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知是先有城后有市,還是因有市而筑城。邊疆城市最初的雛形大抵都是帶有軍事性質(zhì)的。烏魯木齊這座城始建于清乾隆二十三年。這個時間距那場曠日持久的準噶爾戰(zhàn)事結(jié)束剛剛過去十年。
筑了城之后自然是一城開四門。東門因為面向京城,命名“惠孚”;西門因為直面農(nóng)田墾區(qū),命名“豐慶”;南門遙望南疆,命名“肇阜”;北門面向準噶爾盆地,命名為“景惠”。老百姓似乎對這些咬文嚼字有寓意的名字并不買賬,他們更習(xí)慣直白地稱其為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我生活過的小城也曾經(jīng)有一座城以及以四座城門命名的地方。等我記事的時候它已經(jīng)破舊坍塌成了殘垣斷壁,空有四座城門的名字。那時候,在城里的老街上還經(jīng)常能見到那些似乎和破城墻一樣老舊的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他們標志性的打扮大多是身著黑色盤扣布衣,頭戴黑色瓜皮帽,鼻梁上架一副黃銅做鏡架的茶色水晶石眼鏡。有些人手里還擎著旱煙鍋,細長煙桿上拴著個油膩膩的煙袋。他們長久地蹲在街邊,杵在往日時光里,聊天、下棋,或者是玩一種叫“掀牛九”的紙牌游戲。
小城的四座城門肯定也有講究的學(xué)名,比如朱雀、玄武、青龍、白虎之類。但連菜譜都看不明白的老百姓依舊是喜歡去繁就簡地按方向直呼其名。終日想著怎么吃飽的老百姓哪里有閑心思咀嚼這些有文化意味的名詞。
小城的東門迎面正對官道,內(nèi)地所有人事皆由官道而來。但凡由內(nèi)地入疆經(jīng)星星峽過哈密,由鎮(zhèn)西(巴里坤)過來首先要進的就是東門,因此,東門是政治文化中心??h城里這個行政區(qū)域格局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變過。
南門是現(xiàn)在最熱鬧的地界,但凡是由省城過來的人士都是由南門而入,從迎來送往的角度來看,它承擔了過去東門的功能。我當兵時就是從南門離開小城的。軍車啟動的剎那間,我朝母親揮手,母親就攆著汽車哭,仿佛再也見不到我了似的。實際上也的確如此,南門一別,她再也沒有見到過我。
西門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這邊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的人世間,那邊就是名為石碑梁的亂墳地,那里住著曾經(jīng)在城里生活過的人。我曾經(jīng)在很多個仲夏的夜晚爬上老城墻朝西門外的石碑梁張望。黑漆漆的曠野中有許多微暗的光隱隱約約,忽明忽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都叫它鬼火。教科書上說,那光叫磷火,是尸骨腐爛分解形成的自燃現(xiàn)象。我覺得教科書的解釋不科學(xué),我懵懵懂懂感覺,那鬼火是人以另外一種方式繼續(xù)活在這個世界上。再后來長大,能明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時候,再爬上已經(jīng)變矮的老城墻時,卻看不到那些微暗的火光了。
我最想說的是北門。它是小城從酣睡中最早醒來的地方。據(jù)上了年歲的老人講,早以前,北門住的多是駝戶和車馬店。想當年,出北門就北上直奔現(xiàn)如今蒙古的科布多。因此,北門也有過千峰駱駝進、百輛大車出的排場。但到我記事的時候,北門只是個民間自由貿(mào)易、交易活畜的地方。天還未亮,驢馬牛羊,買家賣家、販子、掮客們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北門路口,開啟一天的生計。販子只是瞟一眼牲畜便可估摸出價錢,然后出一個讓牲畜主人賣了心疼不賣又怕錯過的價格。掮客一手托兩家,買家談不下來的價格交給他——兩只手很神秘地互相伸入對方的袖筒子里捏來捏去,直到互相從對方的袖筒里抽出來才有結(jié)果。有時候也不用玩袖筒子捏手指的把戲,買賣雙方都伸出一個手掌出價格,出一次價格互相拍一次巴掌,還一次價格也拍一次,拍來拍去,每一次響亮的巴掌聲都像是最終的決心,一拍即合,或一拍兩散。等到整個小城醒來時,北門反而安靜了,只剩下一些牲畜的零星糞便。
兩百五十多年過去了,干打壘的夯土城墻已灰飛煙滅,但城門作為地名卻能穿越時空一直被完整保存下來,活在老百姓口中。這些地名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共有的記憶。
相比閉塞偏僻縣城,烏魯木齊是大城市,這也是我成人后選擇在這座城市落腳的原因,但我和烏魯木齊是有隔閡的。這座城市沒有我成長的記憶,也沒有我熟悉的人事。小城有我成長的記憶以及盤根錯節(jié)的人事關(guān)系,但我也不愿意把小城稱之為故鄉(xiāng)。我固執(zhí)地以為,故鄉(xiāng)至少應(yīng)該有發(fā)自心底的認同感,那認同感應(yīng)該就是那種落葉歸根的感覺。
與烏魯木齊的城墻一起消逝和改變的還有烏魯木齊河。老烏魯木齊人還是愿意將烏魯木齊河稱為西河壩。西河壩早已不在,如今西河壩河的河床里流淌的是川流不息的汽車。只有大灣、六道灣、七道灣、八道灣,二道橋、中橋、三橋、四橋這些地名,還能隱隱約約讓你感知到,曾經(jīng)有一條河穿城而過時的大約位置及走向。當然,河流消失了,有一句關(guān)于河流的民間俚語還活在老烏魯木齊人的口中:你要實在是閑得慌,就去西河壩洗石頭吧。
光影輪回,有些人不著痕跡地留在他人的舊時光里,有些人固執(zhí)地守著自己的舊時光。
北門
對于那些已經(jīng)遠去的人和事,我始終念念不忘或者說耿耿于懷。這是不是戀舊衰老的先兆?我住城北,順子住北門。他中午來電話說晚上聚聚。用“戰(zhàn)友”來介紹我和順子之間的關(guān)系好像有些生分和客套,我們實際的關(guān)系要比泛泛的“戰(zhàn)友”稱謂復(fù)雜。北門是市內(nèi)交通樞紐,高峰擁堵時段,從城北到北門,乘地鐵是最快捷的選擇。
湖南人謝彬著的《新疆游記》中描述:“過北門。經(jīng)乾州會館。值演戲,士女環(huán)觀如堵;有七八處積人成堆,則皆賭博、說書、搬把戲之類所在。此間下級社會之情狀,畢現(xiàn)于斯?!庇纱丝梢姡駠跗?,北門一帶的居民多為社會底層。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黑白老照片中的北門是破舊的北門。凌亂低矮的平房,坑坑洼洼的土路,唯一能證明它是現(xiàn)在北門的,就是建于一九五四年、由進疆部隊修建的八一劇場。這座莊重威嚴、帶有蘇式風(fēng)格的建筑在“灰頭土臉”的建筑群中格外醒目。
從地鐵站出來,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我朝著自認為正確的方向走了一陣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走錯了。這個錯誤如果換作其他地方都情有可原,但我竟然在北門走錯了路。問了對面而來的陌生人,他竟然朝著相反的方向一指,這錯得有點太離譜了。
一路朝著目的地走,一路四下張望,到處都是陌生的建筑,我詫異北門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不知不覺地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曾經(jīng)熟悉的那個北門早就不復(fù)存在了。雖然生活在這座城市里,但出門坐車、入戶進電梯的城市生活讓我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留意這個城市了。豈止是這座城市,仔細想想,我甚至連對門鄰居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走在北門的高樓大廈間,我也越發(fā)地蒙了頭。
如果將時光鏡頭搖回到三十多年前,我能把北門附近有幾根電線桿子都給你說清楚。對于我來講,那時候的北門既是起點也是終點,而將我和北門連接起來的,是由北門發(fā)往水磨溝的4路車。
我和北門的關(guān)系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建立的。我所在的部隊駐扎在距水磨溝七八公里的山溝里。那時,去市里需要步行到水磨溝,然后乘4路車到北門。七八公里路對于年輕的戰(zhàn)士來講實在是不算什么。
記憶中的4路車從水磨溝到北門,走走停停,搖搖晃晃,途經(jīng)好多站點,要走一個小時。我已經(jīng)想不起那些途經(jīng)的小站,只記得虹橋、搪瓷廠、三汽配等幾個大站。人生何嘗不是這樣,活著活著就簡化成了大紀年表,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其間的細節(jié)早就隱沒在了滾滾紅塵中。
如果說城市是一幅畫,北門在我的心里一定是軍綠色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北門標志性的建筑是北門環(huán)島內(nèi)佇立著的手握鋼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銅像。除此之外,佇立在這片地界的八一劇場、軍區(qū)大院、后勤部大院、司令部大院都是清一色的國防綠。
其中,我對青年路上臨街的軍人服務(wù)社更熟悉一些。一進一出兩扇門的軍人服務(wù)社是水磨石地面,光潔的地面用色塊裝飾出幾何形圖案。木頭框架的玻璃柜臺里擺著日用百貨和食品。柜臺背后一長溜貨架上成沓地擺放著軍用民用的針織服裝、鞋帽。我們通常都是在這里買一袋淡藍色或者粉紅色的海鷗牌洗頭膏和一塊檀香皂,然后拐進隔壁的澡堂,一元錢開一個單間,幾個人一起洗。單間不限人數(shù)限時間。稀里嘩啦洗完,將東西收進黃挎包,下面就是逛街的時間了。
軍人服務(wù)社斜對面是北門群藝館。群藝館是個熱鬧地方,我曾在群藝館門口碰到過閑逛的陳佩斯和朱時茂。那時,在春晚吃面條、烤羊肉串的陳佩斯正處在巔峰。群藝館前一大群人圍著他們看稀奇,路過的公交車上有人將半拉身子從車窗中伸出來大聲喊:二子、二子。這是陳佩斯在電影《夕照街》中扮演的角色。“拜拜了您哪!”這句至今被套用的臺詞就出自這部影片。陳佩斯見有人喚他就遠遠地揮揮手,笑嘻嘻地京腔京韻地回了一聲:嘿!這小子。濃眉大眼的朱時茂還是像在舞臺上那樣,一本正經(jīng)地聳著肩膀,端著架子?,F(xiàn)在想想,那時候熱鬧的還不僅僅是群藝館,整個烏魯木齊都很熱鬧,啥叫熱鬧?人多,人多就熱鬧。
比群藝館更熱鬧的是北門的文藝路市場。老烏魯木齊人都習(xí)慣將文藝路市場稱為北門市場。一條直線,棚著纖維板的文藝路市場這頭連著北門,那頭接著人民電影院。市場里從早到晚人多得像趕巴扎一樣,烏泱烏泱的。拌面館、牛肉面館、餃子館、羊肉泡和烤肉槽子馕鋪子,一家挨著一家。每家門口都站著個攬客的人,面對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們反反復(fù)復(fù)地用新疆口音重復(fù)著:來撒!來撒!吃“撒”有“撒”!拌面餃子牛肉面,丁丁炒面二截子。有客人進來,便一撩門簾,讓客的同時沖著里面喊:招呼!茶倒給。涼皮黃面攤子前賣烤肉的巴郎子一邊煙熏火燎地翻烤肉,一邊吆喝:南來的,北往的,馬來西亞香港的,沒有結(jié)婚的羊娃子嘗一哈。
你要再找比文藝路市場熱鬧的地方,那就是全烏魯木齊最熱鬧、最聚人氣的人民電影院那片了。但對于軍人來講,從北門青年路這邊到人民電影院去,繞過轉(zhuǎn)盤,經(jīng)過八一劇場是個坎兒。抓軍人風(fēng)紀的軍區(qū)摩托連經(jīng)常在此出沒,但凡是遇到軍容不整者將會有被“抓”的風(fēng)險。不帶領(lǐng)章帽徽,戰(zhàn)士穿皮鞋,私改軍裝,留長發(fā),都是被抓對象。某次疏忽大意,我們幾個穿便裝混跡于路人當中的戰(zhàn)士被火眼金睛的糾察逮了個正著。嘩啦啦,八一劇場的鐵柵門一拉開,我們就被帶進了劇場前的空地上。被摩托連帶走可不是好玩的事情,頂著太陽拔幾天正步、走隊列是小事,回到連隊挨處分可是大事。
我們幾個被抓的兵站在八一劇場前的空地上一籌莫展。不光是我們幾個,其他部隊被抓的戰(zhàn)友們也三個一群五個一堆,一臉愁苦地站在那里。就在這時,順子出現(xiàn)在了柵欄外面。他在柵欄外給我使眼色。在點頭搖頭、挑眉毛、丟眼神的無聲交流下,天天一起吃喝拉撒睡的我們自然心領(lǐng)神會。就見順子趁著柵欄里糾察少的空當,佯裝路過,走到柵欄門口時,很隱蔽地將掛著門的鐵扣摘下,然后將大門順勢推開了一條縫。此時不跑更待何時,說時遲那時快,我們想都沒來得及想,甩開八十年代輕盈的、訓(xùn)練有素的步伐飛一般地朝鐵門外奔去。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其他兄弟部隊的人見我們一跑也跟著撒丫子就跑,人數(shù)不多的糾察哪里能擋得住,一時間,八一劇場前亂作一團。
奔出八一劇場大門,我們就一頭扎進了旁邊人潮人海的文藝路市場,隱沒在“來撒!來撒!吃‘撒’有‘撒’”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穿過飯館、烤肉攤,跑過服裝、布匹檔口,經(jīng)過出售海鮮的攤點,再往前就到了全烏魯木齊最熱鬧的地方,和平都會、人民飯店、人民電影院那旮旯。
人民電影院、和平都會里每隔一個時段就上映一部電影,旁邊的錄像廳里隨時隨地都在放“呼!哈!嗨!”的香港武打片。跟著熱鬧的人群往前面的紅旗路市場方向走,路邊廣州發(fā)廊、上海發(fā)屋、香港時裝一家挨著一家。新中劇院的舞臺上表演的是白胡子進來鐺鐺鐺,黑胡子出去鏘鏘鏘的秦腔。老戲迷們在臺下一臉癡迷地沉迷在古老的故事里。劇院外人來人往,紅旗路上車流如水。不遠處,從新盛泉泡澡出來的人,個個容光煥發(fā),紅光滿面。
餓了就在市場里吃一碗八毛錢的牛肉面。兜里的錢寬松了我們就吃羊肉泡。順子總提醒我們這些將餅胡亂掰幾下就丟入碗中的新疆“白卡”,饃要掰得碎碎的,他的陜西口音中將“碎碎的”拖著長長的尾音,加強著“碎”的概念。一大碗燙嘴的、油汪汪的羊肉泡端上來,再很有儀式感地配一碟糖蒜、香菜末、剁椒醬,吃起來味道厚重,回味無窮。除此之外,坐落在小十字西北角,門額上掛著黑色木牌匾,上面寫著“鴻春園包子館”幾個燙金大字的包子館,也是我們打牙祭的好去處。有著天津狗不理、上海城隍廟包子血統(tǒng)的鴻春園包子館,三間平房,十幾張桌子,每到飯點都是一座難求。餡大皮薄湯汁多,暄騰騰、白嫩嫩打了十八個褶的包子來一份,再來一碗漂著香菜,淋了香油的紫菜蛋花湯或者雞湯餛飩,這是幾代烏魯木齊人的回憶。九十年代初,該包子館關(guān)張,鴻春園的包子就成了記憶中的味道。
年輕貪玩,幾乎每次都要玩到趕最后一班4路車時才肯回部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高峰期的公交車里人挨人、人擠人,要多擠就有多擠。認識她就是在4路車的末班車上。如果是背靠背的擠到一起也就錯過了,面對面的擠在一起就該叫邂逅。
車上太擠,我們挨得太近,近到能聞到她身上雪花膏的味道。以我當時的人生閱歷,除了掩飾慌張,實在是不知道近距離面對一個陌生女孩該如何是好。沒有了空間距離,兩顆年輕的心也縮短了距離,擠著擠著我們就搭上話了。她說她很少坐4路車,今天是和同事去搪瓷廠聚會,而和她一起上車的另外兩個同事早被擠得看不見人影了。我說,只差幾步?jīng)]追上前面那趟4路車,不然就錯過了。她笑著點頭不接話。直到拿著票夾子的售票員大聲喊著:馬上到搪瓷廠了,要下車的往門口換。我才鼓足勇氣說,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留個電話。
水磨溝的街燈是橘黃色的,這顏色很有老舊的味道,很適合當回憶的背景。一向?qū)?shù)字遲鈍的我生怕把電話號碼忘了,深一腳、淺一腳摸黑往部隊走的路上,我一路上背著張美麗留給我的電話號碼。
進了包廂時,事先約好的人早就到了。順子說你怎么才到。我將走錯路的事告訴他,順子堆起生意人一臉和氣的笑容對其他人說能理解,一個常年在野外奔走的人在城里迷路不奇怪。話音未落,他一轉(zhuǎn)頭愣愣地看了我兩秒鐘說:你在北門迷路,不應(yīng)該啊!北門市場拆了,但八一劇場還在??!我說:如果環(huán)島和解放軍雕塑在的話我或許不會迷路。這時,服務(wù)員進來俯身對順子說:王總,可以上菜了嗎。
席間,說到北門市場當年的繁華熱鬧時,順子說,原來市場里那么多的商戶和小飯館子都沒了,就一家羊肉泡飯館現(xiàn)在還在文藝路上。說話間,順子的電話響了,是他愛人打來的,好像在那端叮囑他:少喝點。
順子是那種想做事就一定能夠做好的人。那年月,城里兵復(fù)員包分配,但農(nóng)村兵服兵役結(jié)束就得卷鋪蓋回家繼續(xù)當農(nóng)民。農(nóng)村兵如果想改變命運,唯一的途徑就是轉(zhuǎn)志愿兵。那么多農(nóng)村兵,志愿兵也不是好轉(zhuǎn)的。說個事情你就知道了。每個新兵班都有一把掃帚,每次排長或連長在的時候我想表現(xiàn)表現(xiàn),當我想拿掃帚掃地時,那掃帚一定在別人手里,比如順子。來自陜西農(nóng)村的順子眼尖手快腦子好使,使得他在新兵連訓(xùn)練一結(jié)束就分到了營直屬的總機班。
散席了,順子的司機老王早就在外面候著。順子正往門外走,手機就又響了,他一邊接著電話說“老婆,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就回、這就回”,一邊朝我揮手。
車窗外,原來高大寬敞的八一劇場、群藝館變得矮小局促,都蟄伏在氣宇軒昂的樓宇之間。到新民路口時我說,這個地方當年應(yīng)該是個菜市場或者大型菜店。老王說他就是老北門人,幾十年的光景就一直在北門這片地界耗著。早先他們把這里叫新民路菜市場或者菜鋪子,那會兒全是國營的。老王補充說。聽他這么一說,我就問他,你是否記得當年新民路口那邊有家藍天商店。他說太記得了,那商店是部隊勞動服務(wù)公司開的,門口有一個公用電話亭。司機老王的回答讓我感到踏實,這么多年以來,不知道是反復(fù)想得太多想疲勞了,還是時間太遠模糊了,有時候藍天商店從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極不真實,像是臆想出來的。在老王這里得到肯定,讓我思路逐漸清晰。藍天商店是二十多年前那一封封寄到山溝軍營里的來信的起始地。
部隊終歸是部隊,有紀律約束,也不是誰想請假外出就能外出的?;氐讲筷牄]兩天,我終于按捺不住跑進總機房找順子。順子一聽哥們認識了市里的美女,說這等好事可耽誤不得。插了外線,撥通了我提供的電話號碼。對方說稍等,隔著電話都能聽見擱電話和出門的腳步聲。沒過兩分鐘就聽見張美麗氣喘吁吁的聲音。她在那端驚訝地說,哦!原來是你啊!這次通話給我留了通信地址。
(選自2023年第6期《綠洲》)
原刊責(zé)編" 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