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過去,我依舊懷念家鄉(xiāng)戈壁的黃昏,仿佛擁有這段時光,我就擁有了整個世界。
一
一場春雨過后,戈壁邊成片成片的蒲公英仿佛被施了魔法,不經(jīng)意間就從枯枝敗葉里鉆出來,細(xì)細(xì)嫩嫩的鋸齒狀葉片在夕陽下發(fā)出毛茸茸的油綠。天空中斑斕的云彩像鑲了金色的花邊,淡雅中蘊含著妖嬈。偶爾有不知名的鳥兒發(fā)出清脆的鳴叫,從風(fēng)中掠過,向水渠邊的白楊樹林飛去。一叢叢紅柳,還是去年秋天的景象,蓬松的枝條灰暗中帶著枯黃,仿佛還未接收到春天的訊息。被枯草埋沒的野地正進行著一場盛大的萌動,殘骸慢慢被時光分解,所有消失一冬的植物都將獲得重生。古老幽深的戈壁博大無邊,浩瀚的蒼穹在大地上投射出星星點點的希望。
這是我在放學(xué)途中看到的景象,我被大自然所吸引、感動和震撼,我的腳步越來越慢,接收到的信息卻越來越多,仿佛整個戈壁都是我的。敏感而激越的我,為萬物的生長暗自鼓勁和歡呼,一股蓬勃的力量開始在我身體里流動。我的額頭上慢慢浸出細(xì)小的汗珠,感知到棉衣褲貼在皮膚上的潮濕及不適,我解開衣扣,春天的風(fēng)像一把巨大的扇子,輕輕把大地上的勃發(fā)之氣吹蕩得到處都是。看著即將沉落的夕陽,我加快腳步,朝家中走去。祖母正坐在院里的沙棗樹下鍘豬草。刀刃閃爍之間,一截截青草掉落在鍘刀下的尿素袋上,斷口處慢慢泛出綠色汁液。我放下書包,端起八仙桌上祖母特意為我晾泡的蒲公英水,咕嘟咕嘟,半杯下肚。
蒲公英是前一年春天祖母專為我采挖的,晾干后,瓷瓷實實裝在一個布袋子里,放在火墻頂上,冬天不燥,夏天不潮,一天泡一株,我可以喝整整一年時間。每天中午我放學(xué)前,祖母都會取出一株,放進一個大的搪瓷杯里,用滾燙的開水沖泡。此刻的水,是蒲公英的另一處土地,它開始蘇醒,吸收潤澤,慢慢舒展葉片,釋放出所有營養(yǎng),仿佛生命得到了再次升華。到我背著書包歸家,總有一杯泛著青綠的蒲公英水,不涼不熱地等著我。
從小喝羊奶長大的我,身上毒火異常大,總愛生些小毛病,不是身上長癤子,就是嗓子起痰,或是流鼻血。我流起鼻血總是把祖母嚇得不輕。突然滴落在作業(yè)本上的血格外鮮艷,如同花朵一般,讓正趴在桌前寫作業(yè)的我驚慌失措,除了喊祖母,我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么。聽到喊聲,祖母放下手中活計,進屋看到一動不動低頭站在那里任鼻血肆意流淌的我,轉(zhuǎn)身飛快地去舀些涼水,倒在毛巾上,扶我躺下,擰干毛巾搭在我腦門上??粗樕n白的我祖母愁容滿面,等我漸漸恢復(fù)血色,徹底止了血從床上坐起來,祖母總是嘆口氣說:“唉,你這妮子,一點也不讓人省心!”
祖母知道蒲公英可以清火祛毒,此后的春天,當(dāng)戈壁上的風(fēng)變得柔軟,祖母便開始留心這種毫不起眼的植物。當(dāng)蒲公英的中心位置生長出一個個的小花苞,祖母便開始了采挖。白天的戈壁毫無遮擋,悶熱如蒸籠,到黃昏熱氣消退,祖母挽著柳條筐,拎著一把鐵鏟,慢慢向目的地進發(fā),腳下幾乎沒有路,細(xì)碎而堅硬的石塊在祖母的尖尖布鞋下悄無聲息。遼闊的戈壁看似荒涼,實則豐饒,像是一座巨大的寶庫,隱藏著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祖母一眼便能從雜草叢中認(rèn)出蒲公英,她慢慢蹲下身子,一只手?jǐn)n住葉片,另一只手拿起鐵鏟插進土里,輕輕一撬,整株蒲公英便在祖母手中了,輕輕抖落掉根部的泥土,扔進筐里,一株、兩株……蒲公英像小山一樣堆起來。戈壁上到處是扎手的植物,祖母的手經(jīng)常被刺傷,她似乎毫無知覺,鮮紅的血和我流出的鼻血何其相似,在蒲公英綠色葉片的映襯下,也仿佛是盛開的花朵。
蒲公英被挖回家的第二天,祖母坐在院中,擇去發(fā)黃的老葉,摁進水桶,把它們挑到水井旁。祖母趴在井沿上,清亮亮的水面映出祖母的身影,她把桶順著井壁慢慢放下去,輕搖手中吊繩,桶在水面傾斜,再一下一下吊出一桶冰涼清澈的水。祖母一遍遍重復(fù)著這樣的勞作,直到把蒲公英的根根葉葉清洗得干干凈凈。
已然是黃昏了,一株株蒲公英被祖母掛在院中的細(xì)鐵絲上,慢慢晾干,每一株,都會以祖母特有的方式再一次親近我。
二
那一刻,夕陽緩緩落入地平線,余暉照耀下的蒼穹顯現(xiàn)出一種極致的美,戈壁上的一切生靈,都被這道光芒包裹或覆蓋,我也身在其中,這讓我內(nèi)心升騰起一種悲壯的情緒。
每到夏季熱起來,寫完作業(yè),忙完家務(wù),我都要到院子后面的戈壁上去,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在推著我走。我的雙腳落在窄窄的土路上,無論輕重,都會濺起灰塵。這些灰塵粘在我的褲腳上,貼在我的皮膚上,直到成為我生命里的一部分。
戈壁空曠而孤寂,我越走越深,腳下的土地堅硬而復(fù)雜,漸漸沒有了路。我經(jīng)過被曬得滾燙的石塊、動物干硬的糞便及模糊的足跡、粗壯的芨芨草蓬、細(xì)長柔潤的紅柳枝條、茂密的沙棗樹林,小小的身子在戈壁上一覽無余。天漸漸暗下來,我站在那里仔細(xì)聆聽,舉目四望,直到看見一大團煙塵慢慢向自己涌來。
那一定是父親。我不再行走,站在那里等他。我知道自己逆光而立的身影在戈壁上異常顯眼。很快,歡快的鞭哨聲響起,一下,兩下……在空曠的戈壁上異常嘹亮——是父親在向我打招呼。羊群如一大團流動的云朵,離我越來越近,我朝戈壁邊沿移了移,給羊群騰挪出更大的位置,父親也慢慢向我這邊走來。
父親一手握著羊鞭,另一只手里托著一團灰黑色的東西,我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一只刺猬。刺猬因受到驚嚇團成一個球,一動也不敢動,乖乖待在父親滿是老繭的手掌上。
或許因為小時候饑一頓飽一頓,母親的胃時常泛酸水。父親聽人說把刺猬用泥包起來,在爐膛里烤過,可以治胃病。父親每天出去放羊時,便開始留意。戈壁遼闊如天地,要遇到一只晝伏夜出的刺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時候,父親都會遠(yuǎn)離羊群,走更遠(yuǎn)的路。
遇到濃密的灌木叢,父親舉起手中的羊鞭,輕輕抽打幾下。戈壁雨少,植物枝葉上落滿灰塵,像白色煙霧般騰起片刻,又緩慢落下,經(jīng)常會有黑褐色的四角蛇逃竄而出,細(xì)小的爪在曬得溫?zé)岬乃槭戏溃芸煜г诹硪黄嗄緟怖?。等一切消停下來,父親湊近灌木叢,側(cè)耳仔細(xì)聆聽,聽到一下連著一下短促的呼哧聲,便知道有情況。用羊鞭輕輕挑開灌木叢濃密的枝條,再拔去枯黃的草葉,父親總能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的獵物,此時的刺猬都處在睡眠狀態(tài),父親輕而易舉就能把它們從灌木叢里掏出來。
我迎著父親走去,目光盯著他手里的刺猬,父親看到我關(guān)注的神情,便攤開手掌,輕輕搖晃。刺猬開始在父親寬大的手掌上滾動,此時的父親像一位雜技演員,那團圓圓的刺球即將掉落之時,瞬間又被父親牢牢抓住。之后,父親把刺猬拴在羊鞭上,讓我像燈籠一樣提著,我跟著父親,慢慢往回走。
祖母已做好晚飯,案板上大而暄騰的饃冒著熱氣,我忍不住拿起一個,邊吃邊掀鍋蓋,鍋里是菜湯,綠色的菠菜和黃白相間的蛋花引起我特別的食欲,我忍了又忍,拿著饃出去。
父親進了院子就把刺猬放在一只水桶里,洗過手,端起臉盆里的水走出去,順手拿起門后的一把鐵锨,去院外的柴火垛旁和泥。當(dāng)父親進院,我緊緊跟在父親身后,低頭往他手里提著的水桶里看,刺猬還像球一樣團著,一動不動,并不知自己即將結(jié)束生命。父親一手托著刺猬,另一只手抓著泥,開始一下一下涂抹,直到把刺猬裹成一個大大的泥球,放進爐膛,點燃柴火,廚房里很快便彌漫起一股濃重的泥草味。
母親從地里回來,祖母已在院里擺好飯桌,我把饃盛在鐵盤子里端出來,再去廚房舀菜湯。母親洗過手,站在院門外,大聲喊著弟弟妹妹的名字:“軍,回家吃飯了!芳,回家吃飯了!”母親的聲音高亢中帶著些許疲憊,在戈壁的黃昏傳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弟弟妹妹很快停止瘋玩歸家。
烤熟的刺猬被父親敲去泥殼的那一刻,一股久違的肉香從小小的飯桌上升騰而起,在院子上空彌漫開來。母親從父親手中接過冒著熱氣只剩拳頭大小的刺猬時,我和弟弟妹妹低頭喝著碗里的菜湯,卻把目光偷偷移向母親手中的美味。
母親把刺猬肉一塊一塊剔下來,放在面前的盤子里,母親剔得很仔細(xì),不放過骨縫連接處絲絲縷縷的碎肉。之后,母親伸出油亮的手,把肉抓進祖母碗里一些,再抓進父親碗里一些,又抓進我和弟弟妹妹碗里一些。盤子里只剩下一點點的碎肉和刺猬骨架,母親端起碗,開始吃飯……
三
秋日的黃昏異常慘烈,落日耀眼的光芒照在院墻上,投射下的影子龐大又輝煌,帶著這個季節(jié)的厚重和深遠(yuǎn)。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似乎也沒有風(fēng)。孤零零的院子仿佛是一個神奇的所在,不動聲色中就成為戈壁的一部分。
聽到院門哐當(dāng)哐當(dāng)被撞得直響,我便知是母親回來了,趕忙放下手中正寫的作業(yè),推門出去接她。母親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一座小山,她推著自行車,前梁上架著一個尿素袋,后座上捆扎著一個大麻袋,兩個袋子里都裝得鼓鼓囊囊,各用一根細(xì)細(xì)的鐵絲來回穿著封口,我一看便知這兩個袋子里都是玉米棒子。母親身子前傾,幾乎趴在車頭上,兩手緊緊攥著車把,腳下踩實地面,膝蓋彎曲,使出全身的力氣,自行車的前輪才把院門頂開。母親把車推到東院墻邊,我趕忙過去扶住車把。母親后退兩步,站在那兒喘了幾口粗氣后,才繞到車座,低頭解捆扎麻袋的繩子。大大的麻袋擋住了我的視線,雖然看不到母親的手,但我知道,這雙手,粗糙到不能再粗糙,這雙手,一整天都在玉米稈上摸索、探尋,被薄如刀鋒的玉米葉劃來劃去,不裝滿那兩只大袋子,母親絕不會收手。
這些玉米棒子,都是母親在連隊地里撿拾的。連隊有幾十塊地,為了便于區(qū)分,每一塊都被賦予一個數(shù)字,一號地、二號地、三號地……每塊地都呈長方形,大得出奇,站在地的這一頭,望不到地的那一頭,被大家統(tǒng)稱為條田。每到秋季莊稼成熟,連隊便組織職工秋收,統(tǒng)一收過后,地便會被連隊放棄,地里總有漏網(wǎng)之魚等著人再去收一遍。整整一個秋季,母親都騎著自行車,夾著袋子,輾轉(zhuǎn)于連隊的每塊地之間,去撿拾那些被遺落在地里的糧食。
母親一趟一趟出去,再一趟一趟返回,奔波一整天,于黃昏馱回一袋一袋收獲的莊稼。玉米棒子倒在院子的東墻下,甜菜堆在雜物間前的空地上。稍小些的農(nóng)作物,如花生、油葵、黃豆、綠豆……怕被院子里的雞叨食,母親會順著立在墻根的木梯爬上房頂,把它們倒在房頂上。母親蹲下身子,用手撫摸夕陽下散發(fā)著油亮光澤的顆粒,再把它們攤平,每一種都攤得中規(guī)中矩,橫平豎直,每一種之間都留出兩指寬的縫隙,以免它們混淆在一起。母親忙完,天也黑下來,很多時候,母親并不急著從房頂上下來,她站上屋脊朝遠(yuǎn)處看,戈壁黑茫茫一片,卻有無數(shù)星辰在母親和戈壁的上方閃爍。
如果哪一天母親在黃昏前急急忙忙趕回家,那必定是有一場大雨即將來臨。祖母不再忙著做晚飯,我和妹妹丟下正寫的作業(yè),弟弟也從外面瘋跑回來,都在院子里和母親一起忙活。每個人的動作都異常麻利,心情也萬分急迫,仿佛在和暴雨搶時間,隨時打一場硬仗。頭頂是黑壓壓的云,有時還伴著大風(fēng),風(fēng)吹亂了每個人的衣服和頭發(fā),也刮起地上的塵土,狼煙滾滾,即將到來的雨更像是一種掠奪和摧毀。收回的莊稼若被淋濕,得需要很多天才能再晾干,必須在落雨前把它們一一安置好。家里人已養(yǎng)成習(xí)慣,如果誰不動手幫忙,必定招來母親的一頓呵斥。
在院子的最高處,把玉米棒子一層層砌墻般碼成一個長方形的糧倉,幾雙手此起彼伏,金黃色的玉米棒子在半空中快速畫出一個個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倉里時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母親時不時跨進倉去,用耙子把中間堆如小山的玉米棒子往倉兩邊趕,不知誰手上失了準(zhǔn)頭,一個碩大的玉米棒子砸在母親后背上,又滾落倉中,可母親似乎毫無察覺……
雨很快來了,噼里啪啦的雨點砸在院子里,濺起一片灰塵,地面很快便成了泥場。此時,一家人圍坐在廚房的小飯桌旁吃晚飯。母親一手端碗,一手拿饃,時不時回頭望一眼雜物間里收回的農(nóng)作物,再看看門外的雨,神色篤定。
雨聲越來越大,卻和我們無關(guān),家里每個人都顯得氣定神閑。這是一個別樣的黃昏,緊張又美好;這也是一個平淡的黃昏,它和戈壁秋季里的其他日子沒什么不同。
四
大雪過后,天空格外湛藍,幾根未被壓折的葦草從雪地里探出頭來,再次承受寒冷的撕扯和考驗,夕陽下顯現(xiàn)出獨有的悲愴和驕傲。風(fēng)像一把刀,挾持著星星點點的雪粒,掠過院子、樹林、田野,向連隊的方向游移。
放了寒假,我整天在外面瘋跑,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雪,逐漸縮小了我的視線范圍,很多時候,我都以為自己的目光無法抵達更遠(yuǎn),這給了我一種錯覺,以為自己荒廢了已經(jīng)過去的春夏秋三季。這種感覺讓我失望,我開始討厭這無處不在的白。玩伴們都在堆雪人,而我選擇站在一邊觀望,雙手伸進祖母縫制的灰色棉手套里,看他們把鋪在野地上厚厚的雪三下兩下推在一起,拍出大致形狀,再把從家里偷出的胡蘿卜輕輕摁在雪人臉上。而雪人似乎拒絕這千篇一律的鼻子,它借助風(fēng)力不動聲色地扭動脖頸,那個沉重的鼻子便掉在地上,發(fā)出“嘭”的聲響。
那根受了委屈的胡蘿卜,讓我想起祖母放在爐膛上的紅薯,一種自己怎么也聞不夠的香味便在我腦海里彌漫開來,瞬間勾起我的饑餓感,我不由自主把雙手按在胸前。隔著厚厚的棉衣和手套,我感知到自己高高隆起的肋骨,我的腸胃里空空如也。少許液體不受控制地從我口腔里泛出,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拼命咽回口水,開始往家走。
我推門進屋。比起戈壁上空氣里獨有的清新,家里的氣味要復(fù)雜得多。廚房灶上的大鐵鍋里熬著苞谷糝子稀飯,細(xì)小的顆粒在鍋中翻滾,蒸騰起淡淡氣霧,房間角角落落充斥著香香甜甜的味道。經(jīng)過簡單加工,粗陋的苞谷顯現(xiàn)神奇魔力。祖母坐在灶前添火,手拿一把小鐵鏟,鏟起煤桶里的碎煤塊。填進爐膛的那一刻,火焰一下大了起來,噼里啪啦的聲音在鍋底響起。母親正站在酸菜缸前撈酸菜,酸菜特有的野蠻氣味沖進我的鼻腔。母親拿著筷子,挑出缸里長長的豇豆,夾出兩根紅辣椒,蓋上缸蓋,再用一塊厚厚的塑料布蒙上,以免太多的空氣進入缸內(nèi)。
我進了里屋,打開電視,小小的屏幕上雪花點點,幾乎看不見畫面。我心有不甘,出了屋,把院墻邊立著的電視天線桿旋轉(zhuǎn)了半圈,進屋,屏幕上依舊是雪花點點,失望的情緒迅速把我包圍。爐火上的紅薯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我走過去拿起一塊,撕去焦黃的外皮,填進嘴里。紅薯瞬間順著我的喉管進入胃部,我能感知到它們在我身體里的溫?zé)帷?/p>
父親從連隊回來,帶來了好消息,說晚上營部放電影。我們姐弟三人得知后異常興奮,在冬季,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往常都是父親領(lǐng)著我們?nèi)タ?。母親怕耽誤時間,依舊在家里做她怎么也做不完的針線活。祖母小腳,路又滑,只能留在家中。可這個消息依舊讓祖母開心,我們開心祖母就開心,她又往爐膛里續(xù)了些煤。
冬季的黃昏是短暫的。吃過晚飯,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洗鍋刷碗,而是去了雜物間。我跟在母親身后,知道她是去給我們找看電影時的吃食了。母親路過院中大大的雪堆,推開雜物間的門,轉(zhuǎn)頭問我:“炒油葵、苞谷還是黃豆?”我沒有猶豫便回答母親炒油葵,帶皮的食物多一道食用工序,不至于讓我們過量食用而引起胃脹。
雜物間只留有一個小窗,夕陽將落未落,把剩余的一點光打在玻璃窗上。母親對各種東西的擺放了如指掌,她走近一個立著的尿素袋,摸索著解開扎帶,鐵碗碰到油葵顆粒時發(fā)出的聲響在逐漸暗下來的夜色中傳進我的耳膜。
油葵倒進鍋里被迅速翻炒,香味很快彌漫開來。有人在門外喊:“走嘍,看電影嘍!”祖母把晾在桌上的油葵裝進一只塑料袋,交給父親,我們姐弟三人跟著父親朝連隊大禮堂走去……
身后的小院越來越小,院里的燈光在遼闊而空曠的戈壁上,依舊溫暖明亮。
(選自2023年第4期《六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