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用坐標來形容少年時的處境,左邊是湖,右邊是江,江湖之間,心靈如坐標里的拋物線,早已向江湖之外;日復(fù)一日的憧憬與羈絆串聯(lián)成珠,就像江湖的本意一樣,架構(gòu)了少年的心。
我始終以碼頭為原點,它就處在插湖鎖江的上下石鐘山之間。初中畢業(yè)時,碼頭載走了我的伙伴,一位情竇初開的漂亮少女。她去南昌后,不斷寫信訴說她家庭的不幸:她的父母離婚了,她的情緒極度低落。我寫信勸導(dǎo)她,發(fā)誓要保護她,改變她的狀況。我過早陷入困頓,有時愣在課堂上,像個滿腹心思的人,心里藏著不快,整日郁郁寡歡,把自己的學(xué)習(xí)弄得一片狼藉。寫信耗費了我的課余時間。石鐘山上有晚清名將彭玉麟的浣香別墅,我在書上看到他的古老愛情,又在石鐘山上看到他畫的梅花碑刻,落款處有“一生知己是梅花”,不禁心頭一緊,竟然落下淚來。
我就讀高中的縣城中學(xué)離碼頭不遠,去湖口輪渡碼頭看人,看車,看熱鬧,是經(jīng)常的事。販夫走卒在等渡的車邊停停走走,提籃攜桶,叫賣食品。其中有一個叫賣雞腿的,白色紗布下,蓋著一只只擺放整齊的洋雞腿,讓人垂涎欲滴。拿漁叉的,身穿防水服,叫賣土鱉,像一個剛從水里上岸的人。游手好閑的青年,專門在貨車邊找好欺負的軟柿子捏,司機大多忍氣吞聲。雨雪天氣,長長的等候車隊,從東嶺排到西門,各色人物像是從地下冒出來,聚集在龐大的車隊旁,猶如龐德詩歌的意象,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面孔忽隱忽現(xiàn)。賣藝人大聲吆喝著套紅繩的把戲,明明套住鉛筆桿,一得勁,轉(zhuǎn)眼從筆桿里出來,絲毫無損。在圍攏的一群人中,一名坐莊的男子在地上放了三個圓形橡膠片,雙手快速地移動著橡膠片?!爸辛?,中了,我贏錢了!”一名男子興奮地喊著。好奇心驅(qū)使下的看客,便從湊熱鬧者,變成參與者。走近點看,其中一個橡膠片的正面中間有一個紅點。坐莊的人稱,只要下注十元到二十元,就可以猜紅點,猜中了翻倍贏錢,猜不中下注錢歸莊家所有。不時有路人下注,并猜中贏錢。不明就里的看客覺得贏錢非常容易,心癢癢的,在幾名贏錢者的慫恿下跟著壓上幾把。然而,不到十分鐘,就輸了近百元,眾人也隨之一哄而散??纯瓦@才意識到情況不妙,但也無奈。好心者說贏錢者是“托”,看客才恍然大悟。碼頭每天都在上演類似的鬼把戲。我后來在異鄉(xiāng)的街頭也遇見過,心頭閃過輸錢者的窘相,暗暗發(fā)笑,從不駐足。
碼頭開渡時,人流涌向渡輪。此時的西門碼頭,船只來來往往,湖上的駁船拖著砂石穿插在渡船行駛的空當(dāng)間往江心駛?cè)?,高大的江上客輪笛聲長鳴。我喜歡這種繁忙景象,只是過早切入到這種宏大的場景讓人多了癡心妄想,仿佛這種氣氛正好可以消弭往日的落魄,又把心頭的目標抬高了幾寸。擺渡船一次可以裝載十幾輛汽車,只收汽車擺渡費,不收散客費用,對面的碼頭上有去九江的公交車,乘船過渡的人摩肩接踵,塞滿了渡船的角角落落。
也有汽車開到水里去,不知是不是剎車失靈,還沒等到渡輪靠岸,汽車直奔江面,撲騰一下跌入水中,前一秒還露個頭,后一秒就無影無蹤。我看見吊車從碼頭吊起落水的車輛,潛水人把鋼繩在水下穿好,吊車的長臂吊起水中的汽車,剛露出水面,吊車的車身卻像中風(fēng)一樣倒在水中;接著又來了一輛大吊車,大吊車吊出小吊車,小吊車像個溺水的人被吊上來,濕淋淋的,口中直吐水。往日這些龐雜的人和事,已經(jīng)從碼頭消失,或者說,它們轉(zhuǎn)移了地方,在別處重復(fù)碼頭的故事。
從碼頭往回走,拐到縣城的街道,好像回歸了井然的秩序。茶葉蛋五毛錢兩個,碼頭卻翻倍在賣。街道的商鋪都在做著細水長流的生意,不緊不慢,小商販們在碼頭做一錘子買賣,也能如魚得水;急急忙忙的趕路人只在穩(wěn)定的頻率里提著勁,不像碼頭船開前的腳步慌亂;街邊吃早點的胖子就著餃子喝酒,吃得滿頭大汗;菜場吆喝和其他嘈雜聲,不絕于耳,但在午后也冷清下來,好像菜場大棚頂上的陽光抖落了包袱,顯出熱鬧之后的空寂。
縣城里也鬧過離婚的大動靜。我記得是個中年男人,身材微胖,面目和善,在外找了新歡,媳婦想不開,投水自盡。男人漂亮的居室,被噴了紅漆,家具東倒西歪,油缸的油橫流一地,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攏了看客。好歹有警察過來勸說,隨著夜色降臨,一切都在夜色里得到休息。
輪渡上人來車往,往往忽略了江面的游泳者,與波浪里破浪前進的渡輪比,他們像個蚍蜉一樣。岸邊的孩子被大湖大江吸引后,纏住大人要學(xué)游泳。水邊上的人家總在嚇唬孩子們,但拗不過苦苦哀求,就帶了孩子下水,岸邊的淺水里人聲鼎沸,水花飛濺。也有一些執(zhí)拗的父母,不讓孩子下水,任憑小孩哭鬧,毫不動搖。小孩只有偷了空隙,趁大人不注意跑出來下水。
于是在碼頭的水邊,總能看到一些匆匆的行人在岸邊大聲呼喚某個名字,水里的賴著不上岸,岸上的急得親自下水去揪。
“旱鴨子下水,飛不能飛,游不能游,只有上岸打醬油。”打趣的話讓被揪上岸的孩子丟盡顏面。
我是看著別人學(xué)會游泳的,沒有人教無師自通。水喜歡愛水的人,它教你反作用力,用手劃水,身體就可向前,仰面浮水也需要手往下按,保證身體不沉下去。水欺生,一個完全不近水的人,碰到水就吃虧。一個學(xué)會泅水的人,在水上輕盈的身姿,壓得水也喘不過氣,只得服服帖帖馱著一個戲水的人。也有不幸者,太過自信,還沒橫渡到對面的梅家洲,在一個浪頭里說沒就沒了,在呼天搶地的救人聲里,人很快就被浪花覆蓋,微微掙扎幾下,消失得像江湖里的泡沫。
每年的夏天,總有不少人被江湖之口吞噬。
父親年年叮囑我不要游泳。我哪里是個聽話的少年,學(xué)了幾年游泳,橫渡碼頭的愿望非常強烈。有一年,我跟著一個叫王立國的同學(xué)橫渡碼頭,身后系了一條小汽車內(nèi)胎,從碼頭下水,頂著湖里的流水斜著逆行。湖水的推力,很快就把我推正了方向,向渡口中心游了將近一千米,身后的尼龍繩松了綁,輪胎向下游飄去。我心慌意亂,趕緊轉(zhuǎn)身去追,真正感到害怕的,是身體不聽使喚,腳下好像有東西在拉。追趕中已經(jīng)有下沉的跡象,腿部完全僵直,不得動彈,手上雖然能夠劃動,但亂了方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口鼻開始進水了,我驚慌失措,開始劇烈掙扎。我張開嘴想呼吸,喉嚨肌肉卻開始收縮。我的身體以一種尷尬的姿勢彎曲著,身體向前彎成弓形,四肢向后,睜大眼睛卻看不到任何東西。三秒后,我開始拼命揮舞手臂和腿,頭腦中唯一的想法是:憋住氣,往上游。我張開嘴,呼出盡可能少的空氣,盡可能多地爭取時間。我能感覺自己的身體慢慢向上移動。我必須活下來,我不想死。又過了幾秒,我快沒氣了。我試著抬頭看陽光,但什么也看不見。我突然意識到我可能上不去了。我呼出了最后一口氣,身體開始癱軟無力,頭腦一片空白,我放棄了所有掙扎。又過了幾秒鐘,莫名其妙我的體內(nèi)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能量爆發(fā),求生的意志再次出現(xiàn),和之前絕望的掙扎不一樣,可以明顯感覺到自己上升得更快,力量更大。也許我能做到,也許我能成功。浮出水面后我才意識到,這股能量的爆發(fā)是因為同學(xué)終于找到了我,缺氧的大腦卻以為是自己做到的。
之后我什么也感覺不到了,記不起來了,好像我從來不存在一樣。幾秒鐘后(其實我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所有東西都變成刺眼的白色,這是我無法想象的最純潔的顏色。我看到一個身影靠近我,慈愛地說了些什么。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感到非常愉快,就像一切都很美好。我被拖出水面。所有人都對我說話,拍我的背,推我的肚子和胸部,把肺和肚子里的水?dāng)D出來。
原來,我的同學(xué),看我往下漂游,趕緊把他的輪胎推過來,讓我抱住,我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氣,連抓住的可能都沒有,他在水底托了我一下,使我有了呼吸的機會,求生的本能讓我勉強把頭鉆進車胎,好不容易露出頭來。靠著立國的不斷鼓勵,我抓住輪胎,被他推上岸,以逃離死亡之地。我們癱在岸邊,時間像凝住,待了漫長的一個下午,直到身上的元氣慢慢恢復(fù)才離開。
我不知大湖入江口到底有多深,這是太平軍曾用鎖鏈鎖過的咽喉,在如今看來依然寬闊而深邃。那些英魂似乎依然游蕩在一條看不見的鎖鏈邊,昔日的慘烈廝殺,都被掩蓋在波濤之下。我是無事生非的落水者,因為輕狂和無知差點送了小命。不敢想象戰(zhàn)爭條件下的體驗,面對江湖快把你吞噬時,茫然失措的驚恐中,好像有滿腹的話要說,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有任江湖之水灌進嘴里、肺里;你要掙脫,它置之不理,其實只要奮力劃水,就能擺脫水做的繩套,可惜我做不到,如果沒有救助,或許我已是江湖消失的一串泡沫。曹植詩寫得悲傷,“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恐怕只有當(dāng)事者才有共鳴。
命運似乎也垂青我的救命恩人。立國去舟山群島海軍服役,退伍后到碼頭做了一名水手。從寧波帶來漂亮的妻子,走在街上,一個英姿颯爽,一個小鳥依人。寧波人天生的生意基因,也給立國的小家?guī)頍o窮的活力,他們在街上開了服裝店,店里服裝款式新穎,價格合理,生意做得如魚得水。后來他在輪渡上當(dāng)了大副,駕駛擺渡船。我在他高大的駕駛窗里,眺望鄱陽湖口,心曠神怡,看他輕松駕駛輪渡船,鳴響長笛,羨慕不已。
另一位同學(xué)比立國晚一年入伍,是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泅渡訓(xùn)練游個三千米是家常便飯,有著超過常人的體質(zhì),在部隊立了三等功。不幸的是退伍不久,下水冬泳,溺水身亡。誰也沒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他也許死于古訓(xùn):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
前不久,與一位長者陳石俊交談,他告訴我他曾是冬泳愛好者,冬天里的每天早晨七點在刺骨的江里游半個鐘頭,雷打不動。下水不到十五分鐘,身體就開始發(fā)熱,像打了雞血,精神抖擻;九點上班后,卻開始犯困打盹,他一直想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后來經(jīng)人指點,知道是激烈活動后心臟受刺激,會自覺進入休眠狀態(tài),人的海馬體感到疲憊就會自我調(diào)整,長期這樣會讓心臟受到損害。我把他與那位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聯(lián)系到一起,可惜這些我認為有用的警告于他無用,他們互不相識。
立國在兩岸來來回回,過的渡比走的路多,他會在下班后在碼頭做義務(wù)救生員,他知道水的觸須有如張狂的八爪魚,他在喇叭里警告那些不諳水性的戲水者回到淺水區(qū)。事實上還是有人從碼頭游向?qū)Π?,消失在他的眼皮底下?/p>
每逢忌日,碼頭邊總有人來點香燒紙,淺淺的只看見燒到根部的一茬茬香立在石頭縫里,火點已被某種儀式割了去,被人收了回家。一堆灰燼在岸邊被吹得四散,不仔細看不知道是有人祭奠過的現(xiàn)場,忙碌的江湖邊,沒有人在意這些飄散的靈魂。撈尸的人只在驚心動魄之后粉墨登場,他們都是漁民出身,平時撒網(wǎng)捕魚,應(yīng)急時被招來撈人。沉入水底的人,一般都被水流帶離一二公里,水底是平坦的,撈人用的是兩寸長的排鉤,在水底鋪排開來,尸首被鋒利的排鉤掛上,不會輕易脫掉。偶爾還掛到魚兒,長江里的魚成群到鄱陽湖覓食,猶如手無寸鐵的百姓,遇到中世紀瑞士長戟,束手待擒。冷兵器的冷血。尤其是身上披掛漂亮暗紋的大鲇魚,讓我時常泛起惻隱之心。那些被打撈上來的溺水者,完全沒有鲇魚的傲氣,只是一具剔除靈魂的尸體。我高二的一個同學(xué),從水底被打撈上來,身體僵直,面皮腫脹,已認不出原來臉相。掛鉤之處,沒有一絲血跡。傷心的失孤人往往沒有心情討價還價,都會依了捕撈者報出的數(shù)字??恐缢叩牟粩喑霈F(xiàn),排鉤坐地起價,乘人之危,竟然也成了一門生意。
我高中復(fù)讀時,為了省錢和清靜,和同桌租住到一個因溺水失孤的家庭。房子離學(xué)校不遠,依山而建,有個獨立的院子。剛開始我們并不知道他們家的事,整天忙于復(fù)習(xí),晚上很晚回來。后來才注意到屋里老式八仙桌的案頭上擺著一個男孩的畫框,每月固定的日子他們會在屋前的空地插香燒紙,我這才真正走入這個因溺水而失孤的家庭,把岸邊微細的香火與之聯(lián)系起來。我發(fā)現(xiàn)苦苦尋覓的江邊點香人,就在我的身邊。我在學(xué)校經(jīng)常聽到昨天某某溺水,今天某某溺水,都像與自己無關(guān),直到不經(jīng)意遇到這個家庭,我突然有一種不祥之感,沒想到溺水的人在縣城有這么多,似乎每個家庭都在防著厄運降臨。
我要是在那年的夏天沉入江底,我的母親應(yīng)該也會天天以淚洗面??蓱z的房東,與我的父母年齡相仿,走起路來聳著肩膀,整個頭縮在衣領(lǐng)里,從不與我們說起半點他們兒子的過去。他們只收我們很少的房租,提供的早餐我們不忍享用,用餐的氣氛非常壓抑,我不得不快速扒完飯離開,走上很遠,心情才有點舒暢。他們的孩子睡在我們的床上,這場景在我的睡夢中時常出現(xiàn)。我與他一起在水中掙扎,有時醒來,身上嚇出汗來。半夜的老鼠在梁上跑來跑去的聲音,伴著隔壁女人嗚嗚的哭聲,讓一個熟悉聊齋里鬼哭的人多了許多聯(lián)想,更讓我晚上自習(xí)完回家不敢一個人獨行。這個女人的臉相因悲傷而過度拉長,上唇很厚,人中深長,算命先生說人中長是吉相,我沒有讀出半點吉來,夜半窸窸窣窣的聲音,與那張臉疊在一起,讓人無法入睡。
女主人經(jīng)常家暴男人,抓得男人遍體鱗傷,男人只有出去躲,夜晚睡覺時才回來。女人滿世界游蕩,開始成為流浪人,穿撿來的衣服,頭發(fā)一綹一綹散在臉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精神失常。她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貼在房門上聽我們的鼾聲,她曾因思念過度,把碰面的人假想成她的兒子,伸手去摸,遭到人唾棄和拳腳相加,她還時常蜷縮在臭烘烘的垃圾桶邊亂翻,對飛舞的蒼蠅熟視無睹。我在回家的路上猛然看到她卻不敢打招呼。她站在原地,我也停下來,一會兒看她,一會兒又不敢看她。她似乎認出我,丟下手中的洋娃娃,向我邁動腳步。我只有后退,我不知道她是把我看成是她的兒子,還是想拉我回家。四周無人,我的心一陣緊縮,怦怦直跳。黃昏里我看不清她手里的東西,她急急忙忙要塞給我。
也不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口里叫著她兒子的名字,還沒到我身邊,一股與腐爛、汗?jié)n和魚臭相似的味道先她而來。我剛想避讓,她的手已準確無誤地把東西塞到我手上。一輛大貨車呼嘯而過,我受了驚嚇,鬼使神差地接下她的物品,轉(zhuǎn)身跑進夜色中。我跑了好遠才發(fā)現(xiàn)是兩只發(fā)黑的香蕉,趕緊扔到路邊的溝里,身后是她喊兒的興奮的聲音。我替她悲傷起來:你要是悲哀于這一生沒有了孩子,你要是不能自拔于無盡的寂靜,不妨想想,這世上曾經(jīng)本就沒有你兒子,他只是在你的肚子里偶然而來,那只是一具偶然的肉體,且放過他吧。在那樣的思索里,我與遠在省城的女孩斷了聯(lián)系,考上大學(xué)是當(dāng)務(wù)之急。
我只在她家住了一個學(xué)期就搬走了。
溺水的人帶走了他自己的全部人生,而留在世間的家人大氣難喘。
我七歲時,我的叔叔在湖邊的灣流里溺亡,當(dāng)時他的大兒子四歲,小兒子才兩歲,留下孤兒寡母,生活艱難;嬸嬸改嫁后,兩個孩子過早地承擔(dān)起生活的重擔(dān),大的只讀完小學(xué),小的也只勉強讀完初中?,F(xiàn)在他們已過中年,溺亡的氣息仿佛還罩在他們頭上,結(jié)婚,生子,建房屋,為兒子討親,為兒子帶孩子。種田養(yǎng)不活一家人,又不想背井離鄉(xiāng),我為大堂兄在縣化工廠謀了一份燒煤的工作,美其名曰司爐工。剛開始他受不了這刻板的工作,鬧死鬧活要換,燒鍋爐耗費體力,使力氣不說,紅紅的爐膛悶熱難耐;大堂兄沒有多少文化,換了一圈工作,換來換去還只有司爐合適,慢慢也適應(yīng)下來。小堂兄種田之余,常年在縣城打零工,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一頭栽進他發(fā)現(xiàn)的良機里——縣城的人不干粗活,需要他這樣賣力氣的人??h城汽車站的門口,聚集了上街謀生的腳夫,找零工的主顧都來這里喊人干活,挑砂石、水泥、瓷磚,送電視、冰箱、家具,幫人去太平間抬尸,在送葬隊伍里充數(shù),賣力氣不賣力氣的都干。要價低廉,他們很容易滿足,反正不要本錢,出點汗,干完活就拿現(xiàn)錢,這錢來得多么容易。中午在小店炒一份菜,一大碗米飯下肚,又不虧待肚皮。靠著一雙粗大的手,每天清晨從鄉(xiāng)下推個板車上街找活干,傍晚摸黑回家,在家里的飯桌上把一天賺來的鈔票的卷角理平,然后數(shù)一遍、兩遍,甚至三遍。我記得在縣城偶遇小堂兄在街頭拉板車時他低頭向前的樣子,側(cè)影非常熟悉,喊他時,他抬頭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看我。前些天,大堂兄打電話告訴我,自己剛從化工廠退休,高血壓,糖尿病,不能再找活干;小堂兄胃息肉囊腫破裂,口腔吐血,差點送了命。我從電話里頭的只言碎語中聽出他的無奈,他已到了信天由命的地步。我在鍵盤上打著這些文字時,像夾著尾巴的狗,思緒飛到了家鄉(xiāng)的上空,與那里星星點點的漁歌匯合,成為茫茫水上的失魄者??h城被水漫灌的場景歷歷在目:雜貨店的貨品被浸濕,生意人茫然無措,深一腳淺一腳行走在水中;大人愁容滿面,孩子卻滿心歡喜;屋里家具快浮起來,水漫到了學(xué)校,在夜晚接通了月光,空曠的校園瞬間通靈似的明亮起來。
我在月亮下四顧張望,不知誰喊了一聲,水鬼來了,安靜的水面仿佛隨時可以升起白浪席卷一切,嚇得我與伙伴一哄而散。
幸好第二年我捧著錄取通知書逃離開了縣城。
我很多年來走南闖北,走得越來越遠,漸行漸遠中碼頭卻越發(fā)清晰,成為我出發(fā)的原點。江湖兩色始終沒有融為一體,像兩個倔強的人,互不相讓,我也只是在復(fù)盤人間兩個角色的存在。在成長的過程里,我越來越感受到溺水的經(jīng)歷對我人生的重要,我在細密的閱讀里記下那些溺水的人。屈原、李白、王勃、陸秀夫、聶耳、陳天華、老舍、王國維,等等。這些溺亡者中,聶耳的死,是個意外。有時在聽《義勇軍進行曲》之后,會想到一個英年早逝的人,他把生命的莊嚴融進了曲中。王國維自沉昆明湖,留下《人間詞話》,境界一說,別開生面。端午那天,不能不想起屈原之死。我替有關(guān)單位裝修審訊室的軟墻時,想到有些撞墻求死的人,情不自禁用頭在上面試了兩下,沒有疼痛,還是溺水的感受最接近死亡。溺亡的只是肉體,殉于道德的勇氣,是需要一個潔凈的身體的。這些年,經(jīng)歷一個書生向生意人的過渡,又從生意的蠅營狗茍里倒向做一個埋首書堆的人,與其說是對殘酷現(xiàn)實的抗爭,不如說是對自身的重新建構(gòu)。我的母親,曾在早秋的落葉中吐出最后一口氣,她問我她的病有沒有治的時候,多像一個溺在水中的人向我伸出手,我卻無能為力。而此時我也在水中,不知向誰求救。
當(dāng)一個人溺水時,據(jù)說他的一生歷歷在目。我現(xiàn)在寫下這些文字,仿佛是在打撈自己沉到江底的支離破碎的生活。海明威說,一個人并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熟悉水性,與水過招,駕馭水,才能勝似閑庭漫步。
我若干年前在回鄉(xiāng)的高速收費窗口見過立國,簡單的交流中,他羨慕我是個溺過水的人,我知道他的一語雙關(guān),含著關(guān)切。我在十年前遭受了生意的重大失敗,財富一夜歸零,我的助理甚至替我挨過一刀,至今臉上還留有疤痕,妻子兒女與我一起受罪,我甚至在夜深人靜時走到贛江邊,想一頭扎進水里。與他此后再無會面,一閃而過的影像更讓我對他難以忘懷。碼頭停用后,作為輪渡的職工,轉(zhuǎn)崗到高速管理局做收費員,他曾天真地以為是一件大好事,敲鑼打鼓與同事慶祝過。在收費站工作后,他才感到有些單調(diào)和乏味。后來收費站招了一批年輕人,他提前下崗。我回鄉(xiāng)過收費站時習(xí)慣性往收費窗里看,沒再看到他。大概率是很難見到,我懊悔當(dāng)時沒有互留電話號碼。后來我的車輛安裝了ETC,收費窗口變成了無人值守,再也沒在過閘的車流里停留過。
(選自2023年第5期《星火》)
原刊責(zé)編" 范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