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就接到母親電話。八十多歲的母親莫名地悲傷,老屋場的那蔸桂花樹突然死了。我心里一咯噔,這蔸桂花樹是父親五十多年前栽下的,正是枝繁葉茂的興旺時期,去年秋天它還開了兩次花,熏香了紅巖溪一條街。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它怎么就突然葉落枝干了呢?我?guī)Я艘蓡枺乩霞胰ァ?/p>
老屋,在紅巖溪的街頭,龍山五中學(xué)堂的河對面,二〇九國道的坎上。它,灰木青瓦,帶著歲月的塵埃,默立于兩棟小洋樓的背后。老母親就住在老木屋里,守著火坑度著晨昏;白發(fā)蒼蒼的老父親黯淡地住神龕下的玻璃框里,要等逢年過節(jié)時,在溫暖的燭光香火里復(fù)活人間。
父親生前,是極愛這蔸桂花樹的。老屋坐東朝西,桂花樹生在老屋下方的后檐邊,一樹多枝,竟然有了一片森林的氣象。桂樹與鄰居之間,有一條深深的溝壑。桂花樹是生長在沃土之中,高大的樹冠早已超過青瓦屋脊,也遠遠的越過了溝壑。每年秋天的金桂花謝了,可以曬出幾十斤桂花茶。父親看重這蔸桂花樹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是單傳之子,深知獨木難支的現(xiàn)實與道理,幸好在他名下開枝散葉,一樹成林,足以告慰祖宗先人。內(nèi)心里難免有些自得,以桂樹自喻。
在紅巖溪河街上,我們之前還有個老屋場,是我公公名下修建的。老屋是三柱五騎的制式,天樓地正,綺窗亮瓦,全部是一等一的梁柱,裝修得嚴絲合縫。當(dāng)年,我母親是坐了十五里花轎,唱著哭嫁歌,從卸甲寨嫁到紅巖溪河街上的老屋里,相繼生了我們五姊妹。
紅巖溪是酉水上游支流上的一個古鎮(zhèn)。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雖然公路取代了航運,紅巖溪河街上商貿(mào)依然不衰,周邊四十八湖的鄉(xiāng)親都要來此趕場交易,把窄小的河街擠得水泄不通。雖說土家人最是講究禮尚往來,但我不敢保證每個人都是熱情好客的,像我公公,就是一個吝嗇的人。當(dāng)年過苦日子的時候,父親在龍山一中讀高中,把一群同學(xué)帶到家里來,一頓饕餮大餐,把他的眼睛水都吃出來了。父親卻撇了撇嘴說,不就是幾瓢麥麩子嘛。公公拗不過父親,攤上這么一個大手大腳的兒子,只好捏著鼻子認了。父親當(dāng)家做主了,家里的客人就不斷線。特別是趕場天,卸甲寨嘎嘎舅舅鄉(xiāng)里的客人剛走,田家溝里的伯伯幺幺又來了,一頓飯要搞幾趟火,加人加碗筷加酒加菜,怪酒不怪菜。“紅巖溪是河碼頭”,是父親的口頭禪,言下之意就是“放開吃,這地方隨時可以買來添加”。酒足飯飽之后,還要給客人發(fā)草煙,卷喇叭筒。到床鋪下取草煙的工夫都是派給我的,公公每次都會悄聲囑咐我:“每人兩匹!”生怕我心里沒有哈數(shù),一撒手,害得他到時候要卷桐子葉似的。
無奈老屋場緊靠區(qū)糧站和轉(zhuǎn)運站鹽庫的墻根,在糧庫擴建工程中要求搬遷。當(dāng)時搬遷戶的概念跟如今不同,不能坐地起價,個人不興和國家、集體講價錢,只有等價的補償,還要自己再找新屋場。
新屋場就是老屋場。這個屋場是嘎公看的,他是懂風(fēng)水的先生?!皦灤蚣馍轿荽驁骸?,這個是有講究的,新屋場的前面對著一個埡口,叫百家埡。嘎公說,這埡口是給屋主的子孫后代留下的一個“出路”。屋后是一壁青巖山,生長著密密匝匝的杉樹林。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好屋場。至于“墳打尖山”的含義,嘎公沒說,我也沒問。待到我心有所悟,他已經(jīng)在青山之巔對著“尖山”了。
修屋的掌墨師,是十二湖的姑爺施老三;踩青山劃木的,是田家溝的冬伢兒幺、三佬幺、四佬幺;二舅舅、二舅娘打早打晚把糧食和臘肉送到紅巖溪,用來招待木匠師傅和用工。材料備齊,鉚隼歸一,就要立屋上梁。須擇一個黃道吉日,舉行盛大的上梁儀式。周邊的親朋好友都要聚攏來,漢子們要架著梯子,出哈力幫著立排扇;婆娘伙則要背著缸子來走人家。土家人“修華居”從來就不是一家人的事,主東只要供酒菜飯食,無需開出工錢,鄉(xiāng)鄰一律打白工。
當(dāng)然,煙也是主東打供的,而且必須是盒裝的紙煙。當(dāng)時紅巖溪街上最銷行的有三種煙,“老司城”每包二角五,淡墨色的那種;“節(jié)約”每包一角,麻紅色的那種;還有一種叫“松牌”的香煙,九分錢一包,是金黃色的包裝。在立排扇時,屋架梁柱沉重,需有人喊號子指揮。指揮者會根據(jù)主東的大方程度編詞,來敲打主東。
“伙計們呀——”“嗨著!”“老使撐哪——”“嗨著!”隨著緊湊的節(jié)奏,大排扇很快就立起來了。圍觀的人馬上就知道,大方的主東用工發(fā)的“老司城”,和“老使撐”諧音。要是喊號子的叫“要節(jié)約”,大家都會停住手中的工夫,因為懷里揣的是“節(jié)約”煙。要是喊號子的叫“松一排”,大家會一起松勁,把立起來的排扇又放倒一次,以戲謔發(fā)“松牌”的主東。
新屋場的四道排扇很快都立起來了,因為父親派的是“老司城”香煙。山上的一掛鞭炮響起,父親知道梁木“偷”到手了?!巴盗耗尽笔峭良伊?xí)俗,因為梁木需要又長又直的杉木做成。主東無需拘泥于山林地界,只要你看得起,隨你去偷?!巴禈洹钡娜藢⒘耗痉サ购螅乓粧毂夼诟兄x山林的主人。山林之主面對“偷梁木”的人,要出來罵幾句應(yīng)景,據(jù)說罵得越兇,修新屋的主東就越吉祥。記得,幫著我家“偷梁木”的冬伢幺和四佬幺,幾百斤的杉木在他們的手里就像燈草似的。
上梁的時候,掌墨師要敬魯班師傅,上樓梯,登排扇,一路念念有詞,都是一些“三陽開泰、五子登科、六畜興旺”的套話。最后是“扔梁粑粑”,掌墨師高坐在梁上,手持兩個熱乎的糍粑高聲問主東:“你要富,還是要貴?”父親站在堂屋中央,仰頭高聲答道:“富貴都要!”“你要富,賜你富;你要貴,賜你貴!”掌墨師金口一開,手中的兩個粑粑凌空拋起,父親把一個四方包袱兩角扎在腰間,兩角捏在手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亟幼×颂熨n的“富貴”。隨后,光洋大小的梁粑粑像雨點一樣落下來,大人和小孩肆意地搶接,一片歡呼雀躍。
梁木削得四方四正,架在屋脊正中,梁木中央用一塊紅布包扎出菱形圖案,紅布上鑲嵌著嶄新的鎳幣。梁木之下的正枋上,搭著一匹匹紅布,隨風(fēng)發(fā)出“卜卜”的輕響。無疑,這是我記憶中最神圣的禮儀。
每一個黎明和日出,都是父親抽著喇叭筒咳出來的。母親總是第一個起來,打開大門,燒燃早火的人。一只新抱來的小黃狗艱難地扒著房門,嗯嗯地哼著。門一開,就搖搖晃晃地向屋后的杉樹林跑去。杉樹林里還有一些小雜樹,葉子上有露珠,很是好看,是我求母親刀下留情,它們才僥幸留下來的。
公公一起床就扮起了農(nóng)具修理工的角色,守著一方磨刀石,半盆清水,嚯嚯嚯,把砂刀彎刀鐮刀一一磨亮,又把鋤頭楔和背簍系一一整理,把日子打理得妥妥帖帖。
新屋建好,單家獨存,一下子放大了生存空間。譬如說,一畦畦的菜土在杉木林里開辟出來,種啥得啥;桃樹李樹枇杷樹,吐個核就長成了,開花結(jié)果。洋藿、魔芋、芋頭、南京菜(洋姜)是個懶陽春,把種子丟在墻角地頭,就會連年生發(fā)。我最喜歡的是屋邊一棵野生的木芙蓉,粉紅色的花瓣像古典的美人臉,一朵接著一朵,從夏季一直開到秋天,最后凋落在少年的心扉里。父親用一手血泡,把一片滿是白茅青蒿的生土挖開,翻松,刨平;母親就從集市上撿來的甘蔗巔,種了下去。沒幾年,就長成了一片青紗帳,在時光里流出蜜來。
或許是從八歲始,我一直在家里承擔(dān)的是伙夫的角色。就在這個老屋場,我總能把一個八口之家的伙食安排得妥妥帖帖。做飯時,總是先要把洋芋刮凈剁碎,摻在米里,燒開后,再加入苞谷粉攪拌均勻,最后用抬鍋片抬下三腳,文火煨烤,適時定向轉(zhuǎn)動鼎罐。所謂定向,就是按照推磨的方向轉(zhuǎn)動,避免人多手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飯煨糊了。做菜,我更有心得。炕上有臘肉和干豆腐時,盡量做到葷素搭配,“小炒發(fā)燜”是全家人的最愛,如果再加上一把本地黃豆,就會把人香蒙。
屋后的半山腰間,有一個山洞,口小腹闊,有鐘乳石、石筍、石柱那些長得很慢的東西,也有石臼和熬硝臺一些舊物。我在洞外的感覺是一無所有,進得洞來,就成了這里的國王,一切都是我的,甚至可以像蝙蝠一樣,摸黑走遍每一個角落。平時里愛在洞里玩耍,惹事了,可以到這里“避難”,大人是不會來洞中追逐叛逆的孩子的。洞中的天坑和陰河,在別人的眼里是惡魔,卻恰恰是我最神秘的伙伴。
我家老屋場上的這棵桂花樹,讓人稀罕,被黃狗看得很緊。黃狗老去,桂花樹漸漸地有了一樹成林的趨勢。
紅巖溪是區(qū)政府所在地,我家河對面就是學(xué)堂,從起床鈴到熄燈鈴的打法,連公公都很清場。也許有了桂花樹,老屋場迎來了一波波借讀的莘莘學(xué)子。田家溝的剛剛幺和塔泥湖畬竹坪的小秦在我家寄讀高中,我姨老表肖澤泮寄讀初中,二舅舅家的三個老表秀云、秀珍、秀鳳在我家寄讀小學(xué)。雖說是睡的睡天樓,打的打地鋪,卻能和睦相處,與家人無二。
除了老表叔侄,小秦和我家無親無故,父親收留他別有緣由。小秦因家境原因,單親之家無力供養(yǎng)他繼續(xù)上高中,他卻不愿放棄學(xué)業(yè),幸而遇到了父親。小秦是在塔泥湖汝池河邊長大的孩子,有一手撮魚的絕技。上學(xué)來,他就只帶著一個魚簍來,下到紅河里,只要兩個時辰,就能從河灘上撮來一滿盆鮮魚,大多是巴巖魚、哈寶魚和小雜魚。晚上,母親幫他用鍋焙好,第二天拿上街一賣,學(xué)雜費、生活費就全有了。當(dāng)時紅巖溪有鐵廠、鍋廠、向陽煤礦、木龍灣煤礦一些工礦企業(yè),小河魚最是不愁銷路。寒來暑往,兩年過去,小秦就憑著一個魚簍,讀完了高中,考取了一個中專,從我家老屋場走向了山外。同在一個屋檐下,表妹秀珍、秀鳳先后考上了州衛(wèi)校、州農(nóng)校,一躍出了農(nóng)門。
我與紅河,是生死之交。大約是我五歲的那年,我獨自走上了紅河上的一座便橋,剛剛發(fā)過春水的紅河,洶涌而渾黃,三根圓檁搭成的橋面濺著水花。打小,我就體弱,父母和哥姐笑我是“洋螃蟹”,毫無疑問,我搖搖晃晃地掉下了便橋,渾渾噩噩地被河水淹沒漂走了。當(dāng)時,五中的晚餐鈴大作,數(shù)十名師生來到河邊的食堂吃飯,有兩個師生來不及脫衣,就跳入了激流,把我撈了起來。幾分鐘時間,我竟然沒有嗆到一口水,連腳上的馬口靴都沒有被水沖掉。一撈上岸,我就能開口說話,哭喊著要回家,要找爹媽。據(jù)救我的兩個恩人說,硬是緣法好,我的頭發(fā)長,一撮黃毛漂在水面,才沒有耽誤救援的時間。
自從“落水”以后,我病弱的身體就開掛似的好起來,自然也成了河中老到的玩水人。十歲那年,我就在便橋下方的沙灘上抓到了一只鱉,有面盆大小,用個“巨”字也不為過。在回家路上,我把它賣給了過路的外地人,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財不露白,我把這筆“巨資”藏到了木樓上的梁柱里,從此梁木紅布上鑲嵌的鎳幣,在我的眼中失去了光澤。到底是小孩子,不到兩年,我的私房錢就像褲襠里夾豬油一一陰銷了。究其原因,無非是被哥哥騙了買鞭炮,被母親借了稱籽籽鹽,給姐姐買了花膠圈,看父親煙癮發(fā)了,給他買紙煙救急了。
突然有些懷念,有些感悟,那只被我販到遠方的紅河巨鱉。當(dāng)我第一次落水的時候,莫非是它在渡我。當(dāng)我在天樓的梁柱上“存款”和“取款”時,無需借用木梯,一次次從光滑的板壁上攀爬,從未失手,是否有它在護我周全?十五歲時,我提著那家傳的楠木箱,從老屋場走入了一所師范學(xué)校,是否是它給我輸送了文字功力?念此猜定,雙手合十,它一定是紅河之靈。
相反,大哥讀書不甚用功,第一次考高中,備取生第六名;第二年,公公去打溪學(xué)校給老師們煮飯,掙錢幫他復(fù)讀。臨考前,大哥晚自習(xí)還逃學(xué),偷偷到向陽煤礦去趕電影,結(jié)果不言而喻,刷牛屁股的命。大哥到底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十七歲的那年春天,他偷偷地拿了家里賣豬的五十多元錢,搭車去了遠方。一個星期之后,正當(dāng)父母焦急得過不得日子的時候,他老娘子轉(zhuǎn)回來了,錢已花光,抱回了一臺“梅花”牌收音機。
大哥把天線駕到了房梁上,就是我藏錢的那個“貓眼”旁邊。他不讓我們動他的“寶貝”。他總能適時調(diào)頻調(diào)幅,準(zhǔn)時收聽《小喇叭》和《每日一歌》文藝節(jié)目。那臺磚頭大小的收音機,有一個黃牛皮制成的套子,應(yīng)該算得上精美。它,在大哥的青春時光里,應(yīng)該是一個黑匣子般的存在。父親倒是常常罵大哥,說他像屋后樹上繭房里的肉蟲子,沒多大出息。
同行生嫉妒,在國道路邊,上下二百米范圍同時開了三家酒館,為爭奪客源,空氣里流蕩著嗆人的競爭氣息。
最先開業(yè)的是巖玉表叔和矮子表嬸娘她家。她家也是從河街上搬遷而來,緊挨著我家屋場的下方。矮子表嬸娘是城郊來的手藝人,靠打棕繩在紅巖溪河街上打開了市場。她個頭矮小,臉頰上有一個明亮的酒渦。她紡動轉(zhuǎn)輪的手很是麻利,一張嘴也是能唱能說,比刀子還快,幾招幾式就把相貌堂堂的巖玉表叔拿捏住了。到底是做生意出身,她見國道上車多人稠,就開起了“湘鄂情酒家”。因為是第一家個體私營酒店,遠比客運旅社體制靈活,國家允許公平競爭,生意不火都不行了。每天都會有湘P、鄂Q的車輛在大門口停上一長溜。矮子表嬸娘負責(zé)喊客,整天臉上笑得像一朵花似的,跟南來北往的司機打情罵俏;巖玉表叔當(dāng)爐炒菜,從不管小,閉著眼睛喝酒吃肉。說實在的,當(dāng)時的客運還沒有放開,紅巖溪人就愛找矮子表嬸娘搭便車,她也是個熱心人,等過境司機吃飽喝好,編一個親密的關(guān)系,就把人順風(fēng)捎走了。當(dāng)時,我每學(xué)期到師范上學(xué)去,都是矮子表嬸娘幫著找的車,還是坐的駕駛室。矮子表嬸娘也是個愛數(shù)情表功的人,她不會把一碗臘肉蒙在碗里,總是逢人就說:這個伢兒每次都有駕駛臺坐,二回是坐小車的命。
市場是一只靈敏的獸。第二年,楊五表叔家的“宏達酒家”又開業(yè)。楊五表叔是個嘴巴笨,眼睛卻很管事的人。他和過往的司機不熟,就重點做當(dāng)?shù)卣畽C關(guān)的生意,第一個學(xué)會了用“簽單”的方式,代替用現(xiàn)金結(jié)賬;另外,他另辟蹊徑,在野味食材和特色菜上下功夫。很快就拿下了一定的市場份額。
真正的危機,是來自蘭家灣的“火宮殿”開業(yè),既有餐飲,又有住宿,位置剛好選在“湘鄂情”和“宏達”之間,上下之間,百米左右。不能說誰動了誰的蛋糕,食客們的嘴是刁的,有了更多的選擇后,“賓主關(guān)系”就會發(fā)生驛動??驮粗疇?、價格之爭就在所難免,三客飯店之間,此消彼長,“火宮殿”因為有專業(yè)的廚師,生意明顯勝出。矮子表嬸娘家的酒館,有時一天也招不來一波客,臉拉得老長,就像有人借了她的米、還的是糠似的。三家酒店之間漸漸沒了熱乎勁,形同陌路。最后,矮子表嬸娘一咬牙,拉了一個幫廚隊,承包百里方圓的紅白喜事,生意一時忙不過來,真?zhèn)€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哥和大嫂也在幫廚隊,每年幫廚掙下的銀子要比種陽春高出一截。不過,大哥不是省油的燈,他對矮子表嬸娘的“抽水”行為,頗有微詞。
父親認為,幾家開酒店的真正的大贏家是楊五表叔,他是火燒牛屎——陰著燃。一個世代農(nóng)民之家,家里的四個兒女讀書皆不成器,他通過開店這個平臺關(guān)系,讓孩子們?nèi)砍陨狭恕肮绎垺?。紅巖溪人都說楊家新遷的屋場好,是“金龜”地。
峨眉豆的藤蔓裊娜地爬上門前的那棵桃樹,結(jié)出了一串串白色的豆莢。桃樹的果子已經(jīng)長大,一個個在太陽下紅了臉頰。這天,正是周末,我給學(xué)生放了學(xué),回到家里準(zhǔn)備晚餐,就在桃樹上搭了一個短梯,挎著一個籃子上樹摘峨眉豆。正在這時,階沿上的黃狗警惕地豎起了耳朵,隨后,它一改昔日狺狺狂吠之態(tài),尾巴搖得像一把蒲扇似的。一會兒,從屋檐坎下來了一個姑娘,穿著一件綠色的上衣,辮子又粗又黑,臉蛋紅撲撲的,很是俊俏。她操著恩施的口音,問起了大哥的名字。哦,她是來和大哥相親的。家里剛好就只有我一個人,我忙著下樹,給她搬板凳坐,燒開水喝。她叫李抗,是咸豐的女子,大大方方的一個人。她也是一個坐不住的人,主動幫我擇菜、燒火。當(dāng)她看到屋邊的那棵桂花樹時,眼里露出了歡喜,輕聲說了一聲,這地方好住。大米飯香了,“小炒發(fā)燜”也出鍋了,父親和大哥他們也回家了。一個咸豐女子很自然地融入了這個大家庭,成了我的大嫂,像桂花樹一樣,把根扎進了這老屋場,為家族生兒育女。
分家后,大哥大嫂他們坐在了老屋的南半截,一打開側(cè)門,就能看見高大的桂花樹。守著這棵樹,大嫂年年都能做出桂花茶,送鄉(xiāng)鄰們品嘗。
老屋的公路坎下,是區(qū)林業(yè)站。歷任的站長都和父親交好,他們在路上執(zhí)法,攔截了偷運的木材,總是把上下木材的活路交給大哥,不要發(fā)票,不要上稅,一概現(xiàn)錢,大哥最是喜歡。
林業(yè)站的站長姓梁,他對我家的那棵桂花樹很是上心,多次提出要買下它,賣到城里去,可以掙大錢。當(dāng)站長把價格提到五萬元的時候,大哥挺動心的,無奈何老父親不答應(yīng),他認定這是一棵風(fēng)水樹,給多少錢也不能賣。直到侄兒男女都長大成人了,大哥也沒能把樹賣出去。
父親七十五歲那年的冬天,撒手人寰。說來也奇,第二年秋天,桂樹開花時,花色一改過去的金黃,花瓣里滲出血色來。幾年過去,老母親奇異地發(fā)現(xiàn),老屋場的這棵金桂完全變異了,成了一棵丹桂。
父親不在,大哥終于可以當(dāng)家做主了。幾個買家又到老屋場來看樹,和大哥價錢都講好了,無奈桂花樹太高太大,不僅需要大型的起重機,還要把老屋拆掉,才能把它挖走。大哥和幺兄弟都已新修了小洋樓,我和大兄弟早已在縣上工作安家,老木屋分在母親的名下,年節(jié)時作為一大家子的聚會之所。要拆老屋,母親自然舍不得,畢竟是住了幾十年的房子了,有太多的不舍,何況父親的遺像還掛在神龕下。大哥只好再等下去……
不想,這棵生機勃勃的桂花樹竟然突然死掉了。
回到老家,看到母親的身體還算硬郎,只是桂花樹的事讓她有些神傷,甚至有些惶恐,生怕有些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其實,母親的擔(dān)心是有些道理的。我又到桂花樹邊看了看現(xiàn)場,這棵樹長得實在是太大,樹蔸有近十個平方米,七八個分枝,每枝都有一抱多大。整棵樹死得很徹底,幾乎沒有一片綠葉。我看見桂樹旁邊,隔溝有一個新建的廁所,屋頂是新蓋的琉璃瓦,很是講究。只是飛檐處,被鋸子鋸掉了一部分,像狗牙齒咬了一般,參差不齊。
我問母親,這是怎么回事?母親告訴我,想必是桂花樹長得旺相,枝丫遮住矮子表嬸娘家?guī)拇翱?,影響了其采光。矮子表嬸娘沒和大哥商量,就請人將桂花樹斫去了幾枝。大哥回來后,一時火起,就用鋸子鋸掉了廁所上新蓋的飛檐。
哦——還是桂花樹自己做錯了,自己長得太過茂盛了。我長嘆一聲,久久地陷入了沉默,不由想起了歐陽修的《秋聲賦》,突然明白了“物過盛而當(dāng)殺”的道理。吃過晚飯,我和母親談起了一件往事。當(dāng)時是住在河街上,當(dāng)然是父親在時。母親養(yǎng)了一窩蘆花雞。接連幾天,都有雞丟失。母親留意觀察起來,從鄰居家的地樓板下發(fā)現(xiàn)了蘆花雞毛,一時怒不可遏。鄰里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是父親勸住了母親,他備好了一撮瓢雞蛋,到鄰居家去交好。結(jié)果再也沒有丟一根針,還是那個表婆婆做義務(wù)工,一直把我照看大的。母親見我往事重提,自然也是心有所悟。
為了化解母親心中的塊壘,我陪著她在屋后轉(zhuǎn)了轉(zhuǎn),果然是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只見昔日留下的那些白檀、烏桕、冬青一些野生樹,都已長成了合抱之木,郁郁青青長成了一片密不透風(fēng)的禁林。其中有好幾棵樹,都可堪擔(dān)任風(fēng)水樹。“物過盛而當(dāng)殺”的道理,本想和母親說一說,想想又放棄了。
年近花甲的大哥,一直想在縣城里買一套學(xué)區(qū)房,目前在浙江寧波打工。我建議母親和大嫂,先不要和他說桂花樹的事情,因為他從事的工作是機械操作,用大鐵杵擰螺絲,絲毫分心不得。至于桂花樹的后事,要等大哥臘月回來,趁早把它的高枝穩(wěn)妥地采伐了,以免砸傷兩側(cè)的房屋。母親一一允下,一改臉上的愁容,說要把那幾棵碩大的樹蔸送給鄰居們,三十晚上正好做年火蔸,來年家家戶戶養(yǎng)大肥豬。
回城前,我專程看望了巖玉表叔和矮子表嬸娘。巖玉表叔的頭發(fā)全白了,臉上紅彤彤的,依然是一副閉著眼睛喝酒吃肉的模樣;矮子表嬸娘沒有太多的老相,只是臉上的酒渦已不再明亮,說話時常常咬著牙齒。寒暄之下,兩老面露惶惶和戚戚之色,我只字不言桂花樹的事。打開話匣子后,才知道,她的兩個兒子都離婚了,過年也很少回家;兒媳婦也像打脫牛鼻繩似的,放敞了。幸好家里還留著一個孫兒,陪著兩老過日子,心里也有個盼頭。矮子表嬸娘雖然上了些年紀(jì),手腳依然麻利。臨行前,我將一包桂花茶送給矮子表嬸娘,她手指有些哆嗦,接過在鼻下嗅了一下,轉(zhuǎn)身進了里屋。
矮子表嬸娘是帶著笑臉,送我出來。走出好遠,我隱約聽到了熟悉的感嘆聲:人還是要讀書……
河對岸,父親的墓對尖山?;厥坠枢l(xiāng),老屋同白發(fā)相守,紅河與青山媚好。惟愿每一人,每一棵樹,都能找到自己的宜居之地。
(選自2023年第11期《湖南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