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的母親
喜歡看云,總覺得云是天上的詩人,它在天空寫下,大地上的事情。
我站在濕熱小城河口一戶苗族人家二樓陽臺上,瞥向遠處云水——云南的云,掠過這里,便將飄往他鄉(xiāng);紅河的水,流經(jīng)河口,就要去向異國……與此同時,我也站在一位母親記憶的河口,聽她擺渡往事,敘說今昔。
黃昏暗淡的浮光籠著她,記憶紛亂的掠影散著花。苗族母親手指畫空,似乎是在涌來的無形之水中打撈濕木,而她開口吞吐的是另一條隱于時間深處的紅河。這條紅河正洶涌地奔向她生命的河口,在她眼井里卷起飄搖的旋渦,讓她的皺紋泛出水痕。
苗族母親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大概,歲月辛苦,她舌面的河床上,沉積了經(jīng)年的沙石。我極力側(cè)耳聽著,但一個異鄉(xiāng)人粗大的耳孔,還是漏掉了許多帶著口音的金砂。苗族母親并沒有為我講述歲月烽火、山川蝶變,那些壯闊、剛硬的存在,并不屬于母親的世界,她為我講述的是絲絲線線、密密縫織的寸草心,如何為家人縫織一套衣裳。
我相信,一個母親的巧手,能為自己愛的人縫出云想花妒的衣裳,而我也知道,一個民族隱忍而偉大的母性,總能從和自己質(zhì)地相同的柔弱草木中,找到自然贈予的實惠,再織出一身厚實的涼服暖衣。
棉、麻、蠶絲和皮毛,這些細小而真切的存在,終將成線,匯在母親手心,浸滿體溫和汗水,也將成為游子身上的衣。做一套衣,先織一匹布,織一匹布,需要種棉花或者麻。棉布和麻布,都曾是中華民族老百姓主要的服裝面料。按照老祖宗傳下的技藝,靠山敬樹的苗族人,織布用的是莖皮長軟而堅韌的麻。
苗族母親的一畝三分地,一定是片窄小的坡地。
當我跟隨新時代文明實踐工作隊下鄉(xiāng),去往苗族母親的故鄉(xiāng)河口縣橋頭鄉(xiāng)下灣子村老劉寨,延綿的大圍山,如同一場盤旋的夢境,讓我深墜其中。自以為,我也是見慣了高山峻嶺的人。在我的滇西北,橫斷山脈起伏跌宕,神工造就了許多奇?zhèn)ス骞值纳罟妊┓澹涌诘拇髧?,卻讓我見識到了自然的另一神奇造化。
在滇西北的麗江、香格里拉,山脈像一隊遷徙的巨象群,山體獨立而碩大,線條粗獷,氣質(zhì)蒼茫。而滇東南的河口,這里的大圍山,山深且陡,黛色的山嶺一架比一架高大,遠山淡影,帶著一股陰柔的綿力,影影綽綽地蕩向遠方。對面山腰的寨子屋頂上,國旗清晰可見,可要去到那兒,又將是長長一段費時耗心的蛇行盤旋。當我穿梭其間,有那么一瞬間,內(nèi)心涌出莫名的絕望,擔心自己再也走不出這迷夢一樣的山野。
這里是我的他鄉(xiāng)異地,這里也是苗族母親的故園熱土,她們世代居守于此,守著國土,守著家園,守著陡峭山坡上的一畝三分地。打開山野間那一畝三分地的鑰匙,是母親的指紋和厚繭,母親在這里種桃種李種春風,種上苞谷甘蔗和一畦畦麻。
母親將田地鋤耘得松軟,捂上廄肥、土糞和草木灰。在一個春風融暖的下午,靠著老墻,選出純凈飽滿、色澤新鮮的種子,用清水將它們洗干凈,再晾干。那些稚頭拙腦的種子,看著就讓人心生喜悅。我想,苗族母親看著這些小小圓圓的睡美人,內(nèi)心一定是充滿歡悅和溫情的。她一定是抓了一小把種子,然后雙手合十,虔誠閉眼,指尖輕觸額頭,許下萬物生長、年成豐美的愿望?;蛟S,她的愿望只是向大自然乞討,偏心地希冀著在這片田地上空多一點點雨水、多一些些陽光,她將一個母親柔軟的念力,種到了這些種子里。她愛它們,她需要這些種子結(jié)出一個暖冬。
萬物生長靠太陽。醫(yī)生總是會對焦急的母親說,缺鈣的孩子要多曬太陽、多曬脊背。棉花和麻都是喜光的孩子,播種下十天左右,母親就能看到它們從濕土間探出嫩嫩的芽頭、小小的葉,像小小的手怯生生地向這個世界招手打招呼——你好,太陽;你好,流云;你好啊,小鳥,你的羽毛真漂亮;你好你好,風兒你好,吹得我癢;噢,澆水的母親,你好,太陽那么大,你也喝口水吧。
一旦熟悉了周圍的天地,這些幼苗就想快快長大長高,想去撒野,想看看更寬闊的世界。它們的根腳急切地在地下奔跑,像鳥兒鍛煉自己的翅膀。一旦翅膀硬了,一旦掌狀的葉子全部撐開,它們要飛向天,去追風。
這些野孩子,大概沒少讓母親擔心。母親在畦間除草時,碎碎念著心口的詞,母親說:要多烤太陽,要多喝雨,但是——母親往左右看了看,傾向前,對著嫩葉,防賊般悄悄說——要小心風,你們長得太快太高了,已經(jīng)高過了母親,可是胳膊腰桿太細,大風打過來,你們兄弟要團團抱緊了。哥哥們要護好幺弟,它最瘦,綠色的身子只有食指粗,我心疼它啊。不要笑母親總是見風就流淚的毛病,等你們皮膚變厚變糙,等你們開完花,就會結(jié)出自己的孩子,到時候,你們也會像母親這樣,小心翼翼又緊張兮兮,看上去像是丟了什么東西卻總又想不起來丟了什么……
其實,我并沒有去到苗族母親的那片坡地,崇山峻嶺,歲月蒼茫,一個他鄉(xiāng)客,如何尋得本土根。而那片田地,如今也只能出現(xiàn)在母親記憶的河流上,像倒影般借光反照。當我去到下灣子村老劉寨,苗族母親已于多年前離開了她的土地,跟隨兒女在河口小城安享晚年。她像守著那片田地般守著兒女開的小賣部。在空等的時間里,在走神的瞬間,她是否會想到自己曾用軟軟汗水澆灌的那方田地?
苗族母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莊,是我路過的一個渡口。這里正在向陽生長,要建設(shè)成“河口縣現(xiàn)代化邊境小康村”。一些有年代的石墻黑瓦的老屋,被保護起來?,F(xiàn)代化邊境小康村的鳥瞰圖上,有學校、市場、漂亮的民居和易地搬遷安置點的新房,還有一個大大的街心花園,“美好的生活”已經(jīng)在來的山路上。
突然,走下一個路坎,一座長城模樣、架著國徽的邊防檢查站——“中國老卡”站闖入我的眼簾。老卡是云南省省級邊貿(mào)通道,十米之外就是越南,老劉寨的邊民們稱為“花龍”的地方。
我無法適應(yīng)這樣的存在。
我是在滇西北邊疆長大、生活的人。當我因?qū)懽鞫P(guān)注滇西北這片土地上的歷史風云和人間煙火時,我為我的民族有“輯寧邊境”忠義的根骨和血性由衷地驕傲、自豪。但是,我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適應(yīng)十米之外就是異國這一事實。
在滇西北,我南下北上,西去東往, 那只是一個方向選擇的問題。但是在這里,當我的目光向南眺望時,內(nèi)心深處明顯地感受到某種堅硬的阻擋……
好在,還是有許多“柔弱處”存在,比如江河,比如草木,比如春天。它們在大地上,可能會有不同的名字,可相同的,它們都有可能被人相同地稱作“母親”。當然,母親的田地,雖然它會在堅硬的國界線邊上,但它也是柔軟的,不然怎么能夠孵化出同樣柔軟的草木之心?
母親耕耘的身影,遮住了綠嫩的芽苗——后來,細稈撐開葉手,為施肥的母親遮擋日曬。起風了,母親擔心風災(zāi);天晴太久,母親擔心田旱;雨天濕長,母親又擔心水澇。只有站在田地間看著、勞作著、愛著、心疼著,母親才安心。當母親直起酸痛的腰,手成拳捶捶,再成掌,用手背揩揩汗,抬頭看向露出的云天。這一縫天,她抬頭看了多少年,母親可能也記不清了。田間無歲月,只有枯榮和饑寒,母親只在意植稈長得高不高、壯不壯,不在意自己鬢角、發(fā)間侵染了霜雪。
母親的坡地上空,云,流轉(zhuǎn)千年,光影變幻,敘說著光陰的故事。
云,讓我沉迷。有時候,我覺得云南的云絲輕柔纏綿,像是在講述一個殉情的悲歌;有時候,云南的云陣,厚重、硬朗、磅礴,如同一首首壯闊的戰(zhàn)爭史詩。
母親看向云,只看到晴雨,還是看到了流經(jīng)這片天空的過往?
母親不會像我這個執(zhí)迷于書寫、沉迷于比喻的冷僻技藝者,急切地去形容和隱喻。
或許她也看到了,只是不說也不爭。
高天上的史詩,投影到大地的影布,千年的變幻,也只在幾個瞬息間。當母親抬頭看云,那些云陣,總在對峙、征伐。風吹起號角,白色的薄云卷起旗幟,厚重的白色云團,腹中藏著馬嘶、巨石和炮彈,浩浩蕩蕩壓過天空。有時,黑云攜著閃電、雷鳴和暴雨,壓城而來。烏黑的云層,如同漫天的狼煙。沒有誰真正贏過。白云烏云,來來去去。母親只擔心云遮住了太陽,她的孩子要曬太陽。
一些濕辣的汗水,浸到母親眼里,母親抬起手,用衣袖刮去雙眼的癢痛。就這瞬息間,天上的云又變了。有些云吊著長長的辮子,有些云揚著黑旗。一串烏云像冒著煙的火車,轟隆隆駛過。又一瞬間,所有的云都像是被炮彈炸開般散開了,一朵朵,像人的臉。母親細細看著,那些人臉是那么年輕。有的臉上染著黑云,像落了泥、染了血。有些云急速地變幻著形態(tài),似乎是被疼痛撕扯著,慢慢淡去了。
母親記不得哪些壯闊的云曾經(jīng)過這里。那些云和她無關(guān),她固執(zhí)地守護、養(yǎng)育著這片田地。田地里,她種下了能為孩子編織粗衣的作物。在母親烈日和細雨般的目光下,它們茁壯成長。后來,母親用收獲的麻絲,制成麻布,給每個孩子——每一個——都縫了一套衣服。
母親記得她的每個孩子穿上新衣后的羞赧和雀躍。
她能分清她的每一個孩子的容貌、性情和姓名。
她的孩子,有的姓“黃”,有的姓“盧”,有的姓“古”。
但他們都是她的孩子,她從不偏心。
這是我嫁接的真實故事。
陪同我采訪的河口縣宣傳部的盧老師告訴我,以前在河口常見的情形是一個母親帶著許多孩子討生活。這些孩子不全是她親生的。有些孩子是親戚的,有些是鄰里的。因為這些孩子的父母死于堅硬冰冷的貧困、瘟疫和戰(zhàn)火,孩子們孤獨無依,河口的母親們,便會收養(yǎng)這些孩子。
他們都是母親柔軟的心頭肉,都是兄弟姐妹,都是母親耕耘的田地里為之默默祈福的苗。
(選自2023年第9期《民族文學》)
原刊責編"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