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三月廿八,又一個母親節(jié);老一輩人都算陰歷,盡管它是個洋節(jié)。
夜色撩人,靜謐的蒼穹閃爍著幾點忽明忽暗的星星,空氣中彌漫著萱草芬芳。洗漱罷,指尖輕輕劃過康乃馨柔軟的花瓣,這是我的孩子送給我的。我呢?我的母親似乎從未給過我這般榮幸。噢!母親!我的母親呢?我閉上眼睛,努力地抑住內(nèi)心的奔騰和呼喊,努力地把已經(jīng)離世四十五年的母親拉回我眼前,記憶的閘門再也關(guān)不住那些潮涌般的記憶:窈窕的身段裹一件藍(lán)色花朵的月白上衣,每一??圩佣际墙z絳盤花,胸襟上那粒掛著喜鵲登枝刺繡的手帕上,似乎還留著我咬下的牙印。
母親,是母親!大眼睛、高鼻梁,寬闊的額頭上美人璇下有顆朱砂痣,眉宇間猶如新月,神情似水,笑起來甜甜的好看極了?!澳?!”我拼盡全力地喊,用盡全身氣力卻也是于事無補(bǔ),聲音好似被收進(jìn)了時空的漏洞,就這樣被隔絕了。母親也像水中的蓮花一樣,越漂越遠(yuǎn),她默默地看著我,微笑越來越模糊,我想向她撲去,可身邊好似無數(shù)爪牙將我捆綁、收束,我只能努力地向前抓……恍惚間摸到了母親的腰身,似乎聞到了母親身上一如往常的體香……砰!隨著一聲沉悶的聲音響起,我從睡夢中驚醒,懷里抱著康乃馨花束,花瓶已經(jīng)跌落到地上。
人過中年,看過繁華落盡,歷經(jīng)滄桑故事,或許就更加懷舊,對母親的思念如秋季的潮水,不時從心底泛起。
一
對母親的記憶,始于一歲多到母親離世。母親生于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正值家國共難之時,母親的命運也和所處的時代一樣飄零。母親是姥爺唯一的女兒,天生麗質(zhì),溫潤可愛,深受一家人的喜歡和疼愛,母親十歲之前是無憂無慮的,因為姥爺是一大家子的頂梁柱,姥姥是賢惠能干的內(nèi)當(dāng)家,母親自然被視為掌上明珠,然而好景不長,剛剛?cè)坏降睦牙岩粓龃蟛∪鍪秩隋?,姥爺常年奔波在外顧不上照看,被家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的嫩嬌芽,一下子成了沒娘的孩子,來自爺爺奶奶的疼愛也由眾多的叔伯兄弟姊妹的第一位,退到了最后一位。
母親自失去娘的護(hù)佑,就失去了童年的歡樂,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一夜長大”,開始學(xué)著納鞋底,縫被褥,替樣子(用紙片裁出衣服小樣),剪窗花,手上被針扎的血肉模糊,常常發(fā)炎化膿結(jié)痂;最難熬的是每日三擔(dān)水,井深,罐大,路遠(yuǎn),母親又是三寸金蓮裹就的小腳,兩只手抱著鉤擔(dān)走五步歇三歇,有時因扁擔(dān)系子拖地,碰到石頭上瓦罐就打碎了,這樣,回去就躲不了一頓好打,直到有一天姥爺回家,撞見母親哭紅的雙眼和被批子(用竹子做成的工具)掌腫的手心,心疼得淚流滿面,并發(fā)話今后誰也不準(zhǔn)對沒娘的孩子動手。還記得母親每每講起童年的故事,都是淚流不止,常常自責(zé)“我怎那么傻啊,不知道娘是最親的人吶,有娘在的時候曾經(jīng)在奶奶的授意下,給爹告黑狀,讓娘受了很多委屈與不公,現(xiàn)在懂事了娘卻不在了!”看著母親那痛心疾首的樣子,聽母親訴說著小小的年紀(jì)失去親娘后所經(jīng)歷的人間冷暖,嘗盡人情薄涼,受盡委屈白眼,不由得心生悲憫,每當(dāng)這時,母親總要一邊流淚一邊唱那首歌謠“小白菜呀,地里黃呀,兩三歲上沒了娘呀,跟著爹爹還好過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好歹姥爺為了一雙兒女免于掉進(jìn)后娘手里,始終未再娶。
二
母親生我時,已是42歲。我們當(dāng)?shù)赜芯渌自挿Q:“老生孩子,拉秧子的瓜,十個倒有九個瞎?!毕咕褪菤{了,因“老生子”都是父母年歲大生的最后一個孩子,十有八九營養(yǎng)跟不上,體質(zhì)差,在物質(zhì)極為匱乏的年代里更難存活,和我同期出生的“老生子”也大都夭折了。我是老幺,又是老生子,所以母親總擔(dān)心我也扛不住,相信母乳能夠補(bǔ)充筋骨,母親不顧自己孱弱的身體硬是母乳喂養(yǎng)我到六歲。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放學(xué)第一件事就是鉆進(jìn)母親懷里叼著母親的乳頭,貪婪地吸吮著那為數(shù)不多的奶水,享受著母親溫柔的愛,有時母親正與族中的嬸子大娘們做針線拉家常,我也會不管不顧地掀起母親的衣襟,一頭鉆進(jìn)母親懷里吃奶,惹得嬸子大娘們逮著母親一頓數(shù)落:“都這么大了還讓吃奶,再不給斷奶就把你自己的命搭上了?!庇捎谧筻徲疑岬囊?guī)勸加之我越大越離不開母乳,別的什么都不肯吃,身體愈發(fā)瘦弱,于是,母親決定給我斷奶,去我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大姐家躲幾天,臨走時因走漏了風(fēng)聲被我發(fā)現(xiàn),就哭喊著緊追其后,聽著我歇斯底里的哭聲,走出一里路的母親又心軟地跑回來說:“算了,還是讓她接著吃吧?!边@時我三姐二姐可不樂意了:“娘,盡管走,看怎么收拾她!”說罷,兩個姐姐一個提著兩條腿,一個拽著兩只胳膊把我抬回胡同口的那口水井旁?!霸倏蓿≡倏蘧桶涯懔踢M(jìn)去!”我被兩個姐姐恐嚇道。我看看那向外涌動著泉水的黑黢黢的井口,哭得更厲害了,姐姐不但沒有心軟,還真把我頭朝下按進(jìn)去了,頭發(fā)濕了臉也濕了,只剩每人手里抓住的一條小腿露在外面,見姐姐們玩真的,嚇得我識趣地不敢哭了,等三四天過后母親從大姐家回來再趴進(jìn)母親懷里時,母親的奶水已經(jīng)又酸又澀不能吃了,氣得我滿地打滾,哭花了貓臉,搖散了小辮?,F(xiàn)在想想吃了母親六年的奶,我的健康真是母親拿命換來的。
三
母親常說十個指頭個個疼,我兄弟姊妹六人,都是娘的心頭肉。她對子女的疼愛,對爺爺、姥爺?shù)男⒌?,一樣被遠(yuǎn)近親鄰津津樂道。
記得小時候每個星期六,不到中午母親就坐在胡同口的柳樹下,納鞋底、補(bǔ)衣服、搓麻繩,眼睛時不時地向村口大路上張望,盼著一個青澀英氣的少年出現(xiàn),那個少年就是大哥,大哥五歲上小學(xué),自中學(xué)就在外住校,只有每個周六放學(xué)才回家一次,拿足了干糧周日下午就又返校,無論是在朱陳讀初中,還是在臨沂一中讀高中,無不牽動著母親的心。
母親常說,大哥在外求學(xué)不容易,學(xué)習(xí)好,又節(jié)儉,人長得俊,特別是連年得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貼滿了山墻,村里的老師都說,這孩子早晚是要去留洋的。因此母親更加疼愛大哥,唯恐哪天大哥真的留洋去了,她老人家沒法疼他了,無論是家里招待客人的吃食或偶爾做什么好吃的都要給大哥留一份。記得有一次給大哥留的兩塊五花肉,被母親放在橫梁下的吊籃里,等周末大哥回來卻不見了蹤影,母親便手拿笤帚疙瘩逮著我們幾個小的逐一審問,過后才知道,是老鼠順著鉤子爬到吊籃里去了,母親看看二哥紅紅的屁股、姐姐們火辣辣的耳朵抹著眼淚說:“娘錯怪你們了,你大哥常年在外吃不到一點兒葷腥,十個指頭個個疼,你們可要理解當(dāng)娘的心?。 笔堑?,娘對每個孩子的疼愛是看得見的,二姐常年體弱,母親每年入伏這天都要給她用許多土方治療,什么靈芝燉老母雞,蟲草豬肚煮竹筍,入伏節(jié)氣的夜里三更時,將一顆剛打紐子的絲瓜,抹根割下,把秧子放大瓶里,等天明將控在瓶子的滿滿的一瓶絲瓜水放進(jìn)冰糖雪梨,盛進(jìn)陶罐用井繩垂進(jìn)井水中浸泡著,等中午十二時讓二姐蹲在樹蔭下喝下,如此這般,折騰許多年,二姐的身子好好歹歹始終沒能除根。母親很重視子女的健康,據(jù)說二哥有次得了急性腦膜炎,急得母親三天三夜沒合眼,心痛得天天抹眼淚嘴上起了一圈燎泡,早晚等二哥能吃飯,會自己下地玩了,母親才把那顆惴惴不安的心放下。
我們兄弟姐妹六人中,數(shù)三姐身體最好,從小干活兒最多,體力最大,因是家中唯一在生產(chǎn)隊出工的勞動力,深受父母和有著重男輕女思想的爺爺?shù)奶蹛郏赣H對三姐的付出一直耿耿于懷,總感覺沒盡著上學(xué)虧欠了三姐,背著她常??渌趧?、耿直、善良,是個吃鐵不吃鋼的主,每次出工隊長都讓她帶頭出趟子(領(lǐng)頭),有次冬天給隊里干活兒把腳丫子凍得跟胡蘿卜似的,又紅又腫,母親疼得放在胸口給捂了一夜。
母親對爺爺?shù)男⒕矗鞘浅隽嗣?,自我有記憶起,就知道,每天清晨天不亮母親就叫醒哥哥,提著一個棗紅色的瓦罐送往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爺爺會揭開瓦罐,將里面的兩個荷包蛋搛出一個,并倒出一碗熱乎乎的湯汁吃下,剩下的雞蛋提回家留給我們,多少年后,我一直在想母親說的一句話:“老貓屋上睡,一輩留一輩。”這話一點不假,家風(fēng)的傳承,是耳濡目染,對爺爺?shù)男⒕磸哪赣H傳給了嫂子,大嫂在母親去世后接過了對爺爺?shù)恼疹?,每天早上兩個荷包蛋,風(fēng)雨無阻,一直到爺爺九十歲安詳去世,對父親的也是一樣。包括姐姐們對公婆的孝道,對孩子們的疼愛亦是如此。
記憶零星點綴、穿插在自己如今的生活,唯有對母親的愛與懷念恒久,好似她沒走,好似她一直在,好似在一個周末我閑暇的時候還可以去看望她,好似我們還可以相擁,好似我們可以坦誠地說出愛彼此的言辭。可如今留下的之后回憶,只有受用終生的教誨。
母親常說要學(xué)丁香不要學(xué)張郎,活著時給吃一口,強(qiáng)起死了敬一斗,做人就要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可是母親卻沒有給我們留下一點機(jī)會,沒吃我們做兒女的一口飯、一口湯、一杯水,她毅然決然地走了,只留給我們綿綿的思念……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原來,那些鮮衣怒馬的時光,不過是一場匆匆。日子好了,母親卻不在了,母親不在了,再多的美好、再多的幸福也沒有人分享?;貞洸賱诹艘簧哪赣H,一首《凱風(fēng)》便在腦海中油然而起——
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選自2022年3月18日《沂蒙晚報》)