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夜里的一束光,仿佛神靈的手指,指引著茫茫無邊夜海里的生命。泅渡、救贖、勸誡我們上岸的燈火,每天如期點(diǎn)亮。
我站在梨花路燈的剪影里等車。梨花路燈是今年實(shí)施的老舊小區(qū)更新項目,五瓣雪白花瓣捧著六顆粉色花蕊,粉色光和白光交織,甜蜜的光束讓人有一種妥妥的踏實(shí)感。再順著光束看過去,一路的梨花綻放,行道樹、商家店鋪和行人在光束里若隱若現(xiàn)。隨著城市路燈點(diǎn)亮,城市便進(jìn)入一種特有的氛圍中。路燈不再只是為了照明,而是成了一位引路人,以一種光的力量引領(lǐng)你到達(dá)事物的深處和本質(zhì)。
街道兩旁的樹和路燈,像是看透了這世間的一切,在那里穩(wěn)穩(wěn)地站著,不說話,更不露出半點(diǎn)表情。小葉榕樹旁移栽了一棵銀杏樹,自從去年移栽過來,身上就插著輸液管,當(dāng)時兒子走到它的身旁看了看,叫喊著:“輸?shù)氖谴髽涑苫钏?。那么大樹的血管在哪里?”我無語?!按髽漭斠和床煌矗俊蔽矣譄o語。兒子問的好多問題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當(dāng)時陽光打在銀杏樹上,就像此時梨花路燈的光束投在它身上??床怀鏊M(jìn)城的那種興奮,也看不出它丁點(diǎn)的悲傷。它更像在沉睡,幾場春雨后,別的樹已經(jīng)打芽冒尖,它卻依然紋絲不動。
每次我經(jīng)過它身旁,我都要站一會兒。我害怕它不習(xí)慣這燈光,就像我進(jìn)城一樣異常懼怕城里的燈光。懼光,是一個鄉(xiāng)村人的標(biāo)志。鄉(xiāng)村的夜不像城里那么招搖。鄉(xiāng)村夜里偷偷打著火把,或者搖著手電筒,去見心愛的人,那夜里的光更像撲閃撲閃的一顆顆心在跳動。鄉(xiāng)村的夜不像城里那么霸道。走上山路,賊亮賊亮的月光陪伴著你,更像羞澀的情人互相跟著,拽著手,腳步聲都不敢踩重了,生怕驚飛了樹叢中的山鳥。我甚至懷疑城里的燈光把銀杏樹晃成了瞎子,它看不到春天跑過山岡的影子。我甚至擔(dān)心是不是城里的喧鬧吵聾了它的耳朵,它聽不到春風(fēng)翻山越嶺的聲音。銀杏樹死了?這個念頭一閃現(xiàn),我便急著走過去,用手輕輕拍它的身子,像是母親輕拍沉睡中的孩子。它沒有醒,只有那沒有生機(jī)的枝條搖晃了一兩下。我又折了它垂下來的枝條,一折就斷了。折斷的聲音穿過街道,又折回來,干脆而堅定。它真的死了,在這昏暗的燈光里,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死了,它身上還掛著輸液的干癟袋子。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睡過頭了,它再也不會在這個春天醒來??上Оl(fā)現(xiàn)晚了,我救不了它。燈火也救不了它。
燈火對一棵樹的死不會大驚小怪。
我寧愿相信它是老死了,就像村莊里一茬又一茬的老人,活夠了,就倒在陽光里的墻壁邊一口氣上不來——死了。陽光照著,人不在了,笑容還在。村莊的那些樹也是一樣,活夠了站在風(fēng)里老去、死了;或站在風(fēng)里,像一面不倒的旗幟;或倒下臥倒,千年萬年不朽,凄涼里含著悲壯,孤寂中顯著倔強(qiáng)。可是,這樣的城里絕不會容忍一棵樹的死亡。一棵行道樹死了,它一定不會站在城里的風(fēng)中,也不會臥倒在城里的街道上。想想這些城里的樹,它多少有些像在城里浪蕩的我,也有點(diǎn)像四處亂撞的我們。
夜色中的城市張狂而忙碌。它的張牙舞爪,令人窒息。來往的車輛顯示了城市的繁華。有時候,人比車輛安靜?;艁y的車輛代替了人。在夜里看著那些風(fēng)馳電掣的車輛,就知道車上的人不是去約會,就是去赴宴。
我等的車來了,車載著我在街上一路急駛,路燈一一晃過,光束一會兒暗,一會兒明。在若隱若現(xiàn)的燈光中,我看清了出租車司機(jī)的臉,那是一張國字臉,方方正正,一臉正氣,一臉平靜,一臉皺紋,光影在或深或淺的皺紋間掃來掃去,他嘿嘿一笑,說:“先生,那棵銀杏樹是死了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應(yīng)該是死了吧?!?/p>
沒有人知道一棵樹是怎么死的,那棵銀杏樹也不例外。
是呀,樹在城里有多為難,死不是,活也不是。
“說老實(shí)話,這些樹哪見過城里這陣仗嘛,又是車哦,又是人哦,還有五花八門的燈光。這燈就夠它們受的了,每棵樹上架上三四個鳥窩樣的燈,通宵亮著,它們睡得著嗎?哎喲,開始我還以為那真是一只只鳥窩呢,觀察幾天,我才搞明白,原來是一盞盞燈?!?/p>
我笑笑說:“城里樹上鳥窩沒有鳥,只有燈光呢?!?/p>
“聽說過沒有,大樹進(jìn)城要請,不是硬搬進(jìn)城的哦。咋個請法呢,先要拜過大樹,再給大樹講述為啥請它進(jìn)城,說山險溝深,要請它出山。出山見見世面,出山看看江山?!?/p>
我驚奇地問:“還有這么隆重的儀式呀?”
“對呀,搬大樹是有儀式的。我理解這應(yīng)該是一種敬畏吧?!?/p>
我恍然大悟,是呀,少了一種敬畏,再亮的燈光,也照亮不了世俗的深邃。
車停在街道燈光里,我走下車,燈影搖曳。街邊停著一輛路燈安裝車,車臂膀長長伸著,筐里站著兩個人,在換一盞沒亮的路燈。他們動作嫻熟,不用幾分鐘,就能把一盞燈換好了。機(jī)器手臂慢慢把兩個人送回地面,同時被送回地面的還有一盞壞了的路燈。兩人雙手抖了抖各自身上的灰塵,灰塵在五彩的燈光里盤旋漂浮。機(jī)器手臂伸上伸下,掛落了不少行道樹樹葉,那些樹葉一一飄落下來,有的飄在馬路中央,有的飄在街沿邊,有的飄在了行人身上。行人抖抖身子,樹葉又飄在了地上??吹贸觯瑹艄饫锲〉幕覊m,以及飄落的樹葉,換路燈的人都不會關(guān)心。他們只關(guān)心換上去的路燈是不是亮了,他們仰著頭,望了望換上去的路燈??吹筋^頂上的路燈異常干凈澄明,看到城市夜空層次分明,便收拾好東西,擠進(jìn)路燈安裝車?yán)?,笑著揚(yáng)長而去。
路燈站在街頭,與黑暗對峙著。
有些事物互為映照,謂為燈。
我的家鄉(xiāng)四圍皆山,山退得很遠(yuǎn),山是湖的燈,照得湖水一片寂靜和空曠。那湖呢,也心領(lǐng)神會地照耀著山峰,保持著山和水的渾然一體?!吧綄λ?,海對河,雪竹對煙蘿。云對雨,雪對風(fēng),晚照對晴空。霜對露,浪對波,徑菊對池荷?!彼羞@些,成了彼此的燈盞,相互映照、相互恪守,映照出了自然界最精彩的境界。
入秋,鄉(xiāng)里二舅地里柿子樹上掛著幾顆紅柿子,幾只烏鴉在樹上啄食。烏鴉嘴角流出的柿子汁液在樹下堆積,成了其他鳥兒的吃食。二舅說:“烏鴉這家伙,不吃獨(dú)食,懂得讓幾分?!蔽覇柖耍骸罢Σ话咽磷诱昴兀俊?/p>
二舅笑笑說:“留幾顆柿子養(yǎng)樹,也給鳥兒留點(diǎn)念想。”
養(yǎng)樹?
樹上有柿子,樹就不敢怠慢。果實(shí)是樹的燈呢。
望著出村的小路,我仿佛看見那一顆顆紅柿子,點(diǎn)亮走向春天的小路。
二舅拉著我笑嘻嘻地說:“想看驚喜不?今夜帶你看看。”我心想,在黑黢黢的夜里,會有啥子驚喜呢。二舅神秘地笑笑,采摘來雞爪樹上的果實(shí),用竹竿把果實(shí)架在柿子樹丫上。二舅說,你等著瞧吧。
深夜,我跟著二舅來到柿子樹下,側(cè)耳細(xì)聽,樹上有沙沙響聲,二舅示意不要作聲。我們蹲在樹下,不久,柿子的甜味便彌漫開來。柿子樹春天開淡黃白色的花,一樹樹開著,像一盞盞點(diǎn)亮的小燈。秋天果實(shí)由綠漸紅,一樹樹掛滿枝頭,紅燦燦的。將即將成熟的柿子摘回去,去皮,串成一串,放在屋檐下晾曬,再裹上冬天里的一場場“霜”,這樣制成的柿餅好吃極了。雞爪樹春天也開黃白色的小花,一簇簇。秋天果實(shí)成熟,是釀制酒的好材料,民間常以“雞爪子”來浸泡成酒。
傳說,花臉(果子貍)很喜歡吃“雞爪子”,它會攀在樹上,狼吞虎咽地吃,很快就會把胃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它吃飽了,就趴在樹上,一動不動睡在樹杈中間。等到肚子里的“雞爪子”發(fā)酵后,就有了酒勁兒,酒勁兒上來,花臉就會從樹杈上掉下來,摔個半死。我恍然大悟,二舅是要來等著抓樹杈上掉下來的花臉。
過了一陣,二舅打開長長的手電筒,那手電筒是又加了兩節(jié)電池的那種,強(qiáng)光刺眼。二舅讓手電筒光直直射向樹干,直直照著花臉的眼睛。那一刻,黢黑的夜被光掠走,柿子樹一下子被光打亮?;樳€沒有反應(yīng)過來,被強(qiáng)烈的手電筒光一照,便趴在柿子樹上不敢動彈,呆若木雞,一臉的驚愕、恐懼。它被一束光震懾了,也被一束光遮蔽了。二舅用手電筒照著樹上的花臉,他與它較著勁。二舅安排我用木棒使勁敲擊帶去的一個鐵臉盆,“哐——哐——”聲音在黑夜傳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樸对诶麆σ粯拥墓馐?,終于,它的酒勁兒上來了,它一骨碌從樹上掉了下來。二舅趕快跑過去,把花臉裝進(jìn)麻布口袋,一搖一晃提回了家。
二舅把花臉罩在背簍里,用石塊壓著。二舅鼾聲大作時,我卻沒有一點(diǎn)睡意,望著黑黑的屋子,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花臉被手電筒光照出的那一絲驚愕和恐懼來。我悄悄摸出門,這時一輪明月高懸夜空,天地一片朦朧的乳白。這是一盞大地之燈,照耀山丘河流,溫暖著寂靜的夜色;這是一只敏銳的眼睛,掃射孤寂冷漠,聚焦世俗百態(tài)。在乳白的月光里,我蹲在罩花臉的背簍旁,看見花臉蜷縮著,它警惕地看著我,窄條的臉龐,細(xì)長的眼睛,果實(shí)般的花紋,小小的鼻尖紅潤。我看著它,它也望著我。突然,它笑了,小眼睛、小嘴唇、小觸須,還有那小花紋,一起靈動起來,在月光里笑了。這笑,一下子點(diǎn)燃了月光,月光笑了,月光下的山峰嘩啦啦笑了,月光下的河流也嘩啦啦笑了。我也笑了,先是眼睛動了一下,再是嘴唇動了一下,淺淺的笑呈現(xiàn)在月光下。我和花臉都笑了。原來,自然界所有的笑都一樣,能像一盞燈一樣驅(qū)逐黑暗,化解一切防備和隔閡。
我三下兩下掀開背簍,花臉整個暴露在月光里,它不知所措,小心環(huán)顧四周,緩慢直立起身子。靜靜的月光里,它抖擻抖擻身子。我焦急地說:“小家伙,快走,快走呀?!彼遥堉碜?,試探性邁開步子,一步、兩步,突然加速,很快就融入月光里。在布滿月光的小山坡上,它再次回頭,望著月光里孤獨(dú)的我,我仿佛感受到它笑了。那種感激的笑,從小山坡嘩啦啦流進(jìn)我的小小心田,我一下子覺得自己是那么偉大。那種感激的笑,像一盞不滅的燈火,噗噗燃燒著,一直照耀溫暖著我心間。
我回到房間,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夢里一只花臉笑哈哈跑過來,它伸出爪子,毛茸茸的爪子變成了一雙溫柔的小手,它牽著我的小手,我們跑啊跑,跑過種滿樹林的山岡,跑過五彩繽紛的草地,它一路呼喊著我的名字,我們咯咯笑著、跑著,在跨越一條河流時,它帶我飛了起來,越飛越高。最后,我們撞在一朵云上,我們睡上去,多么潔白的云朵,多么溫暖的云朵。星星在我們身邊閃爍,月亮在我們身邊微笑。突然,我從夢中醒了,天已大亮,二舅在院壩里罵罵咧咧:“狗日的花臉,咋跑了呢?”我沒有開腔,我一直保守著心中這個秘密。二舅至今都不知曉是我在月光里放走了花臉。
月光作證,那夜我心中的燈火嗤嗤燃燒得好像自己都能聽到。有時候,我腦子里莫名其妙在想——現(xiàn)在鄉(xiāng)村沒有人再抓花臉了,花臉好像也突然不見了,我們把它丟到哪里去了呢?我們一路走來,一路丟掉的東西恐怕遠(yuǎn)遠(yuǎn)不止花臉吧。倏忽間,我們心中原來撲哧點(diǎn)燃的燈火也熄掉了。
村頭一棵銀杏樹,樹身粗壯,五六個成年人才合抱得住,樹身分化出數(shù)股粗細(xì)不一的身桿,枝繁葉茂。從山頭俯視,一棵樹簡直就是一座山,層巒疊嶂,溝壑縱橫。銀杏樹站在村頭,庇護(hù)著一村的風(fēng)水。
這年,村里修公路,銀杏樹擋了路,正好在規(guī)劃公路的中間。咋辦?公路是盼望了好多年的事兒。村里大多數(shù)人說,銀杏樹和公路比較起來,公路更重要,那只有把銀杏樹砍了,給公路讓路。村里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雖然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村里人卻尊敬地稱他為楊爹。楊爹走進(jìn)人群,干咳了兩聲,說話了。
“這樹呀,比啥都重要,是我們村里的寶貝。大伙兒發(fā)現(xiàn)沒有,這樹是我們村里一盞不滅的神燈。樹在燈亮,樹是我們的榜樣,每個人活得實(shí)在豁達(dá)。樹倒燈滅,我們還有啥子指望?要不得?!?/p>
一村人無語,覺得楊爹說得在理兒。
“我們村之所以叫燈照村,不是因為燈多,是因為樹多,樹立在那里就是一盞燈。早先,村里八十多戶人家,家家戶戶都有一棵風(fēng)水樹:桶粗的槐樹、兩人才可以抱住的香樟樹、年年都結(jié)紅果兒的紅豆樹、筆直的楓香樹。說到哪一棵樹,就知道是哪一戶人家呢。樹比燈還亮呢??墒牵F(xiàn)在呢?全村最大的樹就剩下這棵銀杏樹了。”楊爹越說越傷感,聲音哽咽,眼眶濕潤。他說,“如今,蓋房子修路,動不動就砍樹,房子氣派洋氣了,路也修寬敞了,根本不考慮樹去哪里了。古人都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呢?!?/p>
一村人低著頭,無語。村里領(lǐng)頭的弱弱地問:“那路不修了?”
“公路也要修,樹也不要砍。公路嘛繞過樹,多占點(diǎn)誰家的土地就好了?!?/p>
土地是村里人的命根子,占誰的,就少了一份口糧。土地是李老四的,李老四縮著腦袋,不點(diǎn)頭,也不開腔。
楊爹又說話了:“地雖然少了一點(diǎn),但樹留下了,你們自己掂量吧?!闭f完,躬著背走了。
最后,路通了,銀杏樹也留下了。銀杏樹像一盞燈一樣照在村口,“進(jìn)村看見一棵老銀杏樹,就是我們村了”。進(jìn)村出村的人心里都亮堂著?;卮宓穆飞?,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棵銀杏樹,就像望見一個親人。
樹在,燈亮。樹在,風(fēng)華在。
我想,這也是一種燈燈相傳,傳燈無盡吧!
(選自2023年第7期《都市》)
原刊責(zé)編"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