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閑書

張心科

常聽人說：“正在讀閑書”，或者“買了幾本閑書”。不知他們?yōu)槭裁催@么稱呼，也不知道他們所說的“閑書”的標準是什么?！伴e書”大概一是指通俗的書，二是指次要的書，三是指為了打發(fā)時間或求得內(nèi)心愉悅的書（有空閑時間可看，為了獲得閑情可看）。在我看來，有些書之所以被稱為或者認為是“閑書”，與這些書本身的性質以及社會、讀者自身的需要直接相關。

先說書的性質。就性質來說，“閑書”一般指通俗讀物，如20世紀前期的《禮拜六》《良友》雜志，或今天的《知音》《讀者》以及一些散文、隨筆、言情小說、武俠小說之類。與“閑書”相對的是各種專業(yè)書刊，這些書刊或有高深的理論，或含艱深的知識。相應地，讀者閱讀時也需要付出不同的心力，以不同的姿態(tài)應對。讀通俗的讀物，如枕邊書之類，可臥可坐，皆可引發(fā)人的閑情；讀專業(yè)書刊，則要正襟危坐，如臨大敵，考驗的是人的腦力和耐力。1921年第八卷第七期《學生》雜志中，曾有人以“軟性讀物”與“硬性讀物”來指稱這兩類書：“所謂硬性的讀物，我是指說那一種需要讀者相當?shù)乃妓鞴し蜓芯磕芰湍托牡臅鴪蠖浴７粗?，所謂軟性的讀物，是指那一種不必要讀者如何的耐心和思索力，只是隨讀隨解，且能立刻發(fā)生快感的書報而言?！?925年，茅盾比較了這兩種讀物的接受情況，他說：“一般人對于其他出版物的迎拒已可概見。即以文學書而論，如果你去調查一下各種文學書的銷數(shù)，便知道小品文隨筆創(chuàng)作小說等銷得最多，其次是詩集和翻譯小說，又其次是戲曲等等，至于文學原理的書和什么文學史，簡直銷得極少。從銷售的數(shù)目字里，分明表示現(xiàn)在讀文學書的人們也喜歡軟性的讀物，不喜歡硬性的?！彼终f不能認為硬的就比軟的好，但是如果全體國民的閱讀趨向軟性，則是一種病態(tài)的社會現(xiàn)象，是民族精神頹廢的表現(xiàn)，因為這說明人們“沒有勇氣來企圖繁劇艱重的事業(yè)了”！

再說社會、讀者的需要。社會如果需要某一類書，或者說精英階層、上流社會認為某一類書重要，那么這類書無論其性質是軟還是硬，都常被視為經(jīng)典，反之則被認為是閑書。大家讀《紅樓夢》，發(fā)現(xiàn)書中賈寶玉說自己“喜好些雜書”，他所說的“雜書”指的是《莊子》和《西廂》之類。其實，要弄懂《莊子》的思想并不容易，要知曉《西廂》的作法也非易事，也就是說，這兩本書對于一般讀者而言算是“硬性讀物”了，那么為什么還被視為閑書呢？顯然，是因為《莊子》里有許多寓言和神話，這與“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正統(tǒng)思想格格不入，其中“無為”“無用”的思想與儒家積極入世的情懷背道而馳，而《西廂》更是被認為充斥著“淫詞邪語”的艷曲。當時，被視為經(jīng)典的是用于科舉考試的“四書”“五經(jīng)”等圣賢經(jīng)傳。隨著傳統(tǒng)教育的轉型和文學觀念的變化，《莊子》被視為哲學經(jīng)典，而曾經(jīng)難登大雅之堂的《西廂》也被視為文學經(jīng)典。就讀者個人的需要來說，如果因為研究的需要而閱讀某一類書，那么這類書無論是硬性的還是軟性的，對于他來說都不是閑書。舉個例子，假如你要研究《故事會》幾十年來敘述風格的演變，或者研究自古以來武俠小說的結構模式，那么這些書即便再怎么通俗，對你來說，也不是次要的或者是用來打發(fā)時間的“閑書”，并且你也不能隨意讀之，而是要集中精力、咀嚼研索。同樣的道理，有時候即便是一些硬性的學術書，也因為你不太需要而成為“閑書”。如我在北京讀書三年，我的導師鄭國民先生沒有開過什么專業(yè)“必讀書目”，而是推薦我讀余英時、馮友蘭和陳平原的著作。大概在導師看來，這三位著名學者雖然研究歷史但學問做得很活。很可惜的是，在讀書期間，我并沒有系統(tǒng)、認真地閱讀這三位先生的書，當時以為這些書與我研究的語文教學論沒什么關系，是對我的研究來說沒什么用的“閑書”。畢業(yè)之后，有余暇再讀，發(fā)現(xiàn)他們書中的研究方法對我來說不是無用而是有大用。

古人追求“雪夜閉門讀禁書”的刺激。我更喜歡“午后推窗讀閑書”的情致。治學讀書，能說什么書是閑書呢？可是人到中年后，還有什么書不可以當成閑書來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