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學新,羅俊
(伊犁師范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伊寧 835000)
在19 世紀中期德國學者??藸柼岢觥吧鷳B(tài)學”一詞,德語寫為Oecologie,他將希臘文中的oikos(意為“家”或“家園”)和 logos(意為“各種學科研究”)拼合在一起,造出“生態(tài)學”(ecology)這個詞[1]。 20 世紀90 年代以后, 生態(tài)視角被廣泛用于文學批評和研究,逐漸成為文學研究的顯學。 “生態(tài)文學是以生態(tài)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 以生態(tài)系統(tǒng)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 考察和表現(xiàn)自然與人之關系和探尋生態(tài)危機之社會根源的文學。 ”[2]從生態(tài)文學的定義可以看到,生態(tài)文學最終的探討的是“自然與人”的關系。因此,生態(tài)文學的重要任務就是要挖掘、理解、分析和評論文學經(jīng)典作品中所蘊含的生態(tài)思想。 從生態(tài)文學視野來看, 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的大詩人陶淵明留有膾炙人口的田園詩歌,鐘情于“自然”,令讀者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態(tài)思想,他構造的理想和諧社會亦令人神往; 俄國作家普里什文的作品始終關注自然與人的親密交融,堪稱生態(tài)文學的典范。在普里什文的作品中,讀者感受到他對自然有著 “親人般的關注 ”,同樣也構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他們二人雖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度,受不同的文化背景影響, 但作品中蘊含的自然生態(tài)思想?yún)s具有相似之處。解讀他們作品中蘊含的生態(tài)思想,對促進人與自然和諧、 增進中俄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意義。
陶淵明,字元亮,又名潛,潯陽柴桑人,號“五柳先生”,謚號“靖節(jié)先生”。 他天性自然,崇尚自然,辭官歸隱之后以躬耕田畝的方式親近自然, 全身心地融入自然,并創(chuàng)作了膾炙人口的田園詩。
農(nóng)耕最能表現(xiàn)田園情懷, 也是陶淵明表達自己親近自然最直接的方式。陶淵明通過農(nóng)耕,在親近大自然的同時,還為自己的生活提供了物質(zhì)保障,再現(xiàn)了農(nóng)耕場景, 架構了理想中的人與自然高度和諧統(tǒng)一的社會。
陶淵明寫躬耕的親身體驗非??少F, 他既不像孔子一般鄙視農(nóng)耕, 也不像董仲舒一樣 “足不至田園”。 在《歸園田居·其一》里有“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南山荒野之地辛勤開墾乃是表象,詩人更深層次的追求乃是為了“守拙”——保持自身純樸的本性。在《歸園田居·其三》中詩人更是如實地描述了其農(nóng)耕生活: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詩中刻畫的是一位帶著月色、 從草木叢生的路徑上荷鋤歸家的辛勤勞動者形象。 正因為詩人辛勤躬耕,農(nóng)耕經(jīng)驗和生活經(jīng)驗豐富十足。結合整首詩來看,由于土壤肥沃而導致“草盛”,若是南山土壤貧瘠,雜草未必會生長得茂盛;至于“豆苗稀”,則是在雨水充沛的夏季,野草瘋狂生長,其速度遠遠超過莊稼,因而詩人才辛勤地“理荒穢”——清除雜草和枯枝敗葉。正因為詩人對南山下野草、豆苗的生長規(guī)律了如指掌,這才有了“草盛豆苗稀”之慨嘆。 譚元春曰:“高堂深居人動欲擬陶,陶此境此語,非老于田畝不知。 ”(鐘惺、譚元春評選《古詩歸》卷九)這是關于陶淵明農(nóng)耕的切身之談, 而白晝辛勤勞作卻更令詩人內(nèi)心寧靜、平和、充實。究其根源,乃是詩人回歸田園、親近自然之故。 在《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有:“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描繪出綠海泛波、生機盎然的農(nóng)田景象, 透露出詩人農(nóng)耕之樂以及內(nèi)心的怡然自得。
在《歸園田居·其一》《桃花源記》與《桃花源詩》中,詩人構建了極富理想的和諧社會,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原則,是“天人合一”和諧理念的具現(xiàn):
方宅十馀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歸園田居·其一》)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 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 (《桃花源記》)
相命肆農(nóng)耕,日入從所憩。 桑竹垂馀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穆窌峤煌?,雞犬互鳴吠。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草榮識節(jié)和,木衰知風厲。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 怡然有馀樂,于何勞智慧? (《桃花源詩》)
在歸園田居中,通過方宅、草屋、榆柳、桃李、遠村、炊煙、狗吠、雞鳴以及戶庭虛室等多種物象,充分體現(xiàn)出詩人于農(nóng)耕社會中對自然的親近及內(nèi)心由衷的喜愛之情。在詩人描繪的理想國度“桃花源”里,乃是一幅原始農(nóng)耕社會的日常情景: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斗轉星移,春華秋實,順從自然,不勞智慧,摒棄機巧,不設官府,不交賦稅,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祭祀從古,生活簡樸,鄰里和諧,男女老少怡然自樂,過著平靜、愉悅的生活,儼然是人和天地萬物和諧共處的畫面,而理想國度“桃花源”就是依賴于農(nóng)耕而存在。
在時代背景的影響之下, 加之家世傳統(tǒng)及個人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陶淵明對儒、道兼收并蓄,并融合“三玄”和自身生命體驗,諸多因素互相影響并共同造就了陶淵明的新自然觀[3]。而陶淵明對于自然的認識,主要有以下3 個方面。
首先,自然是客觀存在并豐富多彩的。在陶淵明的詩句中,出現(xiàn)非常多的自然風光,諸如田園、山水、四季,以及村莊、車馬、道路、孩童老人等。 詩人沒有運用任何的修飾,將其以最真實的面貌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這充分展露出陶淵明對于自然美的贊美和欣賞。
其次,人類應該順應自然,尊重自然規(guī)律。 衣食住行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 而只有辛勤勞作才能滿足人類最基本的飲食需求。 陶淵明并不像其他文人士大夫一般厭惡、鄙棄農(nóng)耕,而是非常樂意躬耕。 正如陶淵明在詩中提到: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旱稻》)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 (《勸農(nóng)》)
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移居·其二》)
陶淵明認識到,人的生存要順應自然,而且人類是依附于自然的,勤敏勞作是人生存的根本。
最后,陶淵明還認為,人類應該認識自然規(guī)律并尊重自然規(guī)律: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 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 (《擬古·其三》)
靡靡秋已夕,凄凄風露交。 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 (《己酉歲九月九日》)
自然界萬事萬物應時而生,順時而長,都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所在,非人力可更改。同時,自然的變化也是順應季節(jié)而變,人類勞作也要順應其時。 看清自然的真實規(guī)律,可以更好地幫助人們領悟自然的真諦。
普里什文于1873 年出生于俄羅斯奧廖爾省葉列茨縣,于1954 年在莫斯科去世。 20 世紀30 年代我國開始譯介普里什文的作品,但是直到80 年代對其作品的翻譯才逐漸增多。時至今日,普里什文的大多數(shù)作品,如《大地的眼睛》《林中水滴》《鳥兒不驚的地方》《大自然的日歷》《人參》等已被國內(nèi)讀者熟識。普里什文是俄羅斯文學與世界文學中最杰出的哲理散文大師之一,被譽為“俄羅斯生態(tài)文學的先驅(qū)”“大自然的彌撒”。 批評家伊萬諾夫·拉祖姆尼克稱他為“偉大的牧神”,帕烏斯托夫斯基又將他稱為“大自然的歌手”。
狩獵在俄羅斯是一種傳統(tǒng), 也是一種司空見慣的文化和生活方式。 在19 世紀的俄羅斯,狩獵是一項全民運動,上至貴族下至農(nóng)奴都會參與其中。直至今日,俄羅斯依然還保留有獵熊的傳統(tǒng)。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為了鼓勵支持遠東旅游業(yè), 曾公開發(fā)表言論說熱愛狩獵的旅行者可以到伊爾庫茨克、雅庫特地區(qū)、泰米爾半島去狩獵麋鹿、大角羊、馴鹿和狼,并聲稱那都是最佳的狩獵場所[4]。 毫無疑問,狩獵不僅與俄羅斯人生活密切相關,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大文豪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中,“狩獵”是貫穿整篇作品的主線:“我”是一名獵人,整日在樹林、草地上游蕩, 在打獵的同時還能觀察大自然和身處大自然中的人。 普里什文也是和“狩獵故事”有淵源的。
在普里什文童年的記憶里,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父親和獵人們聚在一起,在聊天中提到幽暗的森林、奇異的動物。 這在年幼的普里什文心里種下了一顆種子。到普里什文步入文壇之后,“狩獵”就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的文學作品中。在《獵取幸福》一文中,他曾這樣描述:“我抓住了自己的幸福, 如同一槍命中一只飛鳥。 ”可見,“狩獵”對于普里什文的影響是如此之深,在作品字里行間明顯地流露出來。在《林中水滴》中的“我的狩獵”一節(jié)中,普里什文將“我的內(nèi)心狩獵”與“普通的外在狩獵”相比較,并稱自己為“一位追蹤自己心靈的獵人”。在《大自然的日歷》一書中,他根據(jù)一年四季時節(jié)的變遷對全書內(nèi)容進行精巧的構造,采用細膩的筆法描繪出自然界中許許多多的動植物,將他在旅途中的親身經(jīng)歷編織成了“狩獵故事”。
普里什文將俄羅斯民族濃厚的“狩獵”情節(jié)融入其文學作品中, 他筆下描述的狩獵場景和獵人心理感受正體現(xiàn)出對大自然的欣賞和親近。 這也正符合他將狩獵稱為 “認識自然的方式”“對自然的愛”和“生活歡樂的詩歌”的做法,因為在普里什文看來,只有真正的獵人才最懂得欣賞、親近自然。
俄羅斯是古老的文明國家。 在純粹的宗教體系下, 與俄羅斯大地神秘性和原野廣袤性相聯(lián)系的自然元素被強有力地保存在俄羅斯民族靈魂中。 在東正教的思想影響下,普里什文對大自然無比崇敬,而這種崇敬之情是如此虔誠。在普里什文看來,大自然是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也是其創(chuàng)作思想和靈感的源泉。他曾數(shù)次前往俄羅斯北部地區(qū)進行實地考察, 并且在實地考察之后都會對大自然有新的認識。 普里什文強調(diào)“親人般的關注”,這不僅是對大自然的喜愛與欣賞,也是其對大自然的態(tài)度,即大自然和人一樣也是有生命的,也是平等的。 在小說《人參》中,普里什文甚至能從海邊一塊心臟一般形狀的礁石上感覺出“它”的心跳:“緊靠海邊的水中,有那么一塊石頭,樣子像一顆黑色的心。 大概是一次極大的臺風把它從峭壁上刮了下來。放在水下的另外一塊巖石上,不過似乎沒有放穩(wěn)當。 假如你俯著把你的心緊貼在這塊石頭上,屏息靜聽,你會感到隨著波浪的拍擊,那塊形狀像心的石頭在微微顫動。 ” 在普里什文的筆下,人和一切動物、植物,甚至一切物都是平等的。對大自然的萬物,普里什文都充滿了濃厚的情感,甚至感同身受。
陶淵明和普里什文的作品都使用自然的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二人崇尚自然、欣賞自然、贊美自然,都流露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天人合一”思想。
在創(chuàng)作方式上, 二人都使用自然的語言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都具有言語簡潔的特性,兼表現(xiàn)出濃厚的詩意。 簡潔的最大妙處,即: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在二人的作品中語義空間是無限開放的, 蘊含著無窮之味。 每一位閱讀者在閱讀其作品時都可以憑借自我的體驗找到屬于他自己的、個性化的體驗。
在陶淵明自身回歸自然淳樸的同時, 其創(chuàng)作語言也回歸到自然質(zhì)樸的狀態(tài)。 例如 《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這首詩句法簡單,頗有散文化的韻味,既沒有警句和字眼,也沒有精心修飾與雕琢,撲面而來的是充滿日常生活的氣息, 充分地表現(xiàn)出詩人歸隱田園之后的安穩(wěn)生活。 耕種、讀書、酌酒、擇菜等娓娓道來,毫無違和之感。其中,“耕”“種”“讀”“酌”“摘”都是樸素洗練之詞,在平淡之中自可品味詩人真諦。此詩也不乏寫景之句,“孟夏草木長”“微雨從東來, 好風與之俱”描寫了“草木”“雨”“風”景象,且僅用了“長”“微”“好” 三個字就將孟夏景象襯托得淋漓盡致,雖用語簡單卻飽滿傳神,令人拍案叫絕。
“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備受歷代文人士子喜愛和好評。 這兩句讀來令人眼前不由自主浮現(xiàn)陶淵明悠閑自在的場景: 南山靜穆而高遠,而詩人悠閑自在,怡然自樂,在詩人低頭采菊的某個不經(jīng)意瞬間抬頭,竟然看到了南山。一俯一仰之間,非詩人刻意追求,乃是不期而遇,可謂是渾然天成。在極其簡短的字里行間,詩人構造了濃厚的意境,讓后世讀者品出無限的韻味。蘇軾非常喜愛陶淵明這兩句詩,曾評價道:“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保ā稏|坡志林》)元好問也曾評價說:“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論詩絕句》)
普里什文的作品是詩歌和散文的結合, 他的文字如詩,他的文章充滿了詩意。《林中水滴》的第一部分作品《葉芹草》是普里什文最有詩意的作品,他還在標題下面加上了長詩的字樣,其還被稱為“雅歌”“歌中之歌”。在《鳥兒不驚的地方》中,普里什文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上, 細膩準確地記錄下了俄國北方地理、民俗、生物、氣候等旅行見聞,語言文字生動簡潔, 字里行間全都滲透著對大自然的喜愛之情:“忽然,隨著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從我的腳下飛出一只松雞,緊接著,又飛出一只。 這種鳥對我來說永遠是個謎,永遠都不可求。 ”[5]正是懷揣著對自然熱愛,考察行程之中發(fā)生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著普里什文。在《人參》中,普里什文是這樣描述的:“這兒有森林茂密的群山,綠草如茵的山谷,那草高得足以把騎馬的人隱沒在里面,還有像篝火那樣的大紅花,像鳥兒似的飛舞的蝴蝶,以及兩岸繁花似錦的清流。 ”在他的筆下,森林、群山、山谷、綠草、紅花、蝴蝶、溪流等構成巨幅畫作,將自然之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令人心生向往。 普里什文在描述的時候, 用語也是簡單質(zhì)樸,靈性十足,充滿了詩情畫意。
學者李俊升在《普里什文創(chuàng)作的文體研究》一書中,將《大自然的日歷》《林中水滴》《大地的眼睛》三部作品稱為“詩性散文”[6]。 在普里什文的作品里,詩性散文寫就的是一種意境, 表現(xiàn)的是一種沖淡。 在《大自然的日歷》中字里行間滲透著俄羅斯大自然的地方風味和人情;《林中水滴》 的 “樹”“水”“林中客人”“一年四季”等篇章,以及《大地的眼睛》關注下的大自然,都是如此流暢自然、通俗易懂,是雅致、精美、平易、簡潔,或者自然、流暢。
陶淵明和普里什文都崇尚自然、 歌頌和贊美自然,在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方面也具有相通性。
陶淵明自述“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 ”(《歸去來兮辭序》),“少無適俗韻, 性本愛丘山”(《歸田園居·其一》),從中就可以看出:陶淵明崇尚自然的質(zhì)性是與生俱來的;歸隱躬耕,乃是性情本質(zhì)所致。 俗世俗欲于詩人而言,乃是束縛、羈絆。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中用“羈鳥”“池魚”比喻誤落塵網(wǎng)之深,其本意更是表露出詩人內(nèi)心歸隱田園之切。在他看來,世俗的名利就好像羅網(wǎng)和樊籠一樣, 束縛人的自然天性。 “鳥”和“魚”在詩人看來,正是無拘無束、自由任情絕佳意象。因此,在他的詩篇中出現(xiàn)較多關于“鳥”的詩句:“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感士不遇賦并序》);“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斂翮閑止,好聲相和”(《停云》);“重離照南陸,鳴鳥聲相聞”(《述酒》)。詩人鐘情于“鳥”,恰恰也正體現(xiàn)出其內(nèi)心對于自由的仰慕及崇尚自然之情。而在歸耕田園之后,既感受到田園的躬耕之樂,又享受到田園之美,最重要的是回歸了自然,尋覓到了久違的自由。生活在屋前有桃李、屋后有榆柳的庭院,農(nóng)田、村落、炊煙、雞鳴狗吠交相輝映,顯示出田園風光的淳美清新,透露出詩人簡樸安詳、怡然自得的情緒。 這種優(yōu)美、寧靜的自然鄉(xiāng)村環(huán)境,正是他所歌頌和贊美的。在《與子儼等疏》中陶淵明說道: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 嘗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在上述引用的詩句里,“羲皇上人” 指的是伏羲氏以前之人、遠古真淳之人。詩人自述心聲——喜愛彈琴和讀書,甚至廢寢忘食;仲夏時節(jié),樹木枝葉交錯成蔭,鳥鳴此起彼伏;若是有涼風吹拂,那便感到更加幸福與滿足, 詩人就覺得如同回到了淳樸的上古。 字里行間洋溢著自然之美、自由之樂,詩人平生最大的期待表露無遺。
普里什文在《大自然的日歷》中“榛林花開”一節(jié)中真情表白道:“我愛那棵樹,它和我情同骨肉,只不過我不喜歡將此點破。 ” 他對大自然的愛是如此率真,令人激情澎湃。 正是對自然的欣賞,才讓普里什文如此專注自然。而類似的真情流露,在《林中水滴》一文中也曾提及:“我從家里出來,一走進森林,便感襟懷曠蕩,真是到了一個大世界。 ”[7]他崇尚自然,熱愛大自然的清幽、寧靜、淳樸。 在《大地的眼睛》一文中如是說道:
海洋是偉大的,然而在林間或沙漠綠地奔涌的溪流,也完成著同樣偉大的事業(yè)。溪流在沙礫中縱橫,面對大川不畏縮,不停息,以平等的身份,像兄弟一般,歡聲匯入:剛才還是溪流,現(xiàn)在它自己就是海洋[8]。
水是生命之源,孕育萬物滋養(yǎng)生靈,普里什文盛贊溪流“不畏縮、不停息”,是“完成偉大的事業(yè)”。 普里什文對“溪流”的贊譽,其實質(zhì)也是表達對大自然的贊美之情。在中篇小說《人參》中,他通過尋找生命之根——人參來表現(xiàn)他親近自然的旅程。 在和采參人盧文相遇之時,通過“我”的視角,細致描述了中俄邊界原始森林之美及對大自然的崇尚和贊美之情:“我翻過一座山脊,眼前就出現(xiàn)了藍色的海洋。不錯,單單為了居高臨下觀看這藍色的海洋, 這期間挨過這么多難熬的夜晚也是值得的……那兒的那些天鵝般的樹——黃伯栗,一下子就叫我分外地喜愛上了。因為它們顯得那樣純樸……”[9]在作者眼里,原始森林深深地吸引著他:遼闊的草原和森林、成群遷徙的山羊和麝、美麗可愛的梅花鹿、五彩繽紛的野花和蝴蝶及夜晚等,諸多大自然中的一切令“我”如癡如醉。在《林中小溪》一文中,古老原始的森林因流水而被賦予靈性和生機動感;在流水的滋潤和呵護下,花草樹木蘊含生機且林間充斥著獨特的新鮮氣息, 這一切使得普里什文內(nèi)心感到深深的震撼。
大自然對每一位詩人、 每一位作家的恩賜都是一樣的, 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觀察并領悟大自然的奧妙。而陶淵明和普里什文恰恰就具備這種本領。在他們的作品中流露出對自然的熱愛和贊美, 沒有任何的刻意,只是無心插柳、隨心所欲。 但其二人描摹的自然卻往往令后人贊賞有加。 而二人魅力之所在,正是對于自然的一往情深,都對大自然抱有相同的情愫。
陶淵明和普里什文的作品中都流露出濃厚的“天人合一”思想,在崇尚自然、歌頌和贊美并投身大自然之時,指向的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 中陶淵明用質(zhì)樸的語言書寫自然風光,意境渾然天成,其中“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一句,物我相融,陶醉于田園生活的詩人已經(jīng)與萬物同在,休戚相關,這恰恰流露出詩人追求精神上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心境。 類似這樣的物我相融的場景,在他的詩里也隨處可見,例如: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嘉,飛鳥相與還。 (《飲酒·其五》)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 凱風因時來,回飚開我襟。 (《和郭主簿二首·其一》)[10]
在陶淵明筆下, 無論是東籬采菊, 還是飛鳥歸還,都沒有刻意去描寫,但其自身無形中仿佛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詩人仿佛成了自然界的一員,“不是旁觀者,不是欣賞者,更不是占有者”,而是物我相融;“堂前林”“凱風” 等客觀之物皆和詩人非常親切,或“貯陰”,或“開襟”,在這句詩里,詩人和客觀之物已融為一體,體現(xiàn)的則是人與自然界萬物和諧存在。學者羅宗強評價說:“在中國文化史上, 他是第一位心境與物境冥一的人……而陶淵明所寫的山川, 卻全是田家景色,是淳樸的村民活動于其中的山川,或者說, 是人與自然融為一個整體的環(huán)境……那是他的山水,他的天地,和他同生命同脈搏,和他身心原是一體。 ”[11]至此,也就能解釋陶淵明與“天人合一”的關系了。
讀普里什文的作品,不僅幫助人們了解大自然,其對自然的眷戀、贊美之情也深深地影響著人們,使人產(chǎn)生“融入自然”的念頭。在《人參》一文中,普里什文記錄了采參人盧文, 也透過這一人物形象展現(xiàn)他是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與此同時,普里什文還通過細膩的筆法刻畫了盧文對自然的虔誠。 比如當盧文見到人參之后,他會“立刻跪倒在草叢中,虔誠地雙手合十,紋絲不動”,這足以令人動容。 在盧文身上, 人們能感受到他對人參的珍視程度以及內(nèi)心油然而生的虔誠,恰恰與普里什文“親人般的關注”相契合。
“親人般的關注” 是普里什文作品中重要的命題。 學者劉文飛在《普里什文面面觀》一書中分析指出,“親人般的關注”包含3 層含義:作家對自然的滿懷深情、一種與自然“共同創(chuàng)作”的方式及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 普里什文還曾寫過這樣的一段文字:
我站立,我生長,——我是植物。
我站立,我生長,我行走,——我是動物。
我站立,我生長,我行走,我思想,——我是人。
我站立,我感覺:在我的腳下是大地,整個大地。
腳踏大地,我挺起身體:在我的頭頂是天空,我的整個天空。
這時,想起了貝多芬的交響樂,它的主題就是:整個天空都是我的天空[12]。
在這段文字里, 普里什文的意識與自然已經(jīng)融為一體,不分彼此,相互應和?!拔摇奔础白匀弧?,“自然”即“我”,頗有“莊周化蝶”、物我渾然一體的意蘊?!拔摇迸c自然已經(jīng)達到了高度和諧統(tǒng)一的境界。
在中國古老的哲學思想和俄羅斯東正教神學精神的影響下, 陶淵明和普里什文都傳達出共同的生態(tài)思想: 親近自然、 回歸自然及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 同時,陶淵明躬耕田畝和普里什文狩獵,以及田野考察,其生活方式是生態(tài)的,人生觀念也是有益于生態(tài)和諧的。 在21 世紀的今天,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都是一個核心問題。當人們再次解讀陶淵明和普里什文的生態(tài)文學作品時, 能感受到作品中自然于心、寧靜致遠的思想境界。這樣的生態(tài)思想為當前生態(tài)文學的建構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富有啟迪意義。 它已成為人們的精神能量,持續(xù)為人們注入精神動力, 在為人類生存指明方向的同時, 對正確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有積極意義。 此外,也能為中俄文化交流與對話奠定和諧、尊重的基礎,提升中國文化在國際的地位和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