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與水的對話，漁與耕的交流
——探尋《桃花源記》中“漁人”“桃花源”及“竹”等文化意象的深意

■ 黃玉芬（泉州職業(yè)技術(shù)大學(xué)/福建省泉州市）

前賢有言，“學(xué)貴有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基也”。如是而言，疑為學(xué)問之始，探疑解惑則為進學(xué)之階。近日重讀《桃花源記》，細加品讀玩味，一些疑問隨之而來，而在探疑解惑過程中又自覺頗有所得。遂將所疑所思所得，援筆記錄如下，愿就方家而正之。

一、疑問一：探尋桃花源的對象，為何設(shè)置為漁人？其中有無深意？

很多人可能會認為，探究“漁人”的形象并無多大意義；作者設(shè)置“漁人”的形象，也未必具有多大深意。本文的重點在于陶淵明所營構(gòu)的世外桃源及其所包含的隱喻，“漁人”不過是虛構(gòu)的一個線索式的人物，一個引子，其功能在于引出塵囂之外的桃源世界，因此，這個“漁人”的形象，既可以是文中的以捕魚為業(yè)的武陵人，也可以是諸如儒生、道士、佛徒、商人、農(nóng)夫等的任何人。

持這種觀點的人，顯然脫離了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忽視了文人創(chuàng)作背后代代相因的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一種文化形象，一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來，經(jīng)過歷朝歷代文人的傳播和再創(chuàng)造，就不再是孤立的、單一的形象本體，而是附著了創(chuàng)造者、傳播者與再造者所賦予的文化內(nèi)涵。

“漁人”的形象，濫觴于屈原筆下的《漁父》，文中塑造了一個高蹈遁世的隱者形象。他勸慰開導(dǎo)屈原，“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走一條與世浮沉、遠禍全身的自保之路。遭到屈原的拒絕后，他“莞爾而笑”，高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鼓枻而去”。漁父洞察世事的智慧、高蹈出世的情懷和超拔塵俗的姿態(tài)，高標千古，遂使?jié)O父成為隱逸者的代名詞。自此千載而下，漁父的形象屢屢出現(xiàn)在文人墨客筆下，尤其是成為不得志文人出世的一種寄托或表達對現(xiàn)實不滿的一種隱喻。

反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作者選擇漁人作為探尋桃花源的對象，似乎并不是出于偶然。文中的漁人，雖然不是隱士，甚至有些世儈，但讓一個天然具有“隱逸”意義指向的文化意象，去揭開世外桃源的神秘面紗，這種奇思巧構(gòu)，令人嘆服?！皾O樵耕牧”是中華民族勞動人民的基本生活方式，也是中國文人在“修齊治平”不可得的情況下虛擬的遁世出世的生活樂土。其中，漁人與桃源人所代表的就是其中兩種生活方式，他們代表的是一種“山”與“水”的對話，是“漁”與“耕”的交流。漁人所居為水，桃源所處為山；漁人捕魚為業(yè)，桃源農(nóng)耕為業(yè)，二者雖有不同，但實際呈現(xiàn)的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對自由超脫、自在高遠、瀟灑不羈、自得其樂的人生境界的渴望。

二、疑問二：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所代表的理想生活的實質(zhì)是什么？為什么這種農(nóng)耕的生活方式會成為中國文人“精神家園”的代名詞？

世外桃源，可以說它代表的是農(nóng)耕民族的理想生活，這種理想生活也基本成為中國文人“精神家園”的代名詞。但是，很多人不明白，陶氏筆下的桃花源，不過是尋常的農(nóng)耕生活圖景，為何它有如此深遠的影響？或許，陶氏似淡而濃、似癯而腴的筆調(diào)，是需要細加品味，方能登堂入室、見其大觀的。我們著重從文中兩組極易被人忽略的詞來觀照陶氏心中的理想家園。

詞一：“阡陌交通”?！摆淠啊边@組詞的造字很有意思，“阡”字，從阜從千；“陌”字，從阜從百；“阡陌”乃田間小路之意，《說文新附》釋為：“阡，路東西為陌，南北為阡?！薄摆淠啊本褪且唤M極具畫面感、頗具大氣象的詞，諸君細想，千百條縱橫交錯的田間小路，在平原大地上延展開來，是一幅怎樣壯觀的畫面啊！為什么有這么多條縱橫交錯的田間小路呢？陶氏為什么會在短短三百余字的文章里提及田間小路呢？

這些小路，其實是田與田之間的經(jīng)界，這些經(jīng)界既承擔農(nóng)田的分界功能，也成為交錯相通、四通八達的田間小路系統(tǒng)。由這些田間小路所組成的田塊，就是孟子想恢復(fù)的夏、殷、周三代之治下的“井田”。所謂“井田”，就是按“井”的形狀或形式來劃分的田地，井田之間就是縱橫交錯的“阡陌”。所以，我們可以這樣猜想，陶氏談及“阡陌”，其實是表達他經(jīng)濟層面的理想。古人經(jīng)濟層面的理想，主要在田地政策上，《孟子·滕文公上》有一個簡單勾勒：“夫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經(jīng)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jīng)界。經(jīng)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嚼锒?，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yǎng)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倍@個“井田制”的理想，是否在滕文公那里得到施行，我們不得而知。而秦國的商鞅，將這種理想付諸實踐，建立了阡、陌、阡道、陌道、封、埒配套的完整田界系統(tǒng)，其結(jié)果，“秦用商君，富國強兵”。

陶氏理想化的桃花源里，所施行的田地政策就是儒家所倡導(dǎo)并致力于復(fù)興的殷、商、周三代“井田制”；所達到的理想社會圖景，就是孟子筆下的“死徙無出鄉(xiāng)，鄉(xiāng)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的和諧社會。

詞二：“雞犬相聞”。這個詞也很尋常，所呈現(xiàn)的無非是尋常所見的農(nóng)村生活場景。但是，稍有文化常識的人應(yīng)該明白，此語典出《老子》：“小國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p>

中國文人，寫詩著文，酷好用典。引用古籍中的故事或詞句，豐富而含蓄地表達有關(guān)內(nèi)容和思想。如果說“阡陌交通”所潛藏的是儒家關(guān)于土地政策的經(jīng)濟層面的理想；“雞犬相聞”則是道家關(guān)于國家頂層設(shè)計的政治層面的理想?；蛟S是緣于老子所處的春秋戰(zhàn)亂、天下紛爭、百姓流離的殘酷社會現(xiàn)實，老子的理想，就是建立一個沒有軍隊與戰(zhàn)爭、沒有機心與巧構(gòu)、天下太平、社會簡單、百姓各安其所的“小國寡民”的社會。陶氏關(guān)于桃花源的設(shè)定，是諳合老子關(guān)于“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的。桃花源與世隔絕，僻處山之一隅，平等自由，人人勞作，自給自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

陶淵明“自幼修習儒家經(jīng)典”，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的志向；同時，他也受到道家思想的熏陶，性喜自然，愛閑靜。同很多古代文人一樣，他的身上，具有道家和儒家兩種特質(zhì)。因此，他營構(gòu)的桃花源，兼具儒道兩家的社會理想，也在常理之中。

三、疑問三：闡述桃花源物產(chǎn)豐富，列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良田、美池、桑樹的功能作用，皆系生活之必需品，那么，列舉“竹”的用意何在？

在桃花源記中，陶淵明所向往的是一個人民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依的世外桃源。人民不再流離失所，饑寒交迫，良田、美池、桑樹就是這種豐衣足食生活的具體寫照。當時處于戰(zhàn)亂時期，目睹人民顛沛流離、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陶淵明，期望物產(chǎn)豐饒的理想家園。那“桑竹”的“竹”又有怎樣的豐富內(nèi)涵，寄托了作者怎樣的社會理想呢？“竹”作為古代文學(xué)中特定的意象，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存在，一直到后世幾千載一直是文人墨客吟詠的主題。它承載了歷代文人不同的情感和志向。余以為，在《桃花源記》里，竹是太平之竹，是隱逸之竹。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睋?jù)《穆天子傳》記載，穆王南巡時，途經(jīng)黃竹路，遇見在風雪中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人民，做《黃竹歌》三章，表達同情和憐憫。短短幾行詩，把一個體恤人民、愛民如子的君王形象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竹”成為對愛民如子的君子的呼喚，是對天子作樂、國人饑寒的諷刺。《韓詩外傳》中有鳳凰食竹實的記載。自從黃帝即位后，鳳凰就棲息在黃帝居所之東園，停在梧桐樹上不離去。在這里，鳳凰作為象征和平的祥瑞之物，和竹共同構(gòu)成竹待鳳凰這一祈求太平的文化意象。《黃竹歌》和《韓詩外傳》中竹的意象是理想的君王和太平之世的象征。陶淵明所向往的世外桃源，是沒有戰(zhàn)爭，沒有剝削，沒有壓迫，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這樣的太平之世，陶淵明認為其前提是要有一個理想開明的、重視人民的君王。所以竹寄托的是作者“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政治理想。所以這“竹”是太平之竹。

“竹”作為太平的象征一直沿襲到后世。如在唐代，唐太宗的《賦得臨池竹》“拂牖分龍影，臨池待鳳翔”，朱慶馀《震為蒼筤竹》“結(jié)實皆留鳳，垂陰似庇人”。他們借助竹待鳳凰的意象來表現(xiàn)國家的太平。

這“竹”也是隱逸之竹?！氨坛卮銊χ窳絷?，幾度狂歌何處尋”的嵇康，“月下琵琶伴竹風”的阮咸，“云滾波翻竹未愁”的王戎……這竹林七賢似乎就是竹的代言人。竹林七賢的不拘禮法，風流放達，崇尚自然，淋漓盡致地詮釋了“竹”這個意象的隱逸內(nèi)涵。他們狂嘯放歌，風流自賞，彈琴縱酒，隱居竹林。竹林成為他們展示自由人格的舞臺，以隱身竹林、放浪形骸的行為來對抗名教，反對司馬氏，表明自己不同流俗，不拘禮法，崇尚自由的人生態(tài)度與人格追求。這里的竹林不僅僅是他們相聚縱酒狂歌的去處，更是他們的精神依托。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那就隱身竹林吧。這里不用應(yīng)對官場俗務(wù)，這里可以“以天地為宅舍，以屋室為衣褲”，在自然的清幽寧靜中得到心靈的慰藉。由于竹林七賢的巨大影響，從此“竹”成為遠離世俗的隱逸之風的象征，也成為后世憤世嫉俗或不得志文人的精神家園。

反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陶淵明的理想家園里不僅要有良田、美池、桑樹，還必須有竹。有竹，才能融入“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自然懷抱，展示“心遠地自偏”的恬淡曠遠的襟懷；有竹，才能舒展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氣節(jié)，孤傲高潔的品格；有竹，才能在亂世中保持“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灑脫心態(tài)?！爸瘛钡囊庀笤谔諟Y明這里是更徹底的高蹈出世、淡遠曠達的隱逸情懷。

魏晉南北朝是文學(xué)進入自覺的時代，儒家思想不再占主導(dǎo)地位，取而代之的是用老莊哲學(xué)包裝的玄學(xué)，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潮盛極一時。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文人將精神寄托于對大自然美的發(fā)現(xiàn)和欣賞，“竹”被賦予太平、隱逸、高潔等豐富的內(nèi)涵，承載文人特殊的情懷。陶淵明深受老莊哲學(xué)的影響，厭棄了功名利祿，回到生命的本初去享受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爸袩o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源，是陶淵明遠離世俗污濁、悠然自得、享受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竹”成為陶淵明避開世俗紅塵的一道屏障，竹林屏障之外，是烽火戰(zhàn)爭，遍地哀號。竹林屏障之內(nèi)是“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爸瘛背蔀樘諟Y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伴隨物，也是精神上必須擁有的理想家園。至此，“竹”也成為后世文人對理想追求的一種文學(xué)表達，如唐代王維的“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宋代蘇軾的“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無不表達了文人寄情山水田園和對隱居生活怡然自得的滿足心情。所以“竹”寄托的是陶淵明遠離世俗的隱逸情懷，而桃花源就是陶淵明為自己的隱逸情懷所勾勒的一幅理想的藍圖。

太平之“竹”是陶淵明“安社稷，濟蒼生”的儒家理想在桃源里的顯現(xiàn)，而隱逸之“竹”是陶淵明“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道家理想在桃源里的流露。

經(jīng)典文章的魅力，就在于常讀常疑，常疑常新。一篇經(jīng)典的文章，其可供解讀的空間是巨大的。關(guān)于《桃花源記》的解讀，深挖細品，除了上述兩個問題，還是有許多值得探究的地方可供挖掘。比如，從文本的宏觀角度看，可以設(shè)問：同是“精神家園”，兼具儒道兩家社會理想的“世外桃源”與佛家《阿彌陀經(jīng)》所營構(gòu)的“極樂國土”，存在極大的差異，為什么？從文本的細節(jié)看，可以設(shè)問：1.長達數(shù)百步的桃花林，為何“中無雜樹”，不合自然常理，是否是人力所為？2.古人云，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從“先世避秦時亂”就“來此絕境”的桃源人，已與外界隔絕數(shù)百年，語言風俗必與外界迥異，但為何“男女衣著”還“悉如外人”？這也與常情不符。陶淵明是否別有深意？3.離開桃花源的漁人，“處處志之”，且“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前后幾乎沒有時間間隔，卻“遂迷，不復(fù)得路”，此亦與常理不通，為什么？等等。這些問題，亦可深究，且留待方家，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