電話,他們動員他加入他們的隊伍,但他謝絕了。他只想做一個默默的守湖人。
從半上午到中午,在鹿角街漁政所門口蹀躞許久,鹿角還是不愿意跨進去交出手里的捕撈許可證。這個深綠色的小本本,是他一人一船一網(wǎng)來往長江洞庭的通行證,是他四仰八叉躺在船上肆意飄蕩的逍遙游,也可能是他哪一天歸去時進入洞庭龍宮的入場券。
鹿角手插在褲袋里,緊緊攥著小本本,終究還是掉轉(zhuǎn)頭走開。鹿老大,你交本子了?張老大匆匆朝里面奔,見到鹿角迎面而來隨口問了一聲。鹿角喉嚨里含混地咕嚕兩下,未能吐出字節(jié)就慌忙別過。
鹿洞說原本魚館的生意清淡了許多,這半個月是政府要求所有登記發(fā)了證的漁民們上繳捕撈證的最后期限,客人又多起來,大多是來來往往的漁民。鹿角怕影響兒子的生意,挑了角落坐下。
來半斤酒,一個雜魚火鍋,一個炸辣椒。
鹿洞驚訝從不在岸上喝酒的父親要喝酒,并且一下就是半斤。多了點吧,先來二兩?
鹿角用眼光狠狠剮了兒子一眼。
好好好。鹿洞麻溜去了廚房。
廳堂里十幾個吃飯的人,都在談論同一個話題:漁民上岸。
一禁就是十年!這么久!
不禁這么久,魚還冇長大就被打干凈了,那還有什么意義?
想起那時節(jié),一網(wǎng)下去,不是幾百斤也有百八十斤,本來也就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如今想起就好像是前古后世了,唉!
現(xiàn)在湖里基本冇得么子魚了,不上岸只能天天喝西北風。
有的已經(jīng)交船了,聽說政府連拆解的挖掘機都定好了。
交就交吧,兒子孫子都不想待在船上,再等十年我們也下不了湖了,不如趁早上岸去找點事做。
與水打了一輩子交道,一下子要我丟開,舍不得咧。
鹿角默默聽著,款款喝著吃著,竟才喝了二兩酒。見孫兒鹿超不在家,便覺興味索然,點了根喇叭筒,一直吸到后院的空地里。
邁進漁政所,就有工作人員招呼,還有人端茶過來。鹿角感覺到這變化有點讓他招架不住,每年至少到這辦一次事,什么時候享受過這份待遇呢?在柜臺上交出捕撈許可證,里面的小姑娘拿起它塞到刀口下,手將切刀把手往下一拉,本本被切下一角。鹿角像眼睜睜盯著自己一個手指讓小姑娘丟進了地上的垃圾桶,感到一陣鉆心的痛楚。好半天回過神來,方聽到有人提醒他到二樓去簽訂補償協(xié)議書。
參加漁船拆解漁具銷毀現(xiàn)場會的人員陸續(xù)向湖灘聚集。鹿角往回走,碰到領(lǐng)著學生趕來的張老師。他一邊提醒學生小心腳下的砂卵石,一面跟鹿角招呼,鹿大爹您這是要回去啊?鹿角便立住,回了聲先生好,風卷起他雪白的胡須飄飄悠悠。您上岸了有什么打算嗎?張老師關(guān)切地詢問。還冇想好。鹿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復張老師,面對先生,鹿角有著發(fā)自肺腑的恭敬。哦,哦,您老人家一身本事,一定有用武之地。
回到兒子家里,兒媳婦胡葭葭在坪里擇青菜,見父親回來趕忙起身泡了一盅茶送過來。我孫子呢?鹿角問。
上學去了。兒媳婦又坐回去擇菜,您老人家歇一下啊。
鹿角“嗯”一聲,端了茶徑直走到后院,掀開遮蓋漁劃子的帆布,圍著它來回踱步。這是幾天前的夜晚,鹿角與兒子一道偷偷從湖邊抬回家的。船要交,網(wǎng)罾鉤籠都要交,可鹿角望著即將分別的這一切著實不忍,一咬牙把沒有登記造冊的小劃子弄回來了。他沒有想用它再下湖捕魚,只是天天看看它,給自己留個念想。
第二天起床,鹿角頭痛厲害,想起要送孫兒去學校,強撐著坐起喊一嗓,卻發(fā)不出音來,咳一聲再喊,卻回歸了三十二歲前的嗓音,左右瞄瞄,除了自己和還在嗚嗚回響的破鑼聲,房里別無他人,摸摸喉結(jié),驚嚇與傷心猛烈侵襲了他。
日子愈發(fā)漫長。每天除了往返鹿角鎮(zhèn)小學接送孫兒,鹿角無所事事。如何消磨完從早到晚的時光,成了令鹿角每天頭痛的問題,而怎么挨過長夜尤其讓他煩悶。湖風吹進街巷穿堂入室后,完全沒有了當初的味道,也再無橫掃一切的氣勢。躺在四平八穩(wěn)的床上,再無波瀾喧響涌蕩,也看不到月華臨水的粼光,鹿角會夢游一般坐上后院的漁劃子,漫步湖灘蘆蕩,直至疲憊不堪,方在熹微的晨光里入睡。
幾個月下來,鹿角的胡須又長了許多,人也顯得怏怏的。胡葭葭悄悄提醒鹿洞,是不是帶父親去醫(yī)院看看,好像是生病了。鹿洞知道父親沒有病,他未將這里認作自己的家,他的魂落在了湖上,沒有上岸來。
鹿洞在九馬咀找了個老郎中,開了一劑專治風濕的中藥,又在槽坊打了五十斤谷酒,將藥與酒悉數(shù)倒進一個大玻璃壇,密封浸泡一個半月后啟封開喝。鹿角開先是不樂意喝這琥珀色液體的,他說有一股好重的藥味。胡葭葭就勸慰,您老人家在洞庭湖上漂了大半輩子,風濕早上了身,所以老是關(guān)節(jié)痛,鹿洞揀的藥是專門診風濕的啦。想想自己經(jīng)常紅腫疼痛的關(guān)節(jié),鹿角還是很擔心的,最怕老了癱在床上讓人服侍,屎一把尿一把的,那他寧愿跳湖。他又聞了聞盅里的酒,狠狠心,使勁喝下一口。
鹿角街早些年的青石板路不見了,腳踏在水泥地面發(fā)出粗糲的沙沙聲。而青石板是光潔靜謐的,如晨昏浮沉在鹿角街市白的藍的霧嵐,寂寂無聲。一塊塊赭紅色木板鑲門的店鋪,早已被水泥瓷片的門樓取代。湖墈邊長長的龍窯也已坍塌難尋,只剩泥沙中裸露的陶片破壇,讓老人想起一些殘存的過往。
曾經(jīng)熱火朝天的船廠現(xiàn)在被豬占領(lǐng)了,尿騷屎臭。鹿角戴著厚實的黑氈帽,是兒媳胡葭葭買的,起先他不想戴,后來老往湖灘跑,感冒好多回,嗓子沙啞得更厲害,不得不承認身體已遠不如從前。
那就戴上吧。鹿角手環(huán)在眼看要駝下去的背后,銀白的胡須有些干硬,飄不起,刺刺地如冰掛。
黃茅港灘涂上一些拆解后遺棄的船板雜物,在返青的湖草里黑黑地翹起,卻終究經(jīng)不了風吹雨淋,在鹿角的眼皮底下漸漸腐朽。
忽然聽到有人在湖邊大聲讀詩:
“雨驟風馳帆似舞,一舟輕度溪灣。人家臨水有無間。江豚吹浪立,沙鳥得魚閑。”
鹿角四下看看,原來是張先生在迎風喊湖。鹿角不懂這詩,不想打攪到先生,加快腳步朝家里趕。難得冬陽普照,雖說不是很溫暖,但讓他滿足。
孫兒放學尚早。鹿角轉(zhuǎn)到后院,在漁劃子旁邊的躺椅上坐下。喝一盅茶,又吸一壺煙,鹿角才半躺下來,瞇縫的眼躲開陽光望向天空。天空有些寡淡,一副冬天的標準模樣。他就索性合眼小睡一陣,再去學校接孫兒。
湖洲葦咀子傳來飛鳥翅膀鼓動的聲響,睡夢里,鹿角的耳朵分外靈敏。他循聲扭頭,一只東方白鸛輕盈飄落到淺水里。鹿角認識她,那股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白鸛站在原地,長頸一伸一縮點著頭,她是在等待鹿角。當鹿角緩緩走過去,手觸到白鸛錦緞一般的羽毛,白鸛振翅而起。鹿角仰頭張開雙臂,身體竟然如一團蘆絮,從地面冉冉升起,追著白鸛飄然而去。
平曠的湖灘上,一片葦葉,被風吹起又落下,落下又吹起,不一會,消隱在天邊。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